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没有‘帝国山谷’的人吧?”

  “是的,头儿。没有‘山谷’的人。”

  “好的。快行动吧,伙计。我们有麻烦了。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它已经来了。是大麻烦。”

  克兹把对讲机扔回床头柜上,继续穿衣服。他想再抽支烟,却发现已经一支不剩了。

  6

  戈斯林老头的牲口棚里曾经关过大群奶牛,如今,棚子内部的条件也许难以达到美国农业部的标准,但棚子整体依然完好。士兵们安装了几只大功率灯泡,将各个隔栏、挤奶位以及下面和阁楼都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还在这儿放了几台取暖器,使里面暖烘烘的,几乎有些热腾腾的感觉。亨利一踏进门,就拉开外套的拉链,可还是觉得脸上渗出了汗珠。他猜想这可能与欧文给他的药有关——进来之前他又嚼了一片。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第一个印象是这个牲口棚像极了他所见过的诸多难民营:马其顿的波斯尼亚塞族人难民营,美国海军舰队登陆太子港后海地叛乱者们的难民营,由于疾病、饥饿、内战或者三个原因都有而背井离乡的非洲流亡者的难民营。对于电视新闻里的类似故事你也许已经司空见惯,那些画面总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人们在观看时,虽然感到恐怖,但几乎都能泰然面对。然而这里并不是一个需要护照才能到访的地方。这里是新英格兰的一座牛棚。被赶进来的人们穿的不是脏衣破衫,而是在比恩专卖店购买的风雪大衣、来自香蕉共和国的长裤(要是被子弹洞穿,那就太可惜了),以及“织布机成果”牌内衣。不过,他们的表情与难民无异,他能看到的唯一区别是,所有的人似乎仍然感到诧然。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在一个“夜夜长途随心打”的国家里。

  牲口棚的地上铺着干草(上面又铺上夹克衫),几乎已经睡满了人。他们三三两两或者一家人睡在一起。阁楼里也人满为患,在四十个隔栏里各有三至四人。室内到处都是鼾声、梦呓以及做噩梦时的呻吟。有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哭泣。另外还传来了背景音乐:对亨利来说,这是最为怪异之处。此时此刻,在戈斯林老头的牲口棚里,这些大祸将至却仍处睡乡的人们正在聆听福莱德·瓦伦乐队演奏的小提琴版《某个迷醉之夜》。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异常地凸显出来。满处都是橘红色的外套和帽子!他想,天啊!简直就是地狱里的万圣节!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金红色的东西。亨利看到有些人的脸上、耳朵里、手指间长了不少;他还看到那玩意儿爬到了屋梁以及几处吊着灯泡的电线上。室内弥漫着干草的味道,但亨利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闻到其中夹杂着带着硫磺气的酒精味。除了鼾声之外,放屁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听起来犹如六七位非常蹩脚的乐手在吹奏大号或萨克斯。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这一幕可能很有趣……当然,如果你没有见过那鼬鼠般的东西在琼西那张血淋淋的床上蠕动、吼叫的话,即使在此时此地,也许同样有趣。

  这里有多少人在孕育那东西呢?亨利寻思着。他觉得答案并不重要,因为鼬鼠最终不会造成危害。它们在脱离宿主之后,也许在这间牲口棚里还能生存下去,但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风正越刮越大,温度已经低至零度以下,它们将毫无生机。

  他必须跟这些人谈谈——

  不,这话不对。他必须要做的是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尽管这里很暖和,而外面很寒冷,他却必须让他们动起来。这里以前关过牛群;现在关的也是牛群。他必须把这些牛重新变成人——变成惊恐万状、失魂落魄的人。他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得有帮手才行。而时间正在一刻不停地走着。欧文·安德希尔只给了他半个小时,亨利估计现在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了。

  要有扩音器,他想,这是第一步。

  他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通往挤奶间的门口左侧有个大块头秃顶男人正侧身而睡,便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他觉得这是他从杂物间里赶出去的人之一,但是又不很确定。大块头秃顶男人在打猎的人中间简直比比皆是。

  可这人正是查尔斯,在老查理无疑自称为“性感光头”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拜拉斯。当你长出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你的性感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亨利想到这里,不禁笑了。

  是查尔斯就好;而更好的是,玛莎还睡在旁边,并与戴伦——来自牛顿的瘾君子先生——两手相握。玛莎光滑的脸颊上,一侧已经长出拜拉斯。她的丈夫还没有感染,可她姐夫——比尔,是叫这个名字吗?——身上却到处爬着那玩意儿。长势正旺,亨利心里想着。

  他跪在比尔身边,握住他长满拜拉斯的手,探进他那一串乱糟糟的噩梦之中,对他说:快醒醒,比尔。醒一醒。我们得离开这儿。如果你能帮我,我们就有救了。快醒醒,比尔。

  快醒醒,做一个英雄吧。

  7

  事情发展之快简直令人喜出望外。

  亨利感觉到比尔的思想在朝他靠近,它极力挣脱缠绕着它的噩梦,想抓住亨利,犹如一名溺水者想抓住游过来营救他的救生员。接着,就像两节货运车厢被车钩连接起来一样,两人的思想终于联结在了一起。

