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 干什么? 这是干什么? 是上访的吧? 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 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 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 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 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 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 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 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 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 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 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 那…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 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 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 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 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 管" 字,她觉得那个" 管" 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 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 跑" 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 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 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 自己" 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 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 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 内参" 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 上方宝剑" ,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 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 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 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 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 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 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 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 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 要说,这些年… 也值了。"
那人说:" 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 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 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 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 我知道。"
蔡先生说:" 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 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 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 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 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 执行" 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 天气不错! " 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 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 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 脏" 。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 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 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 啪" 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去去!"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章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 新村" 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 新村" ,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 四旧" ,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 祖先" 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 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 地下新村" ,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地下新村" 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 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 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 新村" ,就得有" 新村" 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 身份" 了。这" 身份" 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 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 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 新村" 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 开始,接下去是002 ,003 ,004… 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 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 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 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 地下新村" 里吆喝:" 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 咱爷是175 ,咱奶是143!"
那边说:" 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 咱奶走的早! 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 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 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 联欢" 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 纸钱" 了。就让他们自己" 联欢" 。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 地下新村" 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 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 区别" 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 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 人们就劝他说:" 圈爷,有啥你情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 他说," 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
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 上书" 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 上书" ,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 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 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 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 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 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 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 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点头说:" 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 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尿,也算是给人民做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 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 那我现在算是…' 人民' 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 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 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 地下新村' 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 啥字?"
八圈说:" 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 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 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 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 吞儿" 一声,笑了。他笑着说:" 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 你看,你看,我是' 人民' 吧? 你刚才还说我是' 人民'…"
呼天成说:" 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 人民艺人'… 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 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 真的。"
八圈说:" 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 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 你看,恁都说我是' 人民' ,这,我又是个艺人… 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 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 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 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 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 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 十里香' 。还有人叫我' 浪半城' ,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 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 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 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 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 批下来没有?"
二" 人民" 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 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 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 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 灵魂' 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 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 鸟! 不就是四个字么? 那算个〓*5 。"
有人马上打断他:" 那是四个字么? 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 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 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 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 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 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 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 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 是' 浪八圈'! 恁听听,恶心不恶心? 他能算是' 人民艺人'?! 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 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 到时候,也给他书上' 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 那是四个字么? 哪能光是四个字?! 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 人民艺人'?' 人民艺人' 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 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 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 ' 十八摸' ,还有' 小寡妇上坟' ,他最拿手的是' 十八摸' 。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 说十八摸,十八摸… 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 听听,这能是' 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 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 十八摸' ,他还唱过' 李天保吊孝' ,' 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 那边咋啦! 那边也是' 新村' ,都不管了? 叫他想唱啥唱啥? 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 这可不能书!' 人民' 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 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 浪八圈' ,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 哄" 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 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 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 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 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 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 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 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 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 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 地下新村' 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 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 新村' 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 介绍信" ,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 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 金魂' ;一般贡献的,就书上' 银魂' ;贡献小的,就书' 铜魂'…" 有人马上说:" 这不好吧? 这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