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格雷先生将狗拖到撬开了一部分的管道口边。透过窄小的半圆形黑洞,不断传来空洞的流水声,一股阴湿的冷气也扑面而来。

  如果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尽快干——这是标有莎士比亚的纸箱里的一句话。狗的后腿在剧烈抽动,格雷先生可以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那是拜拉姆在两头开弓,又戳又咬地要钻出来。狗的尾巴下面已经响起了“吱吱”声,犹如一只愤怒的猴子在尖叫。他得在那东西出来之前把它塞进管道里,虽然不一定非得出生在水中,但在水中它存活的几率要高得多。

  格雷先生用力想把狗头塞进铁盖和水泥地之间的洞口,但怎么也塞不进去。狗脖子扭了回来,那张无意识地咧着的狗嘴往上翘着。虽然还沉睡未醒(也可能是昏迷了),它却低沉而沙哑地叫起来。

  它不肯进那个洞口。

  “操他祖宗!”格雷先生大吼道。他对琼西髋部的剧痛已经浑然不觉,当然也不知道琼西的面孔累得发白,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也因为徒劳和沮丧而溢满泪水。但是他却感觉到——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要出什么事了。用琼西的话说,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还会有谁呢?除了他那位不肯合作的宿主琼西之外,还会有谁呢?

  “去你妈的!”他对着这该死而又可恨的顽固的稍稍太大了点儿的狗吼道,“你给我下去,听到没有?听到——”

  后面的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突然之间,他再也吼不出来,尽管他特别想大吼大叫;他多么喜欢大吼大叫,多么喜欢拿拳头砸东西(哪怕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怀了孕的狗)!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呼吸,更不用说吼叫了。琼西这是把他怎么了?

  他没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却听到了回答——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充满怒气: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你来到地球的。

  19

  病床上那个灰色的东西胡乱挥舞着三根指头的手,一度还把枕头推到一边。那张面孔虽然整体上毫无表情,那双大睁着的黑眼睛却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它艰难地喘息着。鉴于它实际上并不存在——就连在琼西的头脑里也不存在,至少它不是一个实在的形体——没想到它居然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生命而抗争。亨利不会同情它,但是他能够理解。它的愿望也正是琼西的愿望,是杜迪茨的愿望……甚至是亨利自己的愿望,因为尽管他有着各种黑暗的念头,他的心脏不是一直在跳动吗?他的肝脏不是一直在过滤他的血液吗?他的身体不是一直在进行这些看不见的战争,抗击着从普通感冒到癌症乃至拜拉斯等大大小小的病灾吗?眼前的这个身体要么很愚蠢,要么就是绝顶聪明,但无论如何,它不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它只知道坚守阵地,抗争到最后一刻。如果说格雷先生曾经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么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他的愿望是活下去。

  不过我看你没机会了,亨利说,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安慰,我看你没机会了,我的朋友。他再一次将枕头压在格雷先生的脸上。

  20

  格雷先生的喉咙张开了。他呼吸着石屋里的寒冷空气,一口……两口……接着,喉咙又被堵住了。他们要闷死他,憋死他,杀死他。

  不!亲我的大腿!亲我他妈的大腿!你们不能这么干!

  他把狗拽了回来,让它侧着身子;这就像一个已经误了飞机的人还在拼命地把最后一件大行李往旅行箱里塞。

  这样就可以进去了,他想。

  是的,它一定得进去。就算他不得不用琼西的双手压扁这条狗的大肚子,把拜拉姆给挤出来。无论如何,这该死的东西一定得进去。

  脸肿了,眼睛凸了出来,呼吸停顿了,琼西额头上的一根粗血管鼓了起来,格雷先生把莱德往洞口深处塞,然后用琼西的拳头捶打着狗的胸部。

  快进去,该死的,快进去。

  快进去!

  21

  弗雷迪·约翰逊用卡宾枪指向被弃置的悍马内,而克兹则狡猾地躲在他身后(就此而言,这又是袭击灰人飞船那一幕的重演),静观事态的发展。

  “有两个人,头儿。看样子,欧文在走之前想到把垃圾清理了一下。”

  “死了吗?”

  “我看早就死了。应该是德夫林和另外那个他们中途接上的人。”

  克兹来到弗雷迪身边,隔着破窗户向里瞟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也觉得他们早就死了,两只白鼠搂成一团躺在后座,身上满是血迹和玻璃碴。他抬起手枪,准备确保万无一失——给每人的脑袋再补一枪也不会疼痛——但是又放了下来。欧文也许还没有听到他们的车声。雪下得这么大,空气这么湿,无异于一张隔音毯,所以他很可能没有听见。可是他会听到枪声。克兹转身朝小路走去。

  “你带路吧,小子,注意脚下——这路好像很滑。我们也许仍然可以出其不意。我想我们应该记住这一点,对吧?”