  别开口,不要说话,亨利告诉他,先等等。我们还需要玛莎和查尔斯。有四个人就应该够了。

  什么——

  没时间了,比尔。快点儿。

  比尔抓起妻妹的手。玛莎立即睁开了双眼,似乎她一直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亨利感觉到自己脑海里的所有标度顿时升高了一度。她身上的拜拉斯不及比尔那么多,但她也许具有更好的天赋。她一声不响地抓起查尔斯的手。亨利觉得她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们该做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明白了时间的紧迫性。他们要把这些人炸醒,然后把他们一股脑儿赶出去。

  查尔斯猛地坐起身,眼睛睁得溜圆,恨不得要从肥厚的眼眶里凸出来。接着,就像有人用针戳了他的屁股一样,他站了起来。于是,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手牵着手,犹如参加降神会的成员……在亨利看来,这几乎就是一场降神会。

  把力量传给我,他告诉他们,他们依言而行。亨利的大体感觉就像他们将一根魔杖置于他的手中。

  大家听着,他喊道。

  人们陆续抬起头;还有人像触电一般从沉睡中坐了起来。

  大家听着,并跟我的思想接通……跟我的思想接通!明白了吗?跟我的思想接通!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所以快跟我的思想接通!

  人们本能地给予了配合,就像跟着一支曲子吹口哨或者合着节拍鼓掌一样。如果他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也许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甚至根本就没有可能,但是他没给他们时间。大多数人正处于梦乡之中,而他唤起了那些被感染者,那些能感应的人,他们思想的门户正大开着。

  亨利调动自己的本能,向他们发送出一组画面:戴着面罩的军人包围了牲口棚,他们大多荷枪实弹,还有些背着背包,背包上连有长杆。他让军人们的面孔都呈现出报纸头版上常见的狰狞表情。随着喇叭里的一声令下,那些长杆里喷出一串串液体火焰:是汽油弹。牲口棚的四壁和屋顶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亨利又转向室内,发送的画面上是大呼小叫、晕头转向的人们。液体火焰从熊熊燃烧的棚顶上的破洞里滴落,引燃了阁楼里的干草。这儿有个男人的头发起了火,那儿有个女人的滑雪服烧着了,衣服上还饰有甜面包山和褴褛山的图案。

  所有的人现在都望着亨利及其手牵着手的几位朋友。只有那些能感应的人收到了这些画面,不过,在这座牲口棚里,多达百分之六十的人已经被感染,即使未被感染的人也感受到了恐慌的气氛;一个大浪会掀动所有的小船。

  亨利一只手紧握着比尔的手,另一只手与玛莎相握,这时他又把画面切换到室外。冲天的大火;包围牲口棚的士兵;大喇叭里有个声音在大喊,命令士兵们务必不放过任何人。

  人们现在都站了起来,惊恐不安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不过那些有深层感应的人除外,他们脸上长满了拜拉斯,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盯着他)。他呈现给他们这样一幅图景:火光冲天的牲口棚犹如雪夜里的一支火炬,在狂风的侵袭下,这座地狱猛然爆炸,变成一片火海,凝固汽油还在喷射,大喇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很好,伙计们,干掉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是毒瘤,而我们是在铲除毒瘤!”

  亨利的想象力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不可抑制地越来越丰富,他又发送出几幅图像: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人好不容易逃出门口或从窗口爬出去,可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着火了,其中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士兵们用机枪射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那个女人和孩子,而女人和孩子在奔跑中变成了一支用凝固汽油浇成的蜡烛。

  “不!”有些女人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亨利有些不解而难受地发现,她们(包括一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对那个着火的女人的遭遇都感同身受。

  他们都站了起来,像暴风雨中的牛群一样转来转去。在他们有机会略做思考——更不用说仔细思考——之前,他得让他们行动起来。

  他集中起与他相联的所有思想的力量,向他们发送出一幅商店的图像。

  听着!他对他们喊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尽力冲进商店,如果门被堵了,就砸开围栏!别停下,别犹豫!逃到树林里去!藏在树林里!他们要烧掉这个地方,要烧掉牲口棚和这里面的所有人,而树林是你们唯一的机会!马上行动起来,马上!

  亨利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在欧文给他的药片的作用下,竭尽全力发送出如儿童画报里的图片一般简单明晰的图像——什么地方可能安全,什么地方有人死去——因此,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开始说出声来:“马上!马上!”

  玛莎·切尔斯也加入进来,接着是她姐夫,最后是查尔斯,那个性感光头上长满拜拉斯的人。

  “马上!马上!马上!”

  尽管没有感染拜拉斯,并因此而与普通的熊一样毫无感应能力,戴伦却被周围高涨的情绪所感染,于是也加入其中。

  “马上!马上!马上!”

  这种恐慌的情绪比拜拉斯更具有传染性,它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马上!马上!马上!”

  整座牲口棚沸腾起来。人们整齐地挥动着拳头,就像在摇滚音乐会上一样。

  “马上!马上!马上!”

