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贪图瑞王给的金银珠宝,于是联合匪徒想绑走夫人,未料夫人失足跌下悬崖……”裘珉一字不差地复述。
崔慕礼却笑,“是吗?”
沉杨适时地压着名妙龄少女走出,她小鹿斑般的双眸盈动水光,一脸不明所以。
崔慕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少女胆怯地道:“小女子名为采莲,乃瑞王世子之妾,幼时曾被人贩子拐走,被卖做农户的童养媳,幸有瑞王世子搭救。”
随着她的话语,裘珉瞪圆了眼,喉中干涩无比。
她是,她是小燕子?
崔慕礼道:“这是你的哥哥裘珉,你本名裘雁,乳名小燕子。”
少女还未来得及认亲,便见裘珉磕头哀求,“相爷,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了她吧!”
崔慕礼道:“慢慢来,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话音刚落,一柄利剑从背后刺穿少女的心脏,她口吐鲜血,跌跌撞撞地扑倒,临死前茫然望着兄长,仿佛在问:为什么?
裘珉凄声尖叫,崔慕礼置若罔闻,淡淡地道:“记住,是你害死了她。”
他离开密室,洗净一身腥气,重新来到冰室,躺到妻子身旁,侧身轻拥着她。
夫人放心,裘珉,裘燕,瑞王以及他的党羽……我要他们全部都给你陪葬。
*
谢渺过世后的第三个月,瑞王起兵谋反,被崔相及宣平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镇压。瑞王及其党羽们被就地斩杀,鲜血潺潺,渗进土地,以最残忍的方式告慰谢渺亡魂。
周念南骑在马背上,眺望远处山峦,喃喃自语:“谢渺,害你的人都死了,我为你报了仇。”
一阵风吹迷了他的眼,他腾出手去揉,越揉越疼,疼得他掉出了泪。
他身后不远处,崔慕礼身穿盔甲,左手持剑,右手提着瑞王的首级,俊美的脸上满是冷酷。
瑞王死后,其他藩王忌惮崔周二人的势力,乖乖顺应削藩,大齐自此步入盛世。
谢渺过世后的第四个月,崔夕珺求见兄长,提出要替他聘娶新妻。
她试探地道:“二哥,便是我那好友盼雁,她和离后一直未嫁,你们不妨相处段时日。”
崔慕礼懒得浪费口舌,直接甩了她两巴掌,“去祠堂跪着,跪到我叫你起来为止。”
崔夕珺被人压着跪到祠堂,那里冰冷黑暗,单独供着谢渺的牌位。
她愤恨不已又无计可施,待到三日后,她一瘸一拐地从祠堂出来时,却被告知,苏盼雁被其父火速嫁给了赣州的一名商户鳏夫,而自己也将在下个月嫁往荥阳。
她在极度的震惊中恍然大悟,又哭又笑地道:“二哥,你真是活该,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是吗?
崔慕礼不在乎,他暗中命人去民间搜集各种能人异士,寻找起死回生之术,试图唤回妻子消逝的生命。
某日,他收到一则消息,称佛教密宗有逆转轮回,换天改命之术,请他去询问国寺的了空大师。
在去国寺前,他先见了另一个人。
谢渺死后,拂绿去崔家陪伴谢氏,待谢氏情绪逐渐平稳后,她便打算永远离开京城。
临走前,她转交给崔慕礼一样东西。
“休书?”
“是。”拂绿含泪道:“夫人本想在生辰前交给您,想与您下半生各自安好,岂料,岂料……”
崔慕礼静了一瞬,接过休书,平和地放入袖中。
“离开京城后,你打算去哪里?”
“奴婢想去罗城,那是小姐出生的地方,她心心念着要回去,奴婢要替她完成心愿。”
拂绿擦干眼泪,向他深鞠一躬,“相爷,奴婢走了。”
她背过身,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崔慕礼的声音。
“慢着。”
“相爷?”
