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一个这里面?”

  “我也不清楚,”琼西说的是实话,“我怎么知道你会让我吃东西呢?”

  “因为我只能这样。”格雷先生在门外说,琼西发现格雷先生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你不经常给机器加加油,机器就会停止运转。“不过,如果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你会让你吃你喜欢的东西。否则……”

  从底下门缝里飘进来的气味变了,变成了花椰菜和抱子甘蓝的刺鼻气味。

  “好吧,”琼西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到了戴萨特你就让我吃薄饼和熏肉。二十四小时都有早餐供应,你知道。说定了?”

  “说定了。把门打开,我们握手为定吧。”

  琼西暗吃一惊,不由得笑了——这是格雷先生第一次表现出,而且表现得还真不错。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那张不再属于他的嘴巴上有着同样的笑容。那真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握手就免了。”他说。

  “告诉我吧。”

  “好的,不过我先提醒一句——你如果对我爽约的话,就再也不会有许诺的机会了。”

  “我会记在心里的。”

  汽车停在水塔山的山顶,车身在弹簧上微微晃动,车前灯照出两道圆形光柱,上万片雪花在其中飞舞。琼西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向格雷先生娓娓道来。他觉得,就讲恐怖故事而言,这里是绝妙的好地方。

  8

  对德里来说,1984年和1985年简直是流年不利。1984年夏天,当地的三个小青年把一名同性恋者扔进运河,要了他的性命。在随后的十个月里,有六名儿童遭到谋杀,显然是一个有时扮成小丑的精神病患者所为。

  “这位约翰·韦恩·加希是什么人?”格雷先生问,“那些孩子是他杀的吗?”

  “不是他,是来自于中西部的一个作案手法类似的人干的,”琼西说,“对我脑海里这种信息的互相查证,你弄不懂吧?我敢说在你的老家没有多少诗人。”

  格雷先生无言以对。琼西猜想他可能不知道诗人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懒得在乎。

  “总的来说,”琼西说,“最后一桩可怕的事情是一场罕见的飓风。飓风在1985年5月31日突然袭来。有六十多人丧生。水塔被吹倒了。水塔滚下山去,落在堪萨斯街上。”他指着汽车的右边,那儿的山坡陡峭地消失在黑暗中。

  “整整一百万加仑的水,有差不多四分之三朝阿普麦尔山倾泻而下,然后冲向市区,整个市区也几乎给毁了。我当时在上大学。暴风雨袭来的那一周我正在参加期末考试。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不过我当然已经知道了——大水上了国内新闻。”

  琼西顿了顿,沉吟着,一边环顾着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再是空荡荡、脏乎乎的,而是装饰一新(他的潜意识已经给这里添加了一张沙发和一把埃姆斯椅,沙发是家里的,椅子是他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目录上看到过的,很漂亮,可是他买不起),非常舒适……显然比劫掠他身体的那个家伙此刻不得不面对的冰天雪地要舒服多了。

  “亨利也在读书。在哈佛大学。彼得在西海岸游荡,过着嬉皮士的生活。比弗上了南部的一所专科学校,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修习的是大麻和电子游戏专业。”那场威力巨大的暴风雨袭来时,只有杜迪茨还留在德里……但是,琼西发现自己不愿意说出杜迪茨的名字。

  格雷先生一言不发,但琼西明显感到了他的不耐烦。格雷先生唯一关心的是水塔,以及琼西怎样耍弄了他。

  “听着,格雷先生——如果说真有所谓耍弄的话,那是你耍弄了自己。我只不过是找到几个标有德里的纸箱,然后在你忙着干掉那可怜的士兵时,把它们搬了进来。”

  “那些可怜的士兵从天上乘船而来,杀光了我的族类,只要是他们能找到的一个都不留。”

  “得了吧。你们的人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欢迎我们进入银河系。”

  “如果我们的确是来邀请你们加入银河系的,情况会有什么不同吗?”

