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依山而建,大部分人家皆住在阶梯状分布在山体上的天然平台或人工垒起来的平台上,村中的道路亦不平坦,但总算是多次被人力拓宽过、许多地方都铺了石头做阶,比外面那些小路好走得多。
顾四少爷领着一行人才刚走到村中,就有村里的孩童认出了他,跑去最顶上的燕家报了信。
“四少爷领着些贵人来我家了?”
燕红正与张氏、兰婶子、二妮几个坐在堂屋里包粽子,听村中顽童来报,拿几个枣子打发了小童,起身走到屋外相迎。
在院门口等了会儿,燕红看见了冒雨前来的一行人。
“四少爷……咦?全公公?”看清顾玉成身侧那个白脸公公,燕红脸上露出惊讶神色。
看清等在小院外的燕红,全公公脸色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上次贵阳府一别,至今还不到一年功夫,全公公这种在(太监)宫斗中胜利过的赢家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燕红。
也正是因为这位公公太擅长记人,他对这位燕小仙师的变化才会如此惊诧。
她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眉眼五官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如果说当日在贵阳府因胡参议淫祀一案相识的燕红像是一块朴素坚固的顽石,此时的燕小仙师就像是经年矗立海边,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磐石。
原先那身青涩懵懂的乡野村女气质消失无踪,此刻大步往他走来的黑壮少女,其沉稳、内敛,竟与全公公在南京时见过的养老的文武高官有几分相似。
“不曾想全公公竟亲自前来我老家这乡野之地,未曾远迎,是小女失礼了。”燕红走到近前,含笑拱手。
全公公回过神来,连忙客气地回礼:“哪里,咱家冒昧前来打搅,小仙师莫要怪罪才好。”
“贵客临门,可不敢怪罪。”燕红笑着摆手,又朝跟在全公公身后众人中她唯一认得的一个拱手见礼,“汤将军,别来无恙。”
顺安卫参将汤成连忙抱拳,直道不敢。
燕红将一行人请进院内,张氏、兰婶子得知来了贵客,已经快手快脚将堂屋内杂物清空,她们是成年妇人不好出面迎男客,又吩咐二妮、小宝出来端茶送水。
燕红并没有自身是什么世外高人的自觉,一面让熟悉的顾四少爷将全公公带去堂屋,一面自然地来帮一众军官栓马。
几个军官哪敢让她代劳,皆主动地将自己骑来的马栓到燕家的牛棚外面。
脱了蓑衣斗笠、用小宝拿来的毛巾擦了下脸上手上的泥水,全公公便正色道:“燕小仙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无不可。”燕红爽快起身,请全公公去她住的西厢房外隔间。
他两个前后脚进了西厢房,坐在堂屋里的几个军官便好奇地打量起燕家。
黔地的雨下起来是不容易停的,重要淅淅沥沥地持续个几天;黔人也习惯了顶着这种毛毛雨生活,勤快的二妮和小宝就没拿这雨当回事,归置好客人们脱下来的蓑衣斗笠,便去抬草料喂马。
一名穿蓝布公服、袖口处用护腕扎紧的精干武官,视线扫过燕家院子角落里堆着的两个石锁,又默默转向石锁旁边那个缠着草绳的练功木桩。
全公公惊异于燕小仙师那仿佛经历过岁月沉淀的沉稳气度,这名武官惊诧的,却是燕红那副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煞气的气势,和那身一看就知道必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好筋骨。
常人看燕红,只觉得她又黑又壮,不似女子;只有懂行的武人,才看得出她那黑壮身形有多难得。
便是半年前才刚在顾大老爷府上见过燕红一回的汤参将,都有些不敢相信燕红的身量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了这么多。
穿蓝布公服的武官走到堂屋房檐下,盯着燕家院子里那对石锁沉思了会儿,招手叫住燕小宝:“小郎君,敢问你家那对石锁是何人所用?”
