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推太极的功夫已炉火纯青。对陈远雄一行,杜林祥虽然殷勤有加,却绝不主动提及投资的事。倒是陈远雄有些沉不住气,考察结束后主动提出:“既然我们来了河州,双方能否针对投资一事,展开正式谈判?”

“好啊。”杜林祥暗自高兴,“让陈总白跑一趟,的确说不过去。那就明天吧,我们好好沟通一下。”

坐上谈判桌,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烟,先说了一通欢迎陈远雄莅临河州的客套话。然后,他不徐不疾地说:“双方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台江资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们也是毫无保留地做出回答,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一步,双方能否有更实质性的合作,我想听一听陈总的意见。”

说完这番开场白,杜林祥悠闲地抽了一口烟。此刻他的心中,隐隐有一股胜利者的喜悦。在他看来,陈远雄的态度太急迫,这给自己留下了进退自如的广阔空间。他甚至觉得,留学美国多年的陈远雄,谈起生意就像个美国牛仔,到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中国商场的韬略。此人比起万顺龙、谷伟民,还是生嫩太多。

陈远雄开口说道:“台江资本对于与纬通的合作,始终抱有极大诚意,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来河州。通过前期接触,我对于双方的合作更加充满期待。杜总刚才提到一个词‘实质性’,我以为现在的确应该触及实质性内容。”

陈远雄接着说:“我们反复研究了纬通方面的上市计划以及财务状况,同时也对台江资本自身实力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估。根据目前的状况,如果双方能够合作,我们愿意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一亿一千三百万。”

“一亿一千三百万?”庄智奇右手托着下巴,“是人民币还是港元?”

“都不是。”陈远雄把身子往后一仰,“台江资本是美资企业,我说的当然是美元。”

“美元?”庄智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元。”陈远雄重复道。

谈判桌上纬通一方人员出现小小的骚动。一亿多美元,可就是七亿多元人民币,以往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还没有谁这般慷慨。

杜林祥瞪了下属们一眼,瞧你们那点出息,没见过钱是吧?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淡淡一笑道:“一亿多美元,说不上太多,但的确不算少。不过我更想听一下,陈总投资纬通,会开出哪些条件?”

陈远雄说:“庄总之前也讲过,你们会成立一家新公司,名称大概是纬通股份,至于如今的纬通集团,日后就是纬通股份的大股东。对吧?”

庄智奇点点头:“集团公司是集团公司,上市公司是上市公司,两者泾渭分明,这是股市的惯例。再说了,以纬通集团目前的财务状况,不可能整体上市,只能先把债务剥离到集团公司,然后力推优质资产上市。”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要投资的,自然是拟上市的纬通股份,而不是负债累累的纬通集团。也就是说,我们投的每一分钱,都将用于企业在全国的扩张以及未来上市,绝不能挪作他用。尤其是那些负债率较高的项目,只能留在集团公司里,不要塞进上市公司。”

陈远雄接着说:“在纬通股份里,杜总自然是大股东,我们作为投资者也有一席之地。如果未来上市成功,杜总怎么用融到手的资金反哺集团公司我管不着,不过目前,新注入的资金只能用来开拓新项目,而不是补旧窟窿。”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道,“陈总投的钱,会全部用到纬通在全国的扩张战略中,不会用来偿还旧债。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我们的投资,要采取可转股债的形式。”陈远雄接着说。

杜林祥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这些年杜林祥恶补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庄智奇能够随时请教,对于可转股债,他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譬如说吧,甲借给乙一百万元,约定时间偿还,这一百万元就是债务;甲向乙的公司投资一百万元,占有乙公司里3%的股份,这一百万元就成了股份。所谓可转股债,就是甲给了乙一百万元,这一百万元暂且算作债务,然而根据约定,可以在某一个时间,将债务转变成股份。

“为什么要选择可转股债的形式?”庄智奇问。

陈远雄笑了笑:“纬通向全国扩张,会欠下巨债。如果上市失败,就是倾家荡产,我拿着股份干什么?可转股债不一样,如果上市成功,我们就是纬通的股东,如果上市失败;我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债主。”

“妈的,好事你们全占着,风险扔得远远的。”杜林祥在心中骂道。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什么条件?”

陈远雄说:“双方约定上市时间。如果届时纬通不能上市,就要对我们做出相应赔偿。”

庄智奇也摸出一支烟点上:“陈总的意思,是签署对赌协议?”

“没错!”陈远雄说。

杜林祥第一时间想起赖敬东对自己说的话,“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是啊,纬通上市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陈远雄有再多股份也是白搭。

杜林祥轻松地说:“赌,我很感兴趣。不知陈总是怎么个赌法?”

