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爷愣在那里,他并不惊诧,只是有一种仿佛自己被扒光了衣裳的慌张。
我蹲到他面前,冷冷问:“你想跟我说,你爱上了一只太岁?”
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哥哥爱我。”五花大绑的泥儿突然开口,认真地争辩,“我们说好了的,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皱眉:“那么,你们的‘誓言’要在我手上终止了。”
腾!耀眼灼热的火焰在她身上蹿起,越烧越猛。
”不!泥儿!泥儿!”安少爷狂吼起来,拼命要往那边去,被木道长一掌劈晕过去。
敖炽走到我身边道:“好多年没有遇到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这个鬼地方居然有。”
“太岁出恶地,不稀奇。”我注视着火焰中的泥儿,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挣扎,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
“天衣侯那边的情报倒是齐全,连几百年前的隐秘事都记录在案。”敖炽啧啧道。
就在这时,一团说不出形状的物体突然从泥儿的身体里蹿出来,轻松地从火海中突破而出。
“不能让它出去!”我大喊,跟敖炽几乎同时跃向空中。可是,不等我们出手,这团绵软无骨的玩意儿就像是在空中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几团火花嚓嚓闪过后,它重重

跌在地上,一片黑气从它滑腻的身体里渗出来,流血似的。
“别被黑气碰到!”我冲木道长大喊,“太岁毒,普通人触之即死!”
木道长赶紧架起安少爷,跳到危险范围之外。
“我过去,你别动。”敖炽将我扯开,大步流星朝太岁而去。
“此物不在三界之中,你小心些!”我大声提醒。
太岁散出的黑气越来越浓,范围越来越广,敖炽以强火击之,那东西却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只在火中扭动着身躯,更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还有能力从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里跳

出来,凶狠地扑向敖炽。
啪一声响,太岁就像烤化了的口香糖般,紧紧黏在敖炽身上,它的身躯仿佛没有任何限制,越变越大,不断蠕动,竟在须臾之间把敖炽整个“包”了起来。
见势不妙,我冲木道长大喊:“桃木剑给我!”
木道长赶紧从背后取下通常被他拿来当摆设的桃木剑,扔过来大叫道:“老板娘出大招出大招啊!”
死秃头知道个屁啊!太岁乃世间极恶之物,生来便是三界之外的异数,它连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都不怕,我这只树妖还能发什么大招!只能硬碰硬,且普通刀剑奈何它不得,唯

天生有守正诛邪之效的桃木或可一试。
紧握木剑,我照准太岁便是狠狠一剑,一大块黑肉被削掉,伤口处青烟顿起。太岁身躯一抖,却未见大损害,反倒赶在我出第二剑之前伸出几堆软肉缠住了我的手脚,用对付敖

炽的法子对付我。
腐烂腥臭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我觉得就算不被它包起来闷死也会被熏死!动弹不得的我眼看着身上的黑肉迅速生长扩大,正打算用蛮力挣脱时,眼前突然一亮——无数道犀利

的紫光利箭般穿透太岁的身体,只听轰一声响,困住我们的太岁被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强光过后,紫色巨龙腾空而起,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在它口中飞快旋转。
四分五裂的太岁眨眼间又合为一体,生命力确实超乎寻常的顽强。但是,它没来得及使出第二波攻击,一道巨大的紫光从敖炽口中呼啸而出,仿若一柄直取命门的长矛,狠狠刺

穿了太岁的身体。
这道光线,跟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它出现时,我耳朵里轰一声响,分明感到连空气都在震颤,四周的温度在极热与极冷之间迅速切换。
没有任何声响,嚣张至极的太岁居然像水蒸气一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连块残渣都没留下。
敖炽自空中落下,恢复人形,胸口大起大落,但仍摆出屁事没有的姿态,冲我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别动手吗?!你以为这坨烂肉能把你夫君吃了?”
我没心思跟他斗嘴,上前抓住他明显发凉的手:“不要跟我撒谎,你真的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歹是动了龙珠,稍微有些心动过速也是正常的。”
“有必要这么拼?”我下意识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想把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似的。
单看当初敖炽因为龙珠稍有闪失就退化为幼年状态的往事,便知龙珠之于龙的重要性,命脉所在,岂能大意。所以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到了这把年岁,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到