  弗雷迪点点头。

  克兹笑了。这一笑使得他的面孔很狰狞。“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小子,欧文·安德希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下了地狱。”

  22

  长方形黑色塑料电视遥控器上满是拜拉斯,它正放在格雷先生的床头柜上。琼西一把抓起它,用比弗式的语气骂了一声“去你妈的”,便对着床头柜的边缘猛砸下去,犹如磕一枚煮熟的鸡蛋一般。遥控器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电池也掉了出来,琼西手里只剩下一截锯齿状的塑料壳。亨利正把枕头捂在那灰色东西拼命扭动的脸上;琼西的手向枕头底下伸去,又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格雷先生的情景:随着“咔嗒”一声,卫生间的门把手在他手里松脱,依稀有一片黑暗(那是这家伙的影子)罩在他身上。当时那一幕非常真实,与玫瑰一般真实,与雨点一般真实。琼西转过身去,看到他……它……或者在变成格雷先生之前的什么人或怪……站在大房里。很像上百部电影或“未解之谜”纪录片中的情节,只不过很老套。老套且无聊。当时就做好了来到这重症监护区病床上的准备。马希,它当时说,把这个词直接从琼西的脑海里拔了出来。就像拔木塞一样。于是打开了一个自己可以进去的洞。然后,它就像新年时使用的彩筒一样“砰”地爆炸了,喷出的不是彩纸屑而是拜拉斯,而……

  ……而剩下的都是我的想象。就是这样,对吧?只不过是星际精神分裂症的又一个病例。基本上就是这样。

  琼西!亨利喊道,如果你想干的话,就快点儿动手!

  来了,格雷先生,琼西想,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恶——

  23

  格雷先生刚把莱德的半个身子塞进洞口,却突然听到琼西雷霆般的声音。

  来了,格雷先生,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恶报。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向琼西的喉咙。格雷先生抬起琼西的手,想大声喊叫,却叫不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他感觉到的不是琼西喉咙上胡子拉碴、未受损伤的皮肤,而是自己粗糙的肉。他最为强烈的感觉是愕然和难以置信:这是他从琼西的情感库里学会的最后一项内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他们总是乘坐老一代的飞船而来,那是他们亲手所造;他们总是举手投降;他们总是能赢。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

  但好像真的发生了。

  这只拜拉姆的意识不是渐渐消失,而是突然分解。临死之前,这个一度以格雷先生的身份出现的实体又恢复到了它原本的形态。就在他变成它(但是不等它变成无)的时刻,格雷先生恶狠狠地把那条狗最后推了一把。它掉了下去……但是掉得不多,没有进一步坠落。

  拜拉姆最后闪现的琼西式念头是:我本该除掉他的。我本该——

  24

  琼西拿着那截锯齿状的电视遥控器,朝格雷先生皮肉松弛的光脖子切了下去。它的喉咙像嘴巴一样张开了,一团橘红色的东西喷了出来,将空气染得血红,接着化成一片灰尘和绒毛落在床单上。

  在琼西和亨利的手下,格雷先生的身体像触电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像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样似曾相识的东西。琼西一时想不起它到底像什么,但紧接着就明白了。格雷先生的残骸看上去就像他们在特莱克兄弟公司那间废弃的办公室地上所看到过的一只避孕套。

  他已经——

  琼西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是“——死了!”,但是一阵剧痛骤然而至。这一次不是他的髋部,而是脑袋。还有喉咙。他的喉咙突然像套了一条火环一般。而整个房间也变得透明起来,的的确确是透明了。他正透过墙壁,望着那座石屋,只见那条卡在洞口的狗正产下一个令人恶心的红色东西,看上去像是鼬鼠与血红色大爬虫杂交而成的怪种。他非常清楚那是什么:一只拜拉姆。

  那东西身上沾着血、粪便以及一部分未脱落的胎盘,睁着一双愚蠢的黑眼睛(那是他的眼睛,琼西想,是格雷先生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出生,它的身体正一寸寸地往外挤,想挣脱母体,想投进黑暗,朝响着流水声的地方坠落。

  琼西转头去看亨利。

  亨利也回头来看琼西。

  刹那间,两双年轻而惊惶的眼睛相遇了……接着,他们也在渐渐消失。

  杜迪茨,亨利说,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杜迪茨要走了。琼西……

  再见。亨利也许是想说再见。没等他说出口,他们两个人都不见了。

  25

  一时间,琼西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他觉得这一定就是死亡了,他肯定是在杀死格雷先生的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就像人们常说的,自取灭亡。

  是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是喉咙,喉咙的疼痛已经消失,他又可以呼吸了——他能听到自己大口吸气和呼气的声音。不,现在的疼痛是他的老朋友。是他的髋部。疼痛从他肿胀、受伤的关节处突然发力,将他抛回这个世界,让他像木杆上的绳球一样弯成一团。他的膝盖抵着水泥地,双手抓的是毛皮,耳边还听到一种怪异的“吱吱”声。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他想,这一部分在捕梦网之外。

  那可怕的“吱吱”声。

  琼西看到那鼬鼠般的东西正悬在黑暗中,只是因为尾巴还没有完全脱离那条狗,才与上面的世界保持着联系。琼西扑上前去,就在它终于挣脱的一刹那,用手夹住了那东西滑溜溜的、发颤的躯干。

