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崔慕礼带上证人,亲口听吕香禾及年氏女诉说遭遇,另有当年被买通的各地官差作证,坐实曲子铭侮辱谋害无辜女子们的罪行。
承宣帝沉默良久,内心生出一丝懊悔。曲子铭能言善道,材优干济,曾经颇合他心意。红河谷灾银案后,他惋惜失去贤才,追封他为一品国公,使他后人能丰衣足食,永受蒙荫。
如今回想,竟是他识人不清而埋下的祸根。
承宣帝是名豁达大度、纳谏如流、有错必纠的仁君,在他看来,红河谷灾银案中邹远道的罪孽无可推卸,但在残害那十七名女子的事情上,曲子铭更是不能饶恕。
“亡羊而补牢,犹未迟也。”
他语重心长地说完,提笔写下圣旨,撤去追封曲子铭的荣誉,没收其全部家产,此后二十年内,曲家人不得入朝为官。
吕香禾不住地磕头谢恩,泪水打湿身前的地砖。
承宣帝长叹一声,在路过她时停了半步,道:“你没有辜负邹远道的一片痴情。”
五日后,大齐百姓们看清了曲子铭的真面目,而在邹远道与吕香禾的事上,有人同情这对苦命鸳鸯,也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吕香禾。
定是她不守妇道先勾引曲子铭、定是她命中带煞带衰邹远道、此等不洁的女子当在受辱后一头撞死……此类诋毁,层出不穷。
崔慕礼立即派人去疏导言论,就在此时,皇后娘娘做了一件事。
她将吕香禾请进宫中,与她畅聊两个时辰,赞其出淤泥而不染,遇磨难而不折,实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百姓们一听,啥?皇后娘娘都开口称赞了,谁要是再敢闲言碎语,就等于打皇后娘娘的脸!
曲子铭引起的风波就此平息。
吕香禾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公正,在离开前,特意向崔慕礼和谢渺告别。
谢渺为她准备了一堆东西,吕香禾百般推拒。
谢渺道:“我们夫妻曾应许聪儿,要带他去夜市上好吃好玩,却没有机会实现诺言。邹夫人,你将我的心意带给他,也算是帮聪儿完成愿望。”
吕香禾感动万分,“崔二少夫人,我代聪儿谢谢你。”
“哪里的话……”谢渺刚说了几个字,突然眼前发昏,差点摔倒。
幸亏崔慕礼眼疾手快,扶她坐到椅子上,“阿渺,你怎么了?”
谢渺蹙眉道:“有些头晕。”
吕香禾忙替她诊脉,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崔大人,恭喜你。”
崔慕礼问:“阿渺头晕,我有何喜?”
吕香禾没有直说,而是问谢渺,“崔二少夫人,最近是否觉得食欲不振,胸闷气短,时常犯恶心?”
话音刚落,崔慕礼与谢渺都愣了愣。
“您的意思是,阿渺她……”说到后面,崔慕礼失了镇定,声线几不可闻地发颤。
吕香禾道:“是,崔二少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本是来给吕香禾送行,不料得到天大的好消息,崔慕礼仿佛飘在了云端。
阿渺有孕了。
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崔府,晕晕乎乎地用膳洗漱,晕晕乎乎地跟妻子进卧室休息。
临睡前,他才陡然清醒,抱着谢渺不断重复,“阿渺,我们要有孩子了。”
谢渺也激动,她此前已隐约有感,只是没来得及去找大夫印证。
她轻抚腹部,有一瞬间回想起前世,很快又撇开愁思,近乎叹息地道:“是啊,我们要有孩子了。”
在谢渺看不见的角度,崔慕礼眼尾殷红,似泣似喜。
“阿渺,你说它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为什么?”
“因为我梦到过。”谢渺哽咽着道:“她扎着漂亮的小辫子,飞奔着向我跑来,跟我说,跟我说……”
娘亲,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难过。
谢渺忽然泪流满面。
崔慕礼何尝不感到心痛?他佯装无事,轻拥着她道:“阿渺,我们为她取个名字吧。”
“叫笙苼。”
“笙苼?”
