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气喘吁吁地道:“不是……我是情急之下才那么叫……”见施元德转身要走,忙道:“我只是有几句话要问施船家,问完之后,施船家大可自便,我决不会为难你。”

这也是仓促之下的权宜之语,不然再奔出一段路程,施元德便混入早市人群中,一时又到哪里去寻他?

施元德大感意外,又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你可是官府的人,同时代表着浙西廉访司和江浙行省。”因黄公望长官浙西廉访使徐琰目下暂代江浙行省平章政事,故有此语。

黄公望慨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某虽不能自比季布[7],可也知道男儿顶天立地,当以‘信义’二字为本。”
施元德见黄公望态度诚恳,颇为心动,但还是心有疑虑,又问道:“那么戏班那边呢?我擅自离开,若官府穷究下去,难保不会牵累他们。”

黄公望忙道:“施船家放心,聚远楼之事,与戏班无关,唯一有牵扯的,就是施船家你了。就算是施船家这件事可能会牵累戏班,我也一定会尽力周旋,保他们平安。”

施元德道:“你保证能做到令戏班置身事外?”

黄公望道:“我一定尽最大努力。”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施船家不是找过关汉卿关老先生吗?关老先生与珠帘秀是旧识,若戏班有事,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施元德听说关汉卿也找过黄公望,这才点头道:“那好,我只会回答黄书吏我想说的话。不过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去前面早市找个地方坐下再谈。”

黄公望回头不见杨载追来,料想是因为要顾全金海容之故,便点了点头,道:“好吧。”

南宋时,临安夜市、早市相接,但夜市远比早市兴旺,堪称热火朝天。而入元后,由于实行火禁,夜市一夜之间便成为明日黄花,早市则一跃飞天,无论是雨雪纷飞的冬季,还是炙热炎炎的夏天,均叫卖不绝。

施元德引黄公望进来早市,寻了一家无人光顾的摊子,叫道:“来两碗搠罗脱因。”又转头问道:“黄书吏要不要也跟我一样来两碗茶饭?”

黄公望忙道:“一碗就好。”

施元德遂道:“那就来三碗。”

摊主茫然不应,见施元德指了指摊子,又伸出三根手指,这才欣然会意。

这是一家食品摊子,卖的是畏兀儿茶饭,即施元德所称“搠罗脱因”,是将白面按成铜钱的样子,煮熟后再加上蘑菇、羊肉、山药、胡萝卜等混合而成的浇头,口味风格与中原饮食迥异。摊主耳聋口哑,不能出声招徕,因而生意一向不大好。他今日才卖出两碗茶饭,本以为要就此收摊,忽见又有客上门,忙不迭地点头,急加火去煮面片。

施元德道:“这摊主是聋子,听不到你我二人谈话,黄书吏尽管放心。”

黄公望早已等不及,忙问道:“施船家与海漕万户朱清可是旧识?”

施元德道:“算是旧识吧。”

黄公望大惑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施元德坦然告道:“我出生于书香世家,原本是读书人。后来官府看上我施家家产,有意捏造施氏潜通海盗的罪名,将我全家逮捕,我父死在酷刑之下,母亲在狱中含恨自杀。那时我还年轻,正与朋友出去游玩,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归家时才发现家破人亡,我自己也遭官府通缉追捕,正伤痛时,又遭朋友背叛,走投无路,便欲投海自杀,刚好朱清率诸海盗经过那里,救了我一命。我认为这是天意,便顺势加入了他们。因为我会写文章,就做了朱清的文书,身份跟黄书吏差不多……”

一语出口,才意识到有冒犯之处,海盗文书怎能与一省长官书吏相提并论,忙道:“抱歉……”

黄公望心道:“此人风里来浪里去,外貌看起来已跟普通舟师无异,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这身长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不伦不类,但这只是表象,他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骨子里仍有小时候家庭熏陶养成的涵养。”也不以为意,忙道:“施船家请继续说。”

施元德遂接着道:“但我这文书也没做多久,很快蒙古人就派使者来招降朱清。海盗内部由此分化为两派,一派赞同投降,因为蒙古人军力强大,天下无敌,投效他们,等于有了更大的靠山。一派则不愿意,自是因为我们这群海盗均是宋民,且多是被逼为盗,就连首领朱清本人也是如此。与官府做对倒也罢了,要帮助外族去对付自己母国,许多人心理上还是接受不了。”

黄公望忙问道:“那么施船家是哪一派?”

施元德道:“我属于后者。不过我人微言轻,说的话不算数,两大首领朱清、张瑄说话才算数。他二人因是从宋官府刑场上逃出,与大宋势不两立,所以决意投元。起初,朱清让大家伙儿自己选,愿意跟他投靠蒙古的,他很欢迎,愿意回家打鱼的,他也不阻拦。但后来蒙古使者说明了真实意图,原来蒙古均不习水战,大元皇帝想让朱清自海路进攻临安,牵制宋军水师,既要作战打仗,没人怎么行?”

