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一带聚集了大量制作首饰、服饰的手工艺人,所谓“倾国倾城夸美色,千金万金供首饰……象珠翠玳玉笄外,紫紫红红裁绮罗”,即指此地。花巷制作的飞鸾走凤、七宝珠翠、锦绣罗帛、销金衣裙等,工艺水平很高,几成江南高档首饰服饰的代表。

黄公望刚到巷口,便迎面遇到了好友倪昭奎,二人一打照面,尽皆愣住。倪昭奎出身富贵,生有洁癖,极少踏足巷陌市井之地,也正是如此,才肯为三元楼桂花糕直接在酒楼附近买了宅子。黄公望自是知悉好友性情,当即狐疑问道:“你来花巷做什么?”

倪昭奎迟疑道:“我来买……”旋即说了实话,告道:“我来找海容。”

黄公望忙道:“海容在家吗?”

倪昭奎道:“不在。她舅母关巧巧也不在。隔壁邻居说,她二人昨日就搬走了,说是有急事要回家乡一趟。”

黄公望一时难以相信,急忙奔来关家,却见双门紧闭,两边门条扣上,上面挂一把铜锁。他先是一怔,随即上前拍门叫道:“海容!海容!”

一旁邻居闻声而出,先见到倪昭奎,道:“怎么又是你?”随即朝黄公望叫道:“别叫了,里面的人昨日就走了。”

黄公望却是不听,甚至想破门而入。倪昭奎忙上前拉住他,劝道:“就算你强行进去,海容人也不在里面,还要惹上官司。”

黄公望遂转身问道:“你从来不进巷陌,今日忽然来找海容做什么?是不是你知道些什么?”

倪昭奎见邻居犹在一旁虎视眈眈,忙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出来花巷,黄公望迫不及待地先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找海容做什么?”

倪昭奎支支吾吾地道:“昨日……昨日海容找我借了一大笔钱。”

黄公望张大了嘴,愣了一下神,才道:“你该不会是说……昨日那找你借钱的朋友,就是海容?”

倪昭奎道:“不错,就是海容。你和杨载回来云林时,我刚将钱数清点好,听说你二人回来,海容便拿了钱从后门离开了。”

黄公望一听就感到不对,先不管金海容为什么借钱,对于倪昭奎这样出身优裕的人,口中的“一大笔钱”定然不是小数目,忙问道:“海容找你借了多少钱?”

倪昭奎道:“五斤黄金。”

彼时黄金贵重,五斤黄金大概相当于一千两白银,这可是一笔巨额财富。黄公望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问道:“海容借这么多钱做什么?”

倪昭奎道:“海容没说,只说有急用。她还逼我立誓不说出来,尤其不能告诉你。”

黄公望一拍额头,道:“哎呀,一定是发生大事了。”

倪昭奎道:“我也猜到是发生了大事,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同意借给海容了呀。”

黄公望忙道:“不是,不是这个。适才在行馆,朱清突然叫住了我……”大致说朱清弦外有音的一番话。

倪昭奎气急败坏地问道:“你说什么?朱清抓了杨载,逼你拿海容去换人?”

黄公望道:“杨载只是被朱清扣住,不会有什么事,但是海容……她……难道她真的牵涉其中?”

倪昭奎这才会意过来,道:“朱清捉去杨载,是因为海容涉嫌行刺他?”一时错愕不已,又连连摇头道:“朱清那种人的话,公望怎能相信?”

黄公望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海容她……”又忍不住朝巷子中望了一眼。

忽有人策马而来,高声叫道:“可有找到海容?”

来者却是杨载。他一翻身下马,便迫不及待地又问道:“海容是不是失踪了?”

倪昭奎狐疑问道:“你不是被朱清扣住了吗?”

杨载道:“是,又被宝塔实怜公主救了。不是,是被梁王侍卫救了。”

黄公望也相当困惑,问道:“小杨如何没有随侍卫去行馆见宝塔实怜公主?”

杨载道:“我随手向路边小贩买了架小风车,让梁王侍卫带给宝塔实怜公主,许诺办完生死攸关的大事后,就亲去行馆拜会公主,给她讲‘风花雪月’的故事。这马也是梁王侍卫的马,我临时向他借的。”

黄公望忙问道:“海容之事……”

杨载道:“我走之前,朱清特意让我转告你,说他一定会设法找到海容。其他的话,他就不肯多说了。我料想出了大事,急忙赶来花巷,果然在这里遇到你二人。”又问道:“海容人呢?”