“告诉我夫人的过往,她来京城前的过往。”
拂绿答应了。
她将谢渺的往事徐徐道来,从罗城到平江,从谢府到孟府,从曾经隐瞒惧怕,到后来麻木习惯的一切。
在听到孟远棠那段事时,崔慕礼心绪激荡,呕出一口鲜血,用帕子擦干净后,吩咐拂绿继续往下说。
拂绿迟疑片刻,哭着说出孩子的事。
“夫人曾有过身孕,但那段时间您成日在外,坊间将您跟温少夫人的事传得有模有样。夫人忧思过多,不小心摔下阶梯,在三个月时流产了,大夫说她此生都难有身孕。”
崔慕礼蹙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相爷,您与夫人有过一个孩子,她名叫笙苼,笙箫的笙。笙苼走后,夫人对您彻底死心,这些年才不允许您踏入西厢房半步。”
崔慕礼如堕五里雾中,靠着最后一丝清醒,坚持去往私宅,跪在冰床面前。
他捂着心口道:“夫人,我好疼啊。”
疼得快死了。
“你初来崔府,为讨我欢欣而装模作样,我误以为你是贪慕虚荣之人。”
却不知你在谢孟二府受尽委屈,视我为人生救赎。
“你在鬼泣林舍身救我,我本对你心生好感,可没过多久,孟远棠来崔府探亲,你们相处亲昵,惹旁人非议。”
却不知你是被他胁迫,惊惧之下委曲求全。
“孟远棠离开崔府后,我曾在街上与他撞见,他酒言酒语,亮出满兜子银两,声称是他相好的表妹赠与。你们约定好,待你当上官家夫人,定会保他荣华富贵。我差人去问揽霞,她亲口印证了你们在孟府时情谊深厚。”
却不知揽霞亦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孟远棠的禽兽行径。
“崔府落难时,圣上有意替我指婚,你情急之下,挟恩逼我娶你,我分明能拒绝,却选择顺水推舟。”
等到成亲那日,他心中隐隐觉得欢喜,故意选择漠视。
“成亲后,你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偶尔会露出真实性情,愈来愈得我心。”
他想,只要她断绝与孟远棠来往,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可他日夜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孟远棠在两年后返回京城,与谢渺私会数次。他被嫉妒冲昏头脑,当着她的面射杀孟远棠,想以此举断绝她所有歪念。
“孟远棠死后,我以为你恨我杀了他,才会对我态度大变。”
却不知她当时正怀有身孕,误以为他和苏盼雁有染,多重打击下没了孩子。
“夫人,我与苏盼雁什么都没有,是她父亲私下托我帮她和离,我因在和你置气,便没有向你解释细节。”
岂知一步错,终生都错。
崔慕礼捧着她的手,泪如雨下,“夫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他生来尊贵,才华横溢,几乎无往不利。他习惯坐在高处俯瞰,对她怀有偏见,即便动心也深藏不露。他既欢喜她的殷勤,又猜疑她的忠诚,从不肯放低身段,与她推心置腹。在日旷持久的冷战中,他用疏远来伪装焦灼,只敢在醉酒时恣心纵欲。身体的纠缠唤不回她,他便佯装比她更无所谓,不愿做先认输的那人。
他将头颅仰得很高很高,看江山社稷,谋百姓民生,却忘了平等地看看妻子,他的夫人,他此生的挚爱谢渺。
崔慕礼道:“夫人,我爱你,今生只爱你,从很久前便爱你。”
晚了。
谢渺听不到他的爱意和忏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曾经单方面热烈地爱着他,从未得到半点回应。在他心心念着要送玉镯时,她想得是与他和离,永远地离开他。
崔慕礼将和离书撕得粉碎,掏出匕首在腕上狠狠划了一刀,随即与她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裳,像一朵盛放中的玫瑰花。
“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
好在冰床温度低,也好在沉杨发现及时,崔慕礼成功得到医治。
他面无血色,靠坐在床上,手腕绑着厚厚绷带,周身阴沉冰冷。
沉杨不由打了个哆嗦,灵机一动道:“相爷,您忘了吗?那名道士说佛法密宗能逆转轮回,夫人兴许能起死回生。”
崔慕礼动了动眸,“了空大师。”
“对,昨日您没有赴约,了空大师还差人来问了呢。”
崔慕礼翻开被子下地,“备马车。”
“您伤还没好,不如……”
“备马车,或者滚,换其他人来。”
沉杨无奈照办,待崔慕礼见过了空大师,说出来意后,了空大师道:“右相请回吧。”
“大师知道此法。”崔慕礼肯定地道。
了空大师是出家人,从不打诳语,“贫僧知晓,但碍难从命。”
“为何?”
