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让人把准备好的三万元送给了董教授。这一次,董教授的头勾得像断了的鸡脖子一样,他一直不敢再接钱。看着那些钱,董教授的手竟抖起来了!
他抖着手说:" 不不不! 老呼,你这是骂我呢。这个,这个,我不能再要了…" 呼天成说:" 拿着,你一定得拿着,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呼家堡!"
第二天,呼天成再次派车,把这位" 屡战屡败" 的董教授送走了…"
这时候,呼家堡仅试验费一项已砸进去二百多万了。村里也开始有了舆论。当然没有一个人敢指责呼天成。人们都说,这姓董的头发梳得怪光,是个骗子! 十足的骗子! 看吧,他再也不会来了…"
在村街里,竟有人拦住呼天成说:" 老呼啊,这人是个骗子,咱可不能再跟他打交道了!" 呼天成笑了笑,什么也不说。
走着,又有人对呼天成说:" 老呼,那人是个骗子! 他是钓咱呢…"
呼天成看他了一眼,笑了笑说:" 咱是鱼么。钓就让他钓吧。"
等碰到第三个说这话时,呼天成的脸顿时黑下来了。他黑着脸说:" 不要再说了。等我死了,你再说这句话!" 从此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在那个夏天里,呼天成连续三次召开全村大会,他在会上高声说:" 愿当鱼的,举手!"
整个会场上,人群黑压压的,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呼天成说:" 没人愿当? 没人当我当。"
说着,他独自一人把手举起来。接着又说:" 当鱼有什么不好呢? 不就是吃点亏么。"
片刻,呼天成又沉着脸说:" 我说老董会回来的。你们信不信?!"
仍是没一个人吭声。
呼天成" 啪" 地拍了一下桌子,再一次高声说:" 信不信?!"
众人只好说:" 信!"
这时,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们不信。不信也不要紧,允许不信。我再问一遍,信不信?!" 到了这时,众人齐声吼道:" 信!"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里,呼天成又一次派人前去" 慰问" 了董教授。这时的董教授仍没有想出办法来,他只是又在愁他的孩子了,因为他的小儿子高考落榜了… 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呼家堡又拿出了五万元," 赞助" 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让他的儿子成了省重点大学的一名走读生。于是,秋天的时候,董教授万般无奈,才又第三次来到了呼家堡。这一次,他是背着被褥来的。他给人说,这一次如果搞不成,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所以,一进村,他就直接进了那个落满了尘土的试验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当秋叶飘零的时候,这位董教授终于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看了看高高蓝蓝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吐一口气,默默说:" 成了。我搞成了。我终于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异常兴奋,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头又昂起来了,一时手舞足蹈,脸也喝得红腾腾,话也特别多。后来,借着酒力,他说:" 老呼哇,这个项目我总算给你搞成了。也算是对得起呼家堡了。这样行不行,现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试行股份制么,股份制你懂吧?… 哦,哦。这个,这个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长期合作。我还有项目,我要跟呼家堡长期合作! 你看,我把这个项目作为技术股怎么样?"
呼天成笑着说:" 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动地说:" 这个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这个,技术也是一种资本嘛,也是可以投资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说:" 可以考虑。你拿个方案吧。"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董教授就离开了那个试验室,他被请到呼家堡的高级客房里去住了。那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套间,人们介绍说,这套房是省里领导来了,才让住的。并说,呼伯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董教授四下里看了看,很得意地说:" 蛮好,蛮好。"
夜里,董教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那张席梦思软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甚至梦见他的" 股份" 已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第二天早上,当董教授吃过早饭,兴冲冲地找呼天成谈技术入股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说,呼天成不在家,去县里开会了。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在那个茅屋里,呼天成却对根宝说:" 对这个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他这个人贪得无厌! 根宝,你记住,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董教授在那个高级房间里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记录本。当他匆匆赶到试验室,去找他的记录本时,却发现那个试验室已经搬空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数据,还有那两个由他培养的学生也不见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又四处去寻,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试验室了… 当他又回头去找呼天成时,根宝告诉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董教授不走,他就赖在那个高级房间里,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却仍没有" 回来" 。最后,他很无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时,没有一个人送他。
后来,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么会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呢? ·
五洗手会

1986 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在那一年里," 呼家面" 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一个亿。也就在那一年里,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工资是一样的,上至呼天成,下至在放羊的老汉,每人250 元。呼天成说,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 二百五" ,咱就250!
