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黔国公心知此事若成,则富贵无极,若败,则九族尽灭。
他没有贸然动手,一切思忖妥当之后,只等着接收行宫处发还回来的奏疏。
第一次奏请天子回宫,皇后蓝批推拒,道是天子还未痊愈。
第二次奏请前去拜见天子,又被皇后蓝批否决。
而与此同时,一项项讯息不间断的传到耳中,严密防范的禁军,多次往返宫中取药的近侍,严阵以待的定襄王府,还有被拘在行宫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的御医……
黔国公终于确定了那封密信的可靠性,旋即便开始在暗中走动,勾结反后一系的朝臣联合举事,又派出人手往禁军统领府上试探消息。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黔国公等人便安排人手在京城设伏,以浓烟为号,一旦行宫得手,立时展开行动把控京城,其后又纠结府中私兵,连同反后反韩派系的朝臣,全副武装,往行宫去了。
……
黔国公等人将将靠近行宫,暗中驻守在三里之外的南军斥候便发现了他们的动静,一群人兵刃在手、甲胄在身,浩浩荡荡往天子行宫去,显然是来者不善。
斥候禀报上去,南军统领亲自去查勘之后,马上上马提刀,全军开拔前去支援。
皇帝病歪歪的倒在塌上,刚要睡着的时候,就听外边儿忽然间人声沸腾起来,咳嗽一声,怫然不悦道:“出什么事了?”
外边内侍慌里慌张的跑进来:“陛下,不好了!黔国公、威远侯、兵部尚书等人带着私兵在冲击行宫正门,还有人从偏门处攻进来了!”
皇帝如遭雷击,猛地坐起身来:“什么?”
寝殿外杀喊声隐约传来,他脸上阴云密布,鸷气森森:“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第77章 别宫斗了,来宫变吧8
皇帝本就疑心自己近来多病有鬼,现下听闻黔国公竟与威远侯等人联合谋逆,焉能不怒。
他厉声问左右道:“纪明呢?!”
内侍颤声道:“纪统领已经往正门迎敌去了!”
顿了顿,又道:“皇后娘娘也过去了。”
“混账!”皇帝大惊失色:“刀兵正乱,她过去做什么?赶紧去把皇后带回来!”
内侍带着哭腔道:“威远侯在外边说,说……”
皇帝真真要被他给就急死了,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威远侯说什么?!”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了:“威远侯说皇后娘娘谋害陛下,戕害宫嫔和皇子,意图窃取江山,诸多禁军为之动摇,娘娘亲自前去对峙,鼓舞士气,说她在一日,必然不叫乱臣贼子伤到陛下分毫……”
皇帝又是动容,又是恼怒:“真是乱来!”
一叠声的吩咐人:“还不赶紧去把皇后找回来?!”
再听得外边杀声大作,他实在静不下心来,知道南军戍守在不远处,倒不惧怕,强撑着站起身来,叫内侍帮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亲自往阵前去看。
……
再之后的事情,韩元嘉都是从心腹宫人口中听闻的。
南军掌控局面在前,皇帝公开露面在后,所谓皇后的阴谋不攻自破,反后党的末日来了。
尤其是皇帝稳定局面之后,着人去打探黔国公和威远侯等人近期的动静,竟然得知他们正在暗中搜罗有孕的妇人,意图冒充皇嗣——
威远侯甚至还偷偷摸摸的把自己房里的一个有孕小妾挪出去养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干掉他和一干后妃都不算完,连他的孩子都要斩草除根,之后还要鸠占鹊巢?
皇帝怒极反笑,不看别人,只看着威远侯:“舅舅,你可真是朕的好舅舅!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居然做得这么绝?!”
威远侯哼哧了半天,终于哭了出来:“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这都是黔国公撺掇臣做的……”
皇帝声色俱厉道:“笑话,难道是黔国公拉你去他府上商议怎么谋逆的吗?!”
