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人胡庆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万年。”诣阙献之。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太后曰:“此心亦无恶。”命释之。②
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武则天因为好祥瑞,结果常常祥瑞与灾异不分,误把灾异当成祥瑞,不仅仅人为地制造了闹剧,而且成了典型的政治笑话。长安元年(701)三月,关于一场大雪是否是祥瑞的问题,朝臣之间发生认知分歧,结果是不欢而散。《通鉴》的记载文字如下:
是月,大雪,苏味道以为瑞,帅百官入贺。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止之曰:“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为瑞雷乎?”味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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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五,长寿元年,第6484页。
② 《资治通鉴》卷二〇五,长寿元年,第6484页。
从。既入,求礼独不贺,进言曰:“今阳和布气,草木发荣,而寒雪为灾,岂得诬以为瑞!贺者皆谄谀之士也。”太后为之罢朝。①
同月,另一个祥瑞案件发生,依然是认知分歧,还是王求礼不同意宰相的判断,这让武则天不免伤心。《通鉴》的记载如下:
时又有献三足牛者,宰相复贺。求礼扬言曰:“凡物反常皆为妖。此鼎足非其人,政教不行之象也。”太后为之愀然。②
武则天好祥瑞,更有甚者是涉嫌造假。《酉阳杂俎》有这样的记录:
予数见还往说,天后时,有献三足乌,左右或言一足伪耳。天后笑曰:“但史册书之,安用察其真伪乎?”《唐书》云:“天授元年,有进三足乌,天后以为周室嘉瑞。睿宗云:‘乌前足伪。’天后不悦。须臾,一足坠地。”③
关于睿宗说出三足鸟真相的事,《册府元龟》也有同样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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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七,长安元年三月,第6554—6555页。
②《资治通鉴》卷二〇七,长安元年三月,第6555页。《新唐书•五行二》的记载与此相关:“长安中,有献牛无前膊,三足而行者。又有牛膊上生数足,蹄甲皆具者。武太后从姊之子司农卿宗晋卿家牛生三角。”(《新唐书》,第905页)
③《酉阳杂俎》续集四,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9页。有关《唐书》的此条文字,可以确认是唐代的确实记载,参见吴玉贵:《唐书辑校》下,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157—1158页。
“睿宗为皇太子,有进三足乌者,天后以为周室嘉应,太子曰:‘乌前足伪也。’天后不悦,须臾而一足堕地,果如其言。”①
以上这些传世文献的记载,把武则天“好祥瑞”的形象揭示得入木三分,武则天利用祥瑞为自己政治服务的态度、手段一一展示开来,武则天的可憎面目从而得到充分呈现。
但是,武则天是一个成功实现自己政治目标的政治家,从而造就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有很多证据可以表明,武则天在通往自己的女皇之路上,虽然也经常利用非常手段,但是如上文所列,这样地利用祥瑞,不仅露骨而且不无愚蠢,这些文献的记载,是武则天当政时期祥瑞现象的真实反映吗?
唐高宗显庆四年(659),有臣下妄报祥瑞,遭到唐高宗的批评。武则天当时已经是皇后,此事或有所闻。《唐会要》的记载为:
显庆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司勋员外郎源行守家毛桃树生李桃,太子詹事李宽等上表陈贺。上谓侍臣曰:“凡厥休祥,虽云美事,若其不实,取笑后人。朕尝见先朝说隋炀帝好闻祥瑞,尝有野雀集于殿上,校尉唱云‘此是鸾鸟’。有卫士报云:‘村野之中,大有此物。’校尉乃笞卫士,仍奏为鸾。炀帝不究真虚,即以为瑞,仍名此殿为仪鸾。嗤笑至今未弭。人之举措,安可不思。今李宽等所言,得无类此。凡祥瑞之体,理须明白,或龙飞在泉,众人同见,云色雕绮,观者非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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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册府元龟》卷四六《帝王部•智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500页。
此之辈,始号嘉祥。自余虚实难明,不足信者,岂得妄想牵率,称贺阙前。”①
利用祥瑞为自己的政治目标进行宣传,制造舆论,动机和效果就当时的社会而言,是不可否认的现实存在,但是过于露骨会适得其反。唐高宗所谓“若其不实,取笑后人”的道理,难道武则天会浑然不觉?