  他退到一旁,受伤的髋骨阵阵作痛;像马戏团的演员耍弄大蟒蛇一般,他将那不停地挣扎、怪叫的东西举过头顶。它扭来扭去,牙齿在半空中胡乱地咬着,折转身来想攻击琼西的手腕,却一口咬住他的风雪外套的右边袖子,将它撕开一个大洞,一团轻飘飘的白色羽绒掉了出来。

  琼西倚着剧痛难忍的髋骨站在那儿,转脸看到有个人站在格雷先生钻进来的那扇破窗户后面。那人满脸的惊愕之色,身上穿着一件迷彩风雪大衣,手里拿着一支步枪。

  琼西用尽力气把这只不停地扭动的鼬鼠扔出去,但是他的力气有限。那东西飞到了大约十英尺之外,随着“嗵”的一声闷响,落在散着枯叶的地上,但马上又重新朝管道口滑去。那条狗将洞口堵住了一部分,但是还不够。还有不小的空间。

  “快朝它开枪!”琼西对那个拿枪的人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枪,别让它钻进水里!”

  但是窗户后面的人没有反应。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只是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26

  欧文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一个红色的怪物,有点儿像鼬鼠,但是没有腿。听说这类东西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却是另一回事。它正朝地面中间的那个洞爬去。有条狗卡在洞里,硬邦邦的后腿竖了起来,像投降一般。

  那个人——应该就是带菌者琼西——在对他大喊,要他朝那东西开枪,但欧文的胳膊却无法动弹,就像灌了铅一样。那东西就要逃走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一心想阻止的事情就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简直像是在地狱里。

  他眼看着那东西向前滑去,同时还发出猴子般的怪叫,那声音似乎一直钻进他的脑海中央。他眼看着琼西艰难而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它,或至少把它赶开。但琼西肯定做不到。那条狗挡在那儿。

  欧文再一次命令欧文的胳膊举枪瞄准,但欧文还是没有反应。MP5步枪仿佛是在另一个宇宙。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逃脱了。他像根柱子般地立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脱。上帝帮帮他吧。

  上帝帮帮大家吧。

  27

  亨利在悍马的后座上坐起身,一时有些头昏眼花。他的头发里有东西,他用手拍了拍,感觉还没有从有关医院的梦里完全醒来(不过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想),但是一股刺痛让他恍若回到了现实。是玻璃。他的头发里都是碎玻璃。座椅上还有更多,是钢化玻璃的碎片。杜迪茨身上也一样。

  “杜杜?”

  当然是白叫了。杜迪茨死了。肯定死了。为了让琼西和亨利在那间病房里会合,他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但是杜迪茨却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睁开了。看到那双眼睛,亨利终于彻底回到现实,回到大雪中的这条路的尽头。杜迪茨的眼睛里溢满了血,犹如女巫的眼睛。

  “酷比——酷比呀!”杜迪茨说,他的双手抬了起来,无力地指了指,就像拿着枪一样,“我们——开工了!”

  仿佛回答杜迪茨一般,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两声枪响。稍停之后,又响起了第三声。

  “杜杜?”亨利轻轻地说,“杜迪茨?”

  杜迪茨看到他了。尽管眼睛里盈满鲜血,杜迪茨还是看到了他。亨利不仅仅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有片刻时间,他甚至透过杜迪茨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就像望着一面魔镜一样。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亨利:那个带着一副角质架眼镜看世界的孩子,那副眼镜太大,总是滑到鼻尖。他感受到了杜迪茨对他的爱,那是一种纯粹而质朴的情感,没有掺杂任何怀疑、自私乃至感恩。亨利把杜迪茨搂进怀里,感觉到老朋友的身体轻飘飘的,亨利不禁潸然泪下。

  “你真幸运,哥们儿。”他说,心里但愿比弗就在身旁。比弗具有亨利所不具备的本事;比弗能给杜迪茨唱催眠曲。“你一直都很幸运,我就是这么想的。”

  “恩尼。”杜迪茨说,并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亨利的脸颊。他微笑着,十分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恩尼。”

  28

  前方传来了两声枪响——是卡宾枪的声音。而且离这儿不远。克兹停下脚步。弗雷迪站在他前面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旁边有一块牌子,克兹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的字:严禁从石屋内垂钓。

  又响起了第三声枪响,然后是一片寂静。

  “头儿?”弗雷迪说,“前面有座房子。”

  “能看到人吗?”

  弗雷迪摇了摇头。

  克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弗雷迪的肩上,弗雷迪紧张得微微一震;即使在目前的情形下,克兹也觉得弗雷迪的反应有几分好笑。不过弗雷迪倒是有理由紧张。如果亚伯·克兹能够活到十五或二十分钟之后,会打算一个人出发,奔向某个美好的新世界。不会有人拖他的后腿;这场最后的游击战不会留下目击证人。弗雷迪尽管会有所怀疑,但是还不能确定。没有了感应真是太倒霉了。弗雷迪真是太倒霉了。

  “听起来,欧文像是找到了新的枪杀对象。”克兹对着弗雷迪的耳朵轻轻地说,那只耳朵里还有几缕里普利,但是已经发白、死了。

  “我们现在去抓他吗?”

