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去救自己心爱的人。
因为在魔窟搅碎尹玉宸身体的瞬间,莫秋露身上的平衡被打破,供生阵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
是的,是供生阵,而不是共生。
共生阵,只是后来邪修瞎改的,宴春脖子上的就是。
而真正的阵法,它不是什么两个人一起活下来这种此消彼长的阵法,也不叫共生。
它最开始,是五百多年前,西邻国太子为自己被争夺储位殃及的亲妹妹,创造的阵法,名为——供生。
它是一种彻底剥夺一个人的一切,供养另一个人的邪恶术法。
皇权倾覆,太子带着昏死的亲妹妹逃离,看着幼小的妹妹无药可医,他同邪魔做了交易,要将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命和生机,都换给幼小的妹妹。
他自己则是愿意永世侍奉魔族。
阵法成,他死。
而尹玉宸给假裂魂里面加注的,正是真正的供生符文。
只不过尹玉宸接触邪术这么多年,会的不仅仅是最初的供生阵,他修改了莫秋露的符文,也给宴春戴上了二重阵法手镯。
阵法还是供生,只不过这一次,是两个人供一个人的生。
他的灵府是木灵府,本来是无法为宴春供生的。
但是幸好有莫秋露这个和宴春高度契合的水灵府和神魂,让尹玉宸得以用她的身体灵府作为媒介,先将一切供给莫秋露,再在她身体里设下符文,待他被抽干死去,阵法正式开启。
那时候莫秋露和尹玉宸两个人的内府灵力,修为血肉,都会经由莫秋露供给宴春。
而尹玉宸因为供生天人五衰,被这邪恶的术法吸得只剩白骨裹皮,不跳魔窟,才是一丝活路也没了。
宴春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供生阵法的手镯,尹玉宸都不曾让她亲手戴上。
莫秋露也根本不了解这种邪术的本源和作用。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却其实只是一只入瓮的鳖。
暴雨依旧,弟子们无人敢上前去查看宴春和莫秋露,灵丝在他们之间拉扯,两个人挣扎在丝线两端的泥泞之中,一人供生,一人向死。
魔窟越缩越小,终于在快要闭合之前,魔窟灵光大盛,荆阳羽出来了。
彼时他已经遍体鳞伤,再不复之前天神般模样,他跌跌撞撞朝着宴春走来,跌跪在她面前,交给了她一个手镯。
他声音也似灌了千斤沙,“是他……”
荆阳羽找到了半片鲛纱,还有一个手镯。
“啊——啊——”宴春攥住那片破碎的鲛纱,还有手镯,嗓子嘶哑如鸦啼。
她周身突然红光大盛,符文从她的颈环和内府甚至是手镯上面飞出来,迅速流转,周遭被映照得一片金红。荆阳羽直接被这红光弹开。
天空之中电闪汇聚,粗如树干般的劫闪直劈而下,这等窃生邪术,自然为天所不容!