燕小宝顺着武官所指看了眼院子角落,回头道:“回军爷的话,那是家姐炼体用的。”
武官正若有所思,童言无忌的燕小宝又补了一句:“家姐嫌那对石锁轻了,这半年来已经不用了,平日里炼体都是去村东头后山那边清理乱石,清出来的石头砸碎了堆在山坳里,家姐说以后可以拿去铺路。”
武官:“……”
待燕小宝走开去搬马料,这位从京城来的武官犹豫了下,走入雨中,穿过院子,走到那对石锁前。
这种石锁并不少见,武人常用来打熬力气,从京城来的这位武官家里就备着一副。
他半蹲下来握紧石锁,用力提起,又轻轻放下。
重量上也和他所用的那副差不多。
武官默默转头,看向西厢房方向。
他刚到而立之年,正是身强体壮之时,用这种规格的石打熬力气正好合用。
但那燕小仙师……看着也就二八年华(十六岁)上下,个头也不算高,身量还未长成。
这么大年纪的民间女子,说是仙门之后倒也罢了——竟还炼体?还练得比一般武夫更甚??
武官默默走回堂屋,在汤参将旁边坐下,略略一抱拳:“汤参将请了,你与那小仙师可是相熟?”
汤参将忙恭敬道:“不敢说相熟,末将只与燕小仙师见过两回。若是熟悉,还是顾四少爷熟悉些。”
坐在不远处休息的顾玉成听到提起他名字,连忙机灵地过来回话:“汤将军,孟百户,可是有话要问小子?”
穿蓝布公服的这名武官,便是孟百户。
只是他这百户,却很不同寻常……连汤参将都要恭恭敬敬,顾玉成更不敢拿大。
孟百户抬眼看了下顾玉成,客气地道:“确实要向四少爷请教一二,不知四少爷可知燕小仙师是如何斩妖除魔?”
顾玉成眼睛一亮,这问题挠到了他的痒处,立即眉飞色舞地说起燕红亲口跟他讲过的降妖除魔故事……
当初独秀山淫祀一案时,燕红曾为了打消顾少爷的“求仙问道”心思,把经历过的任务改头换面讲给他听,着实把顾四少爷吓得不轻。
但在放弃了求仙一途后,顾四少爷又迷上了这些神异故事,来李家村找董慧求学时有机会便央求燕红给他开开眼界;燕红并不讨厌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富家少爷,便也没拒绝。
而燕红所经历的任务,哪怕是改头换面、去了许多涉及芯片系统的细节,说来也着实精彩万分,远比那些书生女鬼的缠绵故事吸引人。
罐子里的山中鬼,山中清修的千年古树,掌管杀人公馆的凶悍恶妇,办吃人宴席的猛虎妖王……一件件、一桩桩,直听得在场五名武官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奇事!”听到最后,在场武官中身份最尊的孟百户不禁感叹。
顾玉成见自己转述的除魔故事连京城里来的锦衣卫百户都能震住,深感与有荣焉,眉开眼笑道:“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人,做不了假的,不光她本事惊人,她那两位师兄师姐亦是惊世能人,稍后孟百户见到了便知。”


第202章 仙种波折
顾玉成话音刚落下,在场五名武官便都听到了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是听命于全公公、常年在顺安卫和贵阳府间两头跑的汤参将一身功夫也没落下过。
这动静像是个有五、六百斤的巨汉行走于地面,唬得他们几个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山猪闯进村落,忙不迭抽出兵刃,从堂屋冲到院内。
顾玉成“诶?”了一声,没明白这班上官怎就变了脸,忙不迭跟出门来,却见先冲出屋的几人都站在院中,呆呆望着同一方向。
顾玉成顺着他几个注目方向望去,也惊得“哎唷”出声。
却见个衣着简朴、体格却极其高大魁梧的壮汉肩膀上扛着头好几百斤重的野猪,正从燕家院子侧后方的小路走过来。
另一面肩头上,还蹲着只神气十足的金被银床——橘背白肚皮的大猫。
“来客人了?”燕赤霞抬眼望见院子里呆呆站着的众人,友好地挥了挥手,“四少爷,有几日不见了。”
“燕、燕道长。”顾玉成咽了口唾沫,惊异地道,“你这是……打猎去了?娘诶,好大头野猪啊,这得多少斤肉?”