威远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臣一向胆小怯懦,陛下最是清楚不过,岂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都是有人私下里送了密信恫吓,之后又经黔国公挑唆——”
“对!”说到这儿,他紧跟着有了底气,带着哭腔道:“那密信来的突然,八成就是黔国公使人送过去的,他这是有意诈臣,逼迫臣跟他上同一条船啊!”
皇帝听他满口狡辩,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出去,只觉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心头火焰熊熊燃烧:“你脖子上顶的是猪脑袋吗?你知道自己是因何而得今日之爵的吗?若依那逆臣所言,除掉朕和皇子们,再阴取他人之子冒充皇子,你难道便会有好下场?!”
他身体本就尚未痊愈,一时怒火攻心,眼前发黑,身体猛地打晃起来,近侍们见状面露惊色,赶忙将他搀住,出口规劝:“陛下暂且息怒,龙体要紧啊!”
皇帝坐回原处,缓了大半晌时间方才觉得好些,这时候却听外边侍从慌里慌张的前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难产了,贵妃娘娘不敢擅作主张,请您过去做主……”
皇帝脑子里“轰”的一声,回神之后,马上道:“传话过去,皇后与皇嗣都得保全才好,若她们母子有个万一,朕要所有人陪葬!”
他喘息的有些急,六神无主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一边往产房那儿去,一边吩咐脚快的内侍先去送信:“告诉贵妃,若事有万一,保大人。”
内侍连声应下,一路小跑着去了。
……
韩元嘉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却也强撑着守在产房外等候消息,见皇帝来了,便觉有了主心骨儿:“陛下……”
到底共患难过的女人,皇帝瞬间软了心肠,拉住她的手,语气轻柔而坚定:“别怕,都会好的,你跟朕会好的,元望也会平安无事——”
武则天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行宫门口,此后又恰到好处的受惊早产,她并不是受虐狂,只是她此时必须这么做。
黔国公与威远侯等人联合冲击行宫,图谋不轨,种种行径已经极大了践踏了皇帝的底线,他们非死不可。
不只是他们,朝中反后一系的朝臣,怕也会遭到猛烈清洗。
只是人心易变,往来反复,皇帝现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铁腕铁拳惩治这群逆臣,但是过段时间再看,他会发现此消彼长。
经此一役之后,倾向于皇后、至少是不反对皇后临朝的人占据了朝臣的大半,届时帝后之间的脉脉温情霎时间就会荡然无存,紧接着遭到冲击的就会是后党的成员和定襄王府一系的势力。
这跟爱不爱没关系,但凡是有心天下的君主,都不可能看着某一个派系一家独大。
武则天要做的,就是通过明面上的折损自身来减少皇帝可能会有的疑心,她知道皇帝早晚都会发现这一点的,但是她希望将时间拖得更久一些。
她要求的并不多,他死之前别发现就好了。
所以才有了这场受惊难产。
如若皇后当真是这场变故的幕后主使,她明知道这日会发生动荡,怎么会迎难而上,还把自己搞得难产?