莫秋露如同被掏干的布袋,迅速干瘪下去,她头发全都白了,七窍流血地看向荆阳羽方向,看着荆阳羽连忙运起灵力,为宴春挡了这一道劫闪,跪地呕血,霎时间心如死灰。
荆阳羽挡下第一道劫闪,第二道紧随而至——而他虽然不懂尹玉宸设下的供生之术,却知道这些连接在宴春和莫秋露之间的丝线,正在飞速吸取着莫秋露的生机。
宴春在巨型劫闪之下接连进境,令弟子们纷纷瞠目,天空的劫闪也一次比一次更急,更粗。
荆阳羽试图以长剑砍断宴春和莫秋露身上连接的丝线。但是这细若发丝的丝线,却不知为何坚如磐石,
荆阳羽一剑砍下去,灵光炸裂火花四溅,他手中长剑直接被弹飞——莫秋露并未如何,宴春却突然喷出一口血,后背生生多了道深可见骨的剑伤。
但是这剑伤因为宴春在吸取着另一个人,确切说是两个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飞速愈合。甚至荆阳羽方才砍在丝线上的力量,也被这丝线吸取,疯狂朝着宴春的身体传送过去。
她竟是这转眼之间,已经突破了破妄境中期。
荆阳羽看到宴春竟然吸取了他的攻击,便立刻确认这是邪阵。
荆阳羽此生从未面临过这样难的抉择,这些灵丝和宴春为一体,很显然……是她的魂丝。
可若不斩断这些魂丝,不截断这等邪恶术法,莫秋露就会生生被吸成人干。
若是斩断这些魂丝……宴春不知道会如何。
违背天道进境的巨型劫闪当空劈下,荆阳羽咬着牙,双手战栗,这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很多都是入道之时,师尊教他要恪守本心,匡扶人间正义。
更多的则是宴春自很小的时候,便扎着小辫子,跟在他的身后叫大师兄,又自然而然地在成年之后向他求爱。
她曾是他大道之外的唯一,亦是唯一令他方寸大乱的人。
他此刻额角青筋暴突,他必须做一个抉择——
正与邪,情爱与道心几乎将荆阳羽撕裂。
而在一道足有双人合抱粗的劫闪劈下,荆阳羽的长剑也随之斩下。
他运起全身灵力,剑光以不输劫闪的白虹贯日之势,狠狠斩向灵丝。
荆阳羽手中本命剑直接裂了,他整个人被弹飞出去——
等他爬起之后,手掌撑地呕出一口血,劫闪也正散去。
他双眸带着恐惧去看宴春,却正对上宴春看着他的视线,那视线之中无悲无喜,她因为魂丝断裂,受了荆阳羽全力一击,自眉心开始,生生被劈成两半。
荆阳羽肝胆俱裂!
通天彻地的劫闪再度落下,刺眼的白光将宴春笼罩在其中,足足几息的时间,宴春待过的地方被劫闪劈出了深坑。
这样强横的劫闪之下,宴春身带吸取人生机的邪术,怕是九死无生。
但劫闪散去,宴春却双手拢在身前,赤身裸体地躺在焦黑的深坑之中。
她没有死在劫闪之下,也没有变成两半,被强行斩断的魂丝吸收了荆阳羽这脱凡境修者全力一击的强悍灵力,缩回身体。
她在巨型劫闪之中粉身碎骨,又重塑了身体。
她在吸取了将近两个人的生机,包括脱凡境修者的强悍攻击之后,不仅破碎的灵府修复完全,还在最强横的劫闪之下再度进境,跨过了破妄境巅峰,直接进入了——脱凡境。
她赤裸的身体前面,挡着一道金光流转的道心灵盾,遮盖住了她的身体,那灵盾之上,一只黑色的游鱼被困在其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而宴春睁眼睛躺在焦泥之中,双手拢在胸前,抓着两个破碎的手镯,那手镯残片刺破了她的血肉,并非是她收到时候的玉制,而是石头。
宴春眉心一道灵光缓缓自手镯之中钻入,她长发被雨淋湿,缠缚在肩颈和身体上,她如一朵开在淤泥之中的莲花,并未被暴雨摧折,而是焕发着令人心惊的生机。
荆阳羽看到宴春无事,还进入了脱凡境的瞬间,忘记了自己会法术,连滚带爬泪流满面地爬下深坑。
他将自己破烂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了宴春身上,抖着手抱起宴春的头,搂进怀里,嗓子里发出了荒腔走调的欢喜叫声。
为大道,为正义,他亲手劈开了宴春,却也劈开了他自己。
荆阳羽眉心闪过黑气,若今日宴春真的死在劫闪之下,荆阳羽的道心必然破碎。
宴春不光是他喜爱的女人,还是他从小带大的妹妹。
荆阳羽一碰到宴春,宴春的道心灵盾便收了起来。
她看着雨幕的视线看向荆阳羽,然后开口说:“大师兄……他的天魂没丢,被他自己撕掉了,制成了这个手镯。”