燕赤霞肩头上那头野猪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圆鼓鼓的铜铃眼恨恨地瞪向顾玉成。
顾玉成万万没想到这野猪居然还是活的,妈呀一声退出去老远:“燕道长!猪是活的、活的!”
“自然是活的,四少爷莫要乱说,这不是猎物。”燕赤霞好笑地抬手摸了摸野猪脑袋,进了院子便远远绕开众人,大步往屋后库房方向走,“燕某尚有些事要忙,诸位且先自便。”
一众武官目送燕赤霞扛着野猪健步如飞走没了影儿,又齐齐扭头,看向顾玉成。
“那位……就是小仙师的师兄,也姓燕,唤做燕赤霞,是位有神通的道长。”顾玉成擦了把汗,这功夫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说错话了,尴尬地道,“燕道长宅心仁厚,想来是在山中救了头野猪,带回来治伤的。”
众武官:“……”
……出家人救狗救猫救兔救狐狸还听说过,救野猪是真破天荒头一回。
几人又回到堂屋中,还没坐下,便见燕家小儿子燕小宝从屋后跑过来,客气地朝客人们了笑了笑,进屋拿了卷纱棉布,又进后院提了桶水,急匆匆往屋后去。
过不多时,燕小宝又拎着空桶从屋后出来,重新打了桶水。
孟百户实在好奇,扬声问道:“小郎君,你等可是在救治那野猪?”
“诶!”燕小宝回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呢军爷,猪伯伯跟豹子打架伤着了后腿。”
“……猪伯伯?”孟百户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燕小宝那一口土音厚重的西南官话。
燕小宝却没时间跟他解释,急匆匆的往屋后去了。
几个武官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顾玉成。
顾玉成确实来了燕家很多次,但也没见过那头野猪,被一帮武官盯得满头大汗;灵光一闪想到燕赤霞另一边肩膀上那头神气的金被银床,连忙道:“既然小宝叫那野猪伯伯,估计也是有灵性的,就跟那只看家护院的猫一样。”
“看家护院?猫?”孟百户满脑门的问号。
“正是。小仙师家养的那只金被银床是极有灵性的,不拘什么时辰,只要是有外人往山后那女学堂去了,这猫就会去赶人,凶得很。”顾玉成又来劲儿了,“我是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说,隔壁村的闲汉往女学那边偷溜的,被那猫挠伤了好几个。”
孟百户想到方才看见那汉子肩头上站的猫,脑袋上的问号更大了。
那只金被银床确实神气,见到外人也不怕、不跑,但看着也就十来斤重,还能把成年男子赶走?
思来想去,孟百户想那毕竟是燕小仙师家里养的猫,左近乡民不敢冒犯,这才让那小小猫儿抖了威风。
他心里这般想时,却见跟着那汉子去了屋后的橘白大猫不知何时来了堂屋里,正蹲坐在窗台上,神气十足地朝他们这几个外来人打量。
孟百户视线跟那橘白大猫碰上,便见这猫也像是看准了他,一双金黑竖瞳目光炯炯往他看来。
那眼神儿还跟活人似的,像是在挑剔审视他一般。
孟百户不由觉得有趣,对背着窗台的顾玉成道:“四少爷倒没说错,这小仙师养的猫果然胆大,寻常猫儿见了生人远远跑得没了影儿,它倒是真个不怕。”
他这话说来,那猫竟然也像是听得懂在夸它一般,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抬了下脑袋,又从窗台跳了出去。
顾玉成回头只望见个猫屁股,脸上只讪笑,心中暗呼庆幸……他知道这猫与慧娘子亲近,要是说了它的坏话被它听见,说不得会被慧娘子怪罪。
众人闲坐一阵,燕小仙师便与全公公先后脚从西厢房出来,显然是说完话了。
“我家住得偏僻,来回一趟不易,公公且先在我家安住两天,等我与师兄慧姐商量个章程,便回复与公公听。”燕红随手带上门,便请全公公往正房方向走。
“如此,咱家就叨扰了。”全公公也没推辞,笑着应声。
进得堂屋来,全公公便冲几个武官……主要是对京城来的孟百户一行三人说了要在李家村逗留两日的话,孟百户回头与同行伙伴低语了两句,也应承下来。
燕家的正房因老两口与燕老大两口子斗气之故,还一直空着无人住,正好用来安顿客人;连日赶路的全公公也着实疲惫不堪,二妮将屋子收拾出来,他便告罪一声,先行进屋睡下。
安顿好全公公,燕赤霞那边也忙完了,又扛着那头野猪从屋后绕出来。
“燕师兄,猪道友又负伤了?”