  “也别跟我来这套假设了,”琼西说,“在你那么对付彼得和那个大兵之后,我压根儿都不想跟你开展什么智性的讨论。”

  “我们要干不得不干的事情。”

  “也许吧,可你如果指望着我来帮你,那你真是疯了。”

  那条狗更加不安地望着琼西,显然对这种自己跟自己争个不休的主人很不习惯。

  “水塔在1985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倒了,而你偷走了这段记忆?”

  “从根本上说,没错,不过如果上了法庭,我看你这么说可就没什么好处了,因为那些记忆本来就是我的。”

  “你还偷走了哪些?”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我。”

  门上响起气急败坏的一记重拳。琼西又一次想起《三只小猪》的故事。吹吧,用力吹吧,格雷先生;好好享受发怒的快感。

  但格雷先生显然已经从门外离开了。

  “格雷先生?”琼西叫道,“喂,别这么生气地走了,好吗?”

  琼西猜想,格雷先生可能开始了新一轮的信息搜寻。水塔不在了,可德里还在;所以,全市的用水一定来自于某个地方。琼西知道那个地方的位置吗?

  琼西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年夏天从大学回来后,喝了许多瓶装水。后来水龙头里终于又有水了,可是对一个一心只想脱掉玛丽·施拉特的裤子的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来说,这算得了什么?既然有水了,你就喝呗。只要它不让你呼吸急促或全身颤栗,你才不在乎它是从哪儿来的。

  格雷先生是不是觉得沮丧了?或者这只是琼西的想象?琼西从心底里希望不是这样。

  应该是大为沮丧……在他们玩世不恭的青年时代,他们四个人一准会称之为“倒他妈的大霉了”。

  9

  罗伯塔·卡弗尔从一个令人不快的梦中醒来,转头往右边看去,以为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漆黑。但是,床边闹钟上那令人宽慰的蓝色数字仍然在闪烁,看来还没有停电。这还真是很出乎意料,因为外面正刮着那么大的狂风呢。

  蓝色数字显示的是凌晨1:04。罗伯塔打开床头灯——能用的时候不妨多用用吧——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是风把她惊醒的吗?还是那可怕的梦?没错,那个梦是很可怕,好像有外星人在释放死亡射线,大家四处奔跑。不过她觉得原因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风暂时停了,她听到了那个让她醒来的声音:杜迪茨从楼下发出的声音。杜迪茨……在唱歌吗?这可能吗?她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人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下午和晚上。

  “比弗——死了!”从两点到五点之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杜迪茨不停地喊着,比弗死了!看上去悲痛欲绝,终于闹得自己流起了鼻血。她害怕这样。当杜迪茨流鼻血时,有时候怎么也止不住,最后不得不去医院。这一次她把棉花塞进他的鼻孔里,然后捏着他的鼻子往上提,总算止住了血。她给布里斯科医生打了个电话,想问一问能否给杜迪茨服一颗黄色安定片,可是很抱歉,布里斯科医生去了拿骚。值班的是另一位医生,一位从来没有见过杜迪茨的白大褂,所以罗伯塔根本就没有去麻烦他。她直接给杜迪茨服了安定,然后用他喜欢的柠檬味甘油药签润了润他那可怜的干枯的嘴唇以及口腔——他的口腔里总是发生溃疡和糜烂。即使化疗结束也不会好转。但是化疗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医生——不管是布里斯科还是别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尽管那根塑料导管还留着,但化疗已经结束了。罗伯塔再也不许他们让她的孩子遭那种罪了。

  服过药后,她陪他上了床,搂着他(对他身体的左侧很小心,因为绷带下有留置的导管),给他哼着歌儿。但不是比弗的催眠曲。今天不行。

  后来他终于平静下来,当她觉得他已经睡熟时,才轻轻地把他鼻孔里的棉花拉出来。第二个稍稍粘住,于是杜迪茨睁开了眼睛——那双动人的绿眼睛。她有时想,他的眼睛才是上天的恩典,而不是别的什么……看到路线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妈妈?”

  “嗯,杜杜。”

  “比弗——上——天堂了?”