“此乃禁术,贫僧不能违背天意。”
“若真如此,佛家又为何要研究出此法?”
“传经授道时,难免有僧者误入歧途。”
崔慕礼笑了下,“要是我非要入歧途呢?”
了空大师与他素来有交情,叹息劝道:“崔大人,斯人已逝,你该试着放下前尘。”
崔慕礼道:“大师是得道高僧,我本不该冒犯,但以大师之见,是劝我返回正道重要,还是这满寺僧人的性命重要?”
了空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双手合十道:“崔大人,望你三思而后行。”
崔慕礼道:“大师最中意哪名弟子?无听?无见?无闻……”
他念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眸中有血色弥漫。
了空大师看出他的杀意,眉头越皱越紧,“崔大人!”
“大师。”崔慕礼道:“请你帮我。”
“即便施以秘法,能重新来过的也只有崔夫人。而作为代价,你会功德尽失,满盘皆输。”了空大师语重心长地道:“崔大人,你离高位只有一步之遥。”
崔慕礼摇头,道:“夫人能重来就好。”
*
了空大师最终妥协,答应替谢渺逆天改命,谋得一线生机。
可逆天改命并非起死回生,崔慕礼回到私宅,面对的仍是一具冰冷尸体。
了空大师让他等,机缘到后,他便能再次见到谢渺。
崔慕礼足足等了十年,在小皇帝成为青年后因病去世,大齐失去君主,众人要推举崔相为帝时,他在夜里消无声息地过世。
众人惋惜之余,又想推举宣平侯周念南为帝。没想到宣平侯又从皇子中拎了个听话的出来,继续摄政为王,辅佐小小皇帝。
……
成为灵魂的崔慕礼飘在空中,漠然地观望一切。待小小皇帝的加冕礼结束后,他飘回私宅,看着冰床上并肩躺着的两具尸体,面容显露深深哀恸。
他轻抚上谢渺的脸颊,“夫人今在何处?”
崔慕礼。
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雀跃,仿佛是多年以前的夫人……
他陡然失去意识,再睁眼时,身处一座陌生庭院。
院子里有人笑闹,银铃般的笑声中掺杂着奶声奶气的叫唤。
“娘亲真坏!”
“娘亲坏,那谁好?”
“父亲好,父亲待笙苼最好!”
年轻妇人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轻点她的鼻子,故作生气地道:“没良心的小家伙,亏我辛苦生下你。”
“是您先抢笙苼的糕点!”
“娘亲是你怕你糕点吃得太多,以后坏了牙齿。”
“……好吧,还是娘亲最好。”
“那再将你的糕点给我一块?”
笙苼忙将剩余的糕点全部塞进嘴里,鼓着两颊,口齿不清地道:“没了没了,回头叫父亲再给您买。”
谢渺和周围的丫鬟都忍俊不禁,没人察觉到,在院中角落漂浮着一抹灵魂。
他痴痴地望着谢渺,以及她怀中名叫笙苼的女童,直到一抹颀然身影加入。
谢渺朝那人招手,笑得开怀,“崔慕礼,你快来!”
笙苼跳下地,蹬着小腿奔向对方,“父亲!”
与他有着一样面容的男子,神情却比他柔和温情的多,弯身抱起女儿,用袖子替她擦去唇边糖粒,“笙苼,今天有没有气你母亲?”
笙苼道:“没有,我乖得很,不信您问母亲。”
男子转向谢渺,“阿渺,嗯?”
谢渺道:“还凑合吧,若吃饭时再乖些便更好……”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是崔慕礼在梦中渴盼多年的幸福场景。
他就此在宅子里“住”下,渐渐知晓许多事情。
如今是庆元十四年,谢渺已与“崔慕礼”成亲七年,生下爱女笙苼,二人缱绻羡爱,浓情蜜意。
“崔慕礼”唤她为阿渺,谢渺则直呼其名,将“崔慕礼”三个字常挂在嘴边。
崔慕礼看着他们恩爱的一幕幕,心中被惆怅与羡慕填满,灵魂深处偶尔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了空大师做到了,夫人重新来过,幸运地遇见一个疼她、爱她、宠她的“崔慕礼”。
随着疼痛越来越频繁,崔慕礼意识到,他快消失了。
这世界不会再有他,只剩下今生和睦的一家三口。
夜里,他站在谢渺的卧室前,伸手想穿过门,不料触碰到实物,轻松推开了隔扇门。
他惊愕地盯着手掌,再抬头时,谢渺已走到他面前。
“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啊。”
崔慕礼被她牵着手,顺从地走进屋内,在烛光下仔细地凝视她。没有冷漠与疏离,她比记忆中更加美丽鲜活。
因为被真切而热烈地爱着吗?