  “哦,不,”克兹回答,“大可不必。我想我们该闪到路边了,小子,现在是时候了——遗憾的是,几乎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藏进树林里。看看留在那儿的是谁,回来的又是谁。如果有谁回来的话。我们等上十分钟,好吗?我想十分钟应该绰绰有余了。”

  29

  占据着欧文·安德希尔整个脑海的两句话虽然不知所云,却十分清晰:酷比——酷比呀!我们——开工了!

  卡宾枪举了起来。不是他举起来的,但当那股举枪的力量离去之后,欧文的动作就变得流畅自如了。他将步枪的转换开关调至单发射击,然后瞄准,连扣了两次扳机。第一发没有击中,子弹射到鼬鼠前面的水泥地上弹了起来,削起了一片片水泥。那东西身子一缩,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便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

  “这就对了,美人,”欧文说,“对着镜头笑一笑。”

  第二颗子弹打穿了鼬鼠难看的面孔。只见它向后飞去,撞上石屋的墙壁,然后落在水泥地上。虽然那颗尚未长成形的脑袋已经被打掉,但它的本能还在。它开始又慢慢地向前爬去。欧文再一次瞄准,在对准准星的时候,他想起了雷普里奥夫妇,迪克和艾琳。一对好人。好邻居。如果你需要一杯糖或一品脱牛奶(或者一个靠在上面哭泣的肩膀),在隔壁你总是能得到满足。他们说是中风!雷普里奥先生当时大声告诉欧文,可欧文却以为他说的是白鹤。小孩子总是出错。

  好吧,这是为了雷普里奥夫妇。也为了那个犯了错却无法挽回的孩子。

  欧文开了第三枪。子弹击中了拜拉姆的躯干,使它断成两截。那血肉模糊的残体抽动着……抽动着……终于没有了动静。

  结果那个怪物后,欧文的卡宾枪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一次,他的准星对着格里·琼斯的眉心。

  琼西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欧文很累——感觉就像累得要死——可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琼西举起空空的双手。

  “你没有理由相信我的话,”他说,“但格雷先生真的死了。亨利用枕头捂住他的脸时,我切断了他的喉咙——就像《教父》里那样。”

  “是吗?”欧文说,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那么,你们到底是在哪儿执行这项死刑的呢?”

  “在思想中的马萨诸塞总医院,”琼西说,然后哈哈一笑,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苦笑,“在那里,有鹿在走廊上闲逛,而唯一的电视节目就是一部名为《同情魔鬼》的老电影。”

  听到这里,欧文微微一震。

  “如果你非得朝我开枪的话,那就开吧,大兵。我拯救了世界——当然我得承认,这也有赖于你在最后一刻的小小帮助。你尽管以传统的方式回报我好了。还有,那王八蛋又弄断了我的髋骨。算是那并不存在的小人儿留给我的分手礼物。实在是……”琼西咬了咬牙,说,“太痛了。”

  欧文一动不动地端着枪,过了片刻才放下来,说:“你只好接着忍受了。”

  琼西站立不住,胳膊肘着地仰了下去,他呻吟着,尽力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没有受伤的一侧。“杜迪茨死了。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甚至更多——可是他死了。”他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天啊,这真是栽。如果是比弗,一定会这么说的,真是太‘栽’了。你知道,反义词就是‘爽’,在比弗口里,意思就是过得特别开心,这个词可以与性有关也可能无关。”

  欧文不知道这人在胡说些什么;很可能是神志不清了。“杜迪茨也许死了,但是亨利没有。有人在后面追我们,琼西。是坏人。你能听到他们吗?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吗?”

  琼西躺在冰冷的、满是枯叶的地上,摇了摇头。“恐怕我的感觉又恢复成普通的五感了。超感知觉全都消失了。希腊人也许带来了礼物,但是又把它要了回去。”他笑了起来,“天啊,我开这样的玩笑,可能会丢饭碗的。你确定不想打死我吗?”

  欧文对这些话就像刚才对“栽”与“爽”的语义区别一样不以为意。克兹来了,这才是他现在要对付的问题。他没听到克兹靠近的声音,但也许只是他没有听见而已。雪下得太大了,只能听见特别响的声音。比如枪声。

  “我得回到路上去,”他说,“你留在这儿。”

  “只能这样了,”琼西说,接着闭上了眼睛,“伙计,我真希望能回到我温暖的办公室里去。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但这是实话。”

  欧文转身下了台阶,脚下很滑,不过他并没有摔倒。他朝小路两边的树林扫了几眼,但是没有细看。如果克兹和弗雷迪埋伏在从这儿到悍马之间的什么地方,他估计自己难以及时地发现他们并采取行动。他也许会看到脚印,但到那时,他们已近在咫尺,而那些脚印可能就是他所看到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只能希望他们还没有赶上来,仅此而已。只好相信自己的狗屎运了,干吗不呢?他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而他的狗屎运总是帮他闯过难关。说不准这一次也——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他的身子被震得往后一退,后背的衣服也被打掉了一片。他挪了挪脚,尽力让自己站稳,同时尽力握紧MP5步枪。没有疼痛,感觉就像被一位卑鄙的对手用带着大拳击手套的拳头狠狠地擂了一下。第二颗子弹从脑袋边削过,他顿时感到火辣辣的刺痛,犹如半瓶酒精一股脑儿泼在开放的伤口上。第三颗子弹射进他胸口的右侧,这才是致命的一击;他不仅身子倒了下去,卡宾枪也掉在地上。