黄公望问道:“于是朱清改变了主意,改用强迫手段,令所有人跟随他投靠蒙古?”

施元德摇头道:“朱清为人还不至于如此。他只是告诉大家,说大宋必亡,这是大势所趋,又用各种富贵功名引诱,于是又有一些人心动,表示愿意跟他走。剩下的像我这样实在不想投靠蒙古的,他便分了些钱,让我们各自回家。”

黄公望奇道:“既然朱清已经取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辛亮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

施元德道:“辛亮是海盗的三头领,地位仅次于朱清、张瑄,他不愿意背叛大宋,认为朱清投靠外敌是欺宗灭祖,他二人公然起了争执,辛亮便想转投大宋,将蒙古人要利用海盗自海路进攻一事告知宋廷,结果被朱清先下手杀了。”

黄公望沉吟道:“这么说,辛亮倒是条铮铮汉子。”见施元德以奇怪的眼光望着自己,忙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旋即会意过来,忙解释道:“哦,我当然是大元子民。我是说,在那样的环境下,在大宋未亡的情况下,辛亮的选择显得大义得多。”

施元德摇头道:“未必。真正大义的人只有一个。”又问道:“黄书吏知道为什么大元皇帝会想到从海路进攻临安吗?”

黄公望先是一怔,随即应道:“当今皇帝为宗王时便好招贤纳士,自是身边有谋士策划。”

施元德道:“是金履祥[8]的主意。”
原来宋蒙战争时,元兵围攻南宋重镇襄阳。襄阳居楚、蜀上游,其险足固,其土足食。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水陆冲辏,转输无滞,地利无敌,自古即为进出中国南北的战略要地,又有“天下咽喉”之称。古人云:“夫襄阳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每当中国处于南北政权对峙局面时,襄阳之战略地位便越发突出。而蒙古一方很早就意识到襄阳对战局而言至关重要,所以以重兵围困。而宋廷屡次援救失败,一筹莫展。

金履祥时为布衣,认为宋朝国运已经无法回转,由此主动放弃了科举求仕。然当他目睹危局时,难以不闻不问,激愤满怀之下,遂挺身而出,赶赴临安上书,进牵制捣虚之策:主张发重兵,由海道直趋河北,直击燕蓟之地,抄断元军后路,如此则襄阳之危将不战而解。他还详细画出了海运所经的远近难易,极为翔实,“海舶所经,凡州郡县邑,下至巨洋别坞,难易远近,历历可据以行”。这条捣虚牵制之计确实是一条上上之策,可惜为权臣贾似道所阻。

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元人间谍将金履祥之详细进策抄送给了忽必烈。忽必烈惊叹中原能人辈出之余,又反向思索,意识到可以同样利用海道来直捣临安,于是才有了招安海盗朱清一事。只不过南宋重镇襄阳不久后沦陷,元军占据了大江上游制高点,已无须再借助海盗的力量,自海道进攻临安这才成为备用计划。

更不可思议的是,朱清、张瑄向元廷献言海运便利,皇帝忽必烈觉得眼熟,下令检阅旧文书,翻出当年金履祥的临安上书,两相比照,所经由海道路线,几无差异,忽必烈惊奇不已,由此才对海盗出身的朱清、张瑄刮目相看,在海运一事上言听计从,任其作为,也越发佩服金履祥早年谋划的精确,有经国济世的才略。

金履祥在宋亡后筑室隐居金华仁山,讲学著书,以淑后进,名士许谦[9]、柳贯[10]皆出其门。黄公望自是听过金履祥的名字,也知道金氏曾孤身到临安进言“牵制敌军攻其虚弱”计策,却想不到这件事与元廷招降朱清有紧密联系,一时叹息不已。又问道:“施船家称真正大义的人只有一个,是谁?是金履祥吗?”见施元德默认,便又问道:“那么昨日辛亮行刺朱清,也是因为当年大难不死,现今来找朱清报仇了?”
施元德不答,刚好畏兀儿茶饭端上来,他便埋头开吃。黄公望还待再问,鼻子中闻见茶饭香气,腹中忽饥饿无比,便也取了竹筷,学着施元德的样子,往大碗搅了搅,将浇头跟面片拌匀,动筷一尝,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随口道:“这个还挺好吃,就是本地不常见。”

施元德道:“这是畏兀儿茶饭,是一些色目人爱吃的食品。色目人地位多尊贵啊,会来早市这样的地方吗?顾客少,当然摊子也就少了。”言语之间,显然对元廷歧视汉人、有意贬低汉人地位而深感不满。

黄公望见施元德性情颇愤世嫉俗,生怕一个不小心,对方便会扬长而去,忙从怀中掏出糕糜商贩画像,问道:“这个人是谁?”

施元德只大略瞟了图像一眼,便答道:“他叫余海生,昔日是辛亮的心腹。”

黄公望又问道:“余海生是与辛亮一道来找朱清复仇的吗?他去宗阳宫找过施船家后,施船家才决定立即离开,对不对?”