她察觉到他的异常,刚想询问,冷不丁被他拥入怀中。
一个紧到令人窒息的拥抱。
“夫人。”他颤抖着,哽咽地道:“我爱你。”
谢渺回抱住他,声音带笑,“我也爱你啊。”
他眼眶热到发烫,却流不出泪水,只能接连不断地重复,“夫人,我爱你。”
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向她坦白情意。
谢渺当他在撒娇,耐心安抚了一阵,进内室替他拿换洗的衣裳,待出来时,崔慕礼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轻声的“对不起”。
谢渺一头雾水,追出去左探右找,走廊上空无一人。
奇怪,人呢?
过了半晌,真正的“崔慕礼”回屋,谢渺拉着他问:“你跑那么快干嘛,还顺道去换了件衣裳?”
“崔慕礼”一愣,面不改色地道:“是,我去了趟书房。”
他三言两语套出刚才的经过,眸光一冷,道:“阿渺,我出去一趟。”
他走到院中,环视周遭后,目光停在了某处。
“从你第一天来时,我便知道你在那里。”他道:“看够了吗?看够了便走吧。”
崔慕礼隐在树下,看着冷漠的另一个自己。
“崔慕礼”道:“阿渺今生很好,你的出现毫无意义,走吧。”
崔慕礼低头看着身体,它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在印证“崔慕礼”的话。
夫人很好,没有他会过得更好。
他笑了笑,任由疼痛侵蚀灵魂,黑暗吞没天地。
空中滚落一滴眼泪,砸到地上,成了圆圆的一个小坑。来年春天,坑里冒出一朵美丽的雏菊,被笙苼摘下来,戴在母亲的鬓间。
谢渺抱着女儿,不知怎么便流出了泪。
为什么会哭?
谢渺心想,许是因为花太美了吧。


第153章 (番外三)
宣平侯周念南平生有两件懊悔莫及之事, 一是没能保住定远侯府,二是没来得及向谢渺表明心意。
他出身侯爵世家,因是幼子, 家中待他别无所求。横竖爵位已有兄长继承,他安分地当个纨绔公子,别闹出丑闻便好。
他初时也这么想。
二十岁以前,他是人人艳羡的侯府公子,天资聪颖, 桀骜不羁。他有权有势有银子, 不管去哪都被奉为贵宾,想要的东西看上一眼, 便有人主动送到他手里。
他有崔慕礼那样出类拔萃的知己, 也有如百里盛、秦天宇般胡天侃地的狐朋狗友。上有皇后姑母疼爱,下有定远侯府兜底, 纵观京城,没人活得比他更恣意随性。
他爱玩,走狗斗鸡、喝酒赌博均有涉猎, 但他同样武艺超群,精通十八般兵器,绝非空有外貌的绣花枕头。
他从不碰女色,一是觉得女子无趣, 二还是觉得女子无趣,三依旧是觉得女子无趣。
涂脂抹粉、嗲声嗲气地往他眼前凑,味儿重的能熏死人, 谁能生出旖旎的心思来?!
哼, 他才懒得跟女子搅和在一起。
——以上是他遇到谢渺前的想法。
在庆元二年,他因为一个赌约, 跑到城门口拦下谢渺的马车,莽撞的向她索要肚兜。他想得甚美,破旧马车里坐的不会是富家小姐,给一百两银子换个肚兜,怎么看都是笔划算的买卖。再者了,不划算又如何?他是定远侯家的三公子,谁能不卖个面子?