  听到这句话,同时想到比弗特别喜欢、一直穿到烂为止的滑稽的皮夹克,她不禁悲从中来。换了是别的人,是除了这四位儿时伙伴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会怀疑杜迪茨的预感。但如果杜迪茨说比弗已经死了,那比弗几乎肯定是死了。

  “是的,宝贝,我肯定他已经上天堂了。快睡吧。”

  那双绿眼睛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她还以为他又要大哭了——只见一颗很大的泪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面颊滚下来。刮胡子对他是个大难题,有时候,诺尔科牌刮胡刀哪怕是刮破一道小口,都会流血几个小时不止。可他随后又闭上眼睛,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天黑之后,她正在给他做麦片粥(现在除了这种最清淡的食物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引起呕吐,这又是一个征兆,说明最后那一刻已经不远了),之前的噩梦突然又开始。来自于杰弗逊林区的各种越来越奇怪的消息原本已经让她心惊肉跳,这时她飞快地冲进他的房间,心脏都恨不得要跳了出来。杜迪茨又坐了起来,一个劲地摆着头,像孩子般地拒绝着什么。他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随着脑袋的摆动,一滴滴鲜血洒了出来。鲜血溅落在他的枕套、奥斯丁·鲍尔斯的签名照(照片底下写着:“太棒了,小子!”)以及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漱口水,可俾静,安定片,各种似乎毫无作用的维生素,还有一大罐柠檬药签)上。

  这一次他说是彼得死了,可爱(虽然并不特别聪明)的彼得·穆尔。亲爱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有哪些是真的吗?还是全都是真的?

  这第二次歇斯底里的痛苦发作没有第一次那么长,也许是因为杜迪茨已经被第一次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止住了他的鼻血——算她走运——把他扶到窗户边的座椅上,然后帮他换了床单、枕套等。他坐在窗户边,望着新一轮的大风雪,偶尔抽泣两声,有时还长长地叹口气,他的叹息让她心如刀绞。仅仅是看着他都让她心痛:他是那么消瘦,那么苍白,头发也掉光了。想到他的头挨玻璃太近,一定很冷,她就把他那顶红袜队的球帽给了他,帽檐上有大名鼎鼎的佩德罗·马丁内斯的签名(她有时想道,当你时日不多的时候,你会得到那么多的好东西),但是这一次,杜迪茨却不愿戴上。他只是把帽子放在腿上,睁着一双痛苦的大眼睛,凝望着窗外的黑夜。

  她终于把他重新安顿上床,她儿子又一次望着她,那双绿眼睛回光返照般地闪闪发亮。

  “彼得——也上——天堂了?”

  “是的,我能肯定。”她不想哭,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以免又惹动了他——可是她能够感到眼泪在打转。她脑子里装满了泪水,每次吸气的时候,鼻子里总是感觉到一丝咸意。

  “跟比弗——在天堂?”

  “是的,宝贝。”

  “我会——在天堂——见比弗——和皮特?”

  “是的,你会的。你当然会的。但是要等到很久以后。”

  他闭上眼睛。罗伯塔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伤心极了,孤单极了。

  现在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是的,是在唱歌,没错。由于她已经非常流利地掌握了杜迪茨的语言(当然会这样,三十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第二语言),所以不用多想,她就能听清那些含混的词语: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我告诉——你了,酷比——酷比呀,我们——需要——帮手了。

  她走进他的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显然不是眼前的景象:每一盏灯都亮着,杜迪茨穿戴整齐,这是他自从上次(据布里斯科医生所说,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好转以来第一次这样。他穿上了心爱的灯芯绒裤,格林奇汗衫上套着羽绒背心,还戴上了红袜队的球帽。他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一滴眼泪。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明亮的眼中满是迫切,这种眼神把她带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到了后来,疾病不幸降临,那些遮遮掩掩的症状极易让人忽略:就算是在后院玩一会儿飞碟,他也会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即使是稍微碰了一下,他也会青紫一大片,而且久久难以消退。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就像现在这样,当时……

  但是她想不下去了。她惊惶得想不下去。

  “杜迪茨!杜杜,怎么——”

  “妈妈!我的——饭盒呢?”

