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抬起头,看着玻璃墙的那头。她看到柯特·汉密尔顿坐在数字录音机旁,耳机架在脖子上,正看着她。她不喜欢他看她的样子,但真正让她慌张的是罗达居然就在控制室抽着她那种细长的香烟,完全无视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看样子罗达这个上午过得很不好,但并不是只有她过得不好。
“罗达?我哪儿做得不对吗?”
“要是你穿着尼龙‘轻拉’,那就应该没什么不对吧,”罗达说着将烟灰弹进她面前的控制面板上一个塑料杯里,“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倒真有几个男人‘轻拉’过我的,但大部分时候我还是称之为‘尼龙袜’。”
有一瞬间,罗西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接着在心里回放了她最后读的那几个句子,沉声叹息道:“天呀,罗达,我很抱歉。”
柯特把罐子一样的耳机戴回到耳朵上,按了个按钮。“《杀光我所有的明天》,第七十三——”
罗达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说了句让罗西如坠冰窟的话:“别费劲了。”说完罗达瞥了眼玻璃墙,看到罗西痛苦欲绝的脸,朝她笑了笑,虽然乏力,但也聊胜于无。“没事的,罗西。我就是想早半个小时吃午饭,就是这样。快出来吧。”
罗西起身太快,左大腿在桌底狠狠地撞了一下,差点把装了依云水的塑料瓶打翻。她匆匆走出了录音室。
罗达和柯特就站在外面,有一瞬间,罗西确信——不,她是知道——他俩一直在谈论她。
即心理医生。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罗西,那你很有可能该去看看医生,“现实理智女士”突然尖锐地开了口,去看那种给你进行墨迹测验,询问你如厕训练情况的医生 。罗西通常很不喜欢这个声音,但这次却很乐意听她在讲什么。
“我能做得更好,”她告诉罗达,“而且我一定会做得更好,就在今天下午,对天发誓。”
是这样吗?绝对是啊,她只是没察觉出来而已。整个上午她都努力让自己沉浸在《杀光我所有的明天》中,想找到录《魔鬼鱼》时的状态,但不太成功。有时刚刚找到点感觉,就要进入书中的世界了,阿尔玛·圣·乔治正在被那个疯子仰慕者彼得森追踪,接着,她就被昨夜的某个声音拽了出来:那是安娜的声音,告诉罗西,她的前夫,那个介绍她到“女儿与姐妹”的人,惨遭杀害;也是比尔的声音,很是惊慌失措和茫然困惑,问她出了什么事;也有她自己的声音,这是最糟糕的,她在告诉比尔,离自己远点,一定要离自己远点。
柯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今天嗓子不舒服,”他说,“就像有时候发型怎么也弄不好,不过眼前这种情况更糟糕。我们在‘恐怖录音室’见过很多这种情况了,是吧,罗达?”
“当然。”罗达说,但双眼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审视着罗西的脸,罗西很明白罗达看到的是什么鬼样子。昨晚她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又没有那种特别高级的化妆品能掩饰脸上的“灾后场景”。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啊,她心想。
高中时,她有过一些基本的化妆品(讽刺的是,那是她最不需要这种额外辅助的岁月),自从嫁给了诺曼,她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点粉和两三支色调最自然的口红。“如果我想天天回家看妓女,那我不如直接娶一个。”诺曼对她如是说。
她想,罗达审视得最仔细的可能是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睑,充血的眼白,黑黑的眼圈。关灯以后,她无助地哭了一个多小时,但没有哭着入睡——要能这样,那还真算挺幸福的了。泪流干了,她就那样躺在黑暗中,努力不去想,但还是在想。午夜过去了,又慢慢远去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向她袭来:她错了,不应该给比尔打这个电话;正是最迫切需要他的时候,她却拒绝了他的安慰——可能还有保护。
保护?她心想,天啊,这也太可笑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亲爱的,这没有错,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诺曼会把他当一顿午餐生吞活剥了。
但她根本无从得知诺曼是不是在此地——安娜一再强调这一点。彼得·什洛维克做了很多事情,不是每一件都很受欢迎的。可能是别的事情给他惹来麻烦……害他被杀了。
但罗西就是知道。她的心知道。就是诺曼。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个声音仍在低语。她的心真的知道吗?还是内心的“现实理智女士”已经躲起来了,是“颤抖恐惧女士”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恰恰是这种心态,促使她把安娜的电话作为借口,趁进一步发展之前,把她与比尔的友谊扼杀了?
她不知道,但她能确定的是,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就觉得很痛苦……也很害怕,仿佛丢失了至关重要的一件“操作设备”。当然,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另一个人产生依赖,但凌晨1点到了又过去,2点到了又过去(3点也是),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没那么荒谬了。如果不可能有如此迅速产生的依赖,为什么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她就会感到如此恐慌,甚至有种奇怪的筋疲力尽感?
