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本非常重要的是《原本大学微言》。要问打坐修行修养之道,《原本大学微言》开宗明义都讲到了。
大家都说向我求法,我也没有认为自己开悟得道了,也没有认为自己在弘扬佛法,也没有所谓的山门,也不收弟子,几十年都是如此。所有我所知道的,在书上都讲完了。你们自己读书发生这种见解,是你们自己上当受骗。
所谓“依法不依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你们有何问题自己去研究经典,为何一定要找个人崇拜依赖呢?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大师,不想收徒弟,也没有组织,更没有什么所谓“南门”。我一辈子反对门派、宗派,那是江湖帮会的习惯。
你们以为拜了老师就会得道?就会成佛?当面授受就有密法?就得道了吗?真是莫名其妙!口口声声求法度众生,自己的事都搞不清楚。先从平凡做人做事开始磨炼吧,做一份正当职业,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不要怨天尤人,要反求诸己,磨炼心智,转变习气,才有功德基础。否则就成了不务正业,活在幻想的虚无缥缈中罢了。
修行重点首在转变心理习气,修习定力是辅助。人贵自立,早日自立,便早日自觉。功德够了,自己会开发智慧。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答覆“组团见南师”函》)
要运气顶好的时候放得下,才是修道
很多人都认为修行是第一,但因为生活没安排好,把修行摆到第五、第六位了。名望、事业、金钱、利害,乃至家庭、夫妻,这些都排在前面,反而把修行放到后面,一般人都如此。
我当年年轻,正飞黄腾达之时,为修行而放下一切,这个是很难的。所以,学道如牛毛,但真走这条路的人很少。真走这条路,要调整生活。我的一生,从二十几岁起,在声望最好时,为修道都放掉了。几十年来,很多升官发财的机会,一概不理。外面找我的人非常多,一概不理。我的书,那么一大堆,大多是同学们的听课记录。为了这个修行,我没有时间动笔写书。若放开的话,很多人来找,就没有时间修行了。
修道要什么时候修啊?要你精神好的时候修,你做得到吗?年轻时搞这一套,不肯干!像我是年轻时来干的,年轻时什么都不管,先来修道,年老了来吹牛。一般人不同啦,年轻时去吹牛,去忙事情,你叫他修道去,不去。等到要死了,所有精神消耗完了,却要赶快修道。那不是修道,那是养老啊!
大家什么时候打坐?白天太忙,事情忙完了洗把脸,快要睡觉时打坐,那不是打坐,那是要睡觉休息了!那时打坐又有什么用呢?然后说坐了三个月还没有功效!怎么没有功效?你没有死掉就是功效,这是很简单的事!所以修道要精神旺健时修。我常常说,真要打坐先去睡觉,睡够了精神好的时候再来打坐,使太阳流珠不外放,能够制伏得住,静得住,那个打坐才叫修道,叫静坐。你们累得不得了时打坐,那是在休息;病得不得了时再打坐,是想治病,你病不恶化已经功效很大了。老得没办法了学打坐,自己叫作修道,能慢一点死,那已经功效很大了。修道不是这样的啊。
有些人常说,运气不好去学佛、修道。我说佛和神仙不是倒霉人能修成功的呀!那是第一等不倒霉的人来干的啊!释迦牟尼不当太子、皇帝,所以他成了佛;吕纯阳功名不要了,才成仙。你倒霉透顶来学佛、修道,那叫倒霉佛、倒霉道。大家要搞清楚这个道理,这是真话。我常常说,大家要运气顶好的时候放得下修道,那才叫作修道。运气好,忙得不得了,谈修道?哎哟!慢一点啊,把这一点事情了了,把股票卖了,赚了钱我就来打坐。等你卖完了股票,是赚钱了,你的命也差不多了!这有什么用?这个道理就在此。
(选自《南怀瑾与彼得·圣吉》《我说参同契》)
人不自欺,天下无敌
《大学》讲:“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我读古人笔记,看到明代有一个人,对于买卖古董的看法,说了特别高明的三句话。他说:“任何一个人,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我当时看到,拍案叫绝。岂只是买卖古董,即使是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谁又不是如此。
人不自欺,几乎是活得没有人味。我们从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后天,随时随地,总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才有希望,才有意思。其实,那些无量、无穷的希望,都只是“意识”思想形态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满足。
再来看看南宋才人辛稼轩的词,他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在我少年时的某一阶段,正是前途如锦的时候,最喜欢读这首词。也许和辛稼轩深有同感,便早自抽身不做“自欺”的事了。人因为有“自欺”,才会“欺人”,最后当然要“被人欺”。换言之,人要自爱,才能爱人,最后自然可被人爱。也可以说,人要自尊,才能尊人,这样才能使人尊你。
那么,曾子所说的“诚意,毋自欺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必须要先注意一个“毋”字,这个字,在古代是和“弗”“勿”“莫”通用的,等于现代语的“不可”“不要”。“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骗自己。
“意识”,是“心”起理想作用的先锋。它旋转跳跃变化得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它就在我们脑子里盘踞活动,发挥思想、理想、幻想等成千上万的作用。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的,想过了、用过了便溜了。它把好坏交给我们的“知性”去判断。它把种种影像收集归纳以后,又交给了“心”来安排收藏。
要使“意识”净化,除非你真做到“内明”反省的学问,随时留意它的活动,使它能“知止而定,定而后安,安而后静,静而后虑”,才能得到真正的“诚意”境界。这里的“诚”字,是包括专一、安定、无私、明净的意义。
所以子思著《中庸》,便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者,自成也。”同样是发挥“诚意”的内涵。这是“内明”之学的精髓所在。
