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礼还,云与子瑜(诸葛瑾)、子山(步骘)、义封(朱然)、定公(吕岱)相见,并以时事当有所先后,各自以不掌民事,不肯便有所陈,悉推之伯言(陆逊)、承明(潘浚)。伯言、承明见礼,泣涕恳恻,辞旨辛苦,至乃怀执危怖,有不自安之心。闻此怅然,深自刻怪。何者?夫惟圣人能无过行,明者能自见耳。人之举措,何能悉中,独当已有以伤拒众意,忽不自觉,故诸君有嫌难耳。不尔,何缘乃至于此乎?自孤兴军五十年,所役赋凡百皆出于民。天下未定,孽类犹存,士民勤苦,诚所贯知。然劳百姓,事不得已耳。与诸君从事,自少至长,发有二色,以谓表里足以明露,公私分计,足用相保。尽言直谏,所望诸君,拾遗补阙,孤亦望之。昔卫武公年过志壮,勤求辅弼,每独叹责。且布衣韦带,相与交结,公成好合,尚污垢不异。今日诸君与孤从事,虽君臣义存,犹谓骨肉不复是过。荣福喜戚,相与共之。忠不匿情,智无遗计,事统是非,诸君岂得从容而已哉?同船济水,将谁与易?齐桓诸侯之霸者耳,有善管子未尝不叹,有过未尝不谏,谏而不得,终谏不止。今孤自省无桓公之德,而诸君谏诤未出于口,仍执嫌难。以此言之,孤于齐桓良优,未知诸君于管子何如耳久不相见,因事当笑。共定大业,整齐天下,当复有谁?凡百事要所当损益,乐闻异计,匡所不逮。
无疑,诏书重点不在“诮让”(责备)诸将,而在自我解诮,缓和君臣之间的紧张关系,从而平和地结束风波。“人之举措,何能悉中”,只有“伤拒众意,忽不自觉”,才会发生大问题。“尽言直谏,所望诸君,拾遗补阙,孤亦望之”、“诸君与孤从事,虽君臣义存,犹谓骨肉不复是过。荣福喜戚,相与共之”以及“齐桓诸侯之霸者耳,有善管子未尝不叹,有过未尝不谏,谏而不得,终谏不止……未知诸君于管子何如耳"云云,都是极好的求谏之文。
在处理吕壹问题上,“有司穷治,奏以大辟,或以为宜加焚裂,用彰元恶”。孙权无意使用火焚车裂这样的酷刑,主动征求中书令阚泽的意见,阚泽认为:“盛明之世,不宜复有此刑。”孙权听从阚泽的意见,没有恢复古代的火焚车裂之刑。①
史载,孙权“尝咨问得失”于张昭和顾雍。张昭认为“法令太稠,刑罚微重,宜有所蠲损”。又问顾雍,顾雍发表了相同意见。孙权因此曾经一度布置“议狱轻刑”。②
有一段时间,“江边诸将,各欲立功自效”,纷纷上奏陈说自己已经具备“掩袭”魏国边境的有利条件。为此,孙权去访问顾雍,顾雍认为,“兵法戒于小利”,指出:“此等所陈,欲邀功名而为其身,非为国也,陛下宜禁制。苟不足以曜威损敌,所不宜听也。”孙权认为顾雍的意见很对,便没有批准江边诸将意欲启衅边境而不利总体战略的贸然行动。③
孙权不喜欢直谏,诸葛瑾“揣知其故”,进谏时常常采用循序渐进、平和的办法,“与权谈说谏喻,未尝切愕,微见风彩,粗陈指归,如有未合,则舍而及他,徐复托事造端,以物类相求,于是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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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阚泽传》。
②《三国志•吴书•顾雍传》。
③《三国志•吴书•顾雍传》注引《江表传》。
往往而释”。据载,校尉殷模,罪至不测,“群下多为之言,权怒益甚,与相反复,惟瑾默然”。孙权问:“子瑜何独不言?”瑾站起来说:“瑾与殷模等遭本州倾覆,生类殄尽。弃坟墓,携老弱,披草莱,归圣化,在流隶之中,蒙生成之福,不能躬相督厉,陈答万一,至令模孤负恩惠,自陷罪戾。臣谢过不暇,诚不敢有言。”孙权“闻之怆然",当即表示:"特为君赦之"。①
拒谏
历史记载了孙权的一些拒谏或虽求而不纳的事。
孙权兄弟都喜欢狩猎。《三国志•张昭传》说,孙权“每田猎,常乘马射虎,虎尝突前攀持马鞍”。张昭力谏,孙权当面承认“年少虑事不远”,但事后依然如故。《潘浚传》注引《江表传》载,孙权经常“射雉”,太常潘浚谏说:“天下未定,万机务多,射雉非急,弦绝括破(括,箭之末端),皆能为害,乞特为臣姑息置之。”后来,潘浚发现“雉翼故在”,亲手将其撕坏,才迫使孙权从此“不复射雉”。
孙权喜欢饮酒,张昭屡谏,闹得君臣关系很紧张。虞翻谏酒,险些被杀。这些既拒谏又纳谏,体现出了孙权的二重性格。据载,孙权被封吴王,在庆祝宴会上,起来为大家敬酒,走到虞翻面前,翻用“伏地阳醉”的办法谏酒,既而孙权走过去,翻从地上爬起来,权见状,“于是大怒,手剑欲击之”。“侍坐者莫不惶遽”。大司农刘基抱权而谏:“大王以三爵之后杀善士,虽翻有罪,天下孰知之?且大王以能容贤畜众,故海内望风,今一朝弃之,可乎”孙权说,曹操能杀孔融,我为什么不能杀虞翻!刘基说:“孟德轻害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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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国志•吴书•诸葛瑾传》。
天下非之。大王躬行德义,欲与尧、舜比隆,何得自喻于彼乎?”孙权喜欢戴高帽,气解,虞翻“由是得免”,并且敕告左右,“自今酒后言杀,皆不得杀”。①