  琼西刚才是怎么说的?好像是拯救了世界却被人以传统的方式来回报。这其实也不算太糟糕;耶稣被折腾了六个小时,他们还在他的头上挂了一块嘲弄的牌子,该给他酒喝的时候,他们居然给他兑了白水的醋。

  他躺在那儿,半个身子在覆盖着积雪的路上,半个身子在路边,迷迷糊糊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尖叫,但不是他自己。听起来像是一只不高兴的大知更鸟。

  是一只秃鹰,欧文想。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吸进去的血要比空气多,他还是用胳膊肘把上半身支撑了起来。他看到一片桦树和松树丛中闪出两个人影,猫着腰,一副准备出击的姿势。其中一个又矮又壮,另一个则身材瘦高,头发花白,满脸得意之色。是约翰逊和克兹。牛头犬和灵缇。他的运气终于还是用完了。运气最终总是会用完的。

  克兹在他身边跪下来,两眼熠熠放光。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报纸。由于一路都揣在克兹的后面口袋里,报纸已经有些折皱和卷翘,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顶三角帽。傻瓜的帽子。“运气不佳呀,小子。”克兹说。

  欧文点点头。没错,运气非常不佳。“我看,你挤出时间给我准备了一点小东西。”

  “是呀。你终究还是抓到目标了?”克兹抬起下巴,朝石屋的方向示意。

  “干掉他了。”欧文吃力地说。他满嘴是血。他把血吐了出来,试着吸了一口气,却听见大部分空气又从另外一个窟窿里漏了出去。

  “那么,”克兹和气地说,“这算是皆大欢喜了,对吧?”他把三角帽轻轻地戴在欧文的头上。鲜血立刻渗进帽子,并向上蔓延,染红了那篇关于外星人的报道。

  从水库那边的什么地方又传来一声鸟鸣,也许是从哪一座小岛上传来的,那些小岛其实是水库淹没的陆地上凸出来的山丘。

  “是一只秃鹰,”克兹说着,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你算是走运的了,小子。上帝派来了一只战鸟,为你——”

  克兹的脑袋突然炸开了花,鲜血、脑浆以及碎骨四处迸溅。欧文看到了克兹那双长着白睫毛的蓝眼睛里最后的神情:不解且难以置信。克兹跪在地上片刻,然后向前栽倒,那张被打烂的脸俯在地上。弗雷迪·约翰逊站在他身后,手里仍然端着枪,枪口还在冒烟。

  弗雷迪,欧文想张口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弗雷迪肯定是看懂了他的口型,所以点了点头。

  “我本来不想这样,可这王八蛋打算像我对他这样对我。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不用心灵感应也能知道。”

  再给我一下吧,欧文想说。弗雷迪又点了点头。也许那该死的心灵感应在弗雷迪身上真的还有一点残余。

  欧文的意识模糊起来。疲惫而模糊。晚安,可爱的女士们,晚安,大卫,晚安,希特。晚安,可爱的王子。他重新躺倒在雪地上,就像躺倒在一张垫着最柔软羽绒的床上。他听见什么地方又响起了一声鸟叫,隐约而遥远。他们侵入了它的领地,惊扰了它深秋大雪中的宁静,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离去。水库将重新为秃鹰所拥有。

  我们是英雄,欧文想,我们真的是英雄。去你妈的帽子,克兹,我们是英——

  他没有听见那最后一声枪响。

  30

  刚才又有不少枪声,现在已经安静了。亨利坐在悍马的后座上,身旁是他死去的朋友,他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把彼此全都干掉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好人——更正,那个好人——把坏人消灭了的可能性似乎更小。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飞快地下车,躲进树林里。可一看到这大雪,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克兹或跟着他的什么人在半小时之内回来了,亨利的脚印就会清晰可见。他们就会跟踪而至,到头来还是会开枪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或者像打死鼬鼠一样。

  那就找一支枪,先下手为强。

  这主意不错。他虽然不是怀亚特·厄普,但枪法也一向很准。射人和射鹿大不相同,就算不是精神病医生也能知道这一点,不过他相信,如果真打起来的话,他能毫不犹豫地干掉那些家伙。

  他正要伸手开车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惊讶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嗵”的一声,然后是一声枪响。几乎是近在咫尺。亨利估计是有人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屁股着地的同时,武器也走火了。没准那狗娘养的刚好射中了自己?这是一种奢望吗?未免——

  但是不会。别高兴得早了。他听到摔倒的人咕咕哝哝地爬起身,接着走了过来。只有一种选择了,亨利也不再迟疑。他重新躺在座位上,让杜迪茨的胳膊(尽其所能地)搂住自己,开始装死。他觉得这种小伎俩不大可能行得通。那些坏蛋进水库时放过了他——这毫无疑问,因为他还活着——但是他们进去的时候,一准是火烧眉毛般匆忙。这一次大概就不会上当了,几个弹孔、一些玻璃碴、还有可怜的杜迪茨最后大出血所留下的血迹恐怕难以第二次糊弄住他们。