  亨利让他们接着喊,声音越来越大,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挥起了拳头,将酸疼的胳膊尽力举向空中,尽管他还提醒自己不要卷入他所激发起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群情之中:当他们北上的时候,他会南下。他等待着最后的极点的到来——等待达到燃点并开始自燃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了。

  “马上。”他低语道。

  他将玛莎、比尔、查理以及近旁那些与他们结合紧密的人的思想积聚起来。他将这些思想融合、压缩,凝成一个词,然后像一颗银弹似的投进置身于戈斯林老头牲口棚里的三百一十七个人的脑海里:

  马上!

  片刻的静寂之后,地狱之门轰然打开。

  8

  黄昏降临之前,沿着警戒围栏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立了两人一组的岗亭,共计有十来个(所谓岗亭其实是撤掉小便池和马桶的活动厕所)。岗亭里配有取暖器,使狭小的空间里暖烘烘的,所以卫兵们都待在里面,根本不想出来。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敞开门,放进一股卷着雪花的新鲜空气,不过,卫兵们与外界的接触仅此而已。他们多是和平时期的军人,对目前的危急情势毫无感性的了解,所以,他们只是不断地闲聊,话题不外乎是性、汽车、任命、性、他们的家人、未来、性,喝酒、吸毒的经历,然后还是性。欧文两次来到杂物间,他们都一无所知(从九号和十号岗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至于在他们眼皮底下酝酿的一场大规模暴乱,他们也是最后才知道。

  另外还有七位士兵跟随克兹的时间相对更久,因此经验也相对丰富一些,他们这时正在商店后面的办公室里,坐在炉子边玩着四明一暗扑克牌。这间办公室正是欧文让克兹听不要伤害我们磁带的地方,但那一幕仿佛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七个人中,有六个是哨兵,还有一个是道格·布洛德斯基的同事吉恩·坎布里。坎布里无法入睡,其原因被他用一只弹性全棉护腕掩饰起来。不过,他也不知道这护腕能帮他多久,因为护腕底下的红色玩意儿在扩散。稍不小心的话,就会被人发现……然后,他就不可能在办公室里打牌,而是会被关进那些老百姓的牲口棚。

  他会是唯一这样的人吗?雷·帕森斯的一只耳朵里塞有一大团棉花。他说是耳朵疼,可谁能说得准呢?泰德·特雷佐斯基那肌肉发达的前臂上缠着绷带,他说是白天早些时候安装刺铁丝时划伤了自己。也许这是实情。乔治·尤达尔在正常时期是道格的顶头上司,此刻他的光头上戴有一顶绒线帽;那该死的帽子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说唱乐歌手。也许帽子底下只是头皮而已,可这里暖烘烘的,用得着戴帽子吗?尤其是绒线帽。

  “我来做庄。”豪伊·埃弗雷特说。

  “叫牌。”丹尼·欧布伦说。

  帕森斯叫了牌,尤达尔也叫了。坎布里却没有听到他们叫牌。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只见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吃力地在满是积雪的小牧场上跑着,这时,有个士兵用凝固汽油将她变成了照明弹。坎布里骇然之下,打了个寒噤,心底还以为这是他自己良心不安而产生的幻象。

  “吉恩,”阿尔·科尔曼喊道,“你是要叫牌,还是——”

  “那是什么?”豪伊皱着眉头问。

  “什么是什么?”泰德·特雷佐斯基问他。

  “你听一听就知道了。”豪伊回答。愚蠢的波兰佬——坎布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听到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他没有理睬。在他提醒他们注意之后,那整齐的呼喊已经清晰可闻,它压过了风声,迅速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迫切。

  “马上!马上!马上!马上!”

  那声音是从牲口棚里传来的,就在他们的背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尤达尔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问道;眼前的折叠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纸牌、烟灰缸、筹码,还有钱。吉恩·坎布里突然明白,那顶傻乎乎的绒线帽底下的确只是头皮而已。说起来尤达尔是这一小群士兵的头儿,可对这一切却茫然不知。他看不见挥舞的拳头,听不见那人思想中的有力声音,正是那个声音在领导人们呼喊。

  坎布里在帕森斯、埃弗雷特以及科尔曼的脸上看到了惊慌之色。他们也看到那一幕了。这几个人顿时灵犀相通,而未被感染的人只是显出不解的神情。

  “那些混蛋想冲出来。”坎布里说。

  “别傻了,吉恩,”乔治·尤达尔说,“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他们都是老百姓,他们只是在发泄一点儿——”

  坎布里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因为有个响亮的词语——马上——犹如锯子一般切进他的脑海。雷·帕森斯和阿尔·科尔曼都瑟缩了一下。豪伊·埃弗雷特则痛得大喊起来,并用双手抱住脑袋,膝盖也撞在桌板底下,筹码和纸牌散了一地。有张一美元的钞票正好落在炉子上,“呼”地烧了起来。

  “哎呀,真该死,瞧瞧你——”泰德开口道。

  “他们冲出来了,”坎布里说,“他们朝我们冲来了。”

  帕森斯、埃弗雷特和科尔曼朝靠在戈斯林老头的衣帽架旁边的M-4式卡宾枪奔去。其他人惊讶地望着他们,仍然在他们三步之后……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六十多人同时朝牲口棚的几扇门撞去。那些门是从外面锁的——都是大铁锁,部队里发的。锁很牢固,但是旧木门却“哗啦啦”地被撞垮了。

  囚徒们从缺口里冲了出来,迎着风雪高喊着“马上!马上!”,有几个人还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坎布里也冲过去抓起一把小型冲锋枪,但立即又被人夺走。“这是我的,蠢货。”泰德·特雷佐斯基吼道。

  从破败的牲口棚木门到商店背后只有不到二十码的距离,暴民们从门口奔涌而出,口里高呼着:“马上!马上!马上!”