正在堂屋里与汤参将等人说话的燕红见燕赤霞从门前过,抬手招呼。
“可不,我先送它回去。”燕赤霞笑着点头,趴在他肩膀上的野猪也灵性地朝燕红张了张大嘴。
顾玉成、汤参将、孟百户等人呆呆地目送燕赤霞扛着野猪出了院子,飞也似的往山上去。
“小仙师,那猪是个什么来头?”顾玉成好奇地道。
“是咱们北山本地的猪妖,几个月前来我家后山地里啃秧苗,算是不打不相识。”
燕红知道京城里来的锦衣卫百户是为的什么才坐在她家里,并不掩饰自身神异,爽快地道:“这位道友还未炼化喉骨,不能人言,不过灵智已开,现下同我家有些往来,会帮我家看着些地。”
众人:“……(°△°(°△°(°△°)”
燕红笑道:“我修行时日不长,认得本地精怪能人不多,与这位猪道友也是因缘巧合才相识。我燕师兄交游广阔,孟百户所托之事,待我燕师兄回来了可问问他,他或许有办法。”
“如此……大善。”孟百户强行镇定着道,“在下在此多谢小仙师了。”
燕红微微一笑,转而朝顾玉成问起顾飚顾武兄弟。
顾飚顾武是顾大老爷的家丁亲兵,也是顾大老爷收的义子,以往每回顾四少爷来李家村都有他两个跟着,来与燕红讨教拳脚功夫,这回因全公公身系重任,四少爷才没带上他俩;燕红与他们兄弟有半师之谊,自然要关心些。
闲话了小半刻钟,燕赤霞就从山里回来了。
他扛着几百斤重的猪妖跑了这么一截山路,进门时身上还清清爽爽,半点汗迹也无,看得一众武官心中暗暗称奇。
“京师有金睛长尾怪兽作害?”
听这位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孟百户道明来意,燕赤霞意外地望向燕红。
“正是,孟百户方才与我说,这怪兽所到之处,人皆昏迷,惊动了宫中圣人。”燕红点头道,“还有一桩事,有个叫李子龙的妖人以符木结交宫中内侍,于宫中行巫蛊事。”
燕赤霞的神色顿时就有些微妙。
燕红都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几遍后世所记载的本朝史书,燕赤霞当然也看过了。
没记错的话……成化十三年间,京城里确实闹出过怪兽作害、妖人作巫蛊这两件事。
而这两件事直接引发的后续是宪宗皇帝更加信任大太监汪直,任由汪直提督的西厂于京中兴起大狱,残人无数。
也是因为西厂如此得势便猖狂、恶了大明官场,没几个月后西厂便被内阁奏请罢设。
但今年,燕氏兄妹两个并未听闻到西厂设立之说。
再想到去年秋季时便应该上报到京城里的仙种土豆至今没个说法,燕赤霞哪怕还没听到燕红转述她与全公公的密探内容,也能猜度一二……
显然,有了个身在黔地、拿得出仙种的真正仙家子弟,如史书上一般先后被怪兽作害和宫中巫蛊事惊到的宪宗皇帝,没有慌乱到只能任命太监“乱抓药”的程度。
但……这位京城来的锦衣卫百户还是直到端午将近了才来黔地问策,说不得,京师对于是否在官面上承认“黔地仙人弟子”这件事儿,还有很大的顾忌。
又或许,是有什么上层博弈的缘故在——因为将燕红所献的仙种土豆送去京中的,也是太监!
