《大云经疏》的故事,学界研究较多。传世文献清楚地记录了武则天情夫薛怀义主持此事,结论也很清晰。但是,是敦煌文献《大云经疏》的发现,才促进了这个问题的新研究。传世文献是后武则天时代的产物,主要表达批判武则天的观点,而敦煌本的发现,致使《大云经疏》原来的面貌得以重现,其研究价值一如《沙州都督府图经》残卷。武则天利用《大云经疏》为自己称帝制造舆论,在全国范围内修建大云寺,供奉《大云经疏》,声势浩大,是她造神运动比较重要的一个措施。利用原来的《大云经》,武则天的御用和尚们,主要是利用“疏”的方式为武则天称帝招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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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一九一,北京:中华书局,第5088页。
② 有关李君羡故事的始末,并袁天纲相面事,作者有另文讨论,请参考《李君羡案件及其历史阐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114—127页。
更多的方法不是利用符瑞,而是利用谶言①。
自然界的一些怪异现象,当时人不理解,或者理解为妖怪,或者理解为符瑞,都属于时代局限所致。比如,母鸡变雄鸡,是自然现象,而同时也一定有雄鸡变母鸡的情况,但是后者与武则天称帝不能进行逻辑联络,所以不被重视。嘉麦、嘉禾、牛三足之类,如今生物科学已经能够解释清楚,但当时,却要辩论究竟属于祥瑞还是怪异。嵩阳令樊文献瑞石,元常认为是谄诈,结果遭遇贬官。而宰相杜景俭否认九月梨花开是祥瑞,却受到武则天的表扬。武则天的舆论需要是有时间性的,她的一时心情也可决定事情的结局。李昭德揭露伪造祥瑞则是安全的,而江陵人俞文俊反对庆山之说,是在否定武则天的天命,被杀的结局是当然的。
对于武则天时期的造神运动,虽然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后武则天时代的文字和书写,但是透过这些文字的表面,我们至今依然能够感到那个时代强大的政治压力、浓烈的社会气氛和人心深处的虚弱与暗淡。而这些故事的另一层面,只有到后武则天时代才会颠倒价值进行重构。后武则天时代,显然不能从武则天下台即神龙政变算起。中宗时期,武三思还在发挥巨大作用,武则天安排的李武紧密关系依然存在,加上韦后集团的问题,唐朝直到玄宗开元时期才终于步上正轨。所以,从思想上清算武则天的遗产,在政治上对武则天提出批判,只有到了开元时期才具备条件。武则天是中宗、睿宗的母亲,是玄宗的祖母,在以孝治天下的时代,隔代批判要比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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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大云经疏〉为中心》,《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2期,收入作者《敦煌遗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39—54页。此外还有,林世田:《〈大云经疏〉初步研究》,初载《文献》2002年第4期,收入《敦煌遗书研究论集》,第3—15页。
代的批判稍显容易一些①。
所以,后武则天时代,对于武则天进行否定的途径,除了政治革新之外,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主要是通过修史来完成的,或者我们能够看到的较多的证据,是通过修史完成的。具体而言,主要是唐朝《国史》和《武则天实录》。唐朝官修国史,与武则天时代相关的,是长安三年(703)的修撰。根据《唐会要》的记载:
长安三年正月一日敕:“宜令特进梁王三思与纳言李峤、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农少卿徐彦伯、凤阁舍人魏知古、崔融、司封郎中徐坚、左史刘知几、直史馆吴兢等修《唐史》,采四方之志,成一家之言,长悬楷则,以贻劝诫。”②
这部《国史》修撰完成,但后来影响不大,主要是没有流传,或者说流传的不是这个版本。其后,吴兢从开元十四年(726)开始继续修撰,但直到天宝八载(749)去世,也没有最终完成。唐朝后来影响较大的是韦述在此基础上所修《国史》,从开国到玄宗时代,终成113卷③。
长安时期修撰的唐《国史》,贯彻武则天时代的意识形态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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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玄宗在祭祀仪式上的变化,始于开元四年(716),而这一年睿宗去世。参见金子修一:《玄宗的祭祀和则天武后之关系》,《武则天与广元》,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261—267页。
② 《唐会要》卷六三《史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91页。
③ 参见谢保成:《隋唐五代史学》第五章第二节《国史的编撰》,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0—101页。