  牌桌“砰”的一下被推翻,桌上的东西被掀得到处都是。围栏上的报警器响了,那是第一批囚徒撞上了加固的双层铁丝,他们有的遭到电击,有的像大鱼一样挂在倒刺上。在报警器“嘀嘀”地响了片刻之后,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那是进入战备状态的警报,有时被称为“危急局势”或世界末日。在那些由简易厕所改成的塑料岗亭里,一张张又惊又怕的面孔不解地朝外面看去。

  “牲口棚!”有人喊道,“牲口棚被冲垮了!他们逃出来了!”

  哨兵们冲进雪地里,其中许多人连靴子都没有穿,他们沿着围栏外面跑着,丝毫也不知道八十多位亡命猎手的身体已经造成了围栏的短路,那些猎人一边冲向围栏,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呼着“马上!马上!”,直到自己被电击、烤焦和死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有位戴着一副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独自从牲口棚后面溜了出去,踏着积雪斜穿过小牧场。亨利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人发现了他的行动,但他还是拔腿跑了起来。炫目林的灯光令他犹如置身众目睽睽之下,刺耳的警报声也让他十分惊慌,差点发疯……就像那天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时,杜迪茨的哭声带给他的感觉。

  他默默祈祷着,希望安德希尔在那边等着他。他不知道安德希尔在不在,雪下得太大,他无法看到小牧场的尽头。不过他马上就要到达,然后就会知道了。

  9

  除了一只靴子还没有套上之外,克兹全身上下已经穿戴整齐,就在这时,警报器骤然响起,应急灯同时大亮,使这片荒凉之地更加亮如白昼。他并没有诧异或慌张,而是感到既释然又愤然。之所以释然,是因为一直啃噬他神经末梢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而之所以愤然,则是因为这混账局面提前了两个小时到来。如果再等两个小时,他就会圆满地处理了整个事件。

  他左手还拎着那只靴子,用右手猛地拉开房门。从牲口棚里传来震天动地的吼声,这种勇士的怒吼在他内心激起不由自主的共鸣。风势已经有所减弱,但仍然很强劲;所有的人似乎都在齐声高呼。这些人平常都衣食无忧,胆小怕事,以为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可突然之间,却有一位斯巴达克思站了起来——这真是让人始料不及。

  是那该死的感应,他想。他一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大麻烦,他所目睹的是一场正在爆发的真正大规模行动,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一准是那该死的感应。他们感觉到了风吹草动……于是有人决定采取行动。

  他看到一大群人从被撞破、砸垮的牲口棚门口你推我挤地拥出来,他们大多穿着风雪大衣,戴着橘红色帽子。有个人跌倒在四分五裂的门板上,顿时像吸血鬼一般胸口被刺穿。还有些人摔倒在雪地里,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此时此刻,所有的灯都大放光芒,克兹觉得自己就像在观看一场职业拳击赛,将一切尽收眼底。

  两翼的逃犯各有五六十人,像练兵场上的队伍一样,朝着小商店两侧的围栏冲去。他们可能不知道铁丝已经通上可以致人死命的电流,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在乎。剩下的人形成主力,直奔商店的后部。这是控制区内最薄弱的环节,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克兹觉得大势已去。

  在他所有的紧急预案中,都没有这种场面:两三百位十一月份胖勇士高呼口号,发起一场大无畏的冲锋。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有任何举动,以为他们只会被动地在那里等着,口口声声要求走正常的程序,最后被烧成灰烬。

  “还真不赖,伙计们。”克兹说。他闻到了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气味——可能是他那该死的事业——不过,他的事业本来就快到头了,他只不过碰巧赶上这项倒霉的行动,对吧?在克兹看来,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来自太空的小灰人并不重要。如果让他来写新闻报道的话,一定会是这样一个醒目的标题:惊爆!新时代的美国人显出几分骨气!真棒。要干掉他们几乎是一件憾事。

  战备警报在雪夜里高低起伏。第一批人正在冲击商店的后部。克兹几乎可以看到那整幢房屋都在震动。

  “那该死的感应。”克兹笑眯眯地说。他可以看到他的部下在行动,先是哨兵们从岗亭里冲出来,接着,更多的人从调车场、补给库以及作为临时营房的挂车车厢里相继拥出。随后,克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惑不解。“开枪呀,”他说,“怎么不朝他们开枪?”