要知道,于她而言,没有比顺利诞下皇嗣更重要的事情了。
这场精心构造的难产持续了一整个白天,叫皇帝提心吊胆的同时,也更加强了他的怒火与对逆臣们的痛恨,幸而结果是好的。
是日晚间,皇后艰难诞下一子,齿序行二,皇帝大喜之余,当众为其赐名福康,继而大赦天下。
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暂时同后妃没有干系了。
……
本朝发生了朝臣联合谋逆、背刺天子这样的大案,整个帝都都被惊动了,南北两军接管京城,紧急宣布戒严,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皇帝此时虽然还未病愈,却早有满腔怒火急于发泄,因着皇后刚刚生产,隋美人同样受了惊,便不曾带一众后宫回京,安排禁军严密戍守行宫,自己则只带了近侍亲信们离开。
紧接着便是残酷的政治清洗。
黔国公、威远侯、兵部尚书,乃至于所有参与其中的官员,统统被下了狱,严刑拷打审问明白之后,举家问罪,满门抄斩,为首之人腰斩弃市,抄没家产。
同他们亲近的朝臣也没能幸免,尽管得以保全性命,却先后被贬出京,就连曾经的禁军统领纪明,也因为皇帝身在行宫之时,黔国公暗中打发人前去纪家拜会而遭到了怀疑。
虽然纪家人根本没有接收黔国公递上的橄榄枝,甚至压根不明白黔国公意欲何为,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两家的往来与纪明在行宫内一二行径的暧昧,还是让皇帝疏远了他。
纪明没有明面上的罪过,皇帝当然也没有惩处他,平调去了居庸关任职——可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心腹平调他处,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莫名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中,纪明也觉不平,只是眼见着朝中因此丢官的丢官,掉脑袋的掉脑袋,他又如何敢在这等时机下冒头。
到底接受了认命,辞别家小,轻装简行赴任去了。
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仍旧是天子心腹,只是要想在短时间内如纪明那般令禁军如臂指使,便就要差了几分火候。
皇帝原本就没好利索,以满腔怒火为原动力支撑着自己轮轴转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没坚持住,在某日下朝之后一头栽倒了。
朝臣们惊慌失色,自不必说,内侍们急匆匆去传了太医来。
皇后与贵妃尚在行宫,折返不得,此时宫内后妃便以德妃为首,李玉蘅张罗着往乾清宫去侍疾,亲尝汤药,谨慎小意。
皇帝头脑中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再度睁眼之后,只觉脑海中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水……”
旁边人听见声音,缓步近前。
容长的瓜子脸,眉眼细长,宛若仕女画中的执书女子。
竟是早已经辞世了的李妃!
皇帝大惊失色,仿佛被人捏住了脖颈,手肘撑着床艰难后退些许,却见来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叫了声:“陛下?”
皇帝眯着眼看了半晌,终于发觉来人并非李妃,而是她的同胞妹妹小李氏,他的德妃。
一股由心虚而生的恼怒萦绕心头,皇帝咳嗽着发怒道:“谁叫你过来的?常平呢?!”
李玉蘅低眉顺眼道:“臣妾到这儿来为您侍疾。”
顿了顿,又解释说:“内侍监在外边儿盯着太医煎药。”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后冷冷道:“朕不想见你,你退下吧,无事不要过来了。”
李玉蘅似乎有些失落,低头应了声“是”,等了几瞬,见他果然不再理会自己,这才讪讪退了出去。
不多时,内侍监送了煎好的汤药过来,验过毒后,使人尝了,这才送进皇帝嘴里:“太医令说了,您近来伤了元气,得好生养几个月才行,这病忌讳受凉,殿内就留了一道出去的门,别的窗户缝隙都给封上了。”
皇帝乏得很,无力说话,疲惫的应了一声,很快沉沉睡下。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他又梦到李妃了。
那个纤细柔弱的女子面容惨白,形如厉鬼,目光怨毒的看着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连禽兽都比不上!”
皇帝打个冷战,毛骨悚然,却见她不知想到什么快活事似的,忽然间咯咯笑了起来:“陛下阳寿将至,不日将死,我在地下等您下来!”
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冲天灵盖,皇帝猝然自梦中惊醒,但觉浑身发冷,遍体生寒。
定神去看,却见自己只着中衣躺在塌上,被褥不知去向,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户大开着,夜风肆无忌惮的从中入内。
自己方才究竟是做了一个梦,还是此刻犹在梦中?
皇帝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来。
后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层冷汗,寒风吹过,是难以忍受的湿黏的冷,他嘴唇嗫嚅几下,有气无力的唤道:“来,来人……”
那声音喑哑,将将出了喉咙,便化在这夜风中。
但的确有人听见这声音,走了过来。
李玉蘅一身素简,宛如一个行走的幽灵,月光透过窗扉照在她脸上,阴惨惨的白。
朦胧之间,皇帝甚至分不出她究竟是小李氏,还是他的原配发妻李妃。
但是他感知到了危险。
生死关头激发出了无限潜力,皇帝生生坐起身来,发动身上仅有的气力,往床榻内侧躲避,然而这终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不多时,他便如一摊烂肉般颓然倒了下去。
“你,”他艰难的问:“你是人,是鬼?”