陈远雄说:“有很多投资机构都热衷于在占股方面对赌,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上市失败,就意味着这家企业的股份大幅贬值,甚至是一文不值。要赌,就拿出真金白银。纬通在河州有许多商业地产,比如商业步行街、住宅小区里的商铺、摩天大楼等,如果无法在约定时间上市,这些资产就要拿出来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杜林祥摇着头:“暂且不说这样的赌法是否公平,就说陈总提到的这些资产,目前也并不在我的手里。纬通的财务状况你们清楚,凡是值点钱的东西,全抵押给银行了。我不能拿着银行的东西,来和陈总赌吧。”

陈远雄轻松地笑起来:“杜总是大名鼎鼎的成功企业家,庄总更精于资本之道,我想对这些项目做点技术性处理,不是什么难事。”

陈远雄继续说:“债务也是可以转移的。比方说商业步行街,可以先拿钱还掉贷款,把项目从银行手里拿回来,接下来再把这笔欠款转移到摩天大楼身上。如此一来,纬通集团的债务并未增加,商业步行街却有了清白之身。”

庄智奇说:“要运作债务移转,短期内需要大笔流动资金,上哪里去找钱?”

陈远雄说:“在一亿多美元注资以外,我们可以提供搭桥贷款,而且利率会远低于市场价。”

“陈总倒为我们考虑得周到。”杜林祥摸出一支烟,接着转身递给庄智奇,“抽支烟,放松一下。”

给庄智奇递烟,其实是杜、庄二人平时约定好的一个动作。谈判桌上,如果杜林祥遇到那些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直接开口问显得太丢脸,于是就给庄智奇递烟,告诉对方刚才那句话自己不明白。

庄智奇自然会意,他接过烟说道:“陈总,大家都知道,搭桥贷款又叫作过桥贷款,是指在公司安排较为复杂的长期融资以前,为公司的正常运转提供所需资金的短期贷款。比如说为了从银行赎回步行街,你们可以给纬通借款,这笔钱虽在纬通账户上,却处于双方共同监管下,一旦债务转移完成,资金马上划转回你们那边。像这种短期融资,利率通常奇高。我不知道你所谓远低于市场价,究竟是指多少?”

庄智奇与杜林祥的配合的确渐入佳境。刚才一番话,既是对陈远雄发问,又言简意赅地告诉杜林祥,什么叫搭桥贷款。

陈远雄这时说:“可以比照市场利率的一半执行。”

“不行!”弄明白什么叫搭桥贷款后的杜林祥,显得火冒三丈。

陈远雄耸了耸肩:“杜总如果认为利率过高,你认为多少才合适?”

杜林祥挥着手:“不是利率高低的问题,而是这种合作方式,本身就无法令人接受。用可转股债的形式注资,意味着上市成功,你们享受股东的权益;如果失败,你们不仅不承担风险,还可以作为债主上门讨债。”

“更可气的是对赌协议。”杜林祥真的有些恼怒,“用什么搭桥贷款,从本已负债较多的纬通集团,硬生生剥出几个无债一身轻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上市失败,这些项目就要赔偿给你们。别的不说,光商业步行街,如今就价值几个亿。那也就意味着,哪怕你们投下的一亿多美元颗粒无收,最终还是可以靠赔偿挽回损失。”

杜林祥用力掐灭烟头:“这还叫合作吗?所有风险由我们承担,你们没有一丁点责任。要是上市成功了,利益倒要共同分享。”

“杜总不要激动嘛。”陈远雄微笑着说,“你刚才的理解,大致是正确的。站在我们的角度,最大限度争取权益、规避风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远雄看了看表:“今天我们已经亮明了观点。杜总不用急着回答,尽可以多考虑一下。晚上我还要赶去香港,此时恐怕就得说再见了。”

杜林祥真想一口回绝陈远雄,可惜话到嘴边,又自个儿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很有风度地与陈远雄握手道别,还特意嘱咐办公室主任高明勇,安排车辆送陈总去机场。

送走陈远雄,杜林祥立刻把庄智奇叫来办公室。庄智奇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杜庭宇。庄智奇清楚杜庭宇的特殊身份,如今无论干什么事,他都喜欢带上杜庭宇,既是增加小伙子的历练,也是助其早日上位。

杜林祥的怒火还未平息,他狠狠骂道:“这狗日的陈远雄,简直是个周扒皮,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

庄智奇点点头:“陈远雄提出的条件,的确很苛刻。不过……”

“不过什么?”杜林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庄智奇说:“目前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中,数陈远雄出手最阔绰。”