燕赤霞脑中转过这一串儿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
燕师妹将他引荐给这位锦衣卫百户,这种行为本身就说明了燕师妹的态度,而燕赤霞是不会怀疑燕红的决定的,想了想,道:“师妹,若我们此时才慢吞吞赶去京师,怕是来不及,不若愚兄修书一封,请苏北的道友帮忙跑一趟,你看如何?”
“师兄是说,鹰婆婆?”燕红立即想起马陵山那些正道妖修来。
“正是,鹰道友可日行千里,往返皆比你我便利。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便欠了鹰道友一笔人情债了。”燕赤霞点头道。
“这倒好说,你写信时不如问问鹰婆婆是否得闲,若得闲,不若来黔地走动走动。”燕红挤挤眼睛。
独秀山的槐前辈都对功德气运感兴趣,想来鹰婆婆应该也有想法,反正燕红是不嫌帮手多的。
若是鹰婆婆不修功德之道,那燕红用自己的命运点换些修行之物送她也行,反正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命运点。
“善。”燕赤霞也觉得这还人情的法子合适,便当着一众武官的面儿凭空取了符纸毛笔朱砂等物事,当场笔走龙蛇修书一封。
孟百户对燕道长凭空取物的本事大为惊艳,到燕赤霞写好信,便激动地拱手道:“多谢两位仙门高徒相助,这封信且交予我,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去苏北……”
“这倒不必。”燕赤霞笑着摆摆手,当场将符纸折成飞鸟形状,掐了个法决,往纸鸟一点,那纸折的鸟儿便飞了起来,在众人头顶略一盘旋,便闪电般飞出屋去。
一众人追到门口去看,那纸折的鸟儿已经消失在天际。
“这、这便是仙法?!妙哉!妙哉!”孟百户回过头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燕氏兄妹的眼神与看活神仙无异,“燕道长、燕小仙师,这仙法若能用于军中传信……我大明铁骑,岂不是如虎添翼?!”
燕红意外地看向这个锦衣卫百户,旁人知他们会仙法,总是第一个想到求取仙药益寿延年,这人却是只想着于军中有益,倒是个忠公体国之人。
燕赤霞也很欣赏孟百户这等人品,笑着解释:“怕是要让孟百户失望了,这纸鸽传信只有修行中人能收。”
孟百户神色一滞,欲言又止,长吁短叹地坐回凳子上。
燕赤霞见他这反应,心头便有所悟。
从这天子亲军的反应来看……大明天家便是想征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怕也是大大不易。
燕红早先与全公公谈过话,倒不用去猜这些,只扯开了话头聊起旁事。
稍晚些燕老大从地里回来,对着自家堂屋里一屋子的军官一脸懵逼,偏还被闺女推出去招呼男客,只得硬着头皮上;好在这些武官谁也不会特意来为难小仙师的父亲,多有恭维客套,好歹没让燕老大出丑。
到天色黑尽,在女学里教了一天书的董慧回来燕家,三人才凑到一起说话。
一上来,燕红便严肃地道:“长话短说,全公公先前把两万斤仙种土豆带去京城,刚风光没两天便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投进天牢,那两万斤土豆种子也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早已料到结果不善的燕赤霞皱起眉头,对封建王朝完全不抱期待的董慧也没忍住一挑眉。
“我想了想,这桩好事变成坏事,有一部分是运气不好的原因。去年冬天雪下得太早,黔地离京城又远,全公公一路拖拖拉拉,到一月中才赶到京城。”
燕红揉了揉额头,头痛地道:“好巧不巧,当时京城里盛传金睛长尾怪兽作害,宪宗皇帝又透出设立西厂之意,进献仙种的全公公连带拿出仙种的我,就成了众之矢的。”
“宪宗皇帝本就信任宦官,朝中大员自然不会愿见全公公变成第二个汪直。”董慧冷笑一声,“为保权力,毁去能让百姓吃饱的良种又算得什么。”


