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啰,大家!”她一边喊着,一边沿着走廊走进去。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这不出她所料……而且,直说了吧,这正合她心意。幸运的话,她可能有幸拥有两小时甚至三小时的宁静时光,之后就又得迎接晚上很多人的咯咯笑、淅沥沥的冲澡声、摔门的声音和哈哈哈的情景喜剧。
她走进厨房,想着也许悠悠闲闲地泡个长长的澡,加点卡尔贡浴盐什么的,说不定能稍稍抚平这可怕的一天带来的最深切的创痛。接着她停住了脚步,皱眉望向自己的书房。门半开着。
“烦人,”她低声道,“真烦人!”
要说这世上她最讨厌的事情——也许除了和别人紧紧拥抱——那就是自己的隐私被侵犯。她的书房没有上锁,因为觉得自己没必要做那样不体面的事情。毕竟,那就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地方。能够进这个房间的女孩与女人们,都是因为她慷慨的应允,获得了她的容许。她的书房根本不应该上锁。她表达过自己的愿望,没有她的邀请,她们就不应该进去,这就够了。
大部分时候这的确够了,但时不时地会有某些女人觉得,确实很需要安娜的某一份文件,确实很需要用一下安娜的复印机(比楼下娱乐室那台启动快些),确实很需要一张邮票……于是这个无礼之人就会闯进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翻翻找找,说不定还会看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身上那种从杂货店随便买的廉价杂牌香水的味道把书房里的空气都扰乱了……
安娜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又停住了,她往黑漆漆的房间里看了一下。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这儿是个储藏室。此时,她的鼻翼微微颤动着,眉头皱得更紧了。房间里的确是有种异样的味道,但不太像香水味。这味道让她想起了“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这味道……
所有我认识的男人都喷英伦皮革古龙香水,要么就什么都不喷。
天啊!我的天啊!
她的双臂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作为一个女人,她一直将自己的求真务实引以为傲,但突然之间,她满脑子都在想象彼得·什洛维克的鬼魂就在书房里等着她,他是一抹阴影,飘忽脆弱得如同他那刺鼻又滑稽的古龙香水味……
她双眼盯牢黑暗中的一点光亮:答录机在闪烁。那小小的红灯闪得很疯狂,仿佛今天全城的人都给她打过电话。
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也可以解释传呼机的事了……而她就是那么蠢,为了不让别人侧目就关机了。出事了,很可能是埃廷格码头的事。有人可能受伤了,或者,天哪,可千万别是——
她迈入了办公室,一边摸索着门边的开关,接着又停下脚步,因为手指摸到的东西让她有些疑惑。开关已经开了,也就是说,顶灯应该是开着的,但并没有开着。
安娜又开关了两次,正要按下第三次,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右肩上。
这笃定的触感叫她尖叫起来,从她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声嘶力竭,充满狂乱,正是所有恐怖片女主角都会发出的那种尖叫。另一只手攫住了她的左上臂,将她原地转了过来。她借着厨房泄出的灯光,看到了面前人的剪影,又尖叫起来。
一直站在门后等着她的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人类。它头上长着角,角上似乎还冒着怪异的肿块,这是——
“公牛万岁。”一个空洞的声音说,她这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人,男人,戴着面具的男人,但这也没让她好受些,因为她很清楚这男人是谁。
她挣脱了他紧握的手,朝办公桌退去。她还能闻到英伦皮革古龙香水的味道,但也逐渐闻到别的东西了。汗味,还有尿味。是她自己的尿吗?她吓得尿了吗?她也不知道。腰部以下都是麻木的。
“别碰我。”她声音颤抖,失去了平时那冷静而充满权威的风范。她伸手到后面去摸索报警按钮。应该就在那里,但被堆积的文件掩埋了。“你敢碰我。我警告你。”
“安娜——安娜——波——班娜,班娜——范娜——发——范娜。”长角面具里的怪物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在进行某种深沉的冥想,接着把身后的门关掉了。现在,两人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
“离我远点。”她沿着桌子挪动,几乎在滑行。要是能进入卫生间,锁上门——
“范——费——莫——曼娜……”
声音在她左边,离得很近。她向右扑去,但不够快。两只强壮的手臂紧紧攫住了她。她还想尖叫,但对方的胳膊越收越紧,她只是急促地出了口气。