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吸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在小树林里踱步… 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 天太干,该下点雨了。"
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 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 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 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 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美国产的"
"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 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 手? 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洗过了? 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尔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 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
" 牌的…"
呼天成说:" 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 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 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 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 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 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 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王炳灿一急竟结巴起来:" 我、到底犯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 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 铁嘴鸭子" ,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71 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 的,御林军!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么? 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 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 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们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 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 什房院"(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住着一批" 老家伙" ,像老彭,老谭,老罗… 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 他还说,他能当排长( 代理的) 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 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 口令干部" 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 小罗曼" ,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 小王,小王" 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还是" 复员" 了… 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的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 掂瓦刀" 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 铁嘴鸭子" 。
可这会儿," 铁嘴鸭子" 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 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
王炳灿连忙说:" 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情用了。"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
王炳灿说:" 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 接着,呼天成说:" 你还需要什么? 你说。"
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哪,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 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 呼天成说:" 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
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 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
一下子,这个" 马" 给得太高了! 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他了一辆旧桑塔那,让他开着车出去跑! 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 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 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 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 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 腾" 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 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 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 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 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 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呼家堡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块净地! 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 公' 字,呼家堡不允许有' 私' 字! 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 我说过多少遍了? 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 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 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 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 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 村里的。"
呼天成说:" 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 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 挂钟呢?"
王炳灿说:" 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 粮食呢? 水呢? 电呢? 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 说!"
王炳灿说:" 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 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 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 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 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 洗手会" 。在" 洗手会" 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 洗手" 。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 打打肥皂! 打打肥皂!" 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 当" 洗手会" 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 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 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 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 服了?"
他说:" 服了。"
呼天成说:" 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 人才'?"
王炳灿忙说:" 我狗〓*5 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 我算啥' 人才'? 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 人才' 。如果不是' 人才' ,我也不会用你。你是' 人才' 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 人才' 。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 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 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 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 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 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 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 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 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 人才' ,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 去吧。好好干。"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三章

一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 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糊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 问" 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 问" 出来的。派出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 闷葫芦" ,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掐断脖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 问" 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民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老崔说:" 吃了?" 他说:" 吃了。"
老崔说:" 啥饭?" 他说:" 糊糊。"
老崔说:" 〓*5 ,你就吃这?" 他说:" 咱是个民师,还能吃啥?" 老崔突然说:" 认识芫红不?" 他说:" 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
老崔说:" 说说咋认识的?" 这时那民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的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蒙着小眼说:" 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 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
尔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出来之后,老崔说:" 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 面条'?"" 吃面条" 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 喜面" ,这就叫" 吃面条" 。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 芫红几岁上的学?" 他说:" 七岁吧?" 老崔说:" 背的啥书包?" 他说:" 蓝,兴是蓝的?" 老崔说:" 坐第几排?" 他说:" 第五排吧。"
老崔说:" 你教她的啥课?" 他说" 语文。"
老崔说:" 她的yan 字怎么写?" 他说:" 一草一元。"
老崔说:" 你家离芫红家多远?" 他说:" 隔俩门。"
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 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 他说:" 不多在意。"
老崔说:" 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 他说:" 不在意。"
老崔问的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 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老崔说:" 叽吧,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 圆" 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 圆" 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 圆" 来" 圆" 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 你的智慧呢? 你的精明呢? 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么? 可结果呢? 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 架子" 了。" 架子" 是什么? 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有的" 光环" 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个县的一把手,不再是百万人的主宰者。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当他经过连续的秘密的迁移( 为了防止他串供) ,在从一个县解到另一个县的途中,吃过各样宴请的呼国庆充分体会了饥饿的滋味。到了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 尊严"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过一个乡村小镇时,他突然看到了路边上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于是,他说:报告( 这是规矩) ,我想吃块猪头肉。押解人员经过短时间的蹉商,终于同意了。同时给他约法三章:不准说话。万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报告。于是,就坐在那个小摊旁,两个人夹着他坐下来。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块后,又说:报告,我还想再吃一块? 于是就让他又吃了一块。吃完后,他再一次要求说:能不能让我再吃一块,就让他再吃一块… 吃完后,他又看见旁边竟还有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就说:报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汤… 就让他喝了一碗胡辣汤。喝完后,他说:报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让他再喝一碗… 在那个地方,他一连吃了三块猪头肉,吃了三碗胡辣汤! 那么脏的一个小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真香啊!! 人是什么东西哪?! 在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他是一个县委书记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备而来,这件事是王华欣一手策划的。要说问题,也就是那个事了,那个事是他的一个大失误! 那个事就单独来看,是致命。但要综合起来,也许还不至于。现在就看他们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了。不错,谢丽娟从那笔钱中提走了一百万。可这钱是打假打来的,是在买卖中的一种转借,仅仅是方式上的暧昧。况且这一百万并没有经他的手,他在中间仅仅是起了某种无法言传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无法查证的。就是那姓黄的站出来咬他,他也说不出来实际的证据。他会说他打了电话,可时过境迁,有谁能证明呢? 除非他录了音,可呼国庆断定他当时没有录音。这里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姓黄的和谢丽娟同时站出来证他,如果他和她同时站出来咬他,那他就无话可说了。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小谢是不会站出来害他的。她决不会。现在,呼国庆最担心的是,小谢会不会好心办错事? 她如果对他们说,我现在把钱退还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钱的问题,他们要搞的是人,他们针对的就是他呼国庆,你要是把钱交出来,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要是小谢为了救他而取这样的下下策,他呼国庆就永无出头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