杜林祥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是啊,一亿多美元啊。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老子早把他撵走了,半分钟也不会耽搁。”

“刚才我也在会议室里听了,”杜庭宇这时插话,“陈远雄开出的价码,是一亿一千三百万。”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杜庭宇回答:“刚才我去请教了安总,按照目前制订的全国扩张计划,手里需要准备多少现金。安总说根据现金流量,可以有多种打法。但如果手里能有七亿多元资金,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我又按照目前的汇率,把一亿一千三百万美元折算成人民币,与安总所说的理想状态,误差在百万元以内。”

杜林祥左手摸着后脑勺:“陈远雄开出的价码,还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

“这一点我还没注意到。”庄智奇说,“听庭宇一说,真是这么回事。一般的投资机构,开口就是整数,很少有这么精确的。”

“我小看陈远雄了。”杜林祥说,“人家对于我们提供的材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陈远雄这回是吃定咱们了。他一上来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大棒是我们无法接受的,可胡萝卜又是我们不忍拒绝的。”庄智奇感叹道。

“等等看吧。”杜林祥说,“咱们不答应他,也不要拒绝他,沉住气观察一下。香港那边的投资机构,也得继续联系。”

“嗯。”庄智奇说,“我和一家有央企背景的投资机构联系了,明天准备再去一趟香港。”

“好的。”杜林祥点头说,“下周我也要去趟缅甸,有重要事情办,四五天后回来。等咱们都回来后,瞧瞧陈远雄有什么动静,到时再见招拆招。”

 

 

6 从徐浩成口中,杜林祥终于知道了新任省委书记的确切人选


杜林祥在缅甸处理完要事,返回河州后,却发觉见招拆招的愿景落空,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发招。自打那次谈判结束后,陈远雄没同纬通方面任何人联系过。

刚开始时,杜林祥还讥笑陈远雄显得生嫩,不懂得拿捏谈判分寸。现在看来,应该嘲笑的,反而是自己。陈远雄的确没有展现出多高明的谈判技巧,实力摆在那儿,犯不着用什么狗屁技巧!扔出一亿多美元的胡萝卜,杜林祥你想吃,就自己脱裤子来挨大棒。你要臭美,老子还没空陪你玩!

杜林祥现在明白,什么叫弱国无外交了。两方势均力敌时,谈判桌上还能斗智斗勇,实力过于悬殊,那还谈个屁!就像身高一米六几、身材瘦弱的武林高手,遇见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斤的拳王,甭管你是推太极,还是什么擒拿手、鹰爪功,打在人家无比壮硕的肌肉上,就跟蚊子叮一下一样。对方挥拳的姿势固然笨拙,连出十拳有九拳都被你闪躲过去,可就那一拳,也能叫你眼冒金星。

在泥潭中挣扎太久的杜林祥,一想到一亿多美元就不禁怦然心动。再说了,陈远雄提出的所有苛刻条件,都是针对上市失败后的状况。如果上市成功了,一切问题也都不复存在。他找来庄智奇,吩咐道:“陈远雄沉得住气,咱们看来得主动些了。”

庄智奇苦笑:“人家有底气,当然可以不着急,纬通却是急等着米下锅。”

杜林祥说:“你给陈远雄打个电话,争取重启谈判。那一亿多美元,纬通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至于他提出的那些苛刻条件,双方再谈一下,尽量多争回一些权益。”

“也只好这样了。”庄智奇无奈地点着头,他接着问,“如果继续谈,杜总你亲自参加吗?”

杜林祥摇起头:“你先谈着,我就不去抛头露面了。这回倒不是有意端架子,而是有其他事。”

“哦。”庄智奇轻声说。不过他不明白,如今还有什么事,比同陈远雄的谈判更重要。

杜林祥说:“隔几天我要去日本,你就先应付着陈远雄。”

庄智奇笑起来:“刚从缅甸回来,又去日本,杜总这是围着中国转圈啊。”

杜林祥也笑着说:“没办法。”

庄智奇大致已猜出,杜林祥在忙着办什么事,只是杜林祥没有点明,自己也不便多问。

数天后,当庄智奇应邀赴上海与陈远雄展开新一轮谈判时,杜林祥也踏上了飞往日本的旅程。全日空的航班抵达东京成田机场后,一名来自中国东北的关姓导游在大厅迎接杜林祥。关导游在日本生活了十多年,早已入乡随俗,见到杜林祥便来了个90度的鞠躬礼。

杜林祥此行的终点站是位于九州的大分县。河州没有直飞大分的航班,只得来东京转机。东京有两座机场,分别是成田机场与羽田机场。成田机场主要执飞国际航班,国内航班则集中在羽田机场。关导游早已订好机票,杜林祥将搭乘晚上的飞机,由东京飞抵大分。

从成田机场到羽田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关导游驾驶一辆丰田轿车,搭着杜林祥急匆匆赶赴下一站。出了停车场,杜林祥看见路边有人拉起横幅,还在呼喊口号。他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关导游笑着回答:“他们都是日本的钉子户,就在机场周围,已经闹腾了几十年。”

日本也有钉子户?杜林祥来了兴趣,问道:“他们闹什么?也是为了钱?”