可怀疑的,武则天晚年的这个修史行动,目标恐怕也是要把自己的功绩牢牢刻写在历史的丰碑上。但是,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而从吴兢到韦述,之所以念念不忘要继续书写《国史》,其中就应该存在立新废旧的努力,而韦述最终获得成功,以至于我们今天也无法排除他的影响。用《国史》修撰的方式铲除武则天的意识形态影响,韦述的《国史》应该是立下首功的。
国史之外,对后来历史记忆产生重大影响的就是武则天的实录。根据《唐会要》的记载,《则天实录》第一次修成是神龙二年:
神龙二年五月九日,左散骑常侍武三思、中书令魏元忠、礼部尚书祝钦明及史官太常少卿徐彦伯、秘书少监柳冲、国子司业崔融、中书舍人岑羲、徐坚等,修《则天实录》二十卷,文集一百二十卷,上之。赐物各有差。①
中宗时期修撰的《则天实录》,又是由武三思挂帅,延续武则天的意识形态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到开元四年(716)我们看到,新修的《则天实录》已经宣告完成,也是《唐会要》的记录:
开元四年十一月十四日,修史官刘子玄、吴兢,撰《睿宗实录》二十卷,《则天实录》三十卷,《中宗实录》二十卷成,以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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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唐会要》卷六三《史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91页。
② 《唐会要》卷六三《史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91页。
《唐会要》还记载,因为这几部重要实录的修成,姚崇特别申请给撰修人员以特别的奖励,玄宗给予恩准。刘子玄即刘知几,他与吴兢完成的《则天实录》,肯定与前一版本大有不同。比如《唐会要》记录吴兢故事,有长安三年(703)二张与魏元忠斗争的事,而张说在其中担任的角色并不光彩,后来张说担任宰相看到了《则天实录》,特别耿耿于怀,而吴兢坚持不改一字。这是一则有名的故事,武则天袒护二张,清晰明白。但是可以肯定,如此文字,在神龙的《则天实录》中,决不会如此。所以,这部《则天实录》,也是后武则天时代的代表作,有关武则天众多的批判故事,都应该是以此为重要史源。
再回到祥瑞问题上来,其实古人也存在批判的立场。《朝野佥载》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河东孝子王燧家猫犬互乳其子,州县上言,遂蒙旌表。乃是猫犬同时产子,取猫儿置狗窠中,狗子置猫窠内,惯食其乳,遂以为常,殆不可以异论也。自连理木、合欢瓜、麦分歧、禾同穗,触类而长,实繁有徒,并是人作,不足怪也。①
认为一切祥瑞都是人作的,这恐怕是最彻底的批判立场了,但事实上,有一些自然现象是真实的,比如“禾同穗”之类。相信天人感应,以至于达到迷信的程度,这是一种极端,而彻底否定一切祥瑞,认为皆无事实根据,也不是理解当时观念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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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朝野佥载》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2—73页。
比较理性的观念是值得肯定的,在无法彻底否定天人感应的大背景下,对待祥瑞采取理性看待的方针,即不否定,也不迷信,这已经十分难得。而唐太宗则具有代表性。唐太宗曾经这样表达过他的观点:
自昔帝王,受天明命。其当二仪感德,百灵锡祉;莫不君臣动色,歌颂相趋。朕恭承大宝,情深夕惕,每见表奏符瑞,惭恧增怀。且安危在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若时主昏虐,灵贶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咎征不能致其恶。以此而言,未可为恃。今后麟、凤、龟、龙大瑞之类,依旧表奏。自外诸瑞,宜申所司,奏者唯显瑞物色目及出见处,更不得苟陈虚饰,徒致浮词。(贞观二年九月)①
然而,即使清醒如唐太宗,最多希望谨慎处理祥瑞问题,避免落下笑柄,并不能从根本上否定祥瑞及其观念系统。毕竟,符瑞代表上天对帝王统治的嘉许,是帝王统治合法性的天意证明,而这正是古代政治理论的主流。对此,《白虎通》就有经典解说: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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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唐大诏令集》卷一一四《政事•祥瑞》,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94页
荚起,秬鬯出,太平感。①
只要是帝王,从内心深处是无法否定祥瑞观念的,因为他们自己的天命也需要这些理论来证明。
何以武则天时代,在祥瑞问题上出尽丑态呢?其一,武则天的夺权有着太多的不自信,祥瑞对她政治事业的支持很大,或者说武则天对祥瑞的需求很迫切,于是在舆论和氛围的营造中,难免出错出丑。其二,武周的历史太过短暂,很快进入否定的批判期,这让武则天的很多祥瑞变成了丑闻。设若没有批判,如同古代其他王朝一样,大家都乐观其成,至少不去认真追究,那么武则天的祥瑞也不会成为闹剧或者笑话。如果武周的历史更长一些,即使后来有人有追究的兴趣却没有可供拆穿的证据,也不会如武周一样难堪。