“对,鹤笙鸾驾隔苍烟的笙。”
“好,就叫她笙苼。”
在庆元九年的七月初一,他们的笙苼回来了。
*
得知谢渺有孕后,谢氏大喜过望,叮嘱谢渺不许到处传,免得惊了胎儿的魂。
谢渺满口答应。
谢氏又说起怀孕该注意的事项,足足说了两个时辰,听得谢渺耳朵快长出茧来。
谢渺打趣,“母亲,日子还长,您非要赶在今天说完吗?”
谢氏只得停下,转而想起另一件事,“你说,夕珺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崔夕珺在三个月前回到京城,比过往要懂事得多,但在某些事上仍旧固拗。按理说她今年十八,早到了相看亲事的年纪,但她一口咬定不愿成亲,谁劝都不肯改口。
谢氏心里门儿清,她是还没对周家那位死心。那位一日不成亲,她便想继续等下去,看看是否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哪那么容易就柳暗花明?也不睁眼瞧瞧,阿渺都成亲三年了,也没见那位弃暗投明!
谢渺道:“您别管了,等她自己想通就好。”
至于什么时候能想通?谁晓得呢!
夜里,崔慕礼与谢渺已睡下,沉杨突然有急事禀告。崔慕礼听完沉杨的话后,起身去书房静坐到天亮。
等谢渺起床,问他昨夜发生了何事,崔慕道:“了空大师圆寂了。”
“什么?”谢渺惊愕不已,前世她发生意外前,了空大师仍旧健在,今生怎会这般突然?
崔慕礼神色恍惚,三天前,了空大师主动约他见面,两人高谈阔论,对当下的民生、政事畅所欲言。
结束时,了空大师感慨:“大人乃天纵之才,不仅大齐,后世也需要你。今后望你保重身体,切莫再任意妄为。”
他朝崔慕礼深鞠一躬,道:“崔大人,贫僧在此向您拜别。”
回想细节,了空大师似乎已预料生死,那他说的那番话,背后定有深意。
崔慕礼脑中浮现一个猜测,莫非大师用自己的命格——
“二哥,二嫂,你们起来了没?我来给你们送糕点了。”
崔夕珺的到来打断了对话,二人收整一番,到厅中品尝她亲手做的糕点。
“二嫂,好吃吗?”崔夕珺亲热地问。
谢渺惜字如金,“不错。”
崔夕珺道:“那我明日还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味儿的?”
谢渺随口说了一种,崔夕珺听后,立马到厨房找厨娘学习。
她自从去了趟荥阳,体会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后,便无比懊恼当初排挤谢渺的种种行为,铆足劲想要弥补过错。虽然谢渺反应冷淡,但水滴穿石,只要她坚持不懈,总会赢得谢渺的原谅。
她在厨房里忙到午后,丫鬟提醒她,“小姐,该去赴丁夫人的约了。”
丁夫人便是苏盼雁。
崔夕珺回京后,她三天两头便跑来求和,崔夕珺都懒得搭理。直到有一次,崔夕珺在外头遇上女子的那点宭事,是苏盼雁及时发现,拿了新衣裳来给她替换。
经过此事,崔夕珺不好再摆谱,渐渐与她恢复走动。
今日她们约在了马球场,两人兴致勃勃地打了会马球,正要休息时,恰好撞见了熟人。
不远处,温如彬和一名女子在吵吵闹闹。
“温如彬,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打马球不可!”
“你身为女子,不会琴棋书画也就罢了,但你成日迷恋打马球,落在外人眼里像什么样?”
“要你管那么多,别人要说也是说我,跟你没关系。”
“你是我的未婚妻,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快跟我回去!”
“我不走,你敢碰我一下,我便大声叫非礼了——”
苏盼雁拉着崔夕珺走远,到没人的地方才道:“那是温如彬和他的未婚妻秦晓筱,她是百里盛的妻妹,两家前些日子刚定的亲事,过两个月便要成亲。”
“他们凑在一起倒是热闹。”
“谁说不是呢?”