荆阳羽低头看着宴春手里攥着的石块,不明所以,宴春却又说:“他怕我看到他的记忆,才撕掉的天魄。”
“可现在我都看到了。”宴春看着荆阳羽,双眸透出一些难以置信。
她说:“你知道吗?他是那个孩子。”
手镯破碎,尹玉宸供生给她的记忆不再是宴春曾经陷入的一片空茫,而是归位,为宴春展示了一切。
“他不肯在我面前解下鲛纱,是怕我认出他。”宴春说:“他是那个孩子啊……”
“哪,哪个孩子?”荆阳羽带着哭腔问。
“就是那个啊……小渔村的那个狗儿啊。”宴春声音很平静,却透着难言的悲伤。
“是狗儿,大师兄你还记得吗?”宴春说:“就是我说太可怜了,要带回门中,结果魔窟现世,你我一起救下的那个孩子啊……”
“大师兄……”宴春的声音突然变调:“我没救下他。”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抓着荆阳羽的衣领说:“我最终还是没能救下他……”
“我没……呼……”宴春喘不上气一样,狠狠吸了一口气,嗓子里面都是尖锐的气声。
“我没……呼呼……呼……”她的眼神开始涣散,雨幕之下她湿漉的眼,像一头新生的羔羊一般无助。
荆阳羽抱紧了她。
宴春视线看向一片空茫,说:“我……呼……我……”
我没能救下他,我最终还是害死了他。


第47章 脱凡二 长到十四岁以来,第一次被人拥……
宴春闭上了眼睛,彻底昏死了过去。荆阳羽紧紧裹住了她,将她抱起,而后爬出了深坑。
荆阳羽和一行弟子们带着两个昏死无觉的人出了秘境之后,救援并没有结束,荆阳羽内伤严重,道心不稳,将宴春他们送回去之后,又继续咬牙进入秘境救弟子。
一直到了天色亮起,所有的弟子都退出了秘境,秘境才彻底封锁。
衡珏派由于反应快,并没有大批量死伤弟子。
而宴春被伏天岚接回去,也接到了涤灵池,但这一次没有将宴春泡入池中,而是放在池边,便于照看。
宴高寒的伤势得到了控制后,他和伏天岚才带着宴春回到了康宁院。
他们还不知道离开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只是震惊于宴春竟然进入了脱凡境。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境太快了,她始终都没有醒,一直在昏睡着。
双尊和荆阳羽甚至门中的各位长老,包括友臣都来查看过宴春的身体,谁也查不出异样,但她就是不醒。
宴春沉浸在梦中,或者说,沉浸在另一个人的记忆。
天魄承载记忆,宴春以另一种视角,看到了尹玉宸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
他没骗她,说了出秘境,会将一切告诉她,可任宴春如何想,也没想到尹玉宸是以这种方式告诉她。
宴春看到他自出生便遭人厌弃,看到他被亲人如猪如狗般对待。
看到他十四岁那年,两个人初见。
在尹玉宸的记忆中,那一切比宴春的记忆还要真实。
那时候正是宴春最春风得意的二十几岁,她被父母宠着,被门派首徒爱着,只要她想要做的事情,几乎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宴春那时候以为,她一辈子都会如此。
她不吝对任何人示好,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十四岁还生得像个孩童的侏儒。
但其实那时候弟子们哪怕是围着宴春,手里拿着她的好处,修者却到底以强为尊,骨子里是不太看得上宴春这种只靠着家世混迹在门中,修为低微的比不上外门弟子的女修。
因此驱邪除祟,宴春就算是跟着去了,那些弟子们去找什么线索,或者和邪祟交手,都是不带她的。
既不能把她当外门弟子一样使唤,又不能让她有事,有事了会很麻烦。所以宴春每每都被撇下,小渔村的那个时候,宴春就被分派了一个名为“保护村民”实则在村中闲逛的差事。
于是宴春逛着逛着,就遇见了个住在狗窝,整天又要做很多繁重农活,挑水劈柴,还要遭受打骂的“小孩子”。
也就是那时候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狗儿尹玉宸。
宴春帮着他提水,仗着自己还有点修为,让水桶漂浮着,自己朝着水缸之中倾倒。
她那时候就开始享受小小的尹玉宸震惊又钦佩的眼神。