“我吗?”李玉蘅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鬼。”
皇帝听得惊悚至极,李玉蘅却快意的笑了起来。
她站直身体,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叠桑皮纸,在皇帝颤抖欲裂的目光中,一张张浸在了水里。
“臣妾眼见陛下遭受病痛折磨,实在痛心,今日特来送陛下往生……”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轻,夜色之中,却是说不出的森冷:“早登极乐。”


第78章 姐妹,你清醒一点1
愉快的一天,是从皇帝的死讯传出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内侍们遵从太医吩咐往寝殿里去查探皇帝身体状况,伸手一摸,却摸了满手冰凉,这才惊骇欲绝的发现,皇帝已经咽气了。
两个内侍被吓了一跳,一个留下守在床边,另一个跌跌撞撞跑出去将这消息回禀给内侍监知晓,紧接着,整个皇宫都炸开了锅。
这么大的事情,内侍监不敢擅作主张,先打发人去请新晋上任的禁军统领过来,又等了半刻钟,才叫人往永寿宫去传话,两厢时间安排的刚刚好,禁军统领前脚过来,后脚德妃便出现在了宫人们刚刚支起的帷幕后。
“天子薨逝乃是国之大事,须得有皇后前来主持大局,同朝臣议定继位之君的人选,方统领以为如何?”
新任禁军统领方淮低眉顺眼道:“德妃娘娘所言极是,臣这便请朝中年高德劭的老臣前来商议,联名奏请皇后娘娘还宫。”
德妃欣然颔首:“方统领处事妥帖。”
方淮为之苦笑,向她行个礼,亲自去督办此事。
天子当下唯有二子,皇长子为贵妃所出,皇次子为皇后所出,隋美人虽有孕,然而一不知腹中男女,二没有母家襄助,要想跟前二位掰掰腕子,她还差得远呢。
现在皇后与贵妃皆在行宫,立长也好,立嫡也罢,胜的必然是韩家女,他虽是大行皇帝的心腹,却也不愿枉做小人,平白得罪了新帝之母。
毕竟大行皇帝仅有的二子都颇年幼,即便真是登基,怕也要由太后摄政——谁愿意给自己树立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打倒的敌人呢。
方淮与德妃统一了意见,旋即便请德妃下令传召几位重臣入宫,先去见过大行皇帝遗容,太医查验确定他是正常病死之后,再按部就班的进行丧仪乃至于新君的议定。
皇帝断断续续的病了大半年,之前去行宫避暑,也是打着养病的幌子,为着黔国公等人犯上作乱一事在朝上栽倒,也是所有人都瞧着的,现下叫太医瞧过,道是病入膏肓、寒邪入体而死,竟不曾引起丝毫怀疑。
几个老臣联名上奏请皇后与贵妃还宫治丧,消息传过去当日,武则天便下令收拾行装启程,到第二日傍晚,鸾驾顺利抵达京师。
老臣们亲自往宫门处迎接,生等着皇后与其余几位后妃哭过大行皇帝遗容之后,终于开门见山道:“大行皇帝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武则天擦着眼泪,将这个球踢了过去:“几位臣工以为该当如何?”
那几人神色微变,目光在皇后身上迅速扫过,又向隐约传来哭泣之声的帷幔后致以一瞥。
大行皇帝膝下唯有二子,俱是韩氏女所出……
还不等他们出声,几人便听帷幔内哭声暂歇。
韩元嘉脸上尤有泪痕,一把掀开挡在面前的帷幔,脸上隐约显露怒色:“德妃之所以召诸位入宫,是因为尔等乃是老臣,年高德劭,人所共知,如何大行皇帝新丧,却在此欺辱孤儿寡母,威逼皇后?!”