施元德道:“也对,也不对。”

黄公望一怔,又问道:“昨日辛亮未曾得手,他和余海生是不是还要继续行刺朱清?施船家刚刚赶去东海客栈,是想找余海生,还是想找朱清?”

施元德不答,低头吃完一碗茶碗,将空碗推开,又将另一只满碗拉在自己面前,慢悠悠吃了两口,这才道:“我看黄书吏也没什么胃口,你不如这就赶去东海客栈,告诉朱清,说有人要对他下手。”

黄公望早料到施元德来东海客栈是为了警示朱清,闻言也不惊异,只问道:“施船家为何自己不当面去找朱清?是因为他昨日当面称不认识你吗?”又告道:“我还有朋友在东海客栈盯着,朱清不会有事。”

施元德摇头道:“跟朱清怎么待我没有关系。当年内讧起后,我发过重誓,从此不再为盗,再也不跟这些人打交道。”

黄公望道:“那么施船家为何还私下赶来东海客栈?”

施元德指着面前的大碗道:“为了再吃一回这里的茶饭。回去老家,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黄公望笑道:“这话我可不信,我适才亲眼见到施船家朝东海客栈窥测。”又道:“施船家自小受儒学教育,你对朱清当年的救命之恩,始终还是怀有感激之心的,对吗?”

施元德摇了摇头,道:“正如我所言,我不想再与朱清这些人打交道。朱清的救命之恩,我在他手下做海盗时便已经还清了。”

黄公望忙问道:“为什么不想再打交道?是因为朱清杀了辛亮吗?我是说过朱清当年选择投蒙于大义有亏,可他算是识时务,杀死辛亮,也是为了自保,不得已为之。”

施元德忽然愤激起来,道:“不错,朱清杀死辛亮,是为了自保,何况当时他还是海盗,以他的身份,胡乱杀人也不算什么。但……”

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这段鲜血淋漓的记忆曾在很长时间内占据了他的生活,他为此伤感过,也愤懑过,抑郁过,也发泄过,但始终驱散不去,无法摆脱。好不容易被流逝的时间抹淡,渐渐尘封了起来。以为已就此相忘,而今再度触碰,记忆之潮如钱塘江潮一般呼啸扑面而来。原来它一直在那里,从来不曾被忘记。

而面对殷殷相望的黄公望,施元德竟有一股述说的冲动。当即定了定身,道:“黄书吏知道为什么当年辛亮年纪轻轻,新加入海盗不久,就能坐上第三把交椅吗?因为朱清霸占了他的未婚妻子。而今的朱夫人,便是当年辛亮未过门的妻子。朱清心中有愧,便竭力补偿,提拔辛亮当了首领,地位仅次于朱清和张瑄。”

黄公望惊闻这段海盗往事,愣了好半晌,才道:“这么说,辛亮跟朱清之间,还有夺妻之恨了?”

施元德摇头道:“外人都以为如此,其实不是。事实是,当时朱清原配妻子已然过世,是了,这位原配,就是宋松江知府杨春的侍妾。朱清长子朱日新,其实是杨春的骨肉,本该姓杨。”

黄公望一怔,问道:“什么?”

施元德摆了摆手,道:“闲话,不提了,一提话就长了,还是言归正传。当时朱清妻子去世,辛亮便让他自己的未婚妻子主动去勾搭朱清,好作为他的晋升之路。朱清也算一号风云人物,一时不察,竟坠入了辛亮圈套。”

黄公望心道:“施元德是朱清心腹文书,洞悉机密,也不算什么稀奇。”不免越发好奇昨日朱清为何当面矢口否认认识施元德,暗道:“莫非朱清是怕当年丑闻泄露吗?”

施元德又道:“至于辛亮与朱清反目,他对外声称是为了国家大义,其实只是冠冕堂皇、试图赢取人心的借口,真正原因是辛亮与朱夫人勾搭通奸,被朱清发现。以朱清性格,自是无法容忍,但朱夫人跪下苦苦求情,朱清也不忍下手。刚好彼时有蒙古招降一事,朱清便让辛亮以不愿投元为借口,主动离开。”

而辛亮以未婚妻子为代价,才换来第三首领的地位,本来还期待蒙古封个大大的官,却不想被朱清变相驱逐。他心生怨恨,遂装出一副爱国者面孔,争取人心,一面派人与宋廷联系,一面准备以武力铲除朱清、张瑄,结果计划泄露,朱清抢先动手,辛亮被砍数刀,跌落海中,其党羽也被一并杀死。只有余海生因奉辛亮之命前往临安与宋廷商议招安一事,逃过此劫。

黄公望问道:“那么朱夫人呢?”

施元德道:“朱夫人安然无恙,而今已是万户夫人,有朝廷封号在身。”

黄公望不免越发好奇,问道:“既然是辛亮有错在先,施船家为什么还对朱清这般不满呢?哦,我是从施船家言语神态中看出来的。是因为朱清降蒙吗?他这等行为放在当时,确实算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