崔夕珺打量她,见她神色如常,问道:“盼雁,你真的放下了?”
苏盼雁用帕子试着额际汗水,笑道:“夕珺,表哥待我很好。”
一句话抵过千言万语。
曾经的苏盼雁在温如彬和崔慕礼间摇摆不定,在失去一切后,幸有丁明轩嘘寒问暖。他了解全部的她,仍对她关爱有加,得夫如此,她还有何不满意?
除去一点——
“什么?”苏盼雁听完丫鬟的禀告,咬着牙关道:“公子又去花月楼听曲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道:“回夫人,是。”
苏盼雁气恼地蹙眉,虽知道他是单纯的爱好风雅,但有哪个妻子喜欢丈夫上花楼?不行,她必须去逮他回家,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匆忙离开,独剩崔夕珺在城中瞎逛,没过多久,她便精准地逛到定远侯府门口。
没错,她还是喜欢周念南。
上个月,她不顾女子矜持,在他出门的时候拦住他,一股脑地诉说衷肠。但他冷冷淡淡又坚定地道,这辈子都不会成亲。
她知道他没在说笑,他向来是言出必行之人。
她开始信念动摇,一辈子真的很长,他有毅力坚持,可她呢,做得到将来不悔吗?
她陷入纠结,是继续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喜欢她的人,还是听母亲的话,选个家境殷实、人品出众又对她好的人?
如盼雁那样,嫁一个待自己好、知冷知热的丈夫,婚后也会变得幸福。
崔夕珺怅然若失地离开,一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里面坐着的正是周念南。
他在宫中值了两天的夜,得空回来休息,岂知刚坐下用膳,便听左青道:“公子,您之前吩咐属下去调查的事有结果了。”
“哪件?”
“瑞王那件。”
周念南记起来了,下个月瑞王要返京述职,届时庆阳郡主也会陪同前来。他隐约听闻庆阳还未对自己死心,便派人去打听瑞王,看看能否抓到什么把柄,用来制服庆阳的无理取闹。
“说来听听。”
“瑞王在西境名声极佳,将燕都及周边都城管理得井井有条,明面上看不出任何毛病。”
“背地里?”
“属下调查到,瑞王暗中藏了一座银矿。”
“哦?”周念南玩味地挑眉,“私藏银矿可是死罪。”
自古以来,矿石均由朝廷一手把控。金矿生金,银矿生银,铁矿生兵器……每一样都关系到国家局势。
瑞王敢私藏银矿,便意味他不如表现出的那般闲散无害,他心底定为某件事在筹谋划策。
“先别声张,继续深查。”
“是。”左青道:“属下还查到一件事,瑞王身边有名侍从夏海,您知道他从前干过什么吗?”