偏偏马车里坐着个外乡姑娘,不认识他也罢,年纪小性子又轴,不仅没给肚兜,还甩手给了他一耳光。
即便过了四十年,周念南也能清楚回忆起那一幕:小姑娘怒火中烧地瞪着他,满脸倔强,眼眸亮得惊人。
他脑中霎时浮现一个词:明眸皓齿。
毕竟不占理,挨打也是活该。他灰溜溜地回去,被百里盛他们嘲笑许久,正当快忘记这件事时,在崔慕礼家再次遇见她。
当时他们一群人在崔家花园里玩投壶,几位小姐也跟着过来,她便跟在最后面,挪着碎步,低眉顺眼,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他揉揉眼睛,心道:是他眼花不成,刺猬球怎么变成了蒲公英?
周念南之前就听崔慕礼说起过,家里来了个远方表妹,是继母谢氏的侄女。
他还打趣:莫非是你继母嫁进崔家不够,还想赠一个?
未料被他一言命中,刺猬球——不对,谢渺在崔慕礼面前矫揉造作,全无打他时的彪悍劲。
好家伙,竟有两幅面孔呢?
他连忙找到崔二告状,“你家便宜表妹不简单,前些日子我无意间冒犯她,好家伙,她二话不说扇我一巴掌……”
崔慕礼颔首表示知晓。
此后周念南便时不时跑去崔府,铆足劲地破坏谢渺对崔慕礼献殷勤。崔慕礼在场时,谢渺便忍气吞声,但一当崔慕礼走开,她便露伶牙俐齿地回击,将他讽得牙直痒痒又无可奈何。
时光在两人一来二去的斗嘴中飞逝,期间周念南从没思考过,一向不近女色的自己,为何专跟谢渺过不去?
他以为自己是看不惯谢渺的假惺惺,直到某日百里盛戳破了窗户纸。
“念南,你最近提起崔慕礼便宜表妹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古怪哦!”
“这还不明显?小爷我讨厌她!”
“啧啧啧,你以往讨厌女子,恨不得离她们百丈远,怎么轮到她就愿意斗嘴三百回合了?”
“……”周念南双手抱胸,眼神有一瞬心虚,随即理直气壮地道:“她打过我!”
对,肯定是因为她打过他,所以他怀恨在心,耿耿于怀,挟冤记仇,斤斤计较……
百里盛嘿嘿一笑,在他生辰时送上一份大礼:一名像极了谢渺的伎人。
他促狭地挤眉弄眼,“想要报复她的方法有很多,这也是其中一种哦。”
周念南想也不想,抬手给了他一拳,“百里盛,我看你是脑子跟裤/裆长错了位置,需要我给你重新挪挪!”
百里盛没辙,只得打发走伎人,顶着乌青的眼圈,恨声道:“你清高,你纯洁,我等着看你以后嗷嗷直哭!”
周念南嗤之以鼻,然而当天夜里便发生了一件荒唐事。
他他他他,他梦到谢渺了!
梦里谢渺活色生香,柔软地依偎在他怀中,纤手拉下肩头纱衣,露出颈间殷红细带,吐气如兰地道:周念南,你瞧我的肚兜好不好看……
梦醒后,他大口喘着粗气,餍足而茫然地望着帐顶,内心填满美妙却陌生的情绪。
他好像真的想要她。
冷静以后,周念南开始思考事情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靠谱。谢渺喜欢崔二,无非是看他年少有为,家境优越,还长得好看——妥了妥了,他哪里都不比崔二差!
他信心满满地跑到她面前,有意无意地自我展示:你瞧,我武功好,出身好,长得也好!
可惜谢渺是个二愣子,每回都以为他在指桑骂槐(骂她穷酸),气得他就差直接说明:我这么优秀,别看崔二了,快看看我呗!
但她还是没有开窍,一双眼黏在了崔二身上。
周念南不是滋味,言语逐渐变得尖锐:以你的出身,哪里配得上崔二?赶紧放下妄念,另寻条可行的出路吧!
谢渺双眸含泪,又打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脸颊,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恼怒又苦涩:我也很好,为什么你却看不到?