黄公望道:“邻里说海容和舅母一道回了老家。可不久前在行馆时,朱清特意强调海容一定没有回去兰溪,还说他敢打包票。”

杨载全然不明就里,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公望遂简短告道:“朱清虽没有明说,却暗示海容卷入了聚远楼行刺案。我本来根本不信,可而今花巷这里人去屋空,昨日海容还向小倪借了一大笔钱,看来已是先兆。”

杨载“啊”了一声,道:“原来昨日向你借钱的人就是海容。你瞒得我们好苦。”

倪昭奎忙道:“是海容不准我告诉你们的,何况我那时候又不知道她卷入了大事。”

杨载狐疑问道:“公望该不会真的相信海容跟行刺有关吧?”

黄公望道:“我相不相信还在其次。目下最紧要的,朱清已派人四下寻找海容,我们得想办法先找到她再说。”

杨载习惯性地将双手一摊,问道:“怎么找?平时不是她找我们,就是我们来花巷,现在花巷找不到人,还能去哪里找?”

黄公望也是一筹莫展。曾经以为极度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竟不知道对方还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倪昭奎期期艾艾地道:“那个……我可能会有线索。海容借了那么多钱,我也觉得不同寻常,虽然承诺了她不告诉你们二位,但还是派了仆人暗中跟着她。”

又慌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好意。一则是我想海容家里一定发生了大事,但她生性好强,不愿意说出来,我想暗中弄明白,也许能帮上忙。二来她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带着五斤黄金在大街上走,怎么想着都不让人安心。”

杨载咋舌道:“五斤黄金吗?你在家里存这么多钱做什么?”

倪昭奎忙道:“这是家父特意派人送给我的活动经费。”

杨载嗤笑一声,道:“活动经费?是让你行贿疏通、溜须拍马用的吧?”

倪昭奎忙道:“我可是一分一毫也没动过,不然也不能一下子拿出来这么一大笔钱借给海容。”

又道:“虽然海容会武艺,我们三个都不是她对手,但杭州地面上近来很不太平,万一有什么事呢?所以我派了心腹仆人小任跟着她。”

黄公望有些按捺不住,催促道:“直接说重点,结果小任发现了什么?”

倪昭奎道:“海容去了杭州最大的凶肆薤露凶肆。”又特意强调道:“提着箱子进去,空着手出来。”

黄公望道:“哎呀,海容家里真的出事了。”问了凶肆名字,正待赶去,却被杨载扯住。

杨载朝身侧努了努嘴,道:“那边那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在观察着这边。而且自从我来时,他人便一直在那里,是不是朱清派来监视我们的?”

黄公望转头一看,果见街道对面有一名灰衣男子正朝这边张望。他见黄公望留意到自己,便迅即扭转头去,装出在路边等人的样子。

倪昭奎也看了一眼,很肯定地道:“是朱清手下,我在聚远楼外迎客时,见过他为朱清和张瑄牵马。”

黄公望恨恨道:“这个朱清。”虽然极想立即赶去凶肆打听金海容下落,然想到此举可能暴露她的行踪,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杨载道:“朱清是派了人跟着我们,但能不能跟得住,就要看这些人的本事了。”

倪昭奎一怔,问道:“小杨认为朱清派了不止这一个眼线?”

杨载伸出三个手指,道:“至少有三个。朱清可是海盗出身,他既然公开放了话要找到海容,就必定会做到。对他而言,海容完全是陌生的,还有比我们三个更好的线索吗?所以至少有三个眼线,万一我们分开,他们也好分头跟踪。”

倪昭奎咋舌道:“这下厉害了。”

黄公望道:“这样,我们先去行馆,小杨声称去还马,我和小倪则假装去办公事。这三名眼线虽是朱清手下,却不能随意出入行馆,怎么着也会在被大门侍卫拦下盘查一番。我们趁机从西侧门离开,那里是行馆专事补给用的,只供执役下人出入,一般人都不知道。”

杨载道:“好,就这么办。”

倪昭奎还觉得难以置信,问道:“当真有三名眼线跟着我们吗?”

杨载哈哈一笑,问道:“小倪想不想验证一下?”

倪昭奎问道:“怎么验证?”

杨载道:“一会儿薤露凶肆见。”

话音未落,便翻身上马,策马疾行,再也不顾两位好友。

倪昭奎诧然道:“小杨这是……”

一语未毕,便听到身后有人急步奔跑。却是一名年轻男子,瞬间越过黄公望、倪昭奎二人,直朝前追去。

倪昭奎又转头一望,果见背后并排跟着两名男子,正低声商议着什么,除了刚刚见过的一人外,还有一位陌生面孔。

倪昭奎不由目瞪口呆,黄公望叹道:“在这方面,小杨的判断从来都没错过。”

二人来到行馆。因黄公望和倪昭奎代表地方负责接待阔阔真公主一行,曾多次出入行馆,侍卫只挥了挥手,便放二人通过。二人便径直朝西侧门而来,从小门出来,连穿两道小巷,确信眼线未能跟踪上来后,这才放慢脚步。

倪昭奎大口喘了几下,又抚摸胸口平气,连连摇头道:“我的奶奶呀,长这么大,我还没这么狼狈过。”

黄公望陡然想起一事,道:“是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着急心慌时,总说‘我的奶奶呀’?”