  “在厨房里,可是杜杜,现在是半夜呀。外面还在下雪!你哪儿……”

  后半句当然是也不能去,但是这几个字她却说不出口。他的双眼是那么有光彩,那么有生气。看到他眼中那强烈的光彩,她也许该高兴才是,可她却一阵恐惧。

  “我要——饭盒!我要——饭盒!”

  “不行,杜迪茨。”语气要坚决一些。“你得脱掉衣服,回床上去。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好了,我来帮你。”

  可是当她走过去时,他却举起双臂,交叉着放在瘦削的胸前,右手掌贴在左脸上,左手掌贴在右脸上。从很小的时候起,这就是他所能表示的唯一反抗方式。通常都会奏效,现在也是这样。她不想再让他伤心,说不准又会让他流鼻血。不过,她也不会在凌晨一点一刻帮他做好午餐,放进他的史酷比饭盒里。绝对不会。

  她退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间里很暖和,可她却很冷,即使是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杜迪茨缓缓地放下双臂,戒备地望着她。

  “如果不想睡的话,你可以不睡,”她说,“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做梦了,杜杜?做了一个噩梦?”

  也许做梦了,但不是噩梦。他脸上那迫切的神情表明不是噩梦,她蓦然想起这种神情: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就常常带着这种神情;但是后来,亨利、彼得、比弗还有琼西都各奔前程,大步流星地走进他们的成年生活,而忘记了落在后面的杜迪茨,于是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他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特殊感觉告诉他朋友们要过来陪他玩时,他就是现在这种神情。有时他们会一起去斯特罗福德公园或荒坡一带(他们本来不该去荒坡那儿,可他们还是去了,她和艾尔斐其实都知道,而且其中的一次还让他们上了报纸的头版)。有时艾尔斐或别的哪位家长会带他们去机场街那儿的小高尔夫球场或纽波特的游乐场。每当这时,她都会给杜迪茨准备三明治、小点心和一瓶牛奶,装进史酷比饭盒里。

  他以为他的朋友们要来了。他想到的一定是亨利和琼西,因为他说彼得和比弗——

  她坐在杜迪茨的床边,双手叠放在腿上,脑海里突然出现可怕的一幕。在凌晨三点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听见一声敲门声,然后看见自己开了门,她心里很不愿意开门,可是却身不由己。出现在门口的是已故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人。是比弗和彼得,时间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她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回到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使他免受天知道是怎样龌龊的恶作剧并把他平安送回家来的那一天。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幕里,比弗穿着那件有很多拉链的摩托衫,彼得穿的是那件他引以为荣的、左胸印有NASA字样的圆领毛衣。她看到他们冰冷苍白,眼神像僵尸的眼神一样黯淡呆滞。她看到比弗走上前来——对她不再有笑容,不再有印象;当乔·比弗·克拉伦顿伸出那双苍白的海星般的手时,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们是来接杜迪茨的,卡弗尔太太。我们已经死了,现在他也死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双手绞得更紧了。杜迪茨没有看到这些;他又在望着窗外,脸上充满了迫切与期待。他又一次轻轻地唱了起来。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

  10

  “格雷先生?”

  没有回答。琼西站在办公室门口,现在这里十足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除了窗户上的灰尘(那姑娘掀起裙子的黄色照片已经变成梵·高的《金盏花》)之外,已经不再有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任何遗迹。他感到越来越忐忑不安。那王八蛋在找什么呢?

  “格雷先生,你在哪儿?”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答,但可以感觉到格雷先生正在返回……而且兴高采烈。那狗娘养的正兴高采烈。

  琼西很不喜欢这样。

  “听着,”琼西说,双手仍然贴在这间庇护所的门上,额头也顶在上面,“我给你提个建议吧,朋友——你已经有一半是人了,干吗不入乡随俗呢?我想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冰淇淋很好吃,啤酒就更美了。你说怎么样?”

  他觉得格雷先生会感兴趣的,因为一个本质上没有形体的生物只有在别人答应给它形体时——这是童话里才有的交易——才会受到诱惑。

  不过诱惑力还不够大。

  传来了起动机的旋转声,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兄弟?总以为我们能够离开水塔山,是吧?”