她厉声道:“本朝太祖皇帝立国之时,便钦定了后嗣继位之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下皇后育有嫡子,正是名正言顺的新君人选,尔等究竟在迟疑什么?难道是妄想倚老卖老,在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之际,让皇后与嫡子用她们本该有的权益,同你们做什么政治交换?!”
这话中的指责意味太重,几位老臣听得变色,忙跪下身去,口称不敢。
而韩元嘉则冷笑道:“不敢?那你们在犹豫什么?诸位都曾金榜题名、进士及第,难道连从嫡从长的规矩都不知道?大行皇帝在时,你们倒个个规矩,现下大行皇帝去了,便欺辱到我们面前来!”
定襄王在侧,见几位老臣如此低三下四,被训斥的头都不敢抬,眉头微皱:“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韩元嘉转目看他,忽的嗤笑出声:“定襄王虽是本宫生父,却也该知先君后臣,本宫是大行皇帝的贵妃、皇长子的生母,却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骑在本宫头上吆五喝六的!”
定襄王的脸色显而易见的难看起来。
武则天则转过头去,低低的叫了声:“姐姐。”
韩元嘉这才作罢。
几位老臣尤且跪在地上,武则天却不曾叫起,从乳母手中接过皇次子抱在怀里,逐项议定新君继位之礼,又将大行皇帝丧仪诸事托付给贵妃处置,令礼部、内侍监等部协同。
有个老臣禁不住抬起头来,变色道:“从前从没有后妃为大行皇帝料理后事的先例……”
武则天淡淡道:“那很好啊,从今以后就有了。”
那老臣还待开口,武则天便笑了起来:“怎么,几位指教本宫和贵妃如何选国朝新君也就罢了,连大行皇帝的后事,我们孤儿寡母也要仰人鼻息吗?”
她脸上笑容逐渐敛起,神色转厉:“尔等可是欲行伊尹之事?!”
这话一落地,众人岂敢担责,叩首称罪,再不敢有所异议。
……
是年十月初七,天子驾崩,群臣众议,奏请册立皇后所出嫡子为继任之君,又因为新帝年幼,便请皇后代为摄政,直至新帝成婚元服。
遂以新帝名义册生母为皇太后,贵妃为贵太妃,德妃为德太妃,隋美人为隋太妃,其余一干后妃皆有所加封。
在先前那场几乎横扫整个长安的政治风暴中,反后一系的势力遭到惨烈清洗,而大行皇帝死的匆忙,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架构起制衡后党的朝臣派系出来。
仅有的几位老臣,也因新君继位之时暧昧不明的态度被皇太后下旨申斥,或者贬黜地方,或者被迫致仕归乡,再有定襄王府帮衬,朝堂之上,皇太后颇有一家独大之势。
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满朝文武未必全然支持女主执政,之所以眼见事态如此发展却始终不置一词,未尝没有看她高楼起,待她楼塌了的心思在。
只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皇太后收拢权柄之后,却不曾破除大行皇帝在时的旧法,萧规曹随,不改其政,唯一有所变动的,也只是令贵太妃为主、德太妃协同料理大行皇帝的丧事。
这固然有越矩之处,然而这二人身份毕竟不同寻常,既是大行皇帝的宫妃,自身又颇有不凡之处,群臣私下里虽也有所议论,然而到底没人拿到台面上予以反对。
武则天真正看重的不是“替大行皇帝操持丧事”这件事,而是内宫女眷的权柄不再仅仅只局限于宫闱之中,而可以借皇太后之令蔓延到宫外去。
贵太妃与德太妃一道操持大行皇帝的丧仪,陵墓修建如何是否应当过问?
内侍省与尚宫局陪葬品准备的怎样,是否应该过问?
祭礼当天,朝臣与宗室如何排列,哪家在前,哪家在后,是否该由她们处置?
一根嫩苗发了芽,朝着哪个方向生长不重要,能够触碰到阳光,将触角伸出去便好!