孙权处大事,凡已决断,少容他人置喙。《吴主传》记载,孙权信任校事吕壹,吕壹“性苛惨,用法深刻”,太子登数谏,权不听,“大臣由是莫敢言”。
孙权果于自断,盛怒之下,常谓“敢有谏者,死”。例如,鄱阳太守魏滕“有罪”,孙权“责怒甚严”,下令“敢有谏者,死”。据载,骑都尉领太史令吴范,冒死进谏,“言未卒,权大怒,欲便投以戟”,吴范“叩头流血,言与涕并”。最后,孙权总算赦免了魏滕。②
有时,由于拒谏,造成了本可避免的错误。如建安十三年孙权征合肥,战术不当,久攻不下。长史张纮指出应该“开其一面,以疑众心”,孙权不纳。此次战役,无功而返。③
孙权用兵,常常不顾安危,亲临前阵,众将谏而不听,数次遭遇危险。直至末年,不改其习。如赤乌十年,权已六十六岁,为了诱魏将诸葛诞来降,亲临前线设伏,潜军待敌。此等事引起了太子孙和的忧虑。史载,孙和“以权暴露外次,又战者凶事,常忧劳僭怛,不复会同饮食,数上谏,戒令持重,务在全胜。权还,然后敢安。”④
孙权北联公孙渊,引起群臣反对,“举朝大臣,自丞相(顾)雍已下皆谏,以为渊未可信”⑤,争执不下,以致“案刀而怒”。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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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虞翻传》。
②《三国志•吴书•吴范传》。
③《三国志•吴书•张纮传》。
④《三国志•吴书•孙和传》注引《吴书》。
⑤《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我素,终致大失,徒送使者和万余将士的性命。
陆逊、顾雍、太子孙登等屡谏“法令繁滋,刑辟重切”、“法网过密、执法酷烈”,都遭到了孙权的断然或宛然拒绝。吕壹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作威作福,“举罪纠奸,纤介必闻,重以深案丑诬,毁短大臣,排陷无辜”,顾雍等“皆见举白”,都受到了孙权的“谴让”。最终造成了本应可以避免的严重后果。
孙权既立太子,又宠鲁王,群臣纷纷进谏,一律不纳,最终酿成二宫之变(后详),分裂了统治集团,颠覆了立国根基,“群司坐谏诛放者十数”,动摇了几十年建立起来的稳定局面。

第十八章 暮年诸失及其最后的岁月
晋人孙盛说,孙权“年老志衰,谗臣在侧,废嫡立庶,以妾为妻,可谓多凉德矣”①。陈寿说,孙权“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至于谗说殄行,胤嗣废毙,岂所谓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哉?其后叶陵迟,遂致覆国,未必不由此也。”②这些评论,虽不尽善,但也颇有一定道理。
一、废立失度
赤乌四年(公元241年),太子孙登死了。五年正月,孙权立三子孙和为太子(按:次子孙虑已死);八月,封四子孙霸为鲁王。随后,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吴国政局的“二宫之变”。
并宠太子与鲁王
孙和,字子孝,“少以母王(氏)有宠见爱,年十四,(孙权)为置宫卫,使中书令阚泽教以书艺。”据说,孙和“好学下士,甚见称述”。立为太子时,年已十九。孙权命令精于学问的中书令阚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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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
②《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评。
为太傅,学有专精而且做过合浦、交阻太守的薛综为少傅,另外还将当时的学问家蔡颖、张纯、封信、严维等派到太子身边,“皆从容侍从”。《三国志•孙和传》注引韦曜《吴书》说,孙和“少岐嶷有智意,故权尤爱幸,常在左右,衣服礼秩雕玩珍异之赐,诸子莫得比焉。好文学,善骑射,承师涉学,精识聪敏,尊敬师傅,爱好人物。(蔡)颖等每朝见进贺,和常降意,欢以待之。讲校经义,综察是非,及访诏朝臣,考绩行能,以知优劣,各有条贯。”他还对博弈之害,很有一套看法,经常对人讲,士人应当“讲修术学,校习射御,以周世务,而但交游博弈以防事业,非进取之谓"。看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孙霸,字子威。史称,“和为太子,霸为鲁王,宠爱崇特,与和无殊”。尚书仆射是仪当时兼领鲁王傅,甚感不妥,上疏劝谏:“臣窃以鲁王天挺懿德,兼资文武,当今之宜,宜镇四方,为国藩辅。宣扬德美,广耀威灵,乃国家之良规,海内所瞻望。且二宫宜有降杀,以正上下之序,明教化之本。”书三四上,孙权不听。①
孙权给予鲁王与太子完全一样的待遇,说明他态度暧昧,传位给谁尚未拿定主意,犯了封建时代帝王立嗣的大忌,很快引起了社会震动。朝臣分成两派。《孙和传》注引殷基《通语》描述了这一严重情况:
