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讲着讲着,也相信唯物主义理论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它具备如此多相互交叉的联系和分支。例如,资产阶级随着物质资料的变化,不断地成长和壮大,他们与土地所有者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实际上是权力和资源的物质冲突。自由这样的思想就在这场冲突中有所体现,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希望我们将它们误认为原因。资产阶级渴望自由,但正是他们的物质条件使他们愿为自由而斗争。米拉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之间有阶级斗争,资产阶级是革命者,正是他们将历史带入了新的阶段。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继续推断,在未来,无产阶级将成为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变革的推动者。主要原因是,资本主义会渐渐把每个人都变成工人。所有的农民和店主,甚至小老板也一样,会变成工人。”
艰苦的劳动和无尽的贫困使得工人的家庭生活同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完全不同。国籍对于无产阶级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剥削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们与其他国家的工人之间的共同点比他们与本国资本家之间的共同点还要多。那些资产阶级所认为最重要的价值观—爱国主义、尊重法律、道德、家庭价值观,甚至宗教信仰—将不仅被视为是一种异化,还将被视为一种烟幕,资产阶级会在这烟幕后继续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渐渐地,会有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不再接受被愚弄的命运,他们会奋起反抗。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产阶级知道无产阶级将是社会变革的推动者,而且他们注定要受到诸多反对。阶级斗争和阶级冲突是注定存在的,正如革命也总是会发生。而且,就像以往的情况一样,将会爆发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不仅仅发生在经济领域。必须要有这样的一场革命,才能使财产的形式发生必要的变化。例如,必须重新制定法律来规定个人拥有工厂和其他生产资料是违法的,并使这些东西成为所有人的共同财产。这就意味着法律、政治、一切都必须改变,这些改变就意味着一定要发生一场斗争,但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资产阶级自己就曾经为实行资本主义而斗争,推翻封建制度。事实上,当他们这样做时,他们是少数,而无产阶级到时候会占绝大多数,他们的胜利是不可抵挡的,也是迟早的事。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说道,整个历史—不仅仅是革命的部分—都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只要资本主义还继续存在,这年复一年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用阶级斗争来解释。阶级斗争比你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比方说,资产阶级出现在封建制度的末期,但实际上,封建制度所包含的阶级不仅限于地主和农奴。其中也有城镇居民,包括独立的工匠和商人。同样,在资本主义中,也存在介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工匠、店主和小老板—别忘了还有其他阶级,像是流氓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各种资产阶级。米拉的妈妈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阶级?”米拉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记得住答案:“因为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同的谋生方式和不同的财产关系呀!”
米拉解释,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其他阶级的多数成员都将逐步沦为无产阶级,他们除了劳动之外再没有别的财产,如果不贩卖自己的劳动,就无法生存。但与此同时,也就产生了无数不同范围的阶级利益分歧、阶级联盟和复杂的阶级斗争模式。马克思写到1848年法国的政治革命时,就描述了各种不同的阶级。资产阶级有几个不同的派别:在城里拥有工厂的人、在城里拥有财产的人、在乡间拥有财产的人,还有银行家和金融家。除此之外还有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以及小农。这些农民是路易·波拿巴最终权力的基础。路易是拿破仑的侄子,米拉补充道。他于1848年成为共和国的总统,1852年称帝。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正是农民对拿破仑时代的怀念之情使得他们愿意支持他。拿破仑将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而农民最喜欢的就是土地。他们还渴望回到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法国军队曾与欧洲君主国一较高下的时代。马克思认为路易和他叔叔之间的相似之处都是农民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们被一种不符合他们最大利益的“意识形态”所说服了。
米拉觉得,应让妈妈从这堆社会学中解脱出来,但是妈妈对意识形态的概念很感兴趣,让米拉多讲一讲。米拉接着说道,在唯物主义理论中,思想总是衍生于经济体系,这也是构成阶级意识形态理念的原因。米拉说,马克思教导我们,意识形态源于经济地位:阶级的思维方式取决于他们的经济地位;在他们的意识形态中,他们在思考他们的立场(和利益),尽管这可能不那么明显。1848年的法国农民是武装民族主义的狂热拥趸,因此也支持路易,但他们的经济地位取决于路易的叔叔分给他们的土地。
马克思则认为这很正常。阶级经常会提出对他们来说非常实用而便利的理念,这些理念也有助于粉饰他们的目的。拥有土地的贵族非常重视“荣誉”,因为他们常常是荣誉等身,荣誉佐证了他们所拥有的全部权力和财富是合理的。同样地,资产阶级也非常热爱“自由”,因为他们处于利用自由的最佳位置。
“所以米拉,你的意思是,这些说到底都是阴谋?阶级意识形态是一种有意识愚弄人心的不良企图吗?”