现在所见的传世文献,特别是以《资治通鉴》为代表的史学著作,无不是后武则天时代的产物,武则天时代的历史,已经遭到彻底否定。那么有关武则天时期的祥瑞记载,不仅关涉到武周的历史定位,也关涉到武周历史的书写。从否定武周合法性、合理性,到否定武周的历史事实,如此思想和写作后来都不缺乏,而把武则天的祥瑞问题写成闹剧,也是否定武周的一种春秋笔法。所以,我们在面对这些传世文献的时候,不仅应该了解书写的事实,也应该了解他们的书写方式,因为书写方式贯彻的是他们的立场。只有如此体认,我们的研究才有可能接近历史真相。
就武则天时期的祥瑞问题而言,首先的任务是先回到第一现场,即武则天控制中国的那个时代,祥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事物。
二、祥瑞与造神
帝王天命的神圣性,是一个否定不彻底的观念,革命时期往往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否定意见占据上风,而新的政治秩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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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唐会要》卷二十八《祥瑞》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0—621页。
旦树立成功,肯定天命论往往成为主流。武则天篡唐,因为没有一个军事斗争的阶段(武装革命),从而无法否定天命,最需要证实的是天命的改变而已。证明了武则天拥有天命,自然就完成了全部论证,因为天命唯一论是天命论的自明理据。
事实上,武则天的政治提升过程遇到的反抗力量很有限。扬州事变很不成功,不仅因为李敬业有称帝企图,也因为李敬业起事完全没有获得社会支持,甚至他的叔叔都拒绝参与。李唐皇室成员的反抗理据最充足,但是他们的表现确实太差,导致垂拱四年(688)的军事行动如同儿戏般失败。不管是李敬业起兵还是琅琊王李冲起兵,都没有表现出正义性来,以至于一般民众都认为是反叛而不是起义。这从军事力量对比上或许可以获得部分原因,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早就论证过的关中本位政策在府兵制度下的表现,即所谓“举天下不敌关中”的实力分布状况①。既然不是通过军事斗争实现的改朝换代,官场生态就成为很关键的因素。在强大的中央集权体制之下,个人的政治选择其实十分有限,为了安全而从众,是普遍性的趋势。而一旦进入官场,升官与人生成功的形影关系,也会诱使更多的人走上趋炎附势的道路,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识时务者。
所以,当武则天的朝廷致力于制造武则天的神迹的时候,一方面充分利用人们的天人感应信念,一方面利用官场的安全自保心理。真实的情况永远是祥瑞与怪异并存,不管经典和传统理论的规定如何清晰,在面对具体对象的时候,困惑依然不可避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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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之《唐代革命及党派分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51页。
政治觉悟才是关键,才能够让祥瑞的故事及其主旨继续进行下去。武则天对官员的祥瑞发现的奖励是很明显的,这样的官员会树立起一个政治榜样,让更多的后来人踊跃学习。这方面,朱前疑就是一个代表性的符号。神功元年(697),《资治通鉴》如此记录下朱前疑的故事: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即拜拾遗。又自言“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出使还,上书云:“闻嵩山呼万岁。”赐以绯算袋,时未五品,于绿衫上佩之。会发兵讨契丹,敕京官出马一匹供军,酬以五品。前疑买马输之,屡抗表求进阶;太后恶其贪鄙,六月,乙丑,敕还其马,斥归田里。①
神功元年(697),武则天称帝八年,无论是政治实际还是武则天的个人感受,政治形势已经稳定,局面完全在掌握之中,不论是社会上还是朝堂上,武则天的统治正如日中天。这个时候,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合法化证明,已经不需要了,武则天自己也不再有兴趣。但是朱前疑此前走这条路已经习惯甚至上瘾,依然积极进取,结果让武则天再也无耐烦了,“斥归田里”,就朱前疑而言,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归零处理。
当造神成为政治潮流之时,如果表现不积极可能也会有危险。《资治通鉴》记载的一个人品很差的酷吏成长故事,就可以看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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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17—6518页。
样的背景:
衡水人王弘义,素无行,尝从邻舍乞瓜,不与,乃告县官瓜田中有白兔。县官使人搜捕,蹂践瓜田立尽。①
白兔是中级祥瑞。王弘义后来成长为一名酷吏,他除了本性顽劣以外,也是一个聪明人,善于利用政治形势为自己的目标服务。但是,县官表现出来的虽然仅仅是上了王弘义的当,充当了王弘义报复邻居的工具,但是搜捕白兔,却是他必须完成的事情。这里,除了积极的意义上,上报祥瑞有利于自己官场发展,可能也有消极意义,如果搜捕白兔不积极,可能带来政治上的风险。在政治风向十分清楚的时候,官员们的选择也是有限的。虽然其实并没有白兔,但县官在蹂践农民的瓜田之后反而会轻松下来,努力也是一种政治表态,至少是一种有利于自身安全的表态。