倪昭奎愣了一下,答道:“奶奶待我好呀。而且奶奶在我们倪家地位最高,我们家所有人,包括我爹爹,都得听她的。我娘在世时,总告诫我时常要把奶奶放在嘴边,而且不能叫‘祖母’,一定要叫‘奶奶’,显得亲切自然,奶奶听到后,就会更加喜欢我了。”

黄公望奇道:“就是因为这个吗?”

倪昭奎道:“不然呢?”

黄公望道:“我还跟小杨私下揣测过,他说那就是你的口头禅,跟其他人说‘我的妈呀’一样,不过因为你娘亲过世得早,你为了表示尊敬,就改叫‘我的奶奶’了。”

倪昭奎忍俊不禁,笑道:“多大点事,你们直接问我不就成了,还非得私下揣测。”

黄公望“哈”了一声,道:“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反正就是没事时的闲聊呗。”

二人来到薤露凶肆,“薤露”二字即取自著名挽歌《薤露》[4]。黄公望不见杨载所骑之马,踌躇道:“莫非小杨还没到?”
话音刚落,杨载便虎着脸从凶肆出来,直接挥手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咱们走吧。”

倪昭奎问道:“你的马呢?”

杨载道:“我找了个路人,让他骑着马去中瓦子逛一圈,再去行馆还马,向梁王领赏。眼线只能根据马匹来打探我的去向,这样便会一路跟去行馆。”

黄公望最关心的自是金海容,忙问道:“你可有打探到海容的消息?”

杨载道:“没有打探到下落,但至少知道事情确实跟海容有关了。”

倪昭奎惊道:“你该不会说海容真的卷入了行刺朱清一案吧?”

杨载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

倪昭奎忙道:“太对了。不如先回云林再说。”

杨载摇了摇头,道:“前面那家酒肆就很好。”当先来到酒肆。

倪昭奎却嫌酒肆脏,犹犹豫豫地不肯进去。杨载不满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摆你那富家公子的臭架子吗?我告诉你,你那五斤黄金打水漂了,而且影儿都没一个。”先与黄公望自行进去。倪昭奎在外面徘徊片刻,一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三人选了墙根角落处坐下。黄公望催问道:“快说,这件事到底跟海容有什么关系?”

杨载道:“别急,海容是公望心爱的女子,我直接说结果的话,落差太大,你心理上肯定接受不了。我一点一点地说,先从凶肆开始,你听到最后,自然就明白过来了。”

黄公望立时又是气急又是失望,道:“这么说,海容真的跟行刺朱清一事有关了,朱清没有冤枉她?”

倪昭奎也跟着嚷道:“这怎么可能?小杨,你是不是弄错了?”

杨载道:“我这么说吧,最初你二人跟海容的偶遇,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倪昭奎惊道:“你说什么?”

杨载道:“海容知道你二人是代行省长官最倚重的书吏,便有意接近你们,但之后她并没有利用你们做什么,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上了公望。”

倪昭奎只听得目瞪口呆,有心反驳,但嘴唇微动,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黄公望反倒平静下来,道:“好,小杨你一点一点地说,就从这家薤露凶肆开始。”

杨载道:“这家凶肆在杭州名气最大,价码也最贵,店里有一口描金棺材,是镇店之宝。前日海漕万户朱清忽派了人来到店里,将那口描金棺材预定了下来。”

倪昭奎满腹狐疑,忍不住插口问道:“该不会是海容用我那五斤黄金做赌本,跟朱清抢那口描金棺木吧?”

杨载道:“不是。海容昨日来到薤露凶肆,将五斤黄金摆在店主面前,什么都不要,只要店主设法从东海客栈带一个人出来。”

原来海漕万户朱清不仅在薤露凶肆预定了棺材,还订了全套服务,一切后事,包括设灵、哭丧、扶柩、归乡、下葬等,均由凶肆一手包揽。这后事,自然是为泉州商人陈思恭而办了。

像朱清这样的人,有钱有势有地位,手下侍从也不少,不缺跑腿办事之人,之所以请薤露凶肆全面介入,大概是因为他这次是随阔阔真公主一行南下,在杭州停留的时日难以确定,一旦阔阔真公主决定动身启程,他也只能随之出发。而陈思恭家眷尚未抵达杭州,只怕其人到时,朱清已经离开。若是薤露凶肆介入,即便朱清一行离开,仍然有得力专业的人手在操办陈思恭的丧事,陈氏家眷扶灵回乡,不需要费一点心。这是朱清为陈思恭尽的一点心思,正是这点心思,被金海容巧加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