他初次心动,便遇上解不开的难题,无知与骄傲编织出一张名叫“自讨苦吃”的网,牢牢束缚住他的真实情感。
他不懂如何表达喜欢,反而用挖苦、讥讽来吸引她的注意,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暂时忘记崔二,全心全意地看着他。
他心存侥幸:反正崔二不喜欢她,待崔二成亲,她伤心欲绝之际,他便大发善心地将她娶回侯府,过上比崔府更荣华富贵的生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在庆元七年的六月初五,他的天彻底塌了。
北疆来报,称定远侯与世子通敌叛国,被副将黄有才就地斩杀,嫂嫂与侄子在押送进京的途中病逝。母亲乍闻噩耗,命人拆下堂前“忠勇赤胆”的御赐牌匾,想要去求见承宣帝。
左相张贤宗率人包围了定远侯府,笑着道:定远侯不忠不义,辜负圣上多年信任。圣上已下旨捉拿侯府满门,择日全数问斩。
母亲椎心饮泣,高喊“侯爷有冤,求圣上明鉴”后,一头撞死在大门前。他抱着母亲的遗体,眼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官兵们在推搡,奴仆们在哭喊,周遭蜩螗沸羹。
他嚼齿穿龈,执起地上长剑,冲上前想杀了张贤宗,被他的护卫们合力制服。
张贤宗高坐在马背上,眼神睥睨,轻蔑笑道:“小儿狂傲,不知天高地厚。”
周念南被打入天牢,与其他死囚关在一起,不时被官差提出去审讯拷问。他跪下求官差传话,想请皇后姑母做主伸冤,对方却说皇后与九皇子被打入冷宫,想必也是时日无多。
那一刻,周念南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在行刑的前几天,崔二派人偷龙换凤,将他从天牢救出,藏身在崔府密道中。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求圣上收回成命,好不容易逃到街上,却在旁人聊天中得知,侯府二百多口人已被秘密处决,无一生还。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他还苟活。
他在街上与乞丐抢食,跟醉汉打架,甚至朝疯狗乱叫。他疯疯癫癫,满身污垢,再也不是从前锦衣玉食、意气风发的贵公子,而是忍辱偷生的胆小鬼。
他躺在巷子里,任由污水浸湿灵魂,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想:就到此为止吧。
有人走进巷子,撑着油纸伞,替他遮去狂风暴雨。
是谢渺。
她又一次打了他,边打边骂他,甚至拿出匕首要他自我了结。可她眼中有明晃晃的泪,也有狼狈不堪的他。
她在为他而哭泣。
他麻木的灵魂再度感受到疼痛,哭着抱住她,抱住这一世的救赎与欢喜。
她叫他活下去,他答应了。
他重振旗鼓,决心去北疆寻找真相,临别前与她告别时,多想将爱意一吐为快。可他有罪在身,怎么能拖她下水?
于是他说:“谢渺,等我回来。”
她好似还是不懂,一旁的崔慕礼却了然,用借口将她支开,催促他赶紧出发。
他问:“崔二,你不喜欢谢渺,对吗?”
崔慕礼神色如常,“对。”
他并未生疑,安心远赴北疆,改名换姓投入军营,处心积虑地接近黄有才,在得知他与珠可沁联手害死父亲兄长后,他将目光转向了北狄。
定远侯府世代抵御北狄蛮族,眼见边疆局势渐稳,父亲有望功成身退之时,珠可沁的出现毁了这一切。
珠可沁!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要用珠可沁的首级与北狄的崩溃,以告定远侯府满门英魂!
