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用兵打仗的人,敌人占领高山就不要去仰攻,敌人背靠高地就不要正面去迎战;部队扎营要选择向阳而避阴之地,要靠近水草地区,以利人马养息和确保军需供应充实。这样,部队将士就不会发生各种疾病。所以,诸侯在本国境内作战的地区,叫作“散地”;进入别国境内不深的地区,叫作“轻地”;我军得到有利,而敌人得到也有利的地区,叫作“争地”;敌我双方都可以往来的地区,叫作“交地”;处在多国交界而先到达就可以获得诸侯列国援助的地区,叫作“衢地”;深入敌国腹地而背靠众多城邑的地区,叫作“重地”;山林险阻、水网沼泽等难以通行的地区,叫作“圮地”;进军的道路狭窄,退兵的道路迂远,而敌人可用少数兵力攻击我众多兵力的地区,叫作“围地”;迅速奋战就能生存,不迅速奋战就会覆灭的地区,叫作“死地”。因此,处于“散地”就不宜作战,处在“轻地”就不宜停留,遇到为敌人抢先占领的“争地”就不要勉强进攻,遇上“交地”就不要断绝联络,进入“衢地”就要结交诸侯,深入“重地”就应掠取粮草,遇上“圮地”就要迅速通过,陷入“围地”就要设谋脱险,处于“死地”就要奋战求生。
所以,有些城邑之所以不去进攻,是因为不符合预定的战略目标;有些地方之所以不去争夺,是因为争夺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好处;国君命令有的之所以不去执行,是因为执行了不利于取得作战胜利。
大凡利用地形所造成的态势,是全军胜败的关键所在,能征善战的优秀将帅都实行它,足智多谋的聪明将帅都遵循它;而众多的平庸将领却违背它,企图侥幸赢得战争的完全胜利,这就如同叫龟蛇这种爬行动物飞跃舞动起来一样,这是从来都不可能有的事情。
[解说]
本章以《地势篇》为题立论,其中心思想是从军事地理学的角度,着重论述地理态势对用兵作战的意义和作用,以及如何利用地理态势对敌作战的问题。
历史的经验表明,古今中外的一切战争,无一不是在一定的空间地域中进行的。换言之,空间地域乃是一切战争赖以进行的客观载体。因此,一定的空间地域之地理态势怎样,将直接影响着军队的活动和战争的实施。而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则对地理态势的依赖性尤为突出。所以,历代军事家都把地理态势对用兵作战的影响和作用问题,作为重要军事课题加以探讨。大约成书于西周时期而早已失传的兵书《军志》就有“失地之利,士卒迷惑,三军困败。饥饱劳逸,地利为宝”(见唐杜佑《通典•兵十二•总论地形》转自《卫公李靖兵法》所引录)的论断,充分认识到“地利”对军事斗争的重要意义。春秋末期,大军事理论家孙武在其《孙子兵法》一书中,以较多篇章一方面从军事地理学的角度阐述了地表形态对军队行动的影响和作用(如《地形篇》、《行军篇》等文),一方面从战略地理学层面论述了不同地域条件下的用兵作战原则(如《九地篇》、《九变篇》等文),从而开启了中国军事地理学和战略地理学的发端。唐代兵学家李筌正是在继承孙子思想的基础上,专设《地势篇》进一步探讨了地理态势在军事斗争中的深刻影响和重要作用问题。
李筌开篇伊始,便依据《孙子兵法•势篇》所阐述的“势论”思想观点,从分析“兵”与“地”二者的相互关系入手,深刻揭示了“兵因地而强,地因兵而固”的辩证道理。作者首先指出:“善战者,以地强,以势胜,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奚者,地势然也。”在李筌看来,险要的地势如能被部队所充分利用,那么,就可以形成如同从千仞山顶向下推转圆石那样的巨大冲击力量,向着敌人猛烈攻击。为了说明地理态势对用兵作战的这种作用力量,李筌以地势与圆石二者的相互关系作比喻,进一步分析指出:“千仞者,险之地;圆石者,转之势也。地无千仞,而有圆石,置之旅塘之中,则不能复转;地有千仞,而无圆石,投之方棱偏匾,则不能复移。地不因险,不能转圆石;石不因圆,不能赴深露。”显而易见,李筌认为,千仞高的险要地势与易于转动的圆石之间,唯有二者互为条件并发生关联的时候,才能将其内在潜藏的巨大“势能”释放出来而转化成巨大的冲击力量。否则,或地无千仞之险,虽有圆石,但若将其放在低洼的泥塘之中,它也不会转动而形成“势能”力量;或地虽有千仞之险,但无圆石置于其上,而投之以方正有棱或扁平不圆的片石,它也不会转动而把潜藏的“势能”释放出来变成巨大冲击力量。这就明确地告诉人们,险要的地势是客观存在的地表形态,而能否善于利用并发挥险要地势的作用,则是用兵者主观上的指导艺术问题。只有用兵者通过正确的主观指导而充分利用此种险要地形条件,把“兵”与“地”二者紧密联系起来而做出符合实战需要的作战方略并加以实施的时候,才能获得"以地强,以势胜"的最佳战果。所以,作者李筌得出结论说:"兵因地而强,地因兵而固。”应当说,李筌此种以“千仞”地势与“圆石”滚动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作比喻,深刻地阐明了“兵”与“地”二者互为作用的辩证观点,比孙子的有关论述更加生动形象,更富有哲理性。显而易见,李筌的此一思想观点,无疑是对孙子“势论”思想的一个重要发展。