总之,传世文献中,有关武则天应征和祥瑞的资料,有部分属于删除未尽的结果,还保存了武则天时期的样貌。有的则属于后武则天时代的批判产物,揭露当时的伪造,批判武则天对天意的滥用以及种种虚伪言行。这是两个历史时期的历史状态,同一个问题表现出来的正反两种立场,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而言,既要承认两个历史阶段的差异,也要辩证地对待两个时期的资料。同时我们也得承认,第一个时期的历史有被遮蔽的部分,而第二个批判时期确实恢复了部分历史真相,但批判也导致了另外一种遮蔽。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者而言,必须做到面对两种遮蔽才能够接近我们的研究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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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虎通疏证》卷六《论符瑞之应》,北京: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94年,第283页。
四、《沙州图经》及其祥瑞书写
毋庸讳言,后武则天时代的批判运动,部分地恢复了历史的真相,但同时也遮蔽了部分历史真相。今天,我们要回到历史的第一现场,要穿越纷乱的文献荆棘会遭遇很多困难,因为区分文献的真伪及其书写,毕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今天仍然能够找到一些武则天时期的资料,而这些资料恰好没有经过后来的否定性改造,是武则天时期历史的真实遗存。
这里,首先要提出的就是来自敦煌藏经洞的文献,最充分展现那个时代特有的风貌的就是《沙州图经》。《沙州图经残卷》,或称《沙州都督府图经残卷》,现在有多个藏号,即有S.2593V、P.2005、P.2695、P.5034,而后面的三个号,内容保存比较多。最全的是P.2005,而P.2695只保存了最后一段,至于P.5034则断断续续①。本文利用这组文书,关心的是其中的“祥瑞”条。《沙州图经》中,祥瑞明文写作“廿祥瑞”,即二十条祥瑞。第一条祥瑞是“同心梨”,是后凉吕光的麟嘉元年(389),敦煌献同心梨的记载。这说明,沙州祥瑞项目是古今贯通的。除后凉一条外,“赤气龙迹”“白雀”“大石立”“瑞葛”“嘉木”“白狼、黑狐、黑雉”“凤凰”等七条九项,都属于西凉时期。之后,就是武德开始的唐朝部分。为了便于后文的分析,现写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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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唐耕耦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一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7—21页。
《沙州都督府图经》祥瑞目下的祥瑞(高祖至武则天时期)
1.白龙
右唐武德五年夏四月癸丑,白龙见于平河水边,州司录奏。
2.甘露
右武德六年六月己丑,甘露降,弥漫十五里。
3.木连理
右唐调露元年,于敦煌乡董行端园内,木生连理。
4.甘露
右唐垂拱四年,董行端园内,甘露降于树上,垂流于地,昼夜不绝。
5.野谷
右唐圣神皇帝垂拱四年,野谷生于武兴川,其苗高二尺已上,四散似蓬,其子如葵子,色黄赤,似葵子,肥而有脂,炒之作麨,甘而不热,收得数百石,以充军粮。
6.瑞石
右唐乾封元年有百姓严洪爽于城西李先王庙侧得上件石,其色翠碧,上有赤文,作古字,云:“下代卅卜年七百。”其表奏为上瑞,当为封岳并天,咸置寺观,号为万寿,此州以得此瑞石,遂寺观自号灵图。
7.白雀
右唐咸亨二年有百姓王会昌于平康乡界获白雀一双,驯善不惊,当即进上。
8.黄龙
右唐弘道元年腊月为高宗大帝行道,其夜崇教寺僧徒都集,及直官等同见空中有一黄龙见,可长三丈以上,髯须光丽,头目精明,首向北升,尾垂南下,当即表奏,制以为上瑞。
9.五色鸟
右大周天授二年一月,百姓阴嗣鉴于平康乡武孝通园内见五色鸟,头上有冠,翅尾五色,丹嘴赤足,合州官人、百姓并往看,见群鸟随之,青、黄、赤、白、黑五白色具备,头上有冠,性甚驯善。刺史李无亏表奏称:“谨检《瑞应图》曰:‘代乐鸟者,天下有则见也。’止于武孝通园内,又阴嗣鉴得之,臣以为,阴者,母道;鉴者,明也,天显。”
10.日扬光庆云
右大周天授二年冬至日得支庆(度)崔撝等状称:“今日冬至卯时,有五色云扶日,阔一丈已上,其时大明,大授(校)一倍以上,比至辰时,复有五色云在日四边,抱日,光彩其(甚)鲜,见在官人、百姓等同见,咸以为圣神皇帝陛下受命之符。”刺史李无亏表奏:“谨检《瑞应图》曰:‘圣人在上,有大光,天下和平。’又曰:‘天子孝,则景云出游。’有人从巳西己北已东来者咸云:‘诸处赦日,亦总见五色云抱日。’”
11.蒲昌海五色
右大周天授二年腊月得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地舍拨状称:“其蒲昌海水旧来浊黑混杂,自从八月已来,清明彻底,其水五色,得老人及天竺婆罗门云:‘中国有圣天子,海水即清无波。’奴身等欢乐,望请奏圣人知者。”刺史李无亏表云:“淮海水五色大瑞,谨检《瑞应图》《礼升威仪》曰:‘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则河傔海夷也。’天应魏国,当涂之兆,明土德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