周念南睨了他一眼,“痛快点说,我还等着用饭。”
“这家伙是京城人,曾经在地下斗兽场做过事。”左青摩拳擦掌地道:“公子可还记得在京丹马场遇过的狼袭?当时我们推测是张明畅搞的鬼,现在想想,极有可能是瑞王的栽赃陷害。”
周念南对那次狼袭记忆犹新,他被事先调换了马儿零嘴,引得两只苔原狼攻击,幸亏有谢渺舍身相救。
他敛眸,淡道:“将夏海捉来,我要亲自审他。”
假设真是瑞王搞得鬼,他必须得送还一份绝世大礼才是。毕竟他发过誓,要将受到的伤如数奉还给始作俑者。
洗漱完毕后,周念南回到卧室,打开一个红木箱,拿出陶土与工具,进行睡前的例行公事。
他熟练地捏起泥人,先是脸,再是五官和发型……
它越来越像一个人,他念念不忘的人。
烛光下,他凝视着手中的泥人,胸口传来阵阵抽痛。
谢渺。
见她与崔二恩爱,他既为她开心,又嫉妒到发狂。若陪伴她的人是他该多好,他也会爱她护她,甚至为她付出生命。
多希望时光能重来,他定会在初见时就对她好,好到无人能比。
他自嘲一笑,“可惜覆水难收。”
所以此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夫妻美满,而留给他的是无尽懊悔。
他将泥人贴近心脏处,趴在桌上休憩,朦胧间堕入梦乡,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梦里面,他什么都有。


第152章 (番外二)
庆元十五年, 二月二十八日,春分时节, 京城有雨。
隆冬已过,寒意在一阵阵淅沥的雨声中落下帷幕,春焕发着勃勃生机,乘风走街串巷,在树梢、河岸、农田等地方扎根,悄无声息地冒出新绿。
这本该是崔慕礼人生中稀松平常的一日。
按照惯例,他在寅时末起身, 洗漱用过早膳, 搭乘马车去宫中给小皇帝上课。离开前,他路过房门紧闭的西厢房,见里头漆黑一片,仍无动静。
时辰还早, 她应当还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 踏上鹅卵石铺砌的蜿蜒小道,穿过花香弥漫的花园。天际晨光初白,细雨如丝, 雾雾蒙蒙。
沉杨撑伞护着崔慕礼上马车,车内已备着取暖的炉子,瞬间驱散寒气。
他解下霁色绣竹叶立纹毛领斗篷,随手掏出一本折子,句栉字比地看了会,忽又合上折子, 从袖中拿出一枚莹润无暇的绞丝白玉镯子。
这是前些日子番邦上贡的珍品, 他从无数宝贝里一眼相中它, 纳罕地向小皇帝索要了此物。
小皇帝自是应允, 多问了一句,“崔相想把它送给谁?”
崔慕礼笑笑未语。
小皇帝又道:“朕听闻崔相与妻子成亲多年,感情寡淡,膝下无子。若崔相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告诉朕,朕替她指个平妻之位——”
崔慕礼没给他往下说的机会,布置了比往常翻上一倍的课业,成功拧直他跑歪的心思。
童言无忌。
崔慕礼淡想:他与夫人的事情,无须旁人指手画脚。
他将目光放回玉镯,摩挲许久后,将它放回袖中。
还不是时机。
以她的性格,贸然送礼定不肯收。倒不如等到六月,送作她的生辰礼物。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御书房,监督小皇帝学习练字,自己则在一旁批注奏折。
小皇帝遇上难题时,挠挠额头向他请教,他便暂且放下手中事务,引古证今,慢条斯理地剖析,替他解开疑惑。
小皇帝感慨:“崔相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难怪十七岁便能考中状元郎。”
崔慕礼的思绪轻飘:那是庆元四年的事,距今足有十一年。彼时夫人还是寄住在崔府的远方表小姐,得知他高中后,兴高采烈地送来香囊,被他随手扔进了库房。
他待不喜之人总是不假辞色,她亦没有例外。谁也料不到,后面两人会成为夫妻,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变了,她也变了。
或许该去翻出旧物,试试用记忆唤回她的鲜活生动……
“圣上。”门外内侍恭敬地通传:“摄政王到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随即端正坐好,“太傅,摄政王到了,朕能下午再写课业吗?”
摄政王乃宣平侯周念南,与右相崔慕礼共同辅佐小皇帝,私下分别教授他文武两课。
比起深晦如海的太傅,小皇帝显然更喜欢骁勇善战、武功高强的摄政王,他前能杀敌致果,后能带自己偷溜出宫,斗蛐蛐、玩赛马,干一些有趣又新奇的事情。
不像崔相,除了让他学习还是学习!