孙武在其《孙子兵法•九地篇》中,从战略地理学的角度,阐述了“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九种战场情况及其相关的作战指导原则。李筌在本篇不但完全继承了孙子的“九地”说,而且重申并进一步论述了《孙子兵法•九变篇》中所提出的某些重要用兵原则。他说:“城有所不攻,计不合也;地有所不争,未见利也;君命有所不听,不便事也。”李筌这里所讲的“不攻”、“不争”、“不听”的“三不”原则,是《孙子兵法•九变篇》所论“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之“五不”指导原则中的“三不”原则。孙子虽然提出了“五不”指导原则,但并没有作具体阐释,李筌虽只重申了其中的“三不”原则,却逐一阐明了各自的道理和缘由,使人读后十分明了此“三不”概念的内涵与外延,颇有新义之感。应当说,这是李筌对孙子所论用兵原则的进一步深化与发展。
李筌于篇末强调指出:“凡地之势,三军之权,良将行之,智将遵之,而旅将非之,欲幸全胜,飞龟舞蛇,未之有也。”作者这里所讲的“三军之权”的“权”,义谓重要或轻重所在的意思,引申谓关键。他认为,充分利用并发挥不可或缺的地理态势对用兵作战的重要作用,是为“良将”所实行、为“智将”所遵循的指导原则;然而却为众多平庸之将领所置而不用,他们违背这一重要指导原则而企图侥幸赢得战争的完全胜利,此种做法,就如同让龟蛇类爬行动物飞舞起来一样,是从来都不可能有的事情。应当说,李筌的这一认识是完全符合孙子“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和“知彼知己,胜乃不怠;知天知地,胜乃可全”(见《孙子兵法•地形篇》)的思想观点的。
历史的经验表明,战争总是在一定的空间地域中进行的。因此,任何战争无一不受地理条件的影响和制约。战争的实践经验证明,得“地利”者得胜利,失“地利”者遭失败。这在战争史上是不乏其例的。例如,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三月,李世民亲率唐军包围了雄踞洛阳称郑帝的王世充;就在洛阳即将陷入粮尽城危之际,在河北称夏王的窦建德应王世充求援之请,率领十万大军南下进至虎牢之东,严重威胁围攻洛阳的唐军侧后安全。面对此种突如其来的新情况,李世民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果断运用“围城打援”的作战方略,一面留兵继续围困洛阳,一面亲率精兵一部迅速东进,抢先占领了虎牢关,并凭据虎牢险要的有利地势,采取避锐击惰、奇兵突袭、内外夹击的巧妙战法,一举歼灭窦军,生俘了窦建德。而后,迅速回攻洛阳,迫降了王世充。从而创造了依据有利地理条件,取得围城打援而一举两克的成功战例。相反,十六国时期的南燕却成为弃险不守而败军亡国的典型实例。东晋义熙五年(公元409年)四月,晋将刘裕率兵十万北攻南燕,仅八个月时间就灭亡了南燕。南燕的灭亡,除了政治上的腐败和内部不团结等原因外,在战略上犯了弃险不守、纵敌深入的错误,是其失败的直接而重要原因。它从反面证明了失去有利地形条件导致军败国亡的严重后果。当时,晋军北进,必经大岘山(位于今山东临朐东南)险要地带。据明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称:此山十分险要,山高七十余丈,周围二十里,其上有穆陵关,路狭仅容一辆车通行,向称“齐南天险”。这无疑是南燕抗御东晋军北进而不可弃守的战略要地。倘若燕帝慕容超能够倾听并采纳征虏将军公孙五楼“宜据大岘,使不得入,旷日延时,沮其锐气”(见《晋书•慕容超载记》)的正确建议,在以重兵扼守大岘山险要地势的同时,再伺机派出“精骑二千,循海而南,绝其粮运,别敕段晖率兖州之军,缘山东下”,给晋军以“腹背击之”(同上)。这样,不仅可以阻滞晋军长驱直入,而且通过据险持久疲敌以消耗晋军,还有反攻取胜的可能。但是,刚愎自用的慕容超,拒不采纳正确建议,一意孤行,弃险不守,纵敌深入,最终落得了国破身亡的可悲下场。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竟如此冥顽不化而致国破身亡的结局,此中之惨痛教训,岂不发人深省?!