权既立和为太子,而封霸为鲁王,初拜犹同宫室,礼秩未分。群公之议,以为太子、国王上下有序,礼秩宜异,于是分宫别僚,而隙端开矣。自侍御宾客造为二端,仇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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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孙霸传》、《资治通鉴》卷74。
疑贰,滋延大臣。丞相陆逊、大将军诸葛恪、太常顾谭、骠骑将军朱据、会稽太守滕胤、大都督施绩、尚书丁密等奉礼而行,宗事太子;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琮、左将军吕据、中书令孙弘等附鲁王。中外官僚将军大臣举国中分。
另外,还有一位全公主(一作长公主)从中作梗。据载,全公主(按:名鲁班,步夫人生)与孙和的母亲王夫人不和。有一次,孙权得病,孙和到祖庙中为父祈祷。孙和的妃子的叔父、扬武将军张休居住在宗庙附近,因而邀请孙和到家里坐坐,全公主使人跟踪“觇视”,乘机向孙权进馋,说“太子不在庙中,专就妃家计议”,又造谣说“王夫人见上寝疾,有喜色。”孙权听了全公主的谗言,不禁大怒,致使“(王)夫人忧死,而和宠稍损,惧于废黜”。①
鲁王霸觊觎滋甚,兄弟争权的形势日渐明显。
丞相陆逊上疏说:“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书三四上,以至要求“诣都”,当面向孙权“口论通庶之分,以匡得失”。孙权不仅不听,而且严处了他的亲属,“外生顾谭、顾承、姚信,并以亲附太子,枉见流徙”。太子太傅吾粲也因多次同陆逊通信,“下狱死”。孙权“累遣中使责让逊”,致使有功勋臣“愤恚致卒”。②
太子太傅吾粲,“抗言执正,明嫡庶之分”,并且“欲使鲁王霸出驻夏口,遣杨竺不得令在都邑”。又经常给驻守武昌的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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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孙和传》。
②《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逊透露“消息”,二人“连表谏争”。因此,“为霸、竺等所谮害,下狱诛。”①
太常、平尚书事顾谭上疏说:“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生,觊觎之望绝。……今臣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太子而便鲁王也。”②顾谭被远徙交州。
吾粲下狱死、顾谭徙交州以后,孙权“沉吟者历年”,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心“改嗣”,遂将太子“幽闭”起来。朝廷上下顿时大乱。史载,骠骑将军朱据、尚书仆射屈晃率领诸将吏“泥头自缚,连日诣阙”请求解除对孙和的幽禁。孙权登上白爵观俯瞰请愿的人,见状“甚恶之”,敕责朱据、屈晃等不顾后果,带头闹事。
朱据、屈晃等帮了倒忙,反而加强了孙权的“改嗣”决心。由于反对声太高,孙权没有立四子孙霸,而是“废和立亮”。孙亮是孙权的七子,年龄最小,只有八九岁。因此,无难督陈正、五营督陈象上书,引用了“晋献公杀申生,立奚齐,晋国扰乱”的故事。朱据、屈晃也“固谏不止”。③由此,孙权更加震怒,遂于赤乌十三年(公元250年)八月做决定:
(1)族诛陈正、陈象;(2)把朱据、屈晃拉入殿内,各杖打一百;(3)将“驸马”朱据的官职从骠骑将军一下子降为新都郡丞(按:随后赐死);(4)屈晃“斥归田里”;(5)谏者坐罪,因此“群司坐谏诛放者十数”;(6)废太子和为庶人,徙于故鄣(按:故鄣,在今浙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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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吴书•吾粲传》。
②《三国志•吴书•顾谭传》。
③《三国志•吴书•孙和传》。
吉西北)。
鲁王孙霸也没有得到好下场。他“结朋党以害其兄”,所为太过,孙权“心亦恶之”①,又恐其为害少主,因此在流放孙和的同时,便将孙霸“赐死”,诛其支党全寄(全琮子)、吴安、孙奇、杨竺等。
孙权在二子争宠的时候,也曾感到不安,对侍中孙峻说:“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将有袁氏之败,为天下笑。”南朝宋人裴松之认为,孙权连袁绍、刘表都不如:“袁绍、刘表谓(袁)尚、(刘)琮为贤,本有传后之意,异于孙权既以立和而复宠霸,坐生乱阶,自构家祸,方之袁、刘,昏悖甚矣。”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