“我也说不准,但我不认为每个阶级都能意识到他们必须要想出合适的理念来证明自己对资源的控制是合理的。或许是阶级里的人,或者一部分人,完全相信这些理念,但是他们的想法是有缺陷的。他们很难理解,这些对他们来说很有益处的想法,未必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因此,布尔乔亚渴望自由,而工人每天都得靠劳动谋生,实际上他们并不能从所谓的自由中得到什么好处。”
马克思不认为所有的意识形态在保护和促进阶级利益方面都是同等有效的,它们的有效性取决于阶级的物质条件。农民不同于那些每天在城镇和新兴工厂里肩并肩生活和工作的无产阶级。他们在法国各地的小块土地上,彼此不相往来,所以他们信奉的意识形态,尤其是武装民族主义,对他们来说好处甚微。米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非常清晰地将所有这些阶级意识形态的东西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思想联系在一起了。正如阶级是历史的主体一样,思想(法律、政治形式、家庭类型、艺术形式等)也是通过阶级并从物质因素中产生的。
上层阶级会提出对他们来说更有用的思想,米拉说道。事实上,这些上层阶级总是占据那些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的物质条件。马克思认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个时代都是统治思想。拥有一切—工厂、仓库、矿山和码头—的人,最有可能拥有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也需确保自己的思想占领了主导地位。他把这些东西统称为“精神生产资料”,意思是让人们以某种特定方式思考的工厂。在马克思的时代,报纸是最明显的例子,但如今,电台和电视台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米拉,那大学呢?他们是不是也在传授统治阶级的思想?”
“我不知道,”米拉不安地回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马克思说,没有任何财产的人根本无法表达他们的思想,没办法同资产阶级竞争。因此,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些资产阶级以外的人也开始以资产阶级的方式看待世界了。他们最终会认为资本主义对他们也有好处,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剥削。”
话音刚落,米拉和她的母亲意识到有人正站在敞开着通往花园的门口。一瞬间,光线直直照射进花园,让人很难分辨来者是谁,但随后米拉认出来了是林,他是家里人的老朋友了。林慢悠悠地坐到米拉和母亲之间,米拉心里纳闷,他到底在那站了多久了。
“是谁在学马克思呀?该不会是我以为对书不感兴趣的小米拉吧?”
米拉已经有八九年没见过林了,但他似乎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米拉确定,他要比母亲还大上个几岁,但如今在别人看起来他们就像同龄人一样。乍看之下,说他们是姐弟也会有人相信。从他们俩的谈话中米拉可以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陪伴感觉非常舒心。米拉感觉自己的胃一阵抽搐,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打她回家以后,母亲总是匀不出时间来陪她。米拉能感觉到一股嫉妒的情绪在不断上涌,也顾不上什么成不成熟了。
林对米拉在大学里的学习体验很感兴趣,但母亲决意要让他们远离任何严肃的谈话。她对林说,米拉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林则表示他很羡慕米拉现在处于的这段徘徊在人生边缘的光阴,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认真思考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你未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米拉听来,这些话听起来不那么中肯,林和她的母亲继续陪着自己聊天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她想他们可能还有要事相谈,于是就略显尴尬地匆匆告辞,说自己必须要去检查一下打包的衣服是否干净,也要准备收拾行李了。当天晚一些的时候,当米拉再次去找她的母亲时,林已经离开了,事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并不是米拉造成的,但她与母亲的关系似乎迎来了另一种转变,刚刚重新建立起来的关系又变得有点紧张了。米拉一度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小女孩,或许成年女儿和母亲之间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是否也意味着她们不能分享彼此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秘密?然后不知怎的,米拉想起了阿伦。
那天晚上,米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从母亲言行中的蛛丝马迹里找到她与林的关系的线索。她静不下心,脑袋里反复思量着今天聊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在林来家里之前,她母亲表现出极大兴趣的意识形态概念。米拉对她妈妈说,穷人,或者那些至少不是资本家的人,最终会认为资本主义对他们有好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剥削。资本家也绝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把资本主义说得相当美好的理念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对其他人来说或许不然。难道这就是在她父亲身上发生的事情吗?难道被他所欺骗的穷人实则是被一种意识形态愚弄了吗?
