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厂厂长说:" 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 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 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 一个一个都盖上戳?! 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 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 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 五星魂'? 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 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 人民艺人' 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 人民' 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 艺人浪八圈' 。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 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 笑料" 。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 戏子" ,是个" 四类分子"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 看,八圈出来了! 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 兰花指" 。可八圈的" 兰花指" 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 兰花指" 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 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 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 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 墩子,我惹你了么?" 呼墩子说:" 日你妈,猖狂啥? 天天弄得我一身火!" 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 男" 字一个" 女" 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 蹬,蹬,蹬,蹬… 蹬!" 最后这一" 噔" 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 金鸡独立" ,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 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 噔" 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人问他,说:" 圈叔,你这是干啥哪?" 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 你懂什么? 这叫' 丫环上绣楼' 。"
接着又赶忙说," 打嘴,打嘴。这是' 四旧' 。"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 女红" 。八圈的" 女红" 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 近了瞧( 光能看手的姿态) ,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 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 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 晒暖儿" 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 女红"! 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 真他娘的恶心人哪!" 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 人民艺人" 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 人民艺人" 不能书,那" 浪八圈" 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 浪八圈" ,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 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 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 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 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 地下新村" 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 主" 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 主" 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 主" 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 主" 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 主" 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 了。" 主" 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 。它重在一个" 信" 字。所以,在平原," 主" 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 主" 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主" 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共产主义"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 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 主" 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 病" 一次次地吐给" 阿门"… 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 病" 是她们的因," 信" 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 主" 了。奇怪的是,信了" 主" 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 主" 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 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 主" 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巴咂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 卜噜、卜噜…" 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 这是干啥哪?" 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 卜噜" 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 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 老舅,你来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 这是干啥哪?" 老舅说:" 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 呼天成说:" 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 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 卜噜卜噜" 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 卜噜"… 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 娘信' 主' 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 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 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 我咋不管? 有病看病么,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 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 主' 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 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 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 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 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 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 我给你说,你娘信' 主' 了-- 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 主' 进天堂-- 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 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 阿门" 一下…"
呼天成说:" 进啥' 天堂'? 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 你不信? 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 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 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窜一窜地说:" 咋? 是我说的? 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 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
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 我是你舅! 还反了? 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 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 猖狂" 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 信徒" 来到了呼家堡!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 卜噜…" 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 十" 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 阿门!"… 那" 阿门" 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 信徒" 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 卜噜、卜噜、卜噜…" 。她们也有不" 卜噜" 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 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 吃一块吧,这是' 主' 的赐福。"
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 信徒" 们对上话了。有人说:" 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 们就说:" 是' 主' 让我们来的。"
又问:"' 主' 是谁?"" 信徒" 们说:" 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 信主有啥好?"" 信徒" 们说:" 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 啥病都能治?"" 信徒" 们就说:" 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 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 们就说:" 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 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 连口水也不预备? 啥东西?!…" 立时,就有" 信徒" 说:" 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 这儿有馍… 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 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 舅是干啥哩? 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 还当干部哩,啥干部? 吃屎干部! 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 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 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 卜噜" 的" 信徒" 们…" 信徒" 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 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 六蚂蚱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5 不是! 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 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 门栓上挂黄绫子,充〓*5 啥哩?!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么? 这还能算是个人?! 人是个啥? 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 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 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 卜噜、卜噜" 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 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 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 净迷信哪!" 又有人跑来说:" 是不是把她们撵走? 那嘴里都是' 卜噜卜噜' ,也不知" 卜噜' 的啥?" 还有人跑来说:" 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 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 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 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 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 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灯,人家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 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倒气了… 你回去吧。俺走,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 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 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呼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 老姐姐,老姐姐呀! 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 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 主啊…" 尔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 信徒" 说," 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 信徒" 们齐声" 阿门" 之后,还是撤走了…"
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 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
最终,六奶奶也没按" 主" 的旨意走,在岗上地下的" 新村" 里,她的碑号仍是:312 。
后来,有人说,从没见过像呼天成这么" 钢" 的人。娘死了,一滴泪都不掉!
四挂" 星" 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 星" 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了、马达了。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 副业" 。于是,他跑回来对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么? 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 五一" 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 五一" 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 五一" 那天,老曹竟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 土技术" 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 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对呼天成说,开始吧? 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 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窜了两窜,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 轰隆" 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 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 哗!" 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 出来了! 出来了!" 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噫,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 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的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渣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 老曹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 你们都过来。"
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 你们看,老曹闭眼了么?" 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尔后说:" 没有。"
呼天成就说:" 老曹是死不瞑目啊! 你说怎么办?!" 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 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 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也都说:" 是。"
接着,呼天成又说:" 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 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