她终于还是睡着了,又梦见了坐在他的摩托车上,穿着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把赤裸的大腿压在他身侧。闹钟把她吵醒了——太快了,毕竟她睡着时已经太晚了——她呼吸急促,全身发热,像是发烧了。
“罗西,你真没事吧?”罗达问。
“没事,”她说,“只不过……”她瞥了眼柯蒂斯,目光又回到罗达身上。她耸了耸肩,牵起嘴角,勉强挤出笑容。“你懂的,我只是每个月那个不好的东西来了而已。”
“啊哈。”罗达看样子并不太相信,“好吧,跟我们一起去餐吧吧,用金枪鱼沙拉和草莓奶昔来淹没我们的伤痛。”
“对,”柯特说,“我请客。”
罗西露出一个比刚才略微真诚的笑容,但摇了摇头:“我还是算了吧。我想要好好走走,让脸吹吹风,吹走一些灰。”
“如果不吃东西,3点左右你可能会晕过去,不省人事。”罗达说。
“我会吃点沙拉的,我保证。”罗西已经在往那嘎吱嘎吱响的旧电梯走了,“反正,要是再多吃点,我就会一直打嗝,把本来完美的录音破坏掉的。”
“今天的话,影响也不大。”罗达说,“12点15分见,好吗?”
“没问题。”她说。但电梯从四楼下降到大堂的过程中,罗达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回响在她脑海中。“今天的话,影响也不大。”如果她今天下午没能做得更好呢?如果从第七十三次,一直录到第八十次,再到一百多……天知道多少次呢?万一,明天见莱弗茨先生的时候,他决定让她走人,而不是跟她签合同呢?那怎么办?
她心中突然涌起对诺曼的憎恨。仿佛某种重物沉闷地击打在双眼之间——也许是门挡,或者是生锈旧斧头的刀背。即便什洛维克先生不是诺曼杀的,即便诺曼仍在那位于另一个时区的家乡,他仍然如影随形,就像彼得森对时刻担惊受怕的可怜的阿尔玛·圣·乔治一样。他在她的脑子里,如影随形。
电梯停稳,门打开。罗西走进大堂,站在楼层名录旁的男人转向她,表情既充满希望又有些踌躇不决,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了……几乎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嘿,罗西。”比尔说。
9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得惊人的冲动,她想跑,想趁他看到自己因为他如此惊慌失措之前跑掉,然而他的双眼就那样锁定了她的双眼,牢牢抓住不放,她不可能再逃跑了。她已经忘记了那双眼睛迷人的绿色底色,仿佛浅水洼中捕捉到一缕缕阳光。她没有跑向大堂的门,而是慢慢向他走去,又害怕,又高兴。不过,最强烈的感觉还是超越一切的轻松与解脱。
“我跟你说了,离我远点。”她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他伸手去牵她的手。她很确定,不应该让他牵手,却无法阻止……也无法阻止自己被抓住的手在他握起的手中转动,好扣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我知道,”他简洁明了,“但是罗西,我做不到。”
这话吓到她了,她放开了他的手。她犹疑地审视着他的脸。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该怎么表现。
他张开双臂,也许这姿态只是意在强调他的无助,但她那颗疲惫却又充满希望的心恰恰就需要这样一个姿态,拂去了她心中谨小慎微的迟疑,掌控了她的行动。不知不觉之间,罗西像梦游一般走入他那张开的双臂之间。那双臂合拢,包裹她的身体,她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今天早上,她没有编发,任其披散在肩上),她产生了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刚刚才醒来。像是之前一直在睡觉,不仅仅是刚才走入他怀抱的时候,也不仅仅是今早闹钟把她从摩托车之梦中惊醒之前,而是很多年,很多年以来,就仿佛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但现在,她又苏醒了,非常清醒,用刚刚睁开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
“你来了,我很高兴。”她说。
10
他们沿着湖滨路慢慢向东走,迎面吹来强劲的暖风。他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她回以淡淡的微笑。此时他们在湖以西三英里的地方,但罗西觉得她可以一路走到湖边,只要他能像这样一直搂着她。一路走到湖边,也许还能一路跨越湖面,平静地从一个浪头走到另一个浪头。
“你笑什么?”他问她。
“哦,没什么,”她说,“就只是想笑而已吧。”
“你真的很高兴我来了?”
“真的,我昨晚没怎么睡。一直觉得自己做错了。可能我确实是做错了,但是……比尔?”