  没有回答,只有那种格雷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并且找到了的忐忑之感。

  琼西急忙跑到窗前,正好看到车前灯从屹立在那儿纪念死者的碑座上扫过。那块牌匾又被雪遮住了,这表明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会儿了。

  道奇公羊缓慢而小心地驶过深及保险杠的积雪,下山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高速公路,再一次向南行进。

第十七章 英雄

  1

  欧文不能大声叫醒亨利,这家伙累极了,睡得太沉,所以他只好用思想来叫醒他。由于拜拉斯在继续生长,他发现这样更为容易。他右手的三个手指都长出了拜拉斯,左边耳廓里也塞满了,里面毛茸茸、痒乎乎的。他还掉了几颗牙,不过豁口里好像没有长出什么东西,起码现在还没有。

  克兹和弗雷迪都没有感染,这得归功于克兹敏锐过人的本能,但是,欧文和乔·布雷基那两架幸存的“蓝小子”直升机上的所有成员都感染了大量的拜拉斯。自从在杂物间里跟亨利谈过话后,欧文就不断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原本未被发现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目前都掩饰着自己的感染,就像欧文自己一样;一层层厚重的冬衣帮了大忙。可这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相形之下,欧文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一件事情可干。

  欧文站在杂物间的后墙外,隔着充了电的铁丝网,又抽起一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一边寻找着亨利,并发现亨利正顺着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坡往下爬。头顶传来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的声音。亨利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珍妮?还是裘丽?这没关系。他正在做梦,不过欧文需要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已经尽量让亨利多睡了一会儿(打算的比他原本几乎多出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如果想把这场戏演起来,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他叫了一声。

  那孩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他旁边还有几个孩子;有三个——不,是四个,其中一个正朝一截水管里张望。他们的样子很模糊,看不清楚,不过欧文并不在乎他们。他要找的是亨利,而且不是这位满脸粉刺、一脸讶然的少年亨利。他要的是成年亨利。

  亨利,醒一醒。

  不,她就在里面。我们得把她救出来。我们——

  我才懒得在乎她呢,不管她是谁。你醒一醒。

  不,我——

  到时间了,亨利,醒一醒。醒一醒。你他妈的快——

  2

  醒过来!

  亨利气喘吁吁地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置身何处。这真是糟糕,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时。他现在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还是在这两者之间?他能闻到青草的味道,能听见球棒击球的声音(是垒球球棒;是姑娘们在打,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们),他仍然能听见彼得大声叫着她就在里面!伙计们,我想她就在里面!

  “彼得看到了,他看到路线了。”亨利嘟哝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梦境在渐渐退去,各种明亮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件黑暗的事情。某件他不得不做——或者说不得不努力去做——的事情。他闻到了干草味,隐隐约约还有大麻的甜酸味。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

  那双鹿一般的大眼睛。玛莎,她就叫这个名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能,他当时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许能。

  醒一醒,亨利!三点三刻了,别做春梦了,赶紧起来吧。

  这个声音很有力量,而且近在眼前,猛然间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像是从一部刚刚换过电池而且音量被调到最高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是欧文·安德希尔的声音。他自己是亨利·德夫林。如果他们打算去干那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站起身,感觉腿上、后背、肩膀和脖子到处都酸疼,不禁蹙紧了眉头。在肌肉没有痛感的地方,因为继续生长的拜拉斯而痒得出奇。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百岁了,不过,当他朝那扇脏乎乎的窗户迈出第一步时,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百一十岁。

  3

  欧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便点点头,松了口气。亨利走动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坏天气的玛士撒拉,不过欧文有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可以暂时解决。是他从那间新搭建的医务室里偷来的,医务室里忙成一团,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出。当时他一直用亨利教给他的两段干扰词保护着自己的思想表层。那两段干扰词是:骑着木马去班布里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全能的老天在上。看来它们多少有些作用——他招来了几道不解的眼神,但是谁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连天气也仍然对他们有利,暴风雪的猛烈势头丝毫未减。

  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亨利的脸了,那张苍白而模糊的椭圆形面孔正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亨利发送了一条信息,伙计,我没法走路了。