  有些士兵在开枪,不过人数有限,非常有限。克兹觉得自己闻到了恐慌的气息。他的部下之所以没有开枪,是因为他们吓破了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下一步就轮到了自己。

  “那该死的感应。”他再一次说道,可就在这时,商店里突然响起机枪声。此前他与欧文·安德希尔在其中谈过话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划过一串串亮光。有两扇窗户被打碎了。有人想从第二扇破窗户里钻出来,却让人拽住双腿拉了回去,克兹认出钻窗的那个人是乔治·尤达尔。

  办公室里的那些人起码还在战斗,不过他们当然会这样,他们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那些逃出来的人大都还在奔跑。克兹很想扔下靴子,抓起自己的九毫米口径手枪,撂倒几个逃犯。这其实是突破自己的界限。不过他的界限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干吗不动手呢?

  安德希尔,是因为安德希尔。这场暴乱有安德希尔的一份。克兹对此很清楚,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这是典型的越界行为,而越界是欧文·安德希尔的专长。

  戈斯林商店的办公室里又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痛苦的尖叫,然后是胜利的狂吼。这些惯于用高级电脑、喝依云牌矿泉水以及吃沙拉的野蛮人找到了自己的猎物。克兹猛地关上门,将那一切隔在外面,然后大步返回卧室,给弗雷迪·约翰逊打电话。他的手里还拎着那只靴子。

  10

  第一群囚犯破门而入时,坎布里正跪在戈斯林老头的办公桌后。他拉开抽屉,手忙脚乱地找枪,但没有找到,很可能正是这样才躲过了一劫。

  “马上!马上!马上!”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囚犯们狂呼。商店后面发出一声震天巨响,仿佛有辆货车冲了进来。坎布里还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那是第一批囚犯撞上围栏。办公室里的灯光闪烁起来。

  “顶住,伙计们!”丹尼·欧布伦高声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顶——”

  在一阵猛烈冲击下,后门从铰链上松脱,径直飞进房内,同时挡住了挤在门口奋力呼喊的头一群人的视线。坎布里急忙用双手抱住脑袋,蹲下身子;房门落在桌上,正好将他罩在桌子底下的狭小空间里。激烈的枪声在这间斗室里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受伤者的尖叫,但是坎布里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开枪。特雷佐斯基、尤达尔和欧布伦在射击,而科尔曼、埃弗雷特和雷·帕森斯却只是站在那儿,武器举在胸前,满脸茫然。

  吉恩·坎布里藏在这偶然形成的掩体里,看到囚犯们冲进房间,看到领头者被子弹击中,像稻草人一般倒下,看到他们的血溅在墙上、豆类晚餐的招贴画以及职业安全和健康署的宣传画上。他看到尤达尔把枪朝两个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壮小伙子扔去,然后转身朝一扇窗户飞奔,可刚冲出几步就被拖了回来;有个人一口咬住乔治的小腿,仿佛那是只火鸡腿,那人的脸上的里普利菌看上去很像胎记;还有个人在乔治身体的另一端同时行动,将他的脑袋向左一拧,彻底断了他的声息。房间里弥漫着蓝色的火药烟,但坎布里还是看到阿尔·科尔曼扔掉枪支,跟着高呼起来——“马上!马上!马上!”。他还看到平日里最为温和的雷·帕森斯掉转枪口,将丹尼·欧布伦的脑浆打了出来。

  事情现在简单化了,现在是感染者与未感染者之间的对抗。

  有什么东西撞上桌子,并将桌子顶到墙边。门板压在坎布里身上,还没等他站起身,人们就从门板上跑过去,无数只脚将他踩在底下。他觉得自己犹如翻身落马的牛仔,被受惊的马群踩在脚下。我会死在这儿了,他想,但紧接着,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突然消失。他挣扎着跪起来,门板滑到他的左侧,门把手狠狠地戳在他的屁股上,算是一种道别。有个人在跑走时还朝他的胸部踢上一脚,另一个人的靴子擦到了他的右耳,不过他终于站起身来。房间里浓烟弥漫,到处是大呼小叫。四五位粗壮的猎人被挤到炉子旁边,炉子与烟道两相分离,然后侧翻在地,一块块燃烧着的柴火掉了出来。钞票和纸牌纷纷着火。塑料筹码熔化时发出难闻的气味。那都是雷的,坎布里心不在焉地想着,海湾战争时他都带着。在波斯尼亚也一样。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站在那里,人们对他视而不见。逃亡者不需要使用办公室和商店之间的门;整面墙壁——其实不过是一面薄薄的隔板——已经被推倒在地。隔板的部分碎片也着火燃烧起来。

  “马上!”吉恩·坎布里嘟哝着,“马上!”他看到雷·帕森斯与其他人一起朝商店前部跑过去,豪伊·埃弗雷特紧跟其后。从中间过道跑过时,豪伊还顺手抓起一条面包。

  有位头戴薄呢帽、身穿棉外套的瘦老头被推倒在侧翻的炉子上,然后被无数只脚踩在底下。他的面孔贴上滚烫的金属,顿时被烤焦,坎布里听见了他那声嘶力竭的哀号。

  不仅听见,而且感觉到了。

  “马上!”坎布里也放弃抵抗,与其他人一起奋力高呼,“马上!”

