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奇道:“以危老先生渴观《清明上河图》心情之强烈,为何不问朱清那幅图到底去了哪里?”

危碧崖坦然道:“昨日聚远楼之事,给了老夫一个提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譬如贾似道,千方百计从金人手里弄回了《清明上河图》,却在一夜间失去。又如朱清,于丹青一窍不通,却意外得到了《清明上河图》。老夫决定从此不再追索此事,有缘的话,他日自会见到。无缘的话,也是命里如此。”

转头见金海容正与孙子危亦林低声说着什么,不由得一怔,随即招手叫道:“亦林,我们该走了,今日还跟关老先生有约呢。”拱手作辞。

金海容又追问了一句什么,这才放危亦林离去。

张瑄早已命人赶出车马,闻声忙命驱车过来,一直送危碧崖祖孙上车远去,才回过身来,走到杨载、金海容面前,问道:“二位有何贵干?若是住店,实在抱歉,东海客栈目下不对外营业。”

杨载笑道:“张万户这不是说风凉话吗?我二人身上并无行囊等物,你也听到海容说搬来杭州跟舅母住,还有意说什么住店之类。”

一旁一名侍从喝道:“你小子是什么人?竟敢当面对我们张万户无礼!”

张瑄摆了摆手,示意侍从退开,问道:“阁下名叫杨载是吧?敢问杨君有何指教?”

杨载道:“我二人有些疑问,想来请教朱万户。”

张瑄道:“朱万户很忙,怕是不得空见二位。”

杨载道:“是有关聚远楼的。”

张瑄立时警觉起来,沉声问道:“你二位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聚远楼发生了事?据我所知,此事应该还未张扬出去。”

杨载道:“算是主管聚远楼案的黄书吏的朋友吧。”

张瑄道:“原来如此。”又道:“朱万户已请人将刺客画像画出,交给了官府,这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黄书吏难道不知道吗?”

杨载笑道:“知道,不过还是有些疑问。”

张瑄目光炯炯,凝视着杨载,却不再答话。

金海容忙道:“我们完全是好意,没有恶意的。适才有个卖花男子在附近徘徊,他是官府正在缉拿的人。”又特意补充道:“我们看到过他的画像。”

张瑄脸色微变,略一踌躇,便道:“二位请稍候。”自行引侍从进去客栈,大门旋即关上。

杨载双手一摊,道:“我就说要吃闭门羹吧。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公望回来吧。”

张瑄表面虽然客气,实则阴沉,当是个厉害人物,再联想到他曾是海盗,金海容也不敢太过造次,于是道:“那小杨先在这里等,我去附近市集寻些吃的。”

杨载心想附近就有早市,反正不算远,便道:“那好,我也饿了,有兜子、点心什么的多买两包。”

又特意叮嘱道:“公望也是往那方向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应该是追上施元德了,寻了什么隐秘的地方问话呢,你找找看。”

金海容满口应了,又朝杨载伸手要钱。

杨载摇头道:“我们三个人,最富的是小倪,他家富得流油,无锡一半田园地产都是他家的。公望虽远远不及,也算出身殷富人家。最穷的就是我了,你每次还都找我要钱,是何道理?”

虽然口中抱怨,仍将钱袋掏出来递给了金海容,又道:“这可是我身上全部财产了。你舅母可真是,是不是知道你父兄外出游学一时回不来,有意克扣你零花钱?”

金海容笑道:“一会儿给你带吃的回来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话?”拿了钱袋自去了。

杨载便自行等在客栈大门前。过了好大一会儿,有侍从开门出来。其人刚一出来,大门便又关上。杨载忙迎上前去,那侍从却不理睬他,自行往街上去了,料想是受命出去办事。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金海容回来,杨载不免有些着急起来,刚想去寻时,便见到黄公望匆匆过来。杨载急忙迎上前去,问道:“可有见到海容?”

黄公望应道:“没有啊。怎么了?”杨载忙道:“没什么大事,她去早市买吃的了。”

黄公望道:“我刚从那边过来,没见到海容啊。”又沉吟道:“或许是早市散了,她不得不去了更远的地方。”

杨载问道:“公望追到施元德了吗?”

黄公望点点头,大致说了经过。

杨载很是惊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公望道:“我也是一头雾水。”又朝东海客栈指了指,道:“不妨当面去问朱清。”

杨载便又大致说了危碧崖一番话,道:“《清明上河图》这条线,是我想错了。危老先生的全部心思都在医术上,可敬可佩。”

黄公望听到杨载转述危碧崖之语,听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忽有所醒悟,竟然呆住。

杨载奇道:“怎么呆住了?”

黄公望迟疑着道:“像我这样在官府中为吏,终日东奔西走,营营役役,指望将来有朝一日得到朝廷垂青,飞黄腾达,是不是也在强求着功名利禄?”