宴春也不像正常想要讨好小孩子的大人一样,急着一见面给那时候的尹玉宸买什么吃的,也不主动找什么话题和他硬聊,只是没事儿就跟着他。
尹玉宸那时候在村子里面除了狗之外,就没有喜欢他的,所有人都因为他的眼睛,说他是个魔种。
宴春看过他故意蒙起来,在河边太热了才会解下来的左眼,那里面只是生着一片红斑,就像新生儿身上的胎记是一样自然的东西。
可是正赶上那时候魔族在人间肆虐,当年魔族确实有不入流的魔,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让人间的女子莫名怀孕的。
那些莫名怀孕的女子最终下场都非常的凄惨,有些甚至是未曾出阁的姑娘,百口莫辩,直接上吊自杀投河割腕的十分惨烈。
但就算有真的被抓走顺利生下魔族小孩儿的,孩子也生不成什么天生魔种,而是会成为不人不魔毫无理智的怪物。
后来这种靠人族繁衍的魔族就没了,坏就坏在当时尹玉宸的母亲,正是从当时出事的那个城镇逃出来的。
她本是个花魁,当时的小姐妹全都死了,或者被山贼抓走了,唯有她流落到了小渔村。
稳稳当当地嫁了个庄稼汉子,庄稼汉子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不许她说,一开始待她还不错,后来妻子被人认出来是花魁了,他就突然待妻子不好了。
毕竟娶了个妓子说出去怎么也不光彩。而那时候尹玉宸的母亲,已经怀上了尹玉宸。
孩子生下来,没能好转,反倒因为尹玉宸眼中的红斑,一传十十传百,人言可杀人,尹玉宸的娘还是来自曾经被种下魔种的城镇,娘俩儿都被赶出了门。
弱女子能去哪里?还抱着个月子里的孩子,那女子只得跪在门口苦苦哀求。
到最后那个庄稼汉子到底还是贪图尹玉宸母亲生得貌美,再娶一房也没钱,便对她说:“你回来可以,那个魔种必须扔了!”
女人早就看遍人间丑恶,这世上看遍人间丑恶之人,大多数不会心思纯澈。
甚至会日益麻木不仁,不仅仅是对自己,也对自己的骨肉。女人那时候想,这汉字自己的崽子自己不要,她为何要巴巴护着?
于是她将当时还在襁褓的尹玉宸扔进了狗窝。
命不该绝之人,是怎么也不会死的。
尹玉宸和狗混在一起长大,村里没人说他是魔种的时候,他那禽兽父母也会施舍给他点吃的。
宴春碰见他的时候,正是他已经打算好了去处,琢磨着怎么把他那对儿禽兽父母杀掉逃走的时候。
一个发育不正常的,被亲生父母厌弃的魔种侏儒,和一个生来就千娇百宠的天上白鹤,他们本来一辈子都不应该有交集。
可宴春那时候太无聊,好容易下一次山,对一切也都太好奇了。
她跟着这个不说话只知道干活的“小孩儿”,不觉得他的眼睛吓人,反倒觉得那片红斑让他很特别。
宴春帮他赶走欺负他的孩子,并不知道他已经十四岁,是个在凡间的年岁来说,可以娶妻生子的大人了。
尹玉宸那时候也知道宴春跟着他,知道她是“仙人”,本来这些高人一等的人,是他最应该躲避的,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溪水里被经年冲刷的鹅卵石,连一块青苔都未曾生长的那种。
两个人相互被彼此的“奇怪”吸引,相互试探,而后在几天后,成功搭上了第一句话。
宴春问他:“你手里的饼子看着好像长毛了。”
那时候的尹玉宸没说话,他刚刚挑了一大缸水,现在赶上中午休息,可以坐在溪水边上凉快。
他看着宴春,没在她眼底看到其他戏弄他的人一样的鄙夷眼神,犹豫了一下,开口应道:“嗯。”
宴春那时候性子就像个小太阳,根本不似在涤灵池下压了十几年的疯狂和阴晴不定。
她得到回应,如同得到了什么默许,顿时眉目舒展,直接凑上去坐在他身边。
“长毛了吃了不会坏肚子吗?”宴春说:“我小时候吃过一次隔夜的点心,第二天吃了一瓶子丹药才止住肚子疼。”
那时候的尹玉宸侧头看着宴春,当着她的面,在饼子发霉的地方咬了一口。
宴春顿时伸手来抢,把他手里的饼抢了,扔在了河里,然后从储物袋拿出了一堆点心。
都是衡珏派饭堂做的,宴春下山的时候带的。
宴春把这些精致的过分的点心,递到了尹玉宸面前,挡住了他看着溪水中顺水而下的发霉饼子的视线,说:“这个给你吃,很好吃哦。”
“我今天吃了这个,那明天呢?”尹玉宸人长得不大,但是眼中满是嘲讽。
不过他到底没有客气,把宴春给他的东西狼吞虎咽吃个干净。
村里也不是没有心善的人,偶尔给他一餐半顿的食物,大多数不是怜悯发作,就是想要他帮着做事。