  他大步跃过从炉子里倾倒出来的越烧越旺的火焰,也奔跑起来,让自己微薄的思想融入群体的思想大潮中。

  从各种现实的意义上说,“蓝小子行动”已经宣告结束。

  11

  在小牧场上跑过四分之三的路程后,亨利停下脚步,按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身后是他所引发的小型哈米吉多顿之战,而前方注目所见只有黑茫茫一片。该死的安德希尔已经扔下他,已经——

  别紧张,帅哥——别紧张。

  有灯光闪了两下。原来只是亨利看错了方向而已;欧文正在小牧场西南角稍稍靠左的地方等着。现在亨利可以看清雪地摩托车的方形轮廓了。身后传来阵阵尖叫、怒吼、命令以及枪声。不过枪声没有他预想的那么激烈,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

  快点儿!欧文喊道,我们得离开这儿!

  这已经是我最快的速度了——等等我。

  亨利又跑起来。不管欧文此前给他提神的是什么药,其效用已经消退,两条腿沉甸甸的。他的大腿奇痒难忍,嘴巴里也一样。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在他的舌头上悄悄生长。就像软饮料在“嘶嘶”有声地久留不去。

  欧文已经切开了围栏——将带刺铁丝和普通铁丝双双铰断。此刻他站在雪地摩托车前(那是一辆与雪地颜色一致的白色车,所以难怪亨利没能看见),正眼观六路地留意周围的动静,一支自动步枪靠在他的髋部。好几盏路灯为他投下了好几道影子;它们以他脚下为原点四散开来,犹如钟面上错乱的指针。

  欧文抓住亨利的肩膀。你还好吧?

  亨利点点头。欧文正要将他拉到车旁,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有人用世界上最具威力的卡宾枪开了一枪。亨利连忙一弯腰,不料脚下一绊,幸亏被欧文拉住才没有摔倒。

  怎么——

  液化石油气。也许还有汽油。你瞧。

  欧文扶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亨利看到雪夜中出现了一根巨大的火柱。商店里的零碎物件——木扳、招牌、着了火的一盒盒麦片、熊熊燃烧的卷筒卫生纸——都被抛到了半空。有些士兵怔怔地望着那场面,仿佛被催眠了一般。还有些士兵朝树林里奔去。亨利猜想他们是在追捕逃犯,尽管他也听到了他们脑海中的惶恐叫喊——快跑!快跑!马上!马上!——但一时难以置信。后来,当他有时间细想时,才明白许多士兵也是在逃命。不过此刻他还没有明白,事情发展得太快了。

  欧文又把他的身子转回来,掀开一张散发着浓烈机油味的帆布帘,让他坐进雪地摩托车的乘客座里。车上的驾驶室里要暖和多了。简易的仪表盘旁边装着一台收音机,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亨利唯一能听清的就是那各种声音里的恐慌。这让他大为兴奋——自从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们四个人教会瑞奇·格林纳多那帮人敬畏上帝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兴奋。而在亨利看来,指挥目前这次行动的就是瑞奇的同类:是成年的瑞奇·格林纳多,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的是枪支,而不是干燥的狗屎。

  两个座椅之间放着一个匣子,上面有两点琥珀色的亮光在闪烁。亨利好奇地弯下腰去想看个究竟时,欧文·安德希尔掀开挂在驾驶座一侧的帆布帘,自己坐了进来。他望着熊熊燃烧的商店,在喘着粗气的同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心点儿,兄弟,”他说,“当心那些按钮。”

  亨利拿起匣子,它与杜迪茨心爱的史酷比饭盒差不多大小。欧文所说的按钮就在闪烁的亮光之下。“这是什么?”

  欧文拧动钥匙,雪地摩托车的引擎顿时发动起来。欧文仍然面带笑容。在透过挡风玻璃所照进来的明亮灯光下,亨利可以看到欧文的两只眼睛下面长出了橘红色的拜拉斯,有些像睫毛膏。他的眉毛里长得更多。

  “这地方太亮了,”他说,“我们要把它调暗点儿。”他让雪地摩托车转了一个完整的圆圈,仿佛驾驶的是摩托艇一般。亨利重重地靠在座位上,腿上放着那个闪烁着两点亮光的匣子。他觉得自己在五年之内恐怕都没法下地走路了。

  欧文驾车朝一条两旁都是积雪的浅沟——其实是“天鹅池路”——斜插过去,一边还转头看了亨利一眼。“你居然干成了,”他说,“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办不到呢,没想到你还真干成了。”

  “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位鼓动家。”接着,他给欧文发去信息,再说,他们多半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

  没关系。你给过他们机会了。现在——

  又传来一阵枪声,直到有颗子弹从他们头顶上的金属顶棚弹落,亨利才意识到子弹是朝他们射来的。随着“叮当”一声脆响,又一颗子弹落在雪地摩托车的一边滑板上。亨利躲闪了一下……仿佛真能躲开什么似的。

  欧文仍然笑眯眯的,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朝自己右边指了指。亨利正要朝那边看去时,又有两颗子弹飞来,落在雪地摩托车坚实的车身上。亨利又躲闪了两次;而欧文却似乎毫不在意。