苦儿·查斯坦(Misery Chastain),又译“米斯莉·查斯坦”,是斯蒂芬·金小说《危情十日》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如果我是苦儿·查斯坦 ,就会——她想到这里,诺曼的牙齿就咬上了她的喉咙。他的口鼻摩擦着她的皮肤,接着他的牙齿深深咬进了她的喉咙,某种温热的东西喷洒在她面前,她再也没有想下去。
7
等最后的问题问完,最后的文件签完,夜已经深了。罗西脑袋发涨,感觉自己似乎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了,很像高中时偶尔遭遇一整天的突击考试之后。
古斯塔夫森去给文件归档了,他把那些东西像圣杯一样捧在面前。罗西站了起来。她朝同样正在起身的比尔走去。格特去找女洗手间了。
“麦克伦登女士?”她肘边的黑尔突然说。
罗西的疲惫被一种突然而可怕的预感代替了。现在只剩他俩了,比尔离得太远,听不到黑尔对她说什么。等他开口,他就会用低沉而隐秘的声音告诉她,要是她还算知道好歹,就应该趁还有时间,立刻停止对自己丈夫的一切愚蠢行为。从此时此地开始,面对警察时,她就应该闭嘴,除非他们中有人问了她问题,或是解开了裤子拉链。他会提醒她这是“家务事”,他们都是——
“我一定会抓住他,”黑尔和善地说,“无论我说什么,都不确定能完全让你信服。但不管怎么样,我都需要你听我说出这句话。我一定会抓住他。我保证。”
她望着他,瞠目结舌。
“我要抓住他,因为他是个杀人犯、疯子,而且很危险。我要抓住他,还因为我不喜欢你在巡警室里四下张望的样子,只要有开关门的声音你都要惊跳起来。还有只要我哪只手稍微动一下,你都会瑟缩。”
“我没……”
“你有。你控制不了,你有。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如果我是一个女人,而且经历了你那些遭遇……”他渐渐收了声,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你光是能活着,就是受了老天极大保佑的幸运了?”
“想过。”罗西说。她的双腿在颤抖。比尔站在门口,看着她,显然很担心。她勉强对他挤出微笑,并举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钟。
“你确实很幸运。”黑尔说。他环顾了一下警局,罗西也跟随着他的目光。在一张桌子边,一名警察正在记录着什么,他面前坐着一个穿高中校服的哭泣少年。另一张桌子靠近鸟笼形状的大落地窗,旁边坐了个穿警服的警察和一名脱了外套的警探,一眼就看到他腰带上别了.38口径的警枪。这两人正在查验一堆照片,头紧挨在一起。房间那头有一排显示屏,古斯塔夫森正在那里和一个年轻警察讨论报告,罗西觉得后者看样子还不到十六岁。
“你对警察很了解,”黑尔说,“但你的大部分认知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没关系,他似乎也没要求她回应。
“麦克伦登女士,你想知道我抓住他的最大动力是什么吗,现在我们的头号通缉犯?”
她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他是个警察,还是英雄警察,天啊。但下一次他的照片出现在老家镇上的报纸头版时,他要么是已故的诺曼·丹尼尔斯,要么就是身穿橙色囚服被铐起来了。”
“谢谢你说这些话,”罗西说,“对我意义重大。”
他带着她走到比尔身边。比尔打开了栏杆门,拥住了她。她紧紧地抱着他,闭着眼睛。
黑尔又喊道:“麦克伦登女士?”
罗西睁开眼睛,看到格特已经回来了,朝她挥手示意。接着她看向黑尔,有些害羞,但并不害怕。“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罗西。”
这话让他露出了片刻微笑。“你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太好,想听点可能让你感觉好点的事吗?”
“我……应该想吧。”
“让我猜猜,”比尔说,“你和罗西家乡的警察起了点矛盾。”
黑尔露出一个苦笑。“确实。他们不太愿意把丹尼尔斯的血液检查报告传真过来,甚至连指纹都不愿意提供。我们已经在和警察的律师打交道了。警察的讼棍!”
“他们在保护他,”罗西说,“我就知道他们会这样。”
“到目前为止,是的。这是一种本能。比如,要是有警察被枪杀了,大家就会放下一切,去追捕那个凶手。等他们最终想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就不会从中作梗了。”
“你真的觉得会这样?”格特问。
他认真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真的觉得。”
“那在这一切结束之前,警方会保护罗西吗?”比尔问。
黑尔又点了点头。“特伦顿街上,你家门口,已经停了辆黑白警车,罗西。”
她的目光先后看向格特、比尔和黑尔,沮丧与害怕的感觉再次袭来。生活总在出状况,总像沙包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向她。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有所掌控了,又会出现新的状况,从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来打击她。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我住哪儿,他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才来野餐会,因为他以为我会在那里。辛西娅没有告诉他吧,没有吧?”
