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铭缓缓地擦掉了脸上的菊花茶。
苏柳虚惊一场,摸摸脑勺,“呵呵,呵呵,我准备去找个拖帕……”
边说,边还双手做一个拖地的动作,讨好地做着一前一后地移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是拖地,不是擦脸,不是擦脸!”
唐铭上前几步,神色恢复正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颇有几分爽朗:“苏姑娘着实有趣,不禁让唐某想起某个故人。”
“是么?呵呵、呵呵……”
唐铭坐到前方的八仙桌旁,示意苏柳也坐。有个家丁上来给他添了盏茶。他微微抿了一口,道:“不知苏姑娘家住哪里,不知是否和唐某的故人认识?”
故人?他说故人!苏柳飞速想了一下,道:“我家住江南白龙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唐门主听说过?”
“白龙镇?”唐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苏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唐铭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找到某些信息。唐铭只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第一次听说,“唐某久居唐门,今年已经少有出门,确实没有听说过。”
苏柳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又厚着脸皮问道:“不知刚刚苏柳是哪里让唐门主想起故人了?”
唐铭凝视着苏柳的一双眸光闪动的眼睛,忽而有一瞬的失神,这双眼睛,是这么的眼熟!许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眨着扇子似的睫毛,神情或自然,或骄傲,或顽皮地跟他说话。
“师兄,看,菊花茶还能这样喝!”
“师兄,这是我新制的毒,你能解么?”
“师兄,呵呵,师兄!你看什么呢?我眼睛里长东西的么?”
这毒我能解么?——我已经忘了。
那双眼睛呢?——我也找不着了。
一阵难以言状的痛楚袭上心来,唐铭微微一摆手,“故人旧事。”
苏柳见唐铭不愿多语,便知趣地“哦”了声。
唐铭忽然问道:“苏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不知今年多大?”
苏柳道:“马上十七了。”
唐铭慈祥道:“原来和心璇一般大小。不过可比心璇独立多了,小小年纪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像心璇,成天还在我身边撒娇。若有机会,你俩多接触接触,多让她向你学习学习。”
苏柳道:“唐门主说笑了。无论是论容貌还是才学,苏柳都远远比不上唐姑娘。”
唐铭却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皱纹细细舒展开来,少了那晚的威严,平添了几许亲切:“她这丫头,心比天高,不提也罢。老夫倚老卖老,直呼你苏柳可好?”
苏柳觉得唐铭私底下也挺和蔼的,遂道:“当然。”
“苏柳第一次参加君子大会?”唐铭问。
“是。不过其实我是一个大夫,对毒术只是略懂皮毛。这次主要是怀着谦虚的精神来学习的。”苏柳一般正经道。
“会上鱼龙混杂,你初次参加,要多加注意。不知苏柳是师从何人?”
“半路出家,这都是我爷爷教的。”
“哦?”唐铭心中一动,忽然来了兴致,道:“民间果然卧虎藏龙。不知苏柳的爷爷是何方高人?”
苏柳不好意思地笑笑,替苏之退谦虚道:“江南无名人士,苏之退。”
“苏之退……”唐铭低声重复了一遍,忽然心中一惊。他的手指上因多年与毒药打交道,皮肤干燥又粗糙,老茧慢慢地摩挲过手中光滑的杯身,疑惑道:“是你爷爷?”
苏柳敏感地扑捉到唐铭语气的变化,“爷爷”这两个字被他不易察觉地拉长了语气,好像对这个亲戚关系产生了疑问。苏柳不动声色地道:“是啊。
唐铭很快一笑而过,道:“若有机会,还希望和苏柳爷爷交流交流。”又关心地道:“苏柳这么小出门,家里父母可放心?”
苏柳刚还想揣摩唐铭的语气,闻言却稍稍愣了一下,眼睛看着桌上的茶杯,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病去世了。我一直由爷爷抚养长大。”
唐铭身形一僵,苏柳沉静的眼神和平淡的语气让他的呼吸忽觉不畅,右手在袖管中又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停了半晌,他艰难地露出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却只叹息般道:“好孩子……”
这一叹像是包涵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一声叹息。
苏柳心里也一声叹息,这人老了果然就多愁善感了,顿时就把气氛搞得悲凉万分,就像是开追悼会似的。
其实苏柳打小就很反感这样的反应。她讨厌这种无端生出来看似深沉实则薄凉的同情。叹息的人往往都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无缺的天伦之乐给了他们同情别人的权利,所有家庭成员残缺的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需要他们的爱和怜悯。
可事实上,生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否缺爱是很主观的感知,与外界环境不能对应地挂钩。这点,至少在苏柳身上得到了体现。她成长在苏之退的关爱下,沐浴着白龙镇的和谐新风,健康快乐,虽然明白自己缺少双亲,却从不耿耿于怀,也不怨天尤人地埋怨世事不公。
而这样的情况遇着多了,她也麻木了,所以当下只冲着唐铭无奈地摇摇头。
这一幕,落在在唐铭眼中,却犹如一根针刺在心间。
唐铭又问:“那……你的外公外婆呢?还有,奶奶呢?”
苏柳心中疑惑,这是凑足四人打麻将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又摇了摇头。
唐铭心痛又复加一份,走过来,默默地拍拍苏柳的肩。
气氛除了沉重还有有一丝诡异。苏柳感到不再在,正准备换个欢快点的话题,又听见唐铭道:“瞧老夫这是干什么,年纪大的,难免多愁善感起来。苏柳别忘心里去。”又话锋一转,换了语气,“苏柳跟华阳公子很熟?”
苏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继而心里偷偷一乐,唐门主一把年纪也很八卦么?遂含糊地道:“还行吧。”
唐铭面露微笑,随口道:“华阳公子江湖久负盛名,不过却没有听闻身旁带过什么女子。苏柳想必也是侠义心肠,才能让他青眼有加。那日心璇还跟我提到,华阳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赞赏。
有人夸奖慕瑄,苏柳自然很高兴,可表面上还是得做做样子,无所谓笑笑道:“就那样吧。”
这点小动作一丝不落地落入了唐铭的眼中。他忽然越来越害怕见到眼前这个妙龄少女,害怕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越是不轻易地举手投足,越是能勾起他层层深压的回忆;越是自然无害地冲着他笑,越是让他觉得心中有一股血气在不停的翻涌。
他忽然道:“时间不早了,老夫很高兴苏柳姑娘能下榻山庄,以后若有空,苏柳尽管来玩便是。”
苏柳稍事一愣,看着唐铭脸色却是不太好,便答应道:“谢谢唐门主,那苏柳先行告退了。”
这逐客令虽然下得有些突然,但苏柳也没有往心里去。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她和唐铭的对话,觉得肯定是自己替慕瑄过度谦虚的态度与唐铭盛赞慕瑄的看法向左,俗话说话不投机三句多,所以唐铭顿时就觉得与苏柳再无话可谈,便请了苏柳回去。苏柳想明白了这点,总结出以后做人也不能太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