我,除了身边挚爱的生死安危。如果说我还有软肋,那就在这里。
“此物太凶,连海蓝真火都不怕的玩意儿,不放大招是搞不定的。不过也不算太大的招,不过是用龙珠的一点点力量直接攻击罢了。”他没事人一样摸摸我的脑袋,嬉皮笑脸道

,“看你这么担心我,我就放心了。这个老婆肯定是不会被小鲜肉勾搭走了!”
“要不是看你动了龙珠损了真气,我肯定揍你。”我拉下他的手,“还好这次的敌人是太岁,此物虽凶,生命力极强,但攻击性不足,换成别的魔物,你暴露龙珠便是给它们最

好的弄死你的机会!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胡闹?你明明可以用别的法子收拾它!”
敖炽白我一眼:“你站在原地不动,我就不会出大招。你都被抓住了,我心里急,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气得要死:“你被困住我不急吗?!”
“你急我也急,那你还生什么气?现在你没事我没事,太岁也收拾了。”敖炽伸了个懒腰,“可以回去吃早餐了!”
“事情还没完,吃个屁的早餐!”我掐了他一把,朝躺在地上的泥儿和安少爷努努嘴。
我手指一动,给泥儿松了绑,海蓝真火并没有给她的身躯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昏蒙中渐渐有

了意识。
我从枣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化成衣裳遮住面色惨白的她。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走到仍未苏醒的安少爷身边,跪下去,伸出手虚弱地推着安少爷,喃喃:“哥哥,别死…

…别死……”
“放心,他死不了。”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倒是你自己……泥儿,你真的不疼吗?”
她没吱声,仍是呼喊着安少爷。
我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在旁边呈惊讶状的木道长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到我跟敖炽面前,指着敖炽:“你……你是龙?”
我一把打开老家伙激动的手指,狠狠瞪着他:“第一,对刚刚你看见的所有,一辈子保持缄默。第二……”我出其不意地揪住他的胡子,“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好好好!一定不说出去!”木道长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但我没说啥假话啊!哎哟哟,胡子要断了!”
你如果只是替人寻回胡大远,老早就该带着他的尸体离开安家回去复命拿钱了,却偏偏躲在床底下,还骗我说是想找出盗尸贼的线索,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尿性我还不知

道?你会主动替人找盗尸贼?但你确实这么做了,依我看,要么人家重金拜托,要么就是这盗尸贼跟你脱不了干系!”我松开他的胡子,“连使出障目术都吃力,这绝对不是你

的实力。要是我没猜错,安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你的法力,正因为许多法术你使不出来,所以才一直窝在安家想法子。而你见我跟敖炽出现,又急着要带胡大远的尸体回

天仙观,莫非,你很怕我们知道你来安宅的真正目的?”
木道长被我一连串问题打得满脸通红,老家伙搓着手指,支支吾吾。
“不说清楚,我就带你去见聂巧人!”我冷哼,“只要官府一插手,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聂巧人那性子,连你祖坟里的秘密都能挖出来!”
“别别,千万别惊动官府呀老板娘!”木道长急了,脱口而出,“这事要是捅出去,我天仙观数百年的声誉就毁了呀!”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老家伙果然有问题吧!
“还不说清楚!”我戳着他的秃头。
木道长哭丧个脸,跺脚哀号:“作孽哟!祖师爷爷你倒羽化升仙了,留下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祖师爷爷?”我一怔。
“是厉天师。”
一个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幽幽飘出来。
“谁?”我猛回过头,凉风之下,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那棵枣树,几片没站稳的树叶随风而下,在最后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辛苦几位了。”
还是那个声音,轻轻柔柔,虚无缥缈。
敖炽皱眉道:“懂不懂礼貌,滚出来说话!”
“老板娘夫君,今夜你居功至伟,多谢了。”
敖炽四下搜索,依然不见说话人的踪影,我们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木道长听了,突然激动起来,对着空气怒斥:“妖孽!还不现身!”
“小木头,我现不了身了。”
小木头……我忍住笑,说:“不管怎样,让你的恩人老对着空气说话,不太好吧?”
“我就在你们面前。”
面前?面前不就只有那棵枣树?
我们三人迅速走到枣树前,仰头看去,除了满树绿叶与一串串乖巧的枣花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声音从树上落下来:“抱歉,我命不久矣,无力现身。”
敖炽经起耳朵分辨了片刻,狐疑地盯住那些嫩黄嫩绿的枣花:“是枣花在说话?”
“枣花!”木道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满树枣花道,“你这妖孽竟躲到真身里去了?难怪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搜了整个安家都没发现你的踪迹,你居然藏在这里!”
“是小木头你学艺不精,若换你祖师爷爷,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他也能寻得我下落。”
“妖孽你还说风凉话!快把东西还给我!”
我听得真真切切,说话的,真是一树枣花……
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枣树上凭空落下,骨碌碌滚到了我脚边——一个绢布卷轴。
木道长眼睛一亮,冲上来就想抢,被我一脚踹开。
“你再乱动我就烧了你的胡子!”我警告他。
木道长苦着一张老脸道:“那老板娘你一定要保证,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一个字都不可以!”
把卷轴拾起来,细腻滑腻的触感紧贴着我的指尖,打开卷轴,原本雪白的丝绢已有了旧色,一行行楷书慢慢露出来,字是平庸的,难得的是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方方正正,应该