  亨利听到雪地上响着轻缓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只有一个人。也许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克兹。最后的幸存者。黑暗在步步逼近。死神在下午降临。黑暗不再是他的老朋友了——现在他只是在装死——但黑暗仍然在步步逼近。

  亨利闭上眼睛……等待着……

  脚步声没有放慢,从悍马旁走了过去。

  31

  就眼下而言,弗雷迪的战略目标既具有极度的现实性,又具有极度的短期性:他希望能让那辆该死的悍马调转车头,希望车不要抛锚。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希望在经过东街的那个缺口(也就是欧文所追的那辆斯巴鲁出事之处)时不要翻进沟里。如果他能回到进入水库的公路,他的视野也许会稍稍开阔一些。打开头儿的悍马门并坐到方向盘后时,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萨高速。沿着90号州际公路可以到达辽阔的美国西部。有无数地方可以藏身。

  他刚刚关上车门,一股强烈的臭屁味和刺鼻的酒精味就扑面而来。珀利!该死的珀利!在刚才的紧张之中,他把这个小王八蛋完全忘到了脑后。

  弗雷迪转过身,举起卡宾枪……但珀利仍然不省人事。没必要再浪费一颗子弹了。他可以干脆把珀尔马特推出去,扔到雪地里。如果走运的话,珀利根本不会醒来就直接冻死了。不仅是他,还有他体内的小——

  不过珀利并不是在睡觉。也不是不省人事。甚至不是昏迷,不是。珀利死了。而且……似乎还缩小了。几乎变干瘪了。他的脸颊向内凹陷,满是褶皱。他的眼窝成了两个小深坑,仿佛那层下垂的薄眼皮之后的眼珠已经掉进一只空桶。他奇怪地斜靠在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一条腿抬了起来,几乎是交叉着叠放在另一条腿上。看起来像是在放一个惊天动地的绝世之屁时突然死去。他的裤子的颜色变深了,原本柔和的色彩变成了褐色,他身下的座椅也湿透了。朝弗雷迪这边渗过来的湿迹是红色。

  “这是怎——”

  后座上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怪叫,仿佛有人把功能强劲的音响一下子调到了最大音量。弗雷迪的右边眼角瞥到有什么东西一闪。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物出现在后视镜里。它一口咬掉弗雷迪的耳朵,然后扑到他的脸上,扎进他的嘴里,扣着他的牙床缠住了他的下巴。转眼间,阿奇·珀尔马特的臭鼬就把弗雷迪的半边脸撕了下来,犹如一位饿汉扯下一只鸡腿一般。

  弗雷迪大叫着,举枪对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乱射。他抬起一条胳膊,想推开这东西;他的手指接触到那滑溜溜的新生皮肤,一时抓握不住。鼬鼠退到后面,仰起脑袋,像鹦鹉吞下一块生肉似的把自己刚刚撕下来的东西吞进肚里。弗雷迪胡乱摸索着驾驶座旁的门把手,可刚刚摸到之后,还没等他拉开车门,那东西就再次扑来,这一次它死死咬住了弗雷迪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发达的肌肉。他的颈静脉被咬破了,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悍马的车顶上,然后又像红色的雨一般滴下来。

  弗雷迪的双脚一阵乱蹬,犹如跳踢踏舞似的几次踢在悍马的刹车上。后座上的怪物又缩了回去,似乎想了想,然后像蛇一样从弗雷迪的肩膀上滑过来,落在他的大腿上。

  鼬鼠咬掉他的命根子时,弗雷迪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没有了声息。

  32

  在另一辆悍马的后座上,亨利扭过身来,看着停在后面的那辆车上的人在方向盘后前扑后仰。亨利很庆幸雪下得这么大,同样很庆幸那辆车里有血喷了出来,溅到了挡风玻璃上,多少挡住了一些视线。

  他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一幕。

  最后,方向盘后的那个人停止了挣扎,向一旁倒去。一个庞大的影子竖了起来,似乎在得意地炫耀。亨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墙洞”的时候,他在琼西的床上见过一只。他现在还可以看到,那辆一路追踪着他们的悍马上有扇窗户破了。他觉得那东西不会有太多的智力,但是,注意到有新鲜空气会需要多少智力呢?

  它们不喜欢寒冷。寒冷会置它们于死地。

  是的,的确是这样。但亨利不打算听之任之,不仅仅是因为水库离这儿很近,他都能听到水拍岩石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欠下了巨额的债务,现在只剩下他来算账了。就像琼西常常说的,恶有恶报。报应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探身看了看前面的座位。上面没有武器。他进一步探过身去,按开储物盒,里面只有一堆发票和加油收据,还有一本翻旧了的平装书,书名为《如何成为你自己的知心朋友》。

  亨利拉开车门,下了车,脚刚刚踏在雪地里,就滑了出去。“嗵”的一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也擦在悍马高高的挡泥板上。×他祖宗。他站起身,又滑了一下,连忙抓住打开的车门,才没有再次摔倒。他小心翼翼地绕到自己所乘坐的这辆悍马的车尾,同时密切注视着停在后面的那一辆。他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里面,正在司机身上又抓又啃,享用美餐。