  亨利看到了一溜带有车厢的挂车,其中有些印着诸如西斯科或斯科特纸业的商标。挂车前面停着几辆旅行房车,最大的是一辆温尼贝戈房车,在亨利看来,那辆车无异于装有车轮的豪宅。六七个人站在那辆车前,正端着枪朝雪地摩托车猛射。尽管距离很远,而且风雪仍然很大,还是有很多子弹落在他们的车身上。还有人在继续加入那伙人的行列,有的甚至衣冠不整(包括一个彪形大汉,那人正赤着上身在雪地里奔跑,像极了卡通书里的超级英雄)。在那群人中间,站着一位头发灰白的瘦高个,而他旁边则是一位壮汉。亨利看到那瘦高个举枪就射,似乎根本不用瞄准。“嗖”的一声,亨利感觉到有样东西从他的鼻子前面掠过,那是个嗡嗡作响的邪恶小玩意儿。

  欧文居然笑出声来。“那灰白头发的瘦高个是克兹。他是这里的头儿,枪法可他妈的准了。”

  更多的子弹从雪地摩托车的车身和滑板上纷纷弹落。亨利感觉到驾驶室里又飞来一颗“嗡嗡”作响的小玩意儿,接着,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尽管他们距离温尼贝戈房车旁的射手正越来越远,距离似乎并不是问题。在亨利看来,那伙人的枪法都他妈的很准,他们俩迟早会吃上一颗子弹……但欧文似乎很开心。亨利意识到他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更不要命的人。

  “克兹身边那家伙叫弗雷迪·约翰逊。那些火枪手全是克兹的心腹,应该都是——哎呀,小心!”

  又是“嗖”的一声,一只“嗡嗡”叫的钢制蜜蜂骤然而至——这一次钻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变速杆上的把手应声而断。欧文哈哈大笑起来。“是克兹!”他大声说道,“我敢打赌是他!虽然再过两年就到了规定的退休年龄,他的枪法仍然与安妮·奥克利不相上下!”他一拳头砸在方向杆上。“不过够了!玩归玩,干归干。把他们的灯灭了,帅哥。”

  “什么?”

  欧文仍然笑眯眯的,一边伸出大拇指示意那只闪烁着琥珀色亮光的匣子。他眼睛下面的拜拉斯此刻在亨利看来犹如战时的迷彩伪装。“按那些按钮,老弟。按那些按钮,把遮光帘拉下来。”

  12

  突然之间——事情总是这么突然,总是这么神奇——整个世界远去了,只有克兹被留在这里。呼啸的寒风,簌簌的大雪,凄厉的警报,嗖嗖的子弹——全都消失了。身边的弗雷迪·约翰逊以及围在左右的“帝国山谷”的所有成员都从克兹的意识中隐去,他全神贯注于那辆渐行渐远的雪地摩托车。他能看到欧文·安德希尔坐在左边的驾驶座上,他能透过驾驶室的钢板看到欧文,仿佛他——亚伯·克兹——突然拥有了超人的透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遥远,不过没有关系。他的下一颗子弹会准确无误地击中背信弃义、惯于越线的欧文·安德希尔的后脑勺。他举起枪,瞄准——

  两声爆炸的巨响划破夜空,其中较近那处爆炸的冲击波几乎将克兹和他的部下掀翻。一辆车身上印有“英特尔配置”字样的挂车被炸飞,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然后落下来砸在那辆作伙房之用的挂车上。“天啊!”有人惊呼出声。

  并不是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算长,因此欧文只来得及给两台发电机安上爆炸装置(其间他口里一直小声念叨着“班伯里,班伯里,骑着木马去班伯里”),但是突然之间,一路疾驰的雪地摩托车就被跳跃的光影所吞没,而克兹的枪则掉在雪地上,子弹没有射出去。

  “妈的,”他不动声色地骂了一句,“停止射击。停止射击,你们这群笨蛋。别开枪了,赞美上帝。回车上去。除了弗雷迪之外,全都回车上去。合起双掌向万能的上帝祈祷吧,祈祷我们能离开这狗屁地方。弗雷迪,你过来。脚步迈快点儿。”

  其他的六七个人陆续登上温尼贝戈房车,一边还不安地望着熊熊燃烧的发电机和火光冲天的伙房(紧邻伙房的补给处已经着火了,医务室和停尸房也将步其后尘)。控制区的半数路灯已经熄灭。

  克兹伸出胳膊揽住弗雷迪·约翰逊的肩膀,与他一起顶着大风走了二十来步;大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变成一片雪雾,看上去犹如神奇的蒸汽。在他们的正前方,戈斯林商店——或者说其剩下的部分——烧得正旺。牲口棚也着火了,几扇破门都大开着。

  “弗雷迪,你爱耶稣吗?跟我说实话。”

  弗雷迪以前经历过这种情形。这是一种仪式。头儿在帮他清醒头脑。

  “我爱他,头儿。”

  “你能发誓这是真话吗?”克兹紧紧地盯着他。更像是要把他看穿。防备在先,如果人的本能能够有所防备的话。“如果撒谎的话,你会永陷地狱?”

  “我发誓是真话。”

  “你非常爱他,是吧?”

  “是的,头儿。”

  “甚至超过对整个行动组的爱?超过热血沸腾地完成这项行动的激情?”他顿了一下,“甚至超过对我的爱?”

  如果想继续活命的话,这种问题可千万不能答错。好在也不难回答。“那倒没有,头儿。”

  “感应消失了吧,弗雷迪?”