  我有办法。你从窗边闪开。

  亨利问也没问就退开了。

  在欧文的风雪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小金属盒(钢制盒盖上印有USMC几个字母),盒子里装着他现役期间的各种证件——这个盒子是去年圣多明各任务之后,克兹送给他的礼物,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装有三块石头,是从他的直升机底下捡的,那儿没有什么积雪。

  他掏出一块不小的花岗岩,随即却骇然顿住,因为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清晰的情景。“蓝小子领队”机组的成员之一、在行动中丢掉两根手指的迈克·卡瓦诺正坐在控制区内一辆半挂车的车厢里。与他一起的还有弗兰克·贝尔森,另一架得以幸存下来返回基地的武装直升机——布雷基的“蓝小子三号”——的成员。两人中不知是谁揿亮了一只装有八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后把它像电蜡烛一般竖在那里。一束亮光射进黑暗之中。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距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金属盒的欧文所站之处不到五百英尺。卡瓦诺和贝尔森并肩坐在挂车的地板上。两人都长出浓密的红胡子般的东西。在卡瓦诺的断指上,那东西甚至从绷带里伸了出来,长势正茂。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塞在嘴里。两个人视线相接,两心相通。贝尔森在倒数:五……四……三……

  “伙计们,别这样!”欧文惊呼出声,却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强大,因为有二人坚定意志的熔铸。他们是根据克兹的命令而在今晚采取这一行动的第一批人;欧文觉得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

  欧文?亨利在问,欧文,怎么——

  随即他也看到了欧文所看到的一切,惊骇之下,不禁哑然。

  ……二……一

  两声枪响被呼啸的风声和四台发电机的轰鸣淹没。在昏暗的光线下,两股鲜血和脑浆像魔术一般从卡瓦诺和贝尔森的头顶喷溅而出。欧文和亨利看到贝尔森的右脚最后痉挛了一下,碰倒了手电筒,于是一时间,他们看清了卡瓦诺和贝尔森那扭曲的、长满拜拉斯的面庞。接着,电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路滚去,在铝制厢壁上投下一圈移动的光影,然后那一幕暗了下去,就像拔出插头之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暗淡下去一样。

  “天啊,”欧文低声说道,“老天!”

  亨利又出现在玻璃窗后面。欧文示意他退开之后,把石头扔了过去。虽然距离很近,他的第一下却没有命中,而是落在目标左侧那饱经风霜的墙板上,然后弹了开去,玻璃完好无损。他掏出第二块石头,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扔了出去。玻璃应声而碎。

  有你的邮件,亨利。扔进去了。

  他把金属盒从砸破的玻璃窗里扔了进去。

  4

  盒子在杂物间的地上弹了几下,亨利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有四小包用锡箔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袖珍火箭,欧文回答,你的心脏怎么样?

  据我所知还不错。

  好的,这东西很厉害,跟它相比,可卡因差不多算是安定了。每包有两颗。你服三颗。把其余的留着。

  我这儿没有水。

  嚼下去,帅哥——你不是还剩些牙齿吗?这句话里有毫不掩饰的怒意,亨利起初感到不解,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在这个凌晨,如果有什么东西他应该明白的话,那就是突然失去朋友的痛苦。

  药片是白色的,上面没有制药公司的名字,嚼碎之后味道非常苦,难以下咽。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把欧文那个印有USMC字样的盒子揣进裤袋时,心跳已经加倍了。而当他重新回到窗口时,心跳已经成了刚才的三倍。随着胸腔里每一次快速的搏动,他的眼睛似乎也在眼窝里跳动。不过这并不痛苦;相反,他还感到十分美妙。不再睡意沉沉,各种疼痛似乎也烟消云散。

  “喂!”他叫道,“大力水手真该试试这玩意儿!”接着他忍俊不禁,既是因为现在说起话来好像很怪异——几乎是很苍老——也是因为感觉好极了。

  悠着点儿,行吗?

  好吧!好吧!