他暂且留下黄有才的狗命,以叛军的名义主动投入北狄,向珠可沁献上锦囊妙计,吞并中小部落,更连取两座城池,成功取得珠可沁的信任。
珠可沁年轻貌美,心思狡诈,手段毒辣,踩着无数人的性命坐上首领之位。但她终究是名少女,见周念南俊美不凡,才智过人,心荡神迷下难免掉以轻心。
很快,周念南便成为她的心腹军师。即便她数次献身都被对方拒绝,她仍坚信会有“抱得美人归”的那天,岂料美人亦是穿肠毒药,时刻谋划着要歼灭整个北狄。
庆元九年,秋。
蛰伏两年,周念南成功拿到替定远侯府翻案的证据,率领周家旧部包围珠可沁的住所,亲手杀了珠可沁,对天喊道:父亲,兄长,孩儿为你们报了仇。
珠可沁死后,周念南再小施计谋,逼得北狄自乱阵脚,互相猜忌,联盟自此分崩离析。随后,周念南又捉拿叛将黄有才,带着证据一起返回京城,到京城尹前击鼓鸣冤。
这一次,承宣帝召见了他,在听完来龙去脉后,承宣帝老泪纵横,悔不当初。
他替定远侯府翻了案,弥补给周念南更为显赫的权势富贵,但周念南心心念地只有一样。
他要去找谢渺。
他迫不及待地找到崔二,请他安排谢渺出来会面,崔二却说,谢渺已是崔家二少夫人。
周念南好恨啊。
他想到在北疆的那些日日夜夜,除去血海深仇,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便是她。他必须帮定远侯府洗刷冤屈,堂堂正正地回去,风风光光地娶她。
可在他离开后不久,她便嫁给了崔二。
她没有等他。
周念南如遭五雷轰顶,顾不得失礼,直接冲进崔府找谢渺求证。她姗姗来迟,容貌比记忆中更为娇艳,挽着妇人发髻,惊喜地道:“周念南,你真的做到了。”
她当他是朋友,善心地为定远侯府在寺庙里立了牌位供奉。
他被嫉妒冲昏头脑,脱口便是满怀恶意的讥讽,笑她身份低微,攻击她别有用心。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数不清第几次红眼,忿忿地赶他滚出崔府。
此后的每一次见面,他都冷言冷语,对她行尽嘲讽,世人都道宣平侯厌恶崔二少夫人,只有崔慕礼知晓实情。
周念南爱谢渺,一直都爱。周念南也恨谢渺,一直都恨。
他爱她的机敏善良、伶牙俐齿,也恨她看不出自己的情意,转身嫁给崔慕礼。无论他变得多么优秀,她眼里都看不到他,满心只有崔慕礼。
他到底输在哪里?
他不懂,于是倍加苛刻的待她,当她的目光投向他时,哪怕带着厌恶都使他愉悦。与此同时,他从未打消过娶她的主意,暗中观察她与崔二,如愿见到他们夫妻冷淡,情感不和。
他将如意算盘拨得响亮,待她与崔二和离,他便向她表明心意,诉说这些年来深藏的爱意,求她嫁给自己……
庆元十五年的春分那天,继侯府覆灭后,他的天再次崩塌。
谢渺死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崔府,见她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不会笑,不会怒,不会再有机会听到他的告白。
他憎恨崔慕礼,娶了她却没能好好对她。他也憎恨自己,为何不能勇敢点,在她活着的时候抢走她。
谢渺下葬的那天,他偷偷躲在暗处,身上穿着丧服,假装丈夫在送妻子远行。
他收起心痛,与崔慕礼联手杀光瑞王及一干心腹,望着宽阔无际的天空时,仿佛见到了她的笑脸。
她在说:周念南,谢谢你。
周念南回:“谢渺,我爱你。”
她永远都猜不到,他的刁难奚落是假,喜欢到非她不娶才是真。
此后十年,他与崔慕礼共同辅佐小皇帝,在大事上同仇敌忾,在小事上针锋相对。他一辈子没有娶妻,崔慕礼没有续弦,谁都无法忘记那名叫谢渺的女子。
崔慕礼去世的前一天,周念南在下朝时突然问:“你很早前便爱她,是吗?”
崔慕礼这次回道:“是。”
他们都爱了她很久,却不敢在她活着时勇敢地承认爱意。
两个可笑的懦夫。
后来的后来,崔慕礼去世,大齐有了小小皇帝。周念南辅佐了小小皇帝许多年,在五十五岁时迎来生命终点。
小小皇帝正是而立之年,红着眼侯在他床前,“宣平侯,你放心,朕定会爱民如子,勤政亲贤。”
周念南笑笑,看向他的身后,忽然道:“崔二,谢渺,你们来了。”
他模糊的视力恢复清明,见崔二长身玉立,风姿卓然。谢渺俏丽可人,生动明媚。
他们并肩站着,笑着朝他伸手,一如往昔时光。
……
十五岁的少年周念南从梦中惊醒,一摸脸庞,竟全部都是泪水。
“晦气!”周念南用袖子抹脸,边抹边道:“呸呸呸!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是爹妈死,就是喜欢的女人死,还有兄弟崔二死……
“呸呸呸,呸呸呸!”他狠狠地又呸了几口,待梳洗过后,便将那股子莫名的悲伤抛之脑后。
“今日我约了谁?”他问左青。
左青道:“约了百里公子、秦公子、左公子等去东阳湖游船。”
周念南收整一番跑去赴约,期间大家喝酒玩六博,百里盛提出要换种新玩法。
“咱们换个赌注玩?”