在武则天祥瑞造神的运动中,推波助澜者大有人在,不过如李千里这样的情况,也应该属于小部分人群的自保选择。《旧唐书》记载太宗孙子、吴王李恪儿子李千里,情况如下:
吴王李恪之子李仁,后更名千里,“天授后,历唐、庐、许、卫、蒲五州刺史。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煸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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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64页。
② 《旧唐书》卷七六《太宗诸子》,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650页。
或者李千里根本缺乏政治觉悟,不知道武则天夺得的正是自家的天下,或者他确实聪明,用这种完全无耻的方式求得自保,对此,我们已经无法求证。但是李千里的故事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积极帮助武则天证明武周合法的人,是明确无误的政治表现,如果本人无能因而不具有任何政治威胁如李千里这样的人,那么生命安全就可以获得保障。
在纷乱的背景下,个人被政治的洪流裹挟前行,至少看上去这些政治行动波澜壮阔,势如破竹。天授元年(690),在武周建立大势若趋的政治背景下,《通鉴》记载道:
九月,丙子,侍御史汲人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皇帝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①
傅游艺又是一种政治人物,也具有符号意义。他率先请命,具有榜样作用,武则天虽然不答应,但却升了他的官。武则天的用意太明显,百官宗室等各路代表人物不得不亲自表态。六万人纷纷上表,如此大的规模,骇人听闻。在皇帝制度下,武则天所要表达的是人心所向,民意如此,如果不替代李唐,那就太违背民心了。加上一直以来不断涌现的各种祥瑞,武周建立正是顺天应人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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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四,第6467页。
如同酷吏政治一样,当武则天的政权确实稳固之后,祥瑞的政治价值不能不有所降低,罪大恶极的酷吏们,被当作废弃的犬类杀掉,而依靠祥瑞官运亨通的朱前疑等也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在朝廷积极引导祥瑞潮流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情况正如《沙洲图经》所呈现的那样,全国上下,祥瑞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到处生长出来,而语言和书写方式,也如出一辙。武则天的造神运动,积极参与者官职升迁,仕途远大,怀疑者受到打击,甚至命丧九泉。《通鉴》记载一件尚书左丞冯元常的故事,时间是光宅元年(684),其文如下:
及太后称制,四方争言符瑞;嵩阳令樊文献瑞石,太后命于朝堂示百官,元常奏:“状涉谄诈,不可诬罔天下。”太后不悦,出为陇州刺史。①
其实,是否为祥瑞,本来就有核实的程序,但因为武则天政治意图明确,不容人质疑,从而让希图侥幸者有了机会。垂拱二年(686),雍州新丰县发生山体变化,有山踊出,被造神运动理解为“庆山”,而表示怀疑者则受到打击。对此,《通鉴》的记载如下:
己巳,雍州言新丰县东南有山踊出,改新丰为庆山县。四方毕贺。江陵人俞文俊上书:“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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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资治通鉴》卷二〇三,武则天光宅元年,第6421页。
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太后怒,流于岭外,后为六道使所杀。①
观察《通鉴》的笔法,虽然此事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即“四方毕贺”,但却用更多的文字记述了俞文俊的意见和最后结局,《通鉴》赞成俞文俊的立场鲜明。然而,就当时的情况看,主流当然是拥护“庆山说”,认为新的山峰的出现,是巨大祥瑞。②
《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此事为:垂拱二年“十月己巳,有山出于新丰县,改新丰为庆山,赦囚,给复一年,赐酺三日”③。因为庆山的出现,朝廷给予极大重视,其中颇有惠民政策。《全唐文》保存崔融替泾州刺史书写的《贺庆山表》,与《新唐书》的说法完全呼应,其文如下:
臣某等言:某日奉某月诏书,新丰县有庆山出,曲赦县囚徒,改新丰为庆山县,赐天下酺三日。凡在含生,孰不庆幸?中贺。微臣详窥海记,博访山经,方丈蓬莱,人迹所罕到,层城元圃,道家之妄说。伏惟皇太后陛下应天顺人,正位凝命,中外咸一,阴阳以和。嘉木四方而平春,露草三旬而候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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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三,垂拱二年九月,第6442页。《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记此事为光宅元年,应从《通鉴》。《新唐书》或记十月己巳,或记九月。根据吴玉贵先生考证,应为十月己巳,九月无己巳日,见吴玉贵:《资治通鉴疑年录》,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