  “待在那儿别动,美人,”亨利说着,笑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很疯狂,但是他抑制不住,“再下一窝蛋吧。毕竟我是蛋头博士。是你友好的邻居蛋头博士。要不来本书怎么样?我这儿有一本《如何成为你自己的知心朋友》。”

  他放声大笑,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在湿滑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就像刚刚放学的孩子奔向附近可以滑雪的小山。尽可能地扶着车身,除非是到车门以南之后再也没有东西可扶。眼睛留意着那东西的一举一动……突然间,他看不到它了。哎呀!它钻哪儿去了?在琼西所喜欢的那些无聊的电影中,每到这时,就会响起恐怖音乐,亨利想,这一部是《杀人臭鼬的进攻》。想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绕到了车尾。上面有个按钮,只要一按,后窗就会打开……当然,除非它被锁了。不过应该不会。欧文不是这样来过后面吗?亨利想不起来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显然不是自己的知心朋友。

  他仍然在笑着,眼里涌出了新的泪水,伸手一按按钮,后窗“啪”的一声弹开了。亨利把它拉开,探头看去。有枪,谢天谢地。是欧文最后一次巡逻时带的那种军用卡宾枪。亨利拿起一支,检查起来。保险栓,没问题。火力调节开关,没问题。弹夹上标着美国陆军5.56口径120发,没问题。

  “这么简单,连拜拉姆都会用。”亨利说着,又大笑起来。他弯着腰,捧着肚子,在雪地上一走一滑,尽力不让自己摔倒。他的双腿很痛,后背也很痛,不过最痛的还是心里……可他仍然在笑着。他是蛋头博士,他是蛋头博士,他是哈哈大笑的土狼。

  他绕到克兹那辆悍马的驾驶座旁,举起枪(他虔诚地希望保险栓置于关闭位置),脑海里响起了恐怖的音乐,但依然在哈哈大笑。油箱口就在眼前;千真万确。但是外星来的恐怖分子、大怪物加美拉躲到哪儿了?

  鼬鼠仿佛听到了他的思想一般——亨利发现完全有这种可能——突然一头撞在后窗上。万幸的是,那扇窗户并没有被撞破。它的头上沾有血污、毛发以及碎肉。那双可怕的乌贼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亨利。它知道自己有路可逃,或者说有洞可逃吗?也许吧。不过也许它还知道,从洞口出逃只会死得更快。

  它朝亨利咧着牙齿。

  亨利·德夫林曾经因为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仇恨的终结》的读者来信而赢得美国精神病学会的爱心奖,可现在他也朝那个怪物咧了咧自己的牙。感觉真好。接着,亨利又朝它伸出中指。为了比弗。也为了彼得。同样感觉很好。

  当他举起卡宾枪的时候,鼬鼠——也许很蠢,但还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突然闪不见了。太妙了;亨利压根儿都没有想过要从窗外向它开枪。他还宁愿它藏车内的地板上。越靠近汽油越好,宝贝儿,他想。他将卡宾枪的火力调节开关调到自动射击,然后对着油箱狠狠地一阵猛射。

  枪声震耳欲聋。油箱口处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但是一时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好莱坞电影里的都是假一套,亨利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一种嘶哑的低声,接着声音就大了起来,嘶嘶作响。他退后了两步,不料脚下又是一滑。这一次摔倒很可能救了他的眼睛,甚至救了他的性命。仅仅一秒钟之后,克兹那辆车的尾部就轰然爆炸,巨大的黄色火舌从下面直蹿起来。后轮从雪地上飞了出去。一大片碎玻璃从亨利的脑袋上面掠过,溅到了雪蒙蒙的半空。接着,一股热浪朝他袭来,他迅速连滚带爬地退到一旁,同时抓住皮带拖着卡宾枪,一边还放声大笑。随着第二声爆炸,空中一时碎片横飞。

  亨利像爬梯子一样,将手旁一棵树的底层树枝当作梯级,让自己慢慢站起身来。他站在那儿,气喘吁吁地大笑不止,双腿很痛,后背很痛,脖子有一种被扭伤了的奇怪感觉。克兹那辆悍马的后半部已经被大火吞噬。与此同时,他可以听到那东西在里面“吱吱”狂叫。

  他离车远远地,又绕到燃烧的悍马的副驾驶座一侧,将卡宾枪对准那扇破窗户。他站了片刻,皱起眉头,接着才恍然明白这样做为什么会这么蠢。车里的所有窗户已经全破了;除了挡风玻璃之外,所有的玻璃都不复存在。他又大笑起来。他真是个蠢瓜!一个十足的蠢瓜!