同样,我们平常生活中对人处事,也是这个“意识”的作用最为重要。但你如果对“内明”学养不到家,那被“意识”所“自欺”,或“欺人”“受人欺”是势所必然,事所难免的。
因此,孔子特别指出外用方面就要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好。换言之,在外用方面,孔子是教我们对人、对事的原则,不可随便任意妄为,不可认为必然如此,不可固执己见,不可认为非我不可,这都属于“意识”不自欺的警觉。因此,曾子开头便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譬如,人人都会埋怨被人骗了,其实,人不自骗,谁又能够骗了你呢?相传禅宗的初祖达摩大师初到中原,将要入山面壁的时候,有人问他:“大师啊!你来中国的目的是做什么?”达摩大师便对他说:“我要找一个不受人欺的人。”达摩大师才是真大师,人能先不自欺,才能不受人欺。
接着“毋自欺”之后,他便用两句譬喻的话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好像人们对于一切事、一切东西的爱好和厌恶一样,当你真讨厌它的时候,就会立刻厌恶它,再也不会迷恋它。当你真喜爱它的时候,你必然会马上去爱它,再也不会舍弃它。同样的道理,当你明白了“意识”的颠倒反复,自己扰乱自心时,你就要“不自欺”,立刻舍弃“意识”的乱流,归到平静清明的境界,正如前文所讲的“知止而后有定”才对。
真能做到使意识、意念返还到明诚、明净的境界,那才叫作真正的“自谦”,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观省察才能达到的境界。谦,并不是消极的退缩,它是崇高的平实。谦在《易经》中是一个卦名,叫作“地山谦卦”。它的画像,是高山峻岭伏藏在地的下面,也可以说,在万仞高山的绝顶之处,呈现一片平原,满目晴空,白云万里,反而觉得平淡无奇,毫无险峻的感觉。八八六十四卦,没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都是半凶半吉,或者全凶,或是小吉。只有谦卦,才是平平吉吉。
古人有一副对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看来是多么地气派、多么地狂妄。但你仔细一想,实际上它又是多么地平实、多么地轻盈。它描述的是由极其绚烂、繁华、崇高、伟大,而终归于平淡的写照。如果人们的学养能够到达如古人经验所得的结论——“学问深时意气平”,那便是诚意、自谦的境界了。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天地之间有正气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
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最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
历来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第一段,最为扼要精简。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地统一为“心气一元”。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正气歌》一开始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古人的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所用的字都有依据。这里的“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作“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是阴气,一种是阳气。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下面一句他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的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
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整个宇宙,包括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挥。他的《正气歌》接着列举了许多历史上的忠臣烈士,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以直养而无害”,义所当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该如何便如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重点还是上面的几句话,尤其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这股浩然正气,这是生命本有的,只要肯下功夫,每个人都能够由博地凡夫,修养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是文天祥在苦难中体验出来的真理,他这牢狱中的三年太不简单了,他只要肯点头,元朝一定请他当宰相。他在宋朝的残破局面中,面临亡国时,到处奔走,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富贵可享的虚位宰相。他不向元人点头服从,就只有坐在牢里,面对着牛粪马尿、苍蝇蚊虫,但他就是硬不点头。忽必烈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谢谢忽必烈对他人品才华的赏识,引为知己。但是他仍不肯点头,要求忽必烈成全他。到这个时候,忽必烈虽然爱惜他,却也气极了,答应他第二天行刑。这时他才站起来,作揖拜谢忽必烈的成全。这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气象!这就是“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