杨载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正色道:“这样的话,你黄公望从来没说过,这是头一次。谢谢你拿我当朋友,将心里话告诉了我。”

又道:“我是闲云野鹤,不求功名,但你我家庭大不相同。家父原是前朝诸生,尚有几分遗民心思,自然不会反对我的选择。但尊父黄公他老人家对公望期望很高,期待你将来有一天能光耀门楣。不独是你,小倪不也是吗?倪家家境那么好,家中仆从如云,小倪却没有安心在家做他的富贵公子,而是跑到官府做小吏,哪怕要看人脸色。这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长辈的殷殷期盼。公望,你的名字便说明了一切,不要辜负了它。”

黄公望大受鼓舞,当即拍了拍好友肩头,道:“多谢。”又道:“我们这就去见朱清。”

杨载问道:“不等海容了吗?”

黄公望道:“先不等她了,这本来就不关她的事。况且女孩子家生性爱玩,说不定她在市集看到什么新鲜花样,一时耽误了。”

二人遂来到东海客栈门前。黄公望叩开门,报了自己身份姓名,尚不及说出“求见”之语,开门侍从便告道:“朱万户交代过了,若是黄书吏到访,便直接请进去。”随即将门拉开,放黄公望、杨载进去。

杨载悄声问道:“朱清早知道你会来,是不是心虚的表现?”

黄公望连连摇头,示意不可乱说话,毕竟东海客栈是朱清的地盘。杨载古古怪怪一笑,勉强应了。

侍从引二人进来客堂坐下。等了一小会儿,朱清自后堂出来,先抱拳道:“朱某正忙着安排敝友陈思恭后事,不及出迎,怠慢了。”

黄公望忙起身道:“黄某不过是微末小吏,朱万户这是哪里话,太客气了。”又为杨载引见。

杨载见朱清并无高官架子,便不提适才之事,只称是黄公望的朋友,随其办事。

朱清点了点头,道:“请坐。二位今日来,有何贵干?”

黄公望先从怀中掏出余海生画像,问道:“朱万户可认识此人?”

朱清表面不动声色,眼角却明显跳了两下,似乎完全料不到会见到这样一幅画像。又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他叫余海生。朱某为海盗时,他在我手下干过。虽然他人老了许多,但我还是认得出来。”

黄公望本以为朱清会矢口否认,却不想对方竟然告知了余海生的身份,尤其是朱清最初的反应,令他更感意外,正待追问是否能肯定刺客辛亮便是当年的海盗辛亮,却被杨载拍了拍后背,便及时止住。

朱清沉默了一会儿,仍不见黄公望继续发问,便先主动问道:“余海生便是之前在客栈外面叫卖的卖花男子吗?你们是如何得到他的画像的?”

黄公望道:“余海生昨日去宗阳宫找过戏班舟师施元德,然后施元德便不顾官府禁令,私下逃走。我们怀疑这其中有古怪,遂在戏班目击证人的协助下,绘出了余海生的头像。”

朱清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顿了顿,居然又补充道:“看来这余海生跟辛亮是一伙,他二人一起回来找我报仇了。”

杨载已从黄公望口中听过施元德所述海盗往事,忍不住问道:“朱万户肯定昨日聚远楼的刺客,真的是辛亮吗?”

朱清毫不迟疑地答道:“是他,朱某不会认错。”

黄公望问道:“那么施元德呢?朱万户可认得他?”

朱清凝视着黄公望,似乎要从神态上判断他是否跟施元德交谈过,又从施氏处探听到了什么。

杨载遂插口道:“施元德在余海生找过他后便决然逃走,而余海生则是朱万户旧识,昨日出现在聚远楼附近,今日又现身于东海客栈外,这内中一定有联系。”

朱清遂告道:“朱某认得施元德,他也曾是我的旧部。不过他跟我们这些穷苦人不同,他是读书人出身,加入海盗时年纪还小,不久又自行离开,跟海盗渊源不深,朱某否认认识他,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杨载忙问道:“这么说,朱万户是因为已经认出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怕说出施元德旧日身份,会牵累他?那么朱万户如何肯定施元德跟辛亮没有勾结呢?”