  “我此前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感应,我的脑海里有些声音——”

  克兹点点头。从牲口棚的屋顶上伸出一条条火舌,那醒目的金红与里普利菌的颜色无异。

  “——不过已经消失了。”

  “组里的其他人呢?”

  “你是说‘帝国山谷’吗?”弗雷迪朝温尼贝戈房车的方向示意道。

  “我还会说谁?难道是‘消防站五加二’吗?我说的当然是他们。”

  “他们没有感染,头儿。”

  “很好,不过也不好。弗雷迪,我们需要两个已经感染了的美国人。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指的是你和我。我需要两个全身长满那种红色玩意儿的人,明白了吗?”

  “明白。”弗雷迪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此时此刻原因无关紧要。他能看到克兹在渐渐把握住局势,他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让他嘘了一口气。当弗雷迪需要知道原因时,克兹自然会告诉他。弗雷迪不安地望着火光冲天的商店、火光冲天的牲口棚和火光冲天的伙房。这地方已经不可救药。

  但也许并非如此。只要克兹能把握局势的话。

  “这一切主要是因为那该死的感应,”克兹若有所思地说,“但引发这一切的并不是感应,而纯粹是人为的捣蛋,赞美上帝。弗雷迪,是谁背叛了耶稣?是谁给了他叛徒之吻?”

  弗雷迪仔细研读过《圣经》,其主要原因就在于那本《圣经》是克兹所赠。“是犹大·以色加略,头儿。”

  克兹飞快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环顾着四周,一边在心里暗暗估量损失的程度,并考虑应对之策——这种应对能力由于暴风雪天气而大打折扣。“没错,伙计。犹大背叛了耶稣,而欧文·菲利浦·安德希尔则背叛了我们。犹大得到了三十块银币。酬劳可不怎么样,对吧?”

  “对的,头儿。”弗雷迪答话时,身子半背着克兹,因为补给处那边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只钢铁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回身来。克兹怒目圆睁,两圈白色的睫毛使那双眼睛看起来犹如一双鬼眼。

  “我跟你说话时,你得看着我,”克兹说,“你得把我的话一字一句听清楚。”克兹另外那只手握住九毫米手枪的枪柄。“否则我会把你的内脏打出来溅在雪地上。我今晚已经够恼火了,你可不要火上浇油,蠢猪,听懂我的话了吗?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约翰逊一向无所畏惧,可现在却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动并想躲到一旁。“是的,头儿,我很抱歉。”

  “行了。上帝仁爱而且宽容,我们也要这样。我不知道欧文得到了多少银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要去抓住他,我们要去扇他耳光,还要把那混蛋撕成两半。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弗雷迪此时的最大愿望,就是找到那个把他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搅了个底朝天的家伙,并好好收拾他一顿。“头儿,你认为欧文对此该负多大责任?”

  “我觉得,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克兹郑重地说,“我觉得我终于要完蛋了,弗雷迪——”

  “不会的,头儿。”

  “——可我完蛋时不会是一个人。”克兹仍然将胳膊搭在弗雷迪的肩膀上,领着这位新副手转身朝房车走去。前方渐渐变弱、奄奄一息的火苗是燃烧着的发电机所在之处。那是安德希尔干的,是克兹自己的部下干的。弗雷迪仍然觉得这难以置信,同时又义愤填膺。你拿了多少银币,欧文?你拿了多少,你这个叛徒?

  克兹在台阶下停住脚步。

  “弗雷迪,在这群人里,你最希望由谁来指挥一项追杀行动?”

  “嘉拉格,头儿。”

  “凯特吗?”

  “是的。”

  “她是食人魔吗,弗雷迪?我们留下来负责的人必须是食人魔才行。”

  “她可以把那些人活活吃掉,头儿。”

  “好吧,”克玆说,“因为这将是一件脏活儿。我需要两个里普利菌感染者,最好是‘蓝色行动组’的人。至于剩下的人……跟动物一样,弗雷迪。‘帝国山谷’现在就是一项追杀行动。嘉拉格和其他人要尽可能地实施追杀。不管是军人还是平民。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中午十二点是追杀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就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当然我们两个人除外,弗雷迪。”在火光的映照下,克兹的脸上仿佛长出了拜拉斯,他的眼睛似乎也变成了鼬鼠眼。“我们要追上欧文·安德希尔,并教会他敬爱上帝。”

  克兹快步踏上温尼贝戈房车的台阶,他的动作就像在湿滑的雪地上前行的山羊一般充满自信。弗雷迪·约翰逊紧跟其后。

  13

  雪地摩托车顺着路堤一头冲上“天鹅池路”,其力道之猛,使亨利的胃里一阵翻涌。车子一开始稍稍有些打滑,接着就朝南驶去。欧文猛踩离合器,并用力拉动变速杆,将它挂上高档。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挡风玻璃上,亨利觉得他们仿佛在近乎两倍音速旅行。他猜想其实可能是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按照这个速度,他们可以逃离戈斯林商店,不过他觉得琼西的行进速度要快得多。

  快到高速公路了,对吧?欧文问道。

  对,大概还有四英里。

  到那儿之后,我们就得换一辆车了。

  要尽量不伤着人,更不要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