是男人的手笔。
“有四百多年了吧……”
枣花里,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3
“你可想好了?”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是记得那个早晨跟她的对话,一字不差。
现在是下午,没到饭点,但杏花村里的位置早被占满了,他坐在东南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看向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方向。
晶光璀璨的琉璃帘横在那里,优雅地把杏花村的大厅隔成了两个世界。
因为有枣花姑娘抚琴唱曲,杏花村的生意从未差过。枣花姑娘唱的曲子,连怡红楼的花魁都比不上,枣花姑娘的模样,走遍四坊也寻不到比她好看的,枣花姑娘的气韵,只有天

上的仙女才能有,枣花姑娘除了名字不够别致,哪里都是完美的——所有见过她,听过她的人,都这么想。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不爱喝酒,觉得喝酒误事,但今日天寒,又身在杏花村这样出名的酒馆,起码成该装装样子。
从进来坐下到现在,凡是经过他身边的女子,不论年纪,没有不偷瞧他的。多好看的男人,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亮,鼻子那么高,脸庞的线条挑不出一点瑕疵。就是穿得太随

意了,灰扑扑的旧袍子,粗糙得像一大块洗碗帕,随便用一根黑腰带系着,沾着泥土的旧布鞋也不打理打理,一个用旧布缠起来的细长包裹摆在靠里的凳子上,放在随手就能拿

到的距离里。
这样漂亮的人,应该是不修边幅的世家公子,应该是读万卷书的俊俏书生,应该是红粉丛中游刃有余的倜傥郎君,这是多年来,各位陌生人关于他的猜想,可谁都没猜中。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纤瘦挺拔、姿容出色的年轻男人,会是个以降妖除魔为业的道士。知道他的人,都尊他一声厉天师,不知这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总之,他很厉害是真的,落

在他手里的妖物,从无生还的可能。
有时候照镜子,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道士,长得不够蛮横,不够有力。而且,只要他笑,就很暖,不笑,就很冷,所以他从来不笑。有时候他故意不刮胡子,摸着满脸扎人的胡

茬子,他觉得这样挺好。
但今天他刮胡子了,刮得特别干净,当一个糙爷们儿的心思,被杏花村里的酒与人轻易化解掉。
记得二十年前,他被师父捡回去养,那座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但那里成了他五岁之后的家。
师父爱喝酒,但不许他喝。师父懒得要死,却逼他记熟各种心法咒语。师父带他去无名荒山里修炼,自己找借口跑了,留他一人在深山中,收拾了两条蛇精、三只蜈蚣精,以及

一只豹妖。握着沾满妖血的桃木剑,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厉害了。
可师父还是不满,说你啊就是长得太俊秀,没什么震慑力,搞不好还会被妖怪看上,麻烦啊麻烦。
他觉得师父太不正经,世间妖邪太多,诛之不尽,老东西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对自己很严厉,练法、练剑、练心,没有哪天是浪费的,既然要当天师,就要有该有的觉悟。
破道观的隔壁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岁的枣树,未见他们悉心照顾,却每年依然按时开花。一到花期,藏着甜味的淡香就会