  透过驾驶室里的熊熊火焰,他仍然可以看到那只鼬鼠在像醉汉一般前窜后跳。如果那该死的东西真的窜了出来,他的弹夹里还有多少发子弹呢?五十?二十?还是只有五发?不管还剩多少,反正不够也得够。他不会冒险再回欧文的悍马里去取弹夹。

  但是,那东西再也出不来了。

  亨利站在那里守了五分钟,接着又守了五分钟。雪在不停地下着,悍马在继续燃烧,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升上白色的天空。亨利站在那儿,想起了德里节游行,加里·庞德斯正唱着《新奥尔良》时,一个踩着高跷的人过来了,那位传奇牛仔过来了,杜迪茨当时是多么兴奋啊,简直是又蹦又跳。他想起了彼得,一边站在德里中学的大门外等着他们,一边捧着双手假装在抽烟。彼得的梦想是驾驶NASA制造的第一艘载人飞船去火星探险。他想起了比弗和他的方兹夹克,比弗和它的牙签,还有比弗给杜迪茨唱歌,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比弗在琼西的婚礼上拥抱着琼西,说琼西一定得快乐,一定得为了他们所有人而快乐。

  琼西。

  亨利确信那只鼬鼠已经死了——已经化为灰烬——之后,就踏上那条小路,去看看琼西是否还活着。他对此没有抱很大希望……但是他也发现自己没有放弃希望。

  33

  只是因为疼痛,琼西才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丝联系,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形容憔悴、蓬头垢面地跪在自己身边的人肯定是个梦,或者是他的最后一抹想象。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像是亨利。

  “琼西?喂,琼西,听见我的话了吗?”亨利在琼西的眼前打了个响指,“快醒醒琼西。”

  “亨利,是你吗?这是真的吗?”

  “是我,”亨利说。他朝那只仍然半堵在12号管道口的狗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琼西。他将琼西前额上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拂开,动作十分轻柔。

  “伙计,你怎么……”琼西刚说了半句,眼前的世界就恍惚起来。他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清醒,然后又睁开眼睛。“你怎么这么久才从商店回来?没忘了买面包吧?”

  “没有,可我把热狗弄丢了。”

  “真他妈倒霉,”琼西模模糊糊地长吸了一口气,“下次我自己去。”

  “亲我的大腿,哥们儿。”亨利说,于是,琼西微笑着渐渐进入黑暗。

第二十二章 尾声 劳动节

  这宇宙,她是个婊子。

  ——诺曼·麦考连

  又是一个在管道附近度过的夏天,亨利想。

  不过这样想的时候,并不觉得伤感;夏天一直还不错,秋天也会很好。今年不会去打猎了,而他军方的新朋友无疑会偶尔来访(他军方的新朋友最想确定的是,他的皮肤上没有出现任何红色的生长物),但秋天还是会很好。凉爽的空气,明媚的白天,漫长的夜晚。

  有时,在后半夜的时候,他的老朋友仍然会来拜访,不过如果真来了,他就干脆坐在书房里,膝头放上一本书,等待它重新离去。它最终总是会离去。太阳最终总是会升起。在一个晚上失去的睡眠有时会在第二个晚上来到,而且来的时候就像情人一般。这是他在去年十一月之后明白的一个道理。

  他正在琼西和卡拉家别墅的门廊上喝着啤酒,这所别墅位于维尔的帕柏池塘边,从他所坐之处往西北方向约四英里就是奎宾水库的南端。当然还有东街。

  他拿着那罐银子弹牌啤酒的手只有三根指头。另外两根被切除了,因为被严重冻伤,可能是从“墙洞”出来后在“深辙路”上滑雪赶路的途中,也可能是在用简易雪橇把琼西拖回剩下的那辆悍马的时候。去年秋天,他似乎总是在雪地里拖别人,不过结果大不相同。

  在那一小块沙滩旁边,卡拉·琼斯正忙着做烧烤。小家伙诺尔夹着纸尿裤,在摇摇晃晃地绕着她左边的野餐桌玩耍。他手里拿着一只烤焦的热狗兴奋地挥舞着。琼西家的另外三个孩子年龄在三到十一岁之间,他们正在水里嬉戏打闹。亨利猜想《圣经》中关于生养众多的诫命也许不无道理,但是在他看来,琼西和卡拉居然这么不遗余力,似乎很不可思议。

  身后的纱门响了,琼西拎着一只镇有冰啤酒的小桶走了出来。他的腿瘸得不是太厉害;这一次,医生只是说去掉原来的材料吧,于是把它全都换成了钢筋和特氟隆。医生告诉琼西,反正到头来还是会这样,不过如果你小心一点,原来那套本来还可以对付五年。他是二月份做的手术,也就是在亨利和琼西结束他们与军方特工和心理战专家一起度过的为期六周的“假期”之后不久。

  军方的人曾经主动提出要以山姆大叔的名义为琼西实施髋骨更换手术——算是为他们的调查画一个句号——但琼西谢绝了,他说,他不想剥夺他的整形医师的这项差事,也不想让他的保险公司省却这笔费用。

  当时,他们两人的最大愿望就是离开怀俄明。住宿条件很好(当然,这是说如果你能习惯地下生活的话),伙食是四星级(琼西的体重增加了十磅,而亨利则差不多是二十磅),还总是能看些首轮放映的电影。但是,那儿的气氛与电影《奇爱博士》有点儿相似。那六个星期对亨利比对琼西来说要难熬得多。琼西遭了不少罪,但主要是髋骨脱臼所致;他有关与格雷先生共用一个身体的记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像梦一般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