朱清道:“朱某刚才说了,施元德跟我们这些穷苦人出身不同,他加入海盗是因为走投无路,但骨子里对我等并不认同。他在朱某手下做事时,只是负责文书事宜,跟辛亮那些人从无交道往来。”

黄公望道:“或许光阴会改变一切呢?朱万户曾特别提到过施元德的手,那双手,可是看不出半分读书人的样子了。”

朱清似乎很有些不快,道:“朱某很有把握,施元德跟辛亮不会有勾结。”

杨载道:“这只是朱万户的一面之词。昨日聚远楼发生了大事,朱万户两名旧部都在现场,一人就是刺客辛亮,一人是戏班舟师施元德。朱万户指认了辛亮,却坚称施元德跟行刺无关,这可实在有些牵强。”

朱清想了想,才道:“那好,朱某告诉二位一件事,不过这是一桩丑事,希望仅限于二位这里,不要张扬出去。”

得到黄、杨二人的保证后,这才道:“当年朱某与辛亮反目成仇,不是因为投元还是投宋,而是他跟我夫人私下有奸情,这件事,正是施元德密报我的,而辛亮也知道这一节,当众称施元德是‘阴子’,就是阴坏的小人的意思。”

黄公望闻言很是惊异,这一节,他倒是未从施元德口中听到过。踌躇片刻,又问道:“余海生既与辛亮是同伙,应当也视施元德为‘阴子’,为何还要冒着身份败露的危险,去宗阳宫找施元德呢?”

朱清道:“要朱某猜的话,那是余海生、辛亮预谋行刺朱某时,并不知道施元德做了戏班舟师,且人也来了杭州,直到后来施元德在聚远楼出现。辛亮行刺失败,自然还想再次下手。余海生极可能在聚远楼外放风时看到了施元德,见他竟然可以公然出入聚远楼,料想有些门路,便想利用施元德来接近朱某。但施元德不肯,又担心昔日海盗身份被揭破,遂抢先逃走。”

杨载便有意问道:“施元德曾是朱万户部下,怎么着也算是有交情,为什么施元德不来警示朱万户呢?难得朱万户对他如此信任,认定他与行刺无关呢。”

朱清道:“可能是因为朱某昨日当众声称不认识他吧。”

又问道:“黄书吏可否能将余海生的画像借我用一下?我拿去给众侍从看,好让他们有所提防。”又告道:“余海生宵小之辈,我自是不惧。不过我已命人着手安排陈公思恭后事,预备将东海客栈布置成灵堂,很快就会有一些凶肆[9]的人进进出出,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黄公望忙道:“这幅画像就留给朱万户。”掏出余海生画像,递了过去。

朱清遂起身道:“二位还有疑问吗?”已有送客之意。

黄公望忙道:“黄某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朱万户。辛亮行刺失败,余海生仍然敢公开出现,似是有恃无恐,背后应当有强大势力支持,朱万户可能想到是谁?”

朱清摇了摇头,又道:“朱某一生仇家不少,想要我命的人很多,列出名单的话,怕是几十张纸也写不下。”

杨载忙道:“公望说的不是普通仇家,而是强大势力。”

他本想说行刺可能针对的是大元海运,而不是朱清本人,忽而灵机一动,将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改口道:“譬如高丽人?”

朱清终于一改肃穆面孔,惊愕交加,问道:“这跟高丽人有什么关系?”

黄公望料想杨载是要以投毒案的线索来套话,忙道:“朱万户应该还不知道,聚远楼投毒是高丽人所为。”

杨载生怕好友说出高丽王世子王璋才是投毒目标的下文,抢先道:“如果不是杨永福的意外,所有宾客都将被毒酒一网打尽,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朱万户你。”

朱清诧然道:“高丽人为什么要……”忽而想到了什么,道:“二位请稍候。”自携了余海生画像去了。

杨载悄声问道:“朱清是不是已经猜到余海生背后的强大势力是谁,赶去确认了?”

黄公望道:“至少不再是几十张纸的名单了。”又道:“还是小杨有主意,不提我跟施元德面谈之事,便可从朱清口中来验证施元德供词的真假。”

可目下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施元德声称当年辛亮已经死得透透的,而朱清却坚称刺客就是辛亮。辛亮只能有一个,既然施元德和朱清都声称没有看错,那么必有一人在撒谎。

黄公望踌躇道:“施元德已预备离开杭州,本来就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今我们也从朱清口中间接证实了他的证词,所以他的话是十分可信的。而且在辛亮中刀跌落海中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见到辛亮尸首的人。”

杨载揣测道:“或许辛亮有个孪生兄弟辛明之类?”

黄公望早已反复思虑这个问题,当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我倒觉得这是余海生的诡计,有意找了个相貌酷似辛亮的人来做刺客。”见好友神色古怪,忙问道:“怎么了?”

杨载双手一摊,反问道:“世间会有这般巧合之事吗?有名男子,跟死去多年的辛亮长相酷似,而且年纪相仿。居心叵测的余海生刚好遇到了这名男子,雇他来当刺客。这不是卖糕糜卖鲜花,而是掉脑袋的大事,这男子居然还同意了。”

黄公望细一思索,也觉得有理,笑道:“是,听起来,好像是不大可能。”

杨载道:“要我说,辛亮当年没死,他命大,又侥幸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