崔慕礼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彻,抬手轻拨,“去吧。”
小皇帝欢快地往外走,门打开后,周念南朝他恭敬作揖,“微臣见过圣上。”
“摄政王无需多礼。”小皇帝笑道:“你今日打算教我练什么?是刀,枪,还是……”
两人边说边离开,周念南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崔慕礼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一叠叠的奏折,想必又要处理到半夜才能回府。
哼。
周念南不以为然地想:他装勤快给谁看?不想回府便痛快些和离,何苦拖着耗着,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脚步声渐行渐远,崔慕礼重新投入政事。上个月时,小皇帝下达了削藩之令,朝臣们对此众说纷纭,意见不一,诸位藩王更是牢骚满腹,其中尤以瑞王为甚。
瑞王在西境盘踞多年,坐大成势,此前因崔周两家联合扶持小皇帝上位,瑞王便心存芥蒂。前几日有探子来报,瑞王正联合周边军阀,暗中纠集军队,想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兵京城。
清君侧?也要看瑞王有没有那个本事。他在东都地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叛军踏进来,他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崔慕礼抽出一本折子,执起狼毫,在空白处写上“已阅”二字。门外忽然传来飞奔的脚步声,沉杨仓惶喊道:“相爷,出事了!”
崔慕礼蹙眉,“进来。”
沉杨进门,双眼通红,胸口急速起伏,一时竟组织不出言语。
崔慕礼隐有不悦,“皇宫重地,大肆喧哗,回去后自领三十大板。”又问:“出了何事,细细道来。”
沉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道:“相爷,夫人出事了,她,她……”
崔慕礼瞳孔一缩,紧紧盯着他。
沉杨道:“夫人在去往清心庵的路上遭遇歹徒,逃跑时意外从山崖跌落,等拂绿找到夫人时,她已没了呼吸。”
嗒。
狼毫自他手中滑落,浓墨飞溅,桌案顿时一片狼藉。
沉杨磕着头道:“相爷,您快回去看看夫人吧!”
崔慕礼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袍角翻得越来越急。
宫内人没见过崔相失态的样子,都在好奇张望。小皇帝更是直呼稀奇,对周念南道:“崔相出了何事,这么火急火燎地往外赶?甚至都没来跟朕道别。”
周念南道:“找人问问便知。”
两人找到守在御书房外的内侍,后者道:“奴才听着,似乎是崔相的夫人出了意外。”
周念南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出了什么意外?”
内侍吓得不轻,颤颤巍巍地道:“好像是跌落悬崖,人没了。”
周念南眼神空了一刹那,人没了?谢渺没了?谢渺死了?
“摄政王——”
小皇帝刚喊了个名字,便见周念南头也不回地离开,速度快得跟崔相有的一拼。
真是奇怪。
他不解地想:崔相的妻子没了关摄政王哪门子事?
*
右相府中,众人神色哀恸地围在正厅前,见到崔慕礼后自动让出路,垂着双手退到两旁。
崔慕礼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哭声,从声音来听,是谢渺的心腹丫鬟拂绿。
他跨过门槛,望向厅中央,那里摆着一张红丝楠木长台,上头躺着一名锦衣女子,正是他的妻子谢渺。
他无视哭得声嘶力竭的丫鬟,径直走到台前,视线盘旋在那张熟悉的娇容上。
她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鬓角脸颊均有擦伤,发间凝着暗红色的血迹。
崔慕礼喊:“夫人?”
拂绿泣不成声,“相爷,夫人她已经,她已经——”
“闭嘴。”崔慕礼冷冷呵斥,顾自牵起谢渺的手,触到的却是一片彻骨冰冷。
他吩咐道:“夫人怕冷,去给她加床被子。”
拂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夫人都这样了,还拿什么被子?
“还不快去?”
拂绿只得抹着眼泪退下。
厅内空荡荡的,一人躺着,一人跪着。
“夫人,我回来了。”他如常般道,期盼等得到她冷淡而疏远的回应。
她没有动。
崔慕礼又道:“我知你是在开玩笑,快些起来,我便不跟你计较此事。”
她仍旧没有动。
他喉结一滚,凤眸染上猩红,“谢渺,你睁眼瞧瞧我。”
但她反应全无,神魂好似消凐在空中,断绝与世间的所有联系。
崔慕礼用脸颊贴上她的手背,浪潮般的绝望在翻涌,他有许多话想说,奈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正在此时,厅内匆匆闯进一人,看清台上躺着的是谢渺后,二话不说便对崔慕礼挥拳相向。
他目眦欲裂地喊:“崔慕礼,都是你干得好事!”