他吃完就看向宴春,问她:“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得到好处就要付出代价,这种道理尹玉宸清清楚楚。
但那时候的尹玉宸,想不出“仙人”有什么要他帮忙。
宴春捡小石子扔在小溪里面,然后说:“我看你在村里不受小孩子们欢迎,其实我也不受我门中弟子们喜欢,他们都不带我玩……”
尹玉宸跪在溪水边洗脸,说:“看出来了。”
宴春就说:“我很无聊,我感觉你人小鬼大的,我们聊聊?为什么你那天被村子东头的一个小子揍了之后,他家的柴火跺就烧着了的事儿?”
尹玉宸瞬间脊背紧绷,宴春则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她也没想告密,就是逗他玩儿。
然后尹玉宸就把宴春聊哭了。
他并没撒谎,只是把他自己遭受的一切,平铺直叙地告诉宴春这个“仙人”。
告诉这个眼睛干净的没有一丝污垢的人,这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时候的尹玉宸还很偏激,偏激的毫不内敛。
他直接同宴春说:“我要杀了他们,杀光他们,然后去做邪修,从今往后,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杀了他,把他炼成走尸!”
尹玉宸正激情四射的发泄自己的“大计”的时候,宴春把他小小的似孩童般的身体搂进怀中。
那是尹玉宸一生中,长到十四岁以来,第一次被人拥抱。
软软的,属于女人的带着馨香的怀抱,让他觉得自己陷落在云里面,晕乎乎地没了挣扎的力气。
然后他听到宴春带着泪意的潮湿声音,裹着让他不反感的怜悯,手掌轻轻抚弄他有些蓬乱脏污的头发,说:“你好惨啊,这样吧,我带你回山,你别做邪修了,跟我一起修仙吧。”
尹玉宸那时候似是抓紧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妄念。
他揪住宴春的衣服,用自己最柔软可怜的声音,利用自己畸形的孩童身体,祈求着这个“仙女”。
他声线发颤,软绵绵地说:“那姐姐,你要说话算话哦……”


第48章 脱凡三 他没死!
宴春陷在这些属于尹玉宸的记忆当中,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尹玉宸,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却有时候觉得,那里面的自己就是自己。
当时门中历练的弟子都很青涩,处理影魔因为不够了解,甚是费力,就连那时候的荆阳羽,对影魔了解也不够透彻,所以这一次历练,宴春在小渔村待了快半个月。
宴春每天闲的闹心,整天在溪水边上坐着,等小狗儿干完活找她玩。宴春每天会给那时候的小尹玉宸带上一些他这辈子都没有吃过的东西。
她会拥抱他,跟他打水仗,夸他的眼睛其实很漂亮,皮肤这么劳作也依旧白皙,像个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宴春打定主意要带那时候使劲儿朝着宴春装可怜的尹玉宸回山,只想着找到机会,就立刻和荆阳羽说。
结果影魔未除,魔窟先至。
荆阳羽当时在另一个村子追踪影魔,魔窟现世的时候,整个小渔村如坠人间地狱。
历练的弟子们确实下山是以救助凡人为己任。可是在这等强横的魔窟面前,能够自保便已经是奢侈,法器撑开,容纳当时的历练弟子已是勉强,连动作慢的宴春都被挤在了法器的外围。
然后她看到小渔村被扭曲,村民们无论如何哀嚎求助,凡人也根本敌不过裹挟着魔气的罡风,尽数被吸进其中。
那是宴春为数不多的下山里面,第一次直面这般惨烈的情状,她心中巨震,看着狂风暴雨和吃人的旋涡,眼中是真切的悲悯。
这时候她看到了尹玉宸,看到了那个和她这小半月以来,陪她在后山消磨了无聊时光,给她采了好吃的野莓和野果的“小孩儿”。
他也被旋涡吸了过来,不同于大人们的相互撕扯和尖叫,他的表情在天翻地覆一般的魔窟面前,麻木而平静。
仿佛这就是他注定的宿命,他单薄的双肩和弱小的身躯,从出生起便已经注定的宿命。
一个被父母厌弃被全村打骂的魔种,他最好的下场便是这样痛快地带着全村人一块去死不是么?