越过墙头,落到他鼻子里,这香气与寻常枣花颇有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无数个月夜,他在一地银光里舞剑,枣花的甜香就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喜欢这个味道,温柔绵长,从不争锋人前。从五岁到二十岁,他把一树枣花的香味当作了朋友,毕竟,他真的没朋友,每天除了在观中修炼,就是外出杀妖,所有想跟他做朋

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都犹豫了,因为他们害怕妖怪,顺便连他一起怕了。喜欢他的姑娘也有好多,但每个都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用最冷的眼神最无情的言辞赶走了。

他是道土她们不知道吗,道士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就在那年枣花开的时候,师父在喝了一葫芦的酒后,再没醒过来,连死都带着满足的笑。他感觉这老家伙的一生就是个谜,活得太自在,说不定他真的脱掉臭皮囊,羽化登仙了

?老家伙曾说,自己已经有三百岁了,要是徒弟你肯努力,说不定活得更长。问题是,他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啊,人生近百年,已经很久了,为何还要执著更长?而且老家伙说

不定是骗人的,三百岁的人,已经算老妖怪了吧!
观里突然就冷清下来。
他没想过离开,也没想过要收个弟子,虽然以他现在的功力,收十个弟子也是可以的。
一个人守着一座破道观,倒也清净,他喜欢清净,天生的。
那天清晨,他在院中打坐,隔壁突然传来砍树的声音。他睁眼,莫名一惊。原来夫妇俩准备回南坊老家生活,已卖了房子,明天就要动身,走之前打算砍了这棵枣树,说枣木多

少还能换几个钱。
他看着已经被砍出几道伤口的枣树,说:"也卖不了几个钱。都长这么高了,砍掉可惜。”
那妇人直言:“厉天师,你与我们为邻十余载,竟没发觉这棵枣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我与夫君成婚多年,膝下犹空,焉知不是这枣树冲撞了我们?砍了它,也是图个好彩头。


他微微一愣,这些年只顾着闻香舞剑,倒真没留意枣树有没有结过果实。
只开花,不结果的枣树……他仰头看着满树嫩黄嫩绿的枣花,说:“我给你们银两,就当把这棵树卖与我了吧。至于冲撞一说,实属无稽,有无子女皆看缘分,怨不得其他。”
对于他,夫妇二人还是敬畏的,既然他开了口,他们也无话可说,收了他的银子,留下了枣树。
4
师父没了,邻居也没了,初夏的夜晚也清冷了。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
“谢啦。”
女子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他纹丝不动,目光依然留在书上,“跟我说话,你也是胆大,不知我是准吗?”
“你是因天师。”女子的声音里有笑意,“五岁来到隔壁,偷吃过糖罐里的糖,被老道士打了屁股,七岁时,练习御剑术被剑追着满院子躲,鞋子都跳掉了;八岁时……”
“好了好了!”他啪一声把书放下,“你知我是何人,还敢出来,不怕我收了你?”
“十五年了呀,我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嘻嘻地笑,“反倒是我想问你,你明知我是谁,为何留下我?”
“小小花精,连妖都算不上,又无害人之举,我并无对你出手的理由。”他坦白道,要是没了你,我就闻不到我最喜欢的枣花香了——后面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我才谢谢你呀。”她真诚地感激,“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怕打扰你修炼。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道谢的。”
“嗯。”他不再跟她多言,拿起书继续看。
花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气里的甜香,比平日里浓郁了一些,闻上去更觉舒心。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渐渐有了热闹的迹象。
隔壁一直未见新主人入住,只要他在院子里,花精就会跟他说话,什么都聊,什么都问。比如他今天出去又降伏了什么妖怪,发生了什么惊险或者有趣的事,他今天吃了什么,