崔慕礼偏身一躲,沉声提醒:“摄政王,这里是崔府,望你注意身份。”
“即便是金銮殿,老子也敢骂你打你!”周念南握拳透掌,气势汹汹,“你娶了她,却从没珍惜过她,崔慕礼,是害死了她!”
崔慕礼道:“她是我的妻子,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来人,将摄政王‘请’出去。”
周念南冷笑,“你以为我愿意待在你这破地方?它再华贵也只是座牢笼,一座囚禁了谢渺七年的牢笼。”
他看向谢渺,眸光变得柔软而悲哀,“谢渺,我带你离开,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他想去抱谢渺,被崔慕礼出手打断,斩钉截铁地道:“她便是死也要死在崔家。”
周念南破口大骂:“崔慕礼,你这个疯子!”
沉杨与沉桦进门,见崔慕礼跟周念南打得不可开交,忙上前分开两人。
周念南恨恨收手,“崔慕礼,你当初明明察觉出我喜欢谢渺,却趁着我远赴北疆时横刀夺爱,你卑鄙无耻,枉为君子!”
比起他的激动,崔慕礼堪称冷漠,“夫人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
周念南气急,“我比你更喜欢她!”
崔慕礼讽道:“喜欢她,所以三番两次地讥笑她,当众落她的面子吗?念南,你的喜欢一文不值。”
“你!”
周念南被戳中死穴,咬牙切齿地道:“娶了她却多年不闻不问,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门外有人高喊:“二夫人来了!”
二夫人指的是谢氏,她得到消息后便赶来右相府,见到侄女的遗体后,瞬时眼泪洗面。
“阿渺,都是姑母的错,姑母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清心庵……”
罢了。
周念南戚惨一笑后扭头离开。
过了会,崔慕礼缓缓走到院中,雨过天晴,明媚的春光落在肩头,无法驱散他头顶阴霾。
他忽地一头栽倒在地。
——在庆元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他永失所爱,余生堕入黑暗。
*
没有声势浩大的葬礼,没有悲恸欲绝的悼念,崔慕礼不顾众人反对,草草将谢渺下葬,彻底坐实他与妻子感情不和的传闻。
在谢渺下葬后的第五天,他便返回宫中,行若无事地处理政事,教导小皇帝,与从前别无两样。
唯有一点改变,崔相夫人去世后,崔相每日反倒提前离开皇宫,却非返回相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旁人猜测:许是在外头藏了美娇娘呢?看来很快相府要有新女主人咯!
唯有心腹沉杨知道他的去处,离开皇宫后,崔慕礼会避人耳目赶往郊外私宅,彻夜陪伴他的妻子谢渺。
没错,崔慕礼根本没有将谢渺下葬,而是寻来千年寒冰床,保持她尸身不变,容颜永驻。
沉杨猜到夫人去世后主子定会发疯,但没想到疯得这么彻底。他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晓主子真实想法的人,面对此景,除去喟叹还是喟叹。
夫人死了却像活着,主子活着却像死了。
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崔慕礼来说,谢渺仍旧陪着他,这便够了。
他守在寒冰床前,细心地替妻子擦拭手指,替她戴上绞丝白玉镯。
“我第一眼见到它便觉得适合你。”他道:“你信佛后喜欢素净简单的东西,你生得好,不管怎样打扮都好看。”
室内温度极低,除去寒冰床,四周还堆满了冰块。她穿着荼白色的衣裙,脸庞比雪还白皙,眉毛与长睫结着微霜。
他俯身亲吻她的额间,“夫人,我出去一下,很快便回来。”
他来到宅子另一头的密室中,里面有名被铁链锁住,浑身是伤的年轻男子,正是裘珉。
裘珉道:“相爷,是我贪财忘义害死了夫人,您杀了我吧,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贪财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