兵形篇第二十
[原文]
经曰:夫兵①之兴也,有形有神②。旗帜金革③依于形,智谋计事④依于神。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虚实变化,神之功,而用在形。形粗而神细,形无物而不鉴,神无物而不察。形诳而惑事其外,神密而圆事其内。观其形不见其神,见其神不见其事。
以是参之⑤,曳柴扬尘⑥,形其众也;减灶灭火⑦,形其寡也;勇而无刚,当敌⑧而速去之,形其退也;斥山泽之险,无所不至⑨,形其进也;油幕冠树⑩,形其强也;偃旗息鼓,寂若无人⑪,形其弱也。故曰:兵形⑫象陶人之埏土⑬,凫氏⑭之冶金,为方为圆,或钟或鼎,金土无常性⑮,因工以立名;战阵无常势⑯,因敌以为形。
故兵之极⑰,至于无形;无形则间谍不能窥,智略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形不因神,不能为变化;神不因敌,不能为智谋。故水因地而制形,兵因敌而制胜也。
[注释]
①兵:本谓兵器,兵卒。但本篇这里指战争,作战。
②有形有神:有形,指战争可为感官能够直接感觉到的外在表现形态。有神,指战争为感官所不能直接觉察到的内在无形的精神智谋。
③金革:本篇这里指军械装备。金,戈兵之属;革,甲胄之属。
④计事:谓计议大事或谋事划策。
⑤参之:参,谓检验;考索验证。之,代词,指下面所列事例。
⑥曳柴扬尘:古代战争中一种诈敌的作战方法。即以车曳(读yè,意谓拖拉)柴起尘,造成众军奔驰的假象以迷惑敌人。例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所载春秋时期周襄王二十年(前632年)的晋楚城濮之战中,晋下军主将栾枝,为了配合右翼上军主将狐毛伪装后退而引诱当面的楚左军出击之计,也在阵后拖曳树枝而扬起尘土,佯示后面的晋军也在撤退以诱楚右军出击。楚军统帅子玉不察实情,下令楚全军实施追击,结果上了晋军“诱敌深入”之当,致使楚左、右两军在晋军合力夹击下,大部被歼,少数溃退。子玉见此急忙收军,虽然保全了中军,但他本人退至连谷(今河南西华县南)自杀而死(说见《史记•晋世家》,但同书《楚世家》则称“成公怒,诛子玉”)。
⑦减灶灭火:亦为古代战争中一种诈敌战法。即以减灶示弱之法诱使敌人上当。例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所载战国时期齐国著名军事家孙膑,在马陵地区对魏军将领庞涓的作战中采用“减灶灭火”之计,歼灭了追击中的魏军,迫使魏军主将庞涓自杀身死。
⑧当敌:谓面对敌人。
⑨斥山泽之险,无所不至:此为春秋时期周灵王十七年(前555年)晋齐巫山之战中,晋军所采用的侦察布阵战法。据《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齐侯登巫山以望晋师。晋人使司马斥山泽之险,虽所不至,必施而疏陈之。”李筌本篇这里将原文“虽所不至”句中的“虽”改为“无”,此乃转意而用。斥,探测,侦察。山泽,谓山林和川泽,亦泛指山野。句义谓探测侦察山林川泽等险要地方,没有不到之处。
⑩油幕冠树:油幕,指涂了油彩的帐幕。冠,覆盖。
⑪偃旗息鼓,寂若无人:语出《梁书•王僧辩传》。此为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将王僧辩在平定侯景叛乱作战中,所采取的隐蔽自己军事行动的一种战法。句义谓放倒军旗,停敲战鼓,寂静得如同无人一样。
⑫兵形:指用兵作战的方式方法。据郭化若《孙子今译•虚实篇》注云:“兵形,即作战方式,怎么打法的意思。”
⑬陶人之埏土:语出《荀子•性恶篇》。陶人,指烧制陶器的匠人。埏(读shān)土,谓用水和土而制作陶器。
⑭凫(fú)氏:为西周时代职掌冶金制钟的官名。
⑮常性:通常指事物的本性或曰一定的规律性。本篇这里指固定形态。
⑯常势:固定不变的形势或曰固定态势。
⑰“故兵之极”句以下至篇末诸句:语出《孙子兵法•虚实篇》。个别文字略异。
[译文]
经典上说:战争的兴起运作,有其外在表现状态的“形”,也有其内在深藏不露的“神”。军队的旗帜、武器和装备,是依赖于“形”而存在;将帅运筹帷幄的智谋计事,是依赖于“神”的作用。
战胜敌人攻取城邑,是“形”的事情,但其效用却存在于“神”;运用虚实变化之术,是“神”的功能,但其作用却表现在“形”。“形”所表现是粗大有状而容易看见,“神”所反映是细密无形而不易看见;"形"没有什么事物而不可反映,“神”没有什么事物而不能洞察。“形”以逛骗迷惑的方式服务于外,“神”以隐秘周全的方式服务于内。能够看见其外"形"表现的,不能看见其内在“神”的智谋;能够看见其内在“神”的智谋的,不能看见其外在“形”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