喝了什么,大街上的姑娘们是不是都盯着他看。
刚开始他不习惯这样的“问候”,但渐渐地,他有了一种“有人在家里等我”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坏。
她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喜欢哼唱自己编的小曲儿,每一支他都喜欢听,但他从不表露,怕被笑话。
花期过后,枣树上只剩枝叶,但他有几次在夜里往墙那边看时,能看见树上隐隐藏着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那就是她的样子吧,一点小小的、温柔的光。
邻居搬走之后,给枣树浇水打理的事就由他来做了,他做得很细心。有一年夏天,雷雨之夜,他整晚没睡,穿着蓑衣守在枣树旁,时刻注意着空中闪电的走向。
她说:“你快走吧,万一雷劈下来,你挡不住的。”
然而,他就是用那把穿了符纸的桃木剑,生生将一道朝枣树劈来的雷电改了方向。枣树没事,他握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天明之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包扎伤口,然后睡了一整天。
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沉默着,从早到晚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觉得奇怪,忍了三天,还是恐不住了。夜里,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枣树下:“吓得不敢说话了?”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厉天师,我想有手有脚。”
他一愣:“你想修人形?”
“没有脚,一个大雷下来我跑不了躲不过,兴许就被臂死了,没有手,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想跟你们一样。”
他诚实道:“你只是花精,世间最弱的灵体,想修成人形是不可能的。”
“但你是最厉害的天师啊!”她一点不沮丧,反而充满了期待。
“不行。”他断然拒绝,“助妖成人,有悖天道。师父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你知我不害人。”她轻轻衰求,“我只想过一过另外一种生活。”
他摇头:“我说过你修不成人形,纵然用别的法子‘借’你人形,也维持不过二十年,并且为了这二十年,你最终要付出的……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那样也不坏啊。”她一点都没害怕,也没犹豫,“厉天师,我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二十年。”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转身离开。
天没亮,他便离开了道观,一走就是三个月。
再回来时,他风尘仆仆,脸上手上添了好些伤口。
“你又去杀妖怪了?”薄雾如烟的清晨,她看着树下的他。
他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个泥巴捏成的小人儿。
“离尘土做的身子,能保你二十年平安。”他将泥人摆在树下,自己盘腿坐下。
“身子?”她惊讶道,“你肯帮我?”
“你可想好了?”他问。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厉天师,谢谢你呀!”她高兴极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不看,不说,什么都不必做。”
5
不知是不是每个花精所成的人形都有这么美,他背靠着树干,脸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雾气未散,小小院落像是有了仙气,她笑靥如花,婀娜娉婷,仅仅是站在那里,已是美人如画。
他拼命掩饰真气耗损带来的不适,淡淡道:“你有手也有脚了,可以离开了。”
她尚沉浸在初成人形的喜悦里,一听这话,连忙跑到他面前“离开?”
“你有二十年时间,难道还打算用在这无人的小院里?”他看了看她微红的面颊,很快又把视线移开,闭目养神。
“你不陪我?”她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身如磐石,“助你成人形,我已是大错,当在观中静思已过。你且记好,红尘万丈人有千面,不论你际遇如何,都不可生害人之心,否则,我绝不手

下留情。”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厉天师,我明白,我始终是为你们所不齿的妖邪,这些年你能如此待我,已是我莫大的福气。我会记住你的话。”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没几步又停下,转过身对他道:“厉天师,我可否……”
他睁开眼:“可否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但最终又放下来,不太好意思地说:“算了,没事。你保重。”
然后,他看着她像只初得自由的小鸟一样,兴奋地飞出了他的世界。
他叹气,重新闭上眼睛,自己在干什么呀,堂堂一个守正辟邪的道士,却帮一个妖精踏入人间。这事要是被旁人知晓,只怕连地下的师父都要被口水淹死吧。但是,他就是拒绝

不了她,不忍心,不愿意,不舍得。她那么微小,无害,甚至天真。
小院之外的世界,真的会让她幸福吗?
她走后不久,有不认识的人拿着地契来道观,说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麻烦他尽快搬走。
他连地契都懒得多看一眼,搬走就搬走吧,对他而言,哪里都能容身。
临走时,他只对来人说,不管将来你们要拿这块地做什么,隔壁那棵枣树,你们一定不许碰,不然我会不高兴。来人多少知道厉天师的名号,惹火了他,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