“好像不光是为钱。”关导游说,“20世纪60年代,日本政府决定修建成田机场。这就涉及大量征地,不过一部分当地居民不愿意搬迁,无论政府出多少钱,死活不肯搬走。这不,从当初闹腾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杜林祥有些惊讶,“这些钉子户够厉害的,四十多年也拆不下来。”

关导游说:“你瞧成田机场附近,不是有好几座破败的农屋?全是钉子户的。日本人还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作‘团结小屋’。就因为这几个钉子户,成田机场的一条跑道还被迫改道。”

杜林祥有些纳闷,以高效执行著称的日本人,怎么会四十多年来拿几个钉子户没辙。河州修建新机场时,也遇到几个钉子户。吕有顺盛怒之下,严令要在三天之内,把那几座房子铲平。结果下面的人只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别说政府出面了,就连自己手下的林正亮,拆房子也不会是这种效率。

从东京飞往大分,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所幸有关导游陪着,一路上聊着东瀛岛国的风土人情,时间倒过得挺快。

晚上下榻的酒店位于海滨。服务员是身着和服上了年纪的女性,前台悬挂着橘枝。房间以“樱”“松”“竹”“梅”等做名字。杜林祥住在“梅”字房间里,果真屋内的拉门、壁橱、小桌上都绘有梅花。屋内装潢也是和式风格,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睡觉的时候拉下卷帘,耳畔响起有节奏的海浪声,感觉整个人就睡在海边。

一大早起来,杜林祥便出去散步。酒店附近的景致很优美,红叶、流水、乡间石板路以及清冽的空气,无不让人心旷神怡。杜林祥一边走着一边想:“多美的风景啊,他们可真是会挑地方。”

回到酒店用过早餐,关导游便来敲门。杜林祥拉开房门,只听关导游低声说道:“徐先生已经到了,在他房间里等着你。”

“好,我马上过去。”杜林祥答道。

杜林祥千里迢迢赶来日本,要见的人之一,正是徐浩成。徐浩成的房间叫作“竹”,屋内四处绘着青竹。见着杜林祥,徐浩成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杜总,又辛苦你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杜林祥笑道。

徐浩成握住杜林祥的手:“半个月前在缅甸,也是劳你费心啊。”

“都是徐总面子大。”杜林祥说,“你一个电话,就让李晴化险为夷。李晴感恩戴德不说,胡卫东也打来好几个电话,说一定要当面谢谢徐总。”

说到这里,两人几乎同时诡异地笑起来!

徐浩成腿脚有疾,不习惯日本人的坐法,吩咐手下搬了把椅子进来。杜林祥倒是入乡随俗,跪在用蔺草编织而成的榻榻米上,腰背部保持挺直,然后把臀部坐在腿上。如此一来,上半身的体重全部压在两条大腿上,杜林祥觉得很不舒服,可为了图个新鲜也强忍着。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也遇见不少模样俊俏的东洋女子,就是腿型不敢恭维。长年这样坐着,双腿怎能修长!

徐浩成开口问道:“胡卫东和李晴,什么时候到?”

杜林祥说:“昨晚和他们通了电话,说是一大早从北京启程,算上在东京转机的时间,下午应该就到了。”

徐浩成点点头:“胡卫东不是说自己对日本温泉情有独钟吗?这一路旅途劳顿,到时正好去泡泡温泉。”

杜林祥说:“当时我就告诉胡卫东,说徐总不愿回内地,要见面最好安排在国外。胡卫东一口答应,还说他喜欢日本温泉,加之来日本的路途不算太远,才定下这趟日本之行。不过徐总,你干吗安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从东京到大分,坐飞机还得一个多钟头。我查了资料,东京附近的富士山温泉,不也挺有名?”