第203章 弄鬼者为谁
土豆良种一月中送进京师,全公公将近端午时才轻车简从赶来李家村报信,看到全公公那张粗糙了不少的圆白脸时,燕红心中就已经料到此事怕有不顺。
到从全公公口中听得全情,燕红心中已无半分波澜。
谢小郎君那万民同祭的一生,已经足以让燕红了解到所谓权柄,不外乎率兽食人。
即便得知朝廷诸公将两万斤土豆良种付之一炬,燕红心里也未升起太多念头,只觉得“啊,果然如此”。
董慧毫不掩饰表露出她对大明上层的反感,身为大明人的燕红此时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平静地道:“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是否天寒能添衣、家中有余粮,大明朝恐怕只有洪武爷、永乐爷那对父子能惦记了。”
这话董慧也是赞同的,华夏历史几千年,确实也只有洪武大帝给了百姓扭送贪官污吏上京问审之权;换做别的皇帝,不将告官之民贬斥为刁民便已算得仁君。
燕赤霞叹气道:“这毕竟是利于万民的大善之事,如何就能这般艰难?”
“也是我当日想得天真了,以为是好事便大家都愿意同心同力。”燕红道,“现在想想,此事确实不易。如今这位宪宗皇帝生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少时又曾一度被废,靠臣子拥立(夺门之变)才复立皇太子位,继承大统后倒是发现了不能任由文官集团蚕食他朱家天下,但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信重宦官和后宫宠妃来制衡臣子罢了,并做不到如洪武爷、永乐爷那般强势。”
“我托了全公公替我进献仙种,朝廷里的大官必然是要竭力阻挠反对的,这仙种越好他们就越要阻止,不然若全公公成了第二个汪直,又或是第二个郑和,满朝上下衮衮诸公,日子须不好过。”
后世人尊永乐年间的大太监郑和为大英雄,其墓葬故居皆为参拜盛地,但在大明朝,三保太监可是被满朝文官当成劳民伤财、祸乱朝纲的宦看待的——他过世后,明廷官僚便忙不迭毁去了他的航海水文记录、宝船图纸,生怕又有第二个太监得了皇帝信重,又走三保太监老路。
燕赤霞听得不住摇头,长吁短叹:“如是说来,这土豆良种短时间内是无法推往北方了。”
燕赤霞自己就是陕西人,也晓得近些年来北方愈发苦寒,耐寒的土豆(日照充足、土地温度能有10度就能生长发芽)本能救命,却偏偏被这等破事耽搁。
“怕是不能,除非宪宗皇帝不再信任太监。但若是如此,只怕大明朝国祚还要缩短些。”燕红点头道。
燕赤霞一脸的一言难尽。
他也看过史书,当然晓得这一点——文官贪起来,吃相一点儿也不比大明朝那班宗室王爷斯文多少!
几十年后出生的那个所谓“明相”、打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口号的徐阶,一面劝皇帝奉行节俭,一面疯狂兼并了几十万亩地,轻飘飘就能拿出三万两黄金来贿赂朝中给事,大明朝又养得起几个徐阶!
“总之在这事上,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们自己来做。”燕红道,“只是朝中那班太爷,做事不成,坏事却是厉害的,我们亦不能与朝廷反着来,至少要维持住面儿上的从属关系,不然这土豆怕是连在南方都出不了黔地。”
董慧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确实,黔地多山而少地,能种在山坡上、不与稻麦抢地的土豆肯定能推广出去,但其它南方省份就不好说了。大明朝的话语权都捏在当官的和想当官的读书人手上,如果他们四处去宣扬土豆是贱粮,吃了得病,又或是吃了就生不出儿子,这土豆就绝难传出去。”
她前半段还是认真在分析,后半段就听得燕红、燕赤霞这两个古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