“她说没有。”黑尔强调了“没有”二字,但强调得很轻,罗西没有听出来。格特和比尔听出来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这不就结了!格特也没告诉他!对吧,格特?”
“没有的,夫人。”格特说。
“嗯,我万事都是安全起见——暂且这么说吧。我往你的住处楼前派了人,还有备用警车——至少两辆——在附近。我不想再吓着你,但他是懂得警察办案程序的疯子,可不是一般的疯子。最好不要存在侥幸心理。”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罗西小声说。
“金肖女士,我会派人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埃廷格码头,”格特边说边抚摸着自己的“袍子”,“我要去音乐会上展示专属于我的时尚。”
黑尔笑了,主动要和比尔握手。“斯坦纳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比尔握了握他伸出的手。“我也一样。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的职责。”他瞥了眼格特,目光又移到罗西身上,“晚安,女孩们。”他又飞快地看了眼格特,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仿佛瞬间年轻了十五岁。“我懂你。”他说着,笑出了声。格特思考片刻,也跟着大笑起来。
8
在警局门外的台阶上,比尔、格特和罗西稍微碰了个头。空气有些潮湿,是湖上飘来的雾气。还是薄雾,只够在街灯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低低地飘荡。但罗西推测,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浓得需要“穿”过去了。
“你想今晚回‘女儿与姐妹’吗,罗西?”格特问道,“再过几个小时,她们就会从音乐会回去了。我们把爆米花先做好。”
一点也不想回“女儿与姐妹”的罗西转向比尔:“如果我回家,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他立刻回答,并握住了她的手,“乐意至极。别担心我怎么住——我还从没见过我不能睡的沙发呢。”
“你还没见过我那个沙发。”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家的沙发不会成问题,因为比尔不会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单人床,这意味着两人需要挤一挤,但她觉得应该能良好应对。这种亲密的挨挤甚至可能有些意外的好处。
“再次感谢你,格特。”她说。
“别客气。”格特给了她一个短暂而用力的拥抱,然后身子前倾,单纯而响亮地“啵儿”了下比尔的脸颊。一辆警车绕过拐角停下,发动机没熄火。“照顾好她,男人。”
“我会的。”
格特走向来接她的车,又停下来指着比尔的哈雷,它停在标有“仅限警察业务”的停车位上。格特用后跟指了指支起的车架,“该死的雾起来了,别摔倒了。”
“我会小心的,我保证。”
她收回了伸出来的大拳头,假装板起脸,比尔支着下巴,眼睛半闭,一副忍耐的表情让罗西哈哈大笑。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警察局的台阶上大笑,但今年发生了很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很多。
9
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回特伦顿街的一路上,罗西依然很开心,几乎和早上出城时一样开心。他们穿越着这座城市的路面,她紧抱着比尔,巨大的哈雷摩托畅快地劈开越来越浓的雾气。最后三个街区就像铺满棉花的梦境。哈雷的头灯形成云雾缭绕的明亮圆柱,如同手电筒的光束穿过烟雾弥漫的房间一般,钻入眼前的空气。等比尔终于掉转车头上了特伦顿街,建筑物影影绰绰,布赖恩特公园仿佛一片巨大的白色虚空。
黑尔保证过的黑白警车就停在897号门口。车身写着“服务和保护”的字样。车前有一块空间,比尔将摩托车驶入其中,用脚将换挡杆踢到空挡,熄灭了引擎。“你在发抖。”他扶她下车时说道。
她点了点头,发现想要开口说话,就得必须认真地阻止上牙齿和下牙齿打架。“不算冷,但是太湿了。”然而,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也知道,其实她发抖真正的原因既不是冷也不是潮湿,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很明白,事情有点不对劲。
“好吧,那我们就赶紧给你穿上干燥温暖的衣服。”他收起两人的头盔,锁上哈雷的点火器,把钥匙丢进口袋。
“我觉得这主意妙极了。”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过人行道,来到公寓楼的台阶前。经过那台警车时,比尔向驾驶座的警察举手致意。警察慵懒地把手举到窗外,算是回礼,街灯反射在他戴的戒指上。他的搭档似乎在睡觉。
罗西打开手提包,深夜回家,大楼的门也是需要钥匙打开的。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着,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方才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的恐惧又卷土重来,仿佛某个铁做的巨大死物在一个老建筑中掉落,穿破一层又一层的地板,注定要掉在最底层。她的胃突然变得冰冷,头痛欲裂,却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