米拉现在彻底清醒了。母亲曾表示,已经不再去想审判和审判的后果了,但会去思考为什么米拉的父亲会对那些人做出他所做的那些事,以及他为什么不认为那些事是错的。米拉知道她父亲一直强调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原则—一旦参与投资,就意味着知晓可能会发生任何风险的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会强迫投资者。但是,他根本不需要强迫投资者,他只需要给投资者展示一种对他自己有好处,而并非对其他投资者也有好处的世界观,然后告诉别人这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真理。
但是,他究竟真的是如此相信着,还是存心欺骗别人呢?即使你断定是他愚弄了穷人,诱使他们相信了他的意识形态,你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去做,除非你去了解他的信念到底是什么。这些会表明,父亲为何坚信愚弄别人是正确的,以及为何坚信自己能选中最符合投资者利益的投资。米拉必须搞清楚父亲真正的想法。如果不这样做,这些问题就会像折磨她母亲一样折磨她。而且她坚信,如果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能够向母亲证明,她没法说服父亲放弃他所坚信的那些想法,尽管她已经尽全力劝导,也许这样就能帮助母亲消除心中的一些内疚。
1. 资本主义意味着依据市场价值、资本积累过程和货币本身的价值来判断活动。卡尔·马克思让资本主义的骨架变得有血有肉。他从这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背后切入,试图挖掘那些看似自由平等但实则建立在剥削基础上的真实的关系。
2. 劳动人民,即普罗列塔利亚,为那些所有者,即资本家,创造了经济价值。这也被称作剩余价值,这些财富资本的盈余完全是因为先前的资本,而非持有人的聪明才智。工人们创造价值,但不能获得所有的价值。“剩余价值”增加了资本家雇主的财富,同时加强了他们对工人的控制,因此是工人自己创造了奴役他们的东西。这就是“劳动价值论”。
3. 他同时发展出了一套社会变迁的理论。阶级冲突导致了社会变迁。每个经济体系,每种生产关系,都创造出了可能会带来新的社会的阶级。封建主义创造出了很快就发现不需要贵族存在的资产阶级。同样,资本主义也创造出了最终会发现不需要资本家的工人阶级。
4. 人们认为马克思是一个经济决定论者,一个将社会关系简化为经济关系的人。但实际上他的理论内容要更加丰富,比如,他认为经济虽然是社会阶级的基础,但阶级斗争所涉及的内容远远超过了经济关系。马克思将知识生活同经济生活联系在了一起。资本主义或许是通过所有权来保证自己的权力,但它在表面上似乎没有运用权力来进行统治。当权力的统治关系表现得仿佛是唯一的存在方式时,在其影响下所产生的统治便是最强大的。
第十五章
在两者之间
第二天早上,妈妈告诉米拉,林会在她中午离开之前再来一趟。“昨天,你离开之后,林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一些社会学的东西。他是公务员,你知道的(米拉不知道),算是个当官的。”显然,在他刚刚迈入这份事业时,有人告诉他,如果你真的想深入了解你即将从事的这份为国家和政客服务的工作,就应该去读一读有个叫韦伯(她用一种别具德国风情的口音将他的名字念作“Veber”)的社会学家写的书。
米拉一点也不记得关于韦伯的内容了,但是妈妈这番小小的讲话让她感觉有些奇怪。林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让她感到一丝不安,母亲似乎是在强迫她同林建立联系。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害怕跟林讨论社会学。她觉得这位理论家很可能是能够让林产生某些共鸣的怪人—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听过韦伯的名字了—或许林会像阿伦的父亲给阿伦讲哲学家那样喋喋不休地说教。
林到的时候,米拉正拎着行李下楼。三个人来到花园并肩坐下,天气暖和让人心情愉悦。米拉坐在林和母亲之间,只感觉他们俩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在她妈妈开口提到前一天她们在聊的马克思之前,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