等死了,就谁也不会骂他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对,有个答应了他要带他去仙山修炼的“傻仙人”,活像是他家院子里养的那头笨鹅,他说什么,那个人都信。
可那是当时的尹玉宸感受到的来自别人的唯一好意,他在被卷的连滚带爬的时候,下意识地环视周遭,想要再看一眼那个人。
他其实心里不觉得她是呆头鹅,她生得像个仙女,心思亦是真的纯善到憨傻。
她像他曾经有幸在后山窥见一次的仙鹤,跟鹅有点像,但是仙鹤是生在仙山上的,对他们这些凡人来说,生在仙山,就是生在天上。
他没痴心妄想的觉得那个“仙鹤”真的会带他这样一个发育畸形的侏儒,一个眼底如魔修一样遍布红斑的怪物去天上。
他只是想再看一看他得到的那唯一的一份温暖,死之前怀念下那些好吃到要吞掉舌头的美味。
然后他看到了她,她和一群“仙人”被扣在一个透明的罩子下面,里面没有狂风,那些人的头发都好好地落在肩上,只是个个神情惶恐。
尹玉宸知道,那是仙器。
尹玉宸在仙器里看到了“仙鹤”,她表情尤其夸张,凄惶地仿佛比在那仙器笼罩范围之外的他还要怕。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尹玉宸竟然有些想笑。
他故意朝着那边匍匐,很快,就在他分不出脑袋屁股被狂风卷着路过那“仙器”笼罩范围边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和“仙鹤”对上了视线。
他对她勾出了个笑,是她一直想要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笑。只可惜狂风打散了他的发髻,他那张总是绷着不属于他这个身量该有的拘束阴沉的小脸上,难得露出的释然笑意,竟无情地被乱发埋没了。
但是很快他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那“仙鹤”看到了是他,如梦初醒般,竟是从那透明的仙器里面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仙鹤”便被罡风和他身体的重量扯出了仙器笼罩,和他一起被卷向了旋涡。
那时候的尹玉宸常年拘束自己的情感,并不知道该如何对这种情况表达震惊。
可那时候他浑身僵硬,一双眼在风沙和乱发之中刺痛,却死死盯着“仙鹤”。
她疯了,他想。
然后他被抱进了怀中,他听到了她的闷哼,感觉到了她用对于“仙人”来说过于不入流的灵力裹住了怀中的他,看到“仙鹤”张开了稚嫩的羽翅,试图护住他。
她的口鼻很快溢出鲜血。
那鲜血被卷到他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要杀掉他父母之后,鲜血溅在脸上的味道。
那时候尹玉宸生的扭曲,思想也早就腐烂成了一滩淤泥,他恨不得身边所有人去死,却在那瞬间生出了至少这只“白鹤”不应该死的想法。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被仙器罩着还吓得魂飞魄散,为何要不自量力地伸手来拉他呢?
他们最终没有被卷入魔窟,来救他们的人宛若真的天神临世,他叫“仙鹤”为小师妹。
他顺便也救了自己。
宴春在尹玉宸的视角看了当年的魔窟现世,又抽离了尹玉宸的意识,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