  就连他的思想似乎也平添了一种崭新而无形的力量,而且亨利觉得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虽然这旧杂物间里的光线比整个控制区的其他地方要弱,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欧文瑟缩了一下,并抬手捂住脑袋的一侧,仿佛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了一声。

  对不起,他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没关系,只不过是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身上一准长满了那狗屁东西。

  其实我没有,亨利回答。刚才梦中的一刹那又回到眼前:他们四个人在那片较陡的草地上。不,是五个人,因为杜迪茨也在那儿。

  亨利——还记得我说过我会在哪儿吗?

  控制区的西南角。与牲口棚正好对角相望。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会在那儿等着。如果你想搭车离开这地方,最好也去那儿。现在是……欧文停下来看了看手表。亨利想,如果那只手表还在走的话,就一定是发条手表……四点差两分。我给你半个小时,如果到时候牲口棚里的人还没有行动起来的话,我会给围栏断电。

  半个小时可能不够,亨利说。尽管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望着外面欧文在风雪中的身影,但他呼吸急促,仿佛在赛跑一般。他的心跳似乎也与赛跑时一样。

  不够也得够,欧文给他发来信息,围栏上有报警装置。会响起警报。还会亮起很多灯。这里处于全面警戒状态。直升机被引爆后,我会给你五分钟——也就是数三百下——如果你还没有到的话,我就远走高飞了。

  没有我,你永远也找不到琼西。

  即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我得在这儿陪你搭上性命,亨利,他耐着性子,像是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如果你五分钟之内不能跟我会合,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机会了。

  刚才还有两个人自尽了……这样的倒霉蛋不会只有他们两个。

  我知道。

  亨利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画面,一辆侧面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字样的黄色校车里,有四五十颗咧着嘴的骷髅头正望着窗外。亨利知道那是欧文·安德希尔的伙伴们,是昨天早晨与欧文一起到达的那批人。此时此刻,他们要么死期将至,要么已经命归黄泉。

  别管他们了,欧文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克兹的地面力量。特别是“帝国山谷”。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你最好相信他们一定会服从命令,而且都训练有素。训练有素的队伍总是能够乱中取胜——这正是训练的目的所在。如果你磨磨蹭蹭,他们会把你烤熟烤焦。报警器一响,你就只有五分钟了。也就是数三百下的时间。

  欧文的逻辑虽然让人难以接受,却无法反驳。

  好吧,亨利说,那就五分钟吧。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干,欧文告诉他。亨利感觉到欧文在说出这个念头时,心里还百感交集:有挫败感、负罪感,还有不可避免的恐惧——欧文·安德希尔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失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赖于我们能否从这儿安全脱身。你可能是在拿全世界冒险,仅仅是为了牲口棚里那几百个蠢蛋……

  你的上司是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欧文的反应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不是用言语表达,而是向亨利的头脑里发来一幅漫画。接着,尽管外面狂风大作,亨利还是听到了欧文的笑声。

  让你说中了,帅哥。

  不管怎么样,我会让他们行动起来的。我是一位鼓动家。

  我知道你会尽力的。亨利看不见欧文的脸,但感觉到了欧文脸上的笑意。这时欧文说出声来:“然后呢?再跟我说一遍。”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军人也需要鼓动,特别是当他们准备反戈一击时。别用心灵感应——我要你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我要听到那几个字。”

  亨利望着围墙外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说:“然后,我们就成了英雄。不是因为我们希望这样,而是因为别无选择。”

  在外面的风雪中的欧文点了点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当然了,”他回答,“就该他妈的是这样。”

  亨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小男孩将盘子举过头顶的身影。对面这个人多么希望小男孩能把盘子放回原处——几十年来,那个盘子一直让他不得安宁,而且永远也放不回去了。

  5

  平常从不做梦、因而心理不够健全的克兹醒了过来。像往常一样,他前一秒钟还迷迷糊糊,下一秒钟便完全清醒,对周围的一切了然于心。还活着,哈利路亚,哦没错,还好端端地活着。他转头想看看时间,可那只该死的钟虽然有漂亮的防磁护套,还是又停了,只是不断地闪烁着12:12:12,犹如一个结巴卡在一个词上,怎么也说不下去。于是他拧开床头的台灯,从床头柜上拿起怀表看了看。四点零八分。