“我在听。”
“我那样做是因为我对你很有感觉,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对哪个男人这么有感觉了,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真是疯了,才会告诉你这些。”
他又把她搂紧了些。“你没疯。”
“我打电话请你离我远点,是因为出了点事情——可能出了点事情——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一点也不想。现在我仍然不想。”
“是诺曼,对吗?诺曼·贝茨那个诺曼?他还是来找你了吧。”
“我的心告诉我他来了,”罗西很谨慎地说,“我的神经也告诉我他来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相信我的心——因为一直在担惊受怕——还有神经……我的神经被击中了。”
她瞥了一眼手表,又瞥了瞥前面拐角处的热狗摊。附近狭小的草地上有一张张长椅,坐着一些吃午饭的文员秘书。
“你能请这位女士吃个一英尺长的德国酸菜热狗吗?”突然之间,下午打不打嗝仿佛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情,“我上次吃这种东西还是小时候了。”
“嗯,可以安排。”
“我们坐到那边的长椅上去,我给你讲诺曼的事,诺曼·贝茨那个诺曼。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我来往。如果你决定不再来往,我会理解的——”
“罗西,我不会——”
“先别这么说。先等我跟你讲讲他的事。而且你最好在我开讲之前吃点东西,不然很可能没胃口。”
11
五分钟后,他来到她所坐的长椅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一英尺长的大热狗和两个装了柠檬水的纸杯。她拿了一个热狗和一杯水,把后者放在旁边的长椅上,然后严肃地看着他。“也许你不应该再请我吃饭了,我感觉自己有点像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海报上那种流浪儿了。”
“我喜欢请你吃饭,”他说,“你太瘦了,罗西。”
诺曼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心想,但想想各种场景,他说的应该不能算对。她也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是对的,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想到了《飞跃情海》那种电视剧中各种人物不算特别高明,但还算巧妙的机智回答。目前这种情况下,她确实很需要来点那种俏皮话。我太傻了,忘了随身带个编剧,她心想。她没说话,低头看着那个德国酸菜热狗,并伸手去捏上层的面包。她的额头皱了起来,嘴紧紧抿起来,仿佛这是家族中从母亲到女儿代代相传的某种神秘进食前的仪式。
“那就给我讲讲诺曼的事吧,罗西。”
“好,让我想想从哪儿讲起。”
她咬了一口热狗,回味着酸菜对舌尖的刺激,然后喝了一小口柠檬水。她突然想到,讲完以后,比尔可能不再想认识她了。这女人竟然能与诺曼这样的生物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应该只会对她感到恐惧和厌恶,但现在才担心这样的事情已经太晚了。她张开嘴,开始说话。声音还挺稳的,这对她起到了一种镇定作用。
她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讲起。女孩在头发上系了一条粉丝带,觉得自己超级漂亮。一天晚上,这个女孩去看大学校队的篮球比赛,因为她的“未来家庭主妇会议”被临时取消了,所以她在父亲来接她之前突然多出了两个小时的空闲。或者,她说,她只是想让人们看看她戴着那条丝带的样子有多漂亮,而学校的图书馆几乎没什么人。看台上有一个男孩坐在她旁边,穿着印有字母的夹克,身材高大,肩膀很宽,是大四学生,本应该在球场上与其他球员一起奔跑,却在12月因为打架被开除出队了。她就这么讲了下去,听着自己嘴里吐露的言语,她本以为这些话一辈子都不会讲,只会带进坟墓。当然,网球拍的事情她不会说,这个她一定会带进坟墓的。但她讲了诺曼在蜜月时咬了她,而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出于爱;还有拜诺曼所赐的流产,以及打脸与打背有着至关重要的不同。“所以我尿频。”她边说边低头,紧张地朝自己的双手笑笑,“不过这种情况正在改善。”她对他讲述结婚后不久,他用打火机烧她的脚趾尖和手指尖;特别好笑的是,诺曼戒烟后,这项折磨就停止了。她告诉他,那晚诺曼下班回家,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膝上放着晚餐,但没吃。丹·拉瑟播完新闻后,他就把盘子放在一边,拿起沙发那头桌子上的铅笔,用笔尖戳她。他戳得很使劲,她很痛,皮肤上留下了痣一样的小黑点,但他还没有使劲到戳出血的程度。她告诉比尔,还有些时候,诺曼伤她更重,不过从没有哪次比那次更让她害怕,主要是因为他的沉默。她努力与他沟通,想找出问题何在,但他就是不回答,只会在她后退的时候跟着她走(她并不是想逃跑,不然很可能像把硫黄火柴扔进火药桶),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理会她五指张开伸出来的手。他用铅笔不停地戳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以上的地方——她穿的是那种贝壳衫,开了微微的圆领——每当那钝钝的笔尖戳进她的皮肤,他都会发出轻微的爆破音:噗!噗!噗!最终,她被逼得蜷缩在墙角,膝盖顶住乳房,双手搭在脑后,他跪在她面前,一脸严肃,几乎算得上专注了。他不断用铅笔戳她,发出那种声音。她告诉比尔,当时她确信他会弄死她,她将成为世界历史上唯一一个被铅笔刺死的女人……而她记得当时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尖叫,因为邻居会听到,她不想这样被发现,至少别在还活着的时候,这太可耻了。然后,就在她确信自己要不顾一切开始尖叫的时候,诺曼走进了浴室,关上了门。他在里面待了很久,于是她想跑——快跑,跑出门,跑到任何地方——但当时是晚上,而且他在家。她说,如果他出来发现她不见了,就会追上她,抓住她并杀死她,这一点她很清楚。“他可能会像拧断鸡骨头一样拧断我的脖子。”她头也不抬地告诉比尔。不过,她曾向自己许诺,一定会离开;只要他再动手,就离开。但那晚之后,他很久没对她动手。可能有五个月吧。等到他再对她动手的时候,一开始还没那么糟糕,她对自己说,如果能忍受被人用铅笔一遍又一遍地戳,挨几拳头也没什么。她就一直这样想着,直到1985年,事件突然升级了。她告诉他,那一年因为温迪·亚罗的麻烦,诺曼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