皇帝死时,武则天不过十六岁,三年丧期结果,也不过十九岁而已,而韩元嘉与李玉蘅,也都很年轻。
她们风华正茂,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一展夙愿。
三年的韬光养晦,叫武则天真正坐稳朝堂,她开始腾出手来,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对于士族的打压,早在大行皇帝薨逝的当年便开始了,从前做通过一次的题目,再换个数套上罢了,怎么会出错呢,到了太后摄政的第三年,不过是将一切都摆到明面上罢了。
来自权力中心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歇,汉武帝创建内朝,以此制约外朝,明朝皇帝以宦官制约士大夫,而武则天作为摄政太后,她的基本盘便是内宫,拣选几个女官做左右手,这过分吗?
找几个先帝留下的后妃帮忙理事,这有错吗?
当然没有!
这都是我早早相中的左右手,岂能叫她们一日日在宫中虚度年华!
武则天仿照汉武帝故事设置鸾台,以李玉蘅为鸾台令,后宫诸位太妃皆赐官位,许参预国政,分权外朝。
她们几乎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一群女子,思想彼此碰撞之时必然会产生耀眼的火花,女人也是人,也会有欲望,难道会有人生来只想俯首做低,不想高居人上吗?
鸾台创建初期,并无朝臣对此有所异议,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们都懂,在新帝元服成婚前的这些年里,皇太后虽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想扶持属于自己的力量,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她扶持的鸾台全都是女人,也并不曾引起群臣警惕。
毕竟那些女子大多都是贵族出身,即便掺杂了几个豪商人家的女儿,也都是生于富贵之中的,换言之——大家都是统治阶级,何必将男女分得这样清晰?
大家族中家主早逝,其母亦或者其妻代为掌家的情况也不少见。
只是又过了几年,他们发觉不对劲儿了。
太后娘娘你想扶持自己的势力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培养专门的人才输送通道呢?
你这所谓的内宫女官选拔,咋搞得跟科举似的?
就是考试的内容跟科举不太一样,虽然也考察经意,但是占得内容不多,更多的还是天文地理、算数医药等务实的东西——等等!
这不是考得比科举还全面吗?
他们倒有心想反对,只是却也是为时已晚,回家瞧瞧,自家女儿都点灯熬油盼着考女官进宫侍奉太后!
当女官多好啊,不仅有俸禄拿,还可以得到官身,恩荫儿女,成婚之后权位与世间男子等同,绝无出嫁从夫这一回事,比起呆在家里苦读女则女诫,这不是好了一万倍?
谁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日子难过呢!
武则天所要完成的这场变革,是先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
在男女体力模糊的顶层权力之中,大幅度提高女子地位,以此引为风尚,逐渐改变社会风气,又改良农耕结构,使天下女子有地可耕、有田可种……
前者是一时风尚,而是否能够天长地久的传续下去,要靠的终究是后者。
武则天是人,不是神,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否实现,实现之后又能够延续下去,她只想尽自己所能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她是一粒火种,一簇火苗,她可能会熄灭,但她那历史长河中短暂而耀眼的一生,注定会成为后世无数女子的启迪与导向。
于她而言,这就够了。
……
萧绰猛地一个恍惚,再回过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穿一身朴素布衣,呆站在荒草丛生的小径边缘。
正值深秋,万物凋敝,路边野草枯黄,放眼望去,是连绵不绝的苍茫。
萧绰低下头,便见面前那从野草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色,大抵刚蹭上没多久,那鲜艳的红在大片枯黄的映衬下分外刺目。
她看一眼手中稳稳握住的榔头,放轻脚步,谨慎的走上前去。
血液的尽头倒着一个男子,佩剑如主人那般颓然的落在一边,肚腹处血迹未干,业已昏迷。
这形容不能不说是狼狈,然而他周身那股凛然尊贵的风仪,却生生将这一丝狼狈冲淡,其面容之瑰丽、气度之清华,萧绰平生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