  克兹放下怀表,挪动双腿,赤脚踩在地上站起身来。他意识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风,大风像一条呜呜叫的狗似的仍在呼啸。他的第二个意识是,他头脑里那遥远的叽叽喳喳声彻底消失了。心灵感应已经结束,克兹不禁感到高兴。那玩意儿就像某些性行为一样,让他从心底里深感不快。有人可能会进入他的头脑,探访他的浅层思想……简直太可怕了。仅凭这一点,仅凭他们带来的这种可恶的特殊礼物,灰人就活该被消灭。感谢上帝,这种异能只是昙花一现。

  克兹褪掉灰色运动短裤,赤条条地站在嵌于卧室门上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目光从双脚开始(那儿已经露出青筋),最后落在自己的头顶,渐渐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而乱蓬蓬地竖在那儿。他已经六十岁了,不过看起来还不错;最糟之处也就是双脚两侧暴起的青筋。他的命根子也还精神抖擞,尽管他一直很少让它派上用场;女人大多是毫无忠诚可言的小人。她们会把男人吸干。在他隐秘变态的内心深处,连他的疯狂也变得古板,受到挤压,终至于毫无趣味,因此他认为所有的性爱都是徒劳之举。即使是出于生儿育女而为之,其结果也往往是一个与臭鼬相差无几的、长有大脑的肉瘤。

  接着克兹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头顶,重新缓缓下降,查找可能出现的任何一块红印,包括最为细小的红点。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身子,尽量从肩膀上扭过头去检查后背,还是没有。他扒开自己的屁股缝,摸索了一下,接着将一根手指插进肛门,深及两个指关节,感觉除了肉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感染,”他在温尼贝戈房车的小卫生间里一边轻松地洗手,一边低声说,“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他穿上短裤,然后坐在床边穿袜子。没有感染,谢天谢地,干干净净。没有感染,这真是个好词。心灵感应所带来的不快——犹如许多人汗津津地贴在一起——已经无影无踪。他没有长出一丝里普利菌;他连舌头和牙龈都检查过了。

  那么他是因为什么醒过来的呢?为什么他的头脑里响起了警钟?

  因为心灵感应不是超感认知的唯一方式。因为早在灰人了解到巨大的星际图书馆里还藏有地球这样一个落满尘埃、少被问津的阅览室之前,那个被称为本能的小东西就已经存在,而本能是他这种穿着军装的智人的专长。

  “是直觉,”克兹说,“典型的美国式直觉。”

  他穿上长裤。接着,他上衣还没有穿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怀表旁边的对讲机(已经四点十六分了,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快得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冲下山坡,朝一个交通拥挤的十字路口直奔而去)。这部对讲机是一种特殊的数码产品,不仅可以加密,据说还能抗干扰……不过,只要看一眼那台据说具有防磁功能的数码钟,他就知道这些玩意儿都不可能具有所谓的抵抗作用。

  他按了两下发送/呼叫键。弗雷迪·约翰逊马上回应,而且听上去睡意不是太沉……哦,可在这关键时刻,克兹(原名罗伯特·昆兹,名字,名字,名字算得了什么)多么希望安德希尔能在身边。欧文,欧文,他想,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作对呢,小子?

  “头儿?”

  “我要把‘帝国山谷’行动提前到六点钟。也就是说,‘帝国山谷’行动在六点整开始。你听到了吗?马上回答我。”

  可弗雷迪却解释说这不可能,换了是该死的欧文的话,肯定不会这样唠唠叨叨。他让弗雷迪啰嗦了四十秒钟左右,然后说道:“闭上你的臭嘴,你这狗娘养的。”

  弗雷迪大惊之下,不再做声。

  “这儿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脑子里有警钟在响,让我从沉睡中醒来。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你们这些小伙子姑娘们召集起来,如果你希望到晚餐时间还能呼吸,就最好让他们行动起来。告诉嘉拉格要好好表现。明白了吗,弗雷迪?”

  “明白了,头儿。有件事儿得向您汇报——据我所知,已经有四个人自杀了。可能还不止这些。”

  克兹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恼怒。在特定情况下,自杀不仅可以接受,而且是崇高行为——是男子汉的终极壮举。

  “是直升机里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