徐浩成摇着头:“富士山温泉我多年前就去过,美则美矣,只是如今时候不对。”

“怎么说?”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富士山之美,在于山顶那有如皇冠的皑皑白雪,所以泡富士山温泉,得冬天去。身在池中,远眺富士雪山,着实惬意。而没有白雪的富士山,远望不过一座煤山。”

“再说了,胡卫东一定更喜欢这里。”徐浩成笑起来,“大分县的温泉数量和涌出泉量均居日本第一位,堪称名副其实的温泉王国。另外,到这里泡温泉的外国游客,大部分来自韩国,很少有中国人。不像东京和北海道的温泉,到处可闻故国乡音。”

“徐总,考虑周到。”杜林祥也笑起来。

胡卫东与李晴抵达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徐浩成把随从支开,只与杜林祥一起站在酒店外迎候。下车后,胡卫东与杜林祥热情握手,杜林祥拉着胡卫东介绍道:“这位就是徐总。”

“徐总,你好!”胡卫东又握住徐浩成的手,还把李晴唤到身边,“还不来感谢徐总,这次人家可帮了你大忙。”

“以前总听杜总提到你,说你是大英雄,今天总算一睹尊容了。半个月前在缅甸,真是太感谢徐总了。”李晴声音温婉,脸上浮现着感激的笑容。

徐浩成将手一挥:“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再说什么感谢,太见外了。”

“对!”杜林祥在一旁附和,“朋友之间,那么客气干啥!”

晚餐就安排在海边的沙滩上。因为说好一会去泡温泉,就没有上酒,菜品也以素食为主。尽管没有酒,徐浩成却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他讲出的段子,逗得李晴笑逐颜开。与胡卫东之间的关系也迅速升温,双方都不再称呼什么“徐总”“胡总”,胡卫东改称徐浩成为“徐哥”,胡卫东在广东长大,徐浩成就亲切地称呼他“阿东”。杜林祥冷眼旁观,只觉滑稽好笑,另一面却也佩服徐浩成的手段。毕竟是江湖上闯过来的,应付场面上的事有的是招数。

晚餐结束,众人便去泡温泉。与在国内泡温泉不同,日本温泉讲究“洗心”。入温泉之前,先得在洗浴间里冲洗一道。杜林祥在国内也常泡温泉,不过向来是把温泉当澡堂用。有一次在云南的一处著名温泉,还让秘书在温泉池里给自己搓背。“下次可不能再出这种洋相。”他暗暗叮嘱自己。

日本温泉大多因火山地貌形成。今天他们泡的温泉,便因富含各种矿物质,水质呈现蓝、红等颜色。胡卫东常来日本,对日本温泉的特性颇为熟悉。他拿过杜林祥手上的烟头,对着温泉吹一下,温泉上的蒸汽顿时变大。这一招,令徐浩成与杜林祥惊叹不已。

日本温泉的另一个特色,便是温泉鸡蛋。将鸡蛋放入温泉中煮上一段时间,捞上来便可食用。杜林祥泡在温泉中,手里捏着鸡蛋:“温泉也能把鸡蛋煮熟了?我们煮鸡蛋,用的可是一百度的沸水。温泉池里的水,顶多也就五十多度。”

胡卫东笑起来:“真给煮熟了,那还叫什么温泉鸡蛋?温泉鸡蛋的妙处,就在于没煮熟。”他继续说道:“普通的煮鸡蛋,煮熟了,蛋清、蛋黄都是硬的;没煮熟,蛋清是硬的,蛋黄是软的。温泉鸡蛋,因为煮鸡蛋的泉水温度都到不了一百度,不能把鸡蛋完全煮硬。呈现出来的特色是,蛋清是软的,蛋黄是硬的。”

李晴插话道:“中国南方的温泉,几乎都没有温泉鸡蛋。东北的几座温泉里有,可惜不怎么正宗。我就在当地吃过一次温泉鸡蛋,结果蛋清、蛋黄全是硬的。”

听了这话,几人同时大笑起来。此时徐浩成又发出一通感慨:“每次来日本,总有些复杂的情愫。这里的高楼大厦与欧美无异,可文字又有许多汉字,还有和服,像极了中国汉服,日本人的坐姿,不也是中国古人的坐姿?京都我是没去过,据说那里简直是唐代长安的翻版,可比西安更值得一去。”

“原本一衣带水嘛。”胡卫东说,“中国影响了日本,日本也影响过中国。服务、组织、纪律、政治、革命,这些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词,都是一百多年前从日本舶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则典故。”徐浩成说,“晚清重臣张之洞素来以开明著称,可面对强势的日本文化,也有些愤恨不已。一次幕僚撰写的文书上,提到‘健康’一词,张之洞提笔痛批:‘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他的幕僚也不示弱,立刻回了一句:‘名词乃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