“金银钱财都是俗物……今日玩些刺激的……”
周念南越听越心惊,拍桌而起,问道:“今日是几年几月初几?”
“庆元二年,六月初十啊。”
周念南一听,嘴角不住抽搐,扶着桌案才没有昏倒。等等,梦里面好像有这个日子?
他使劲回想,细节愈发清晰。那名叫谢渺的女子今日会从东城门出现,从此开启他悲惨懊悔的一生……
他先是不屑一顾,梦而已,还真能信吗?但当秦天宇输了游戏,脱光衣服跳进湖里游泳,大喊着“举世无耻之徒”时,他蹭地一下站直,吩咐画舫调头回岸边。
他抛下一群少年,骑上马,风驰电掣般赶到东城门的凉亭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官道。
千万别出现,千万别出现,千万别出现……
过了半个时辰,正当他松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时,远处驶来一辆破旧马车,噔噔噔地跑近。
周念南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难道梦是真的?
他不信邪地策马上前,横着拦下马车,本想颐指气使地命车里人下来,不知怎地却翻身一滚,摔倒在地,抱着腿哎哟哟地叫唤起来。
“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好疼啊!哎哟!”
“……”车夫慌张回首,“小姐,我好像撞到人了!”
有人掀开车帘,问道:“伤到哪了?”
世界忽然静默。
周念南望着那张玉白娇俏、稚嫩熟悉的脸,神魂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从心口疼到了四肢百骸。
对方下了马车,在丫鬟陪同下走近,俯身问:“你伤到了哪里?我带你去看大夫可好?”
见对方目瞪神呆,仿若未闻,小谢渺蹙眉,担心地想: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傻子”眼中滚落泪水,哽咽着道:“我,我叫周念南,今年十五,父亲是定远侯,姑母是皇后……”
小谢渺眉蹙得更紧,遗憾地想:长得虽好,却真是个傻子呢!
周念南回过神,翻身跃起,拍干净衣衫尘土,彬彬有礼地朝她作揖,“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从马上滚落,与你们没有关系。”
小谢渺松了口气,不是个傻子就好。
周念南道:“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是来探亲吗?”
小谢渺迟疑了会,点头,“是。”
“要找谁家?京城里我熟门熟路,能直接领你们去。”
“京城崔家,你知道吗?”
“……”
周念南暗骂该死,这回决不能让崔二捷足先登,得先让她喜欢他才行。
“我知道,这样吧,我领你们去崔家,但你先陪我去趟医馆,行吗?”他可怜兮兮地道:“腿好像摔破了,疼。”
说着还一瘸一拐走了两步。
小谢渺性格单纯,立刻心生同情,“好,先陪你去医馆。”
周念南一改霸王性格,骑马陪在车旁,用尽一身本事逗小谢渺开心。待到了医馆,两人已然像是朋友。
周念南胡乱开了些药,一想到过会要送她去崔府,整个人便闷闷不乐。
小谢渺察觉他的低落,问:“你还有哪里不适吗?”
周念南摇摇头,眼角瞥到有人在卖糖葫芦,拖着“伤腿”去买了一串。
“谢渺,给。”
“给我的?”
“对,吃了糖葫芦,你便要记住我的好,成吗?”
“为什么要我记住你的好?”
“……算了,不记也成。”往后还有好多时间,他会慢慢对她好,永无止境地对她好。
谢渺弯起唇角,舔了口糖葫芦,眸里有亮晶晶的笑意。
她一笑,周念南便也笑了,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站在路中央,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少年俊美,少女娇俏,年轻真是美好!
同样年轻的还有崔慕礼,他正好路过此地,见好友待一名少女殷勤至极,颇为意外地多看了几眼。
一看便再挪不开视线。
他无意识地走到她面前,递出一块帕子,道:“你嘴角沾了糖。”
少女抬头,凝视面前清冷俊雅的少年,还未说话,便听周念南崩溃大喊。
“崔二!怎么又是你!!!!!!!!!!!!!!!!!!!!!”
是啊,兜兜转转,今生又是他们的故事。
一个全新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大结局,下本阿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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