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跟陈献两个认真听着,十九郎不由问道:“俞巡检,你觉着是真有这种怪物,或者是……人?”
俞星臣微微皱眉:“嗯?”
陈献道:“哦,你大概不知道,仪姐姐先前在验房内查看过那唯一的一具尸首,尸首腿上的伤,是人的牙齿啃噬咬下的,她的判断自然不会错。”
俞星臣惊愕:“是么?……人的牙齿?”
此刻外头报说,巫知县跟宁旅帅两人前来。
原来方才巫知县已经来过了几次,本来是想请俞星臣跟薛放等去吃晚饭,不料俞星臣只顾看那些卷册,而薛放跟陈献又在外头溜达,所以暂且不敢打扰。
此刻听说薛放陈献回来了,这才赶忙过来相请。
巫知县道:“从早上进门,三位一直忙于公务,我跟宁旅帅都很过意不去,如今天色已晚,晚饭也成了夜宵,还请三位务必赏光,就移驾到本县后衙,简简单单的,如何?”
宁振也道:“俞巡检、小侯爷,小陈大人千万不要推辞,毕竟入乡随俗,何况几位都是为了海州之案而来,且叫我们尽一尽心意。”
薛放跟陈献两个方才在外头吃了点东西,本来不饿,可俞星臣却劳了一天,又见宁振跟巫知县这样盛情,便起身同俞星臣前往。
大家出明厅的时候,只听见远处一声闷雷,微微有风,带着些湿润潮气。
巫知县仰头道:“这莫不是有雨吧……”忽然问俞星臣:“之前的何副将几位,怎么不在?”
宁振本没有在意,听巫知县问起来,才意识到,忙看向俞星臣。
薛放跟陈献却也不知此事。
俞星臣正也在看天色,闻言道:“哦,是有一件私事,他们得离开两日,不打紧。”
薛放打量他,心里想着方才他说灵枢不在的事,狐疑。
巫知县却极有分寸,没有追问下去。
大家来到了县衙后厅,此刻丫鬟陆续而入,桌上已经有饭菜摆放整齐。
海州这边的菜系,跟金陵那边一脉相承,多偏清淡口味,但海州因临海,海鲜最多。
桌上摆着的是清蒸黄花鱼,凤尾虾,松鼠鳜鱼,水晶肘子,又有一道美人肝,白切鸡,生腌螃蟹,以及鱼丸汤。
薛放扫了眼,心里惦记着杨仪不知吃没吃晚饭。
正在思忖,巫知县扬首看去,笑道:“杨侍医到了,还是小女比我顶用。”
原来他方才派人去请杨仪,杨仪并不肯来。竟是他的女儿巫小姐亲自前往,兴许是巫姑娘口才了得,杨仪竟随她来了。
薛放一喜,却把巫知县后面这句忽略了。
忙抬头看向院门口处,果然见几道身影走了进来。
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杨仪,至于杨仪身边之人,不过简单地瞥了眼。
陈献却看得很清楚,在杨仪身旁的,是个身材娇小容貌秀美的女子,正是那天晚上自己跟宁振一起、偶遇的那位巫知县的爱女,巫捣衣。
只见巫捣衣似乎边走边跟杨仪说话,声音清柔,十分动听。
巫捣衣陪着杨仪来到厅门口,也看见了众人都在厅内,她并不怯场,只微微地一笑欠身,当作行礼。
巫知县笑道:“今夜的菜色,都是小女拟定张罗,俞巡检,小侯爷,小陈大人,杨侍医,莫要嫌弃简薄。请落座吧。”
陈献道:“色香味俱全,一看便是极好的。只是巫知县为何只相让我们,宁旅帅呢?”
巫知县呵呵笑了两声:“宁旅帅毕竟是海州人,之前也来过几次,故而不必相让。”
宁振也道:“正是如此,各位才是远来是客,我跟巫知县少不得一尽地主之谊。请。”
薛放这会儿暗暗地把杨仪拉到自己身边去:“你没吃晚饭?”
杨仪小声道:“先前你送的糕点,我吃了两块儿,倒还好。那是什么糕?”
薛放道:“一种是清凉糕,一种是云片糕,一种是如意凉糕,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哪个,就都弄了点儿。”
杨仪微笑道:“那薄荷味的必定是清凉糕了,我吃了两片,让小甘送去给小梅大人吃,这正适合他。”
薛放垂着手臂,却在桌下把杨仪的手一抄,轻轻地握了握。
这会儿众人寒暄落座,巫捣衣行了礼,嫣然微笑:“各位慢用,不打扰了。”
她徐徐退下,杨仪抬头看过去。
而此刻席中,宁振跟巫知县、陈献也正望着巫捣衣,俞星臣淡淡地瞥了眼巫姑娘,回眸瞥向杨仪跟薛放。
自始至终没正眼看巫姑娘的,兴许就是杨仪身边的薛放了。
他的眼里哪里还能有别人。
巫知县举杯劝道:“俞大人,小侯爷,小陈大人,莫要客气,请。”
俞星臣略点头,陈献举杯让了一让。
薛放没有心情吃喝,捡了两枚虾仁放在杨仪跟前,见她吃了,才道:“我下午的时候,本想叫着你一起出去,也看看这海州风光,只是又怕你累着。你可歇过了?”
杨仪道:“没什么大碍。”她说了这句,嗅到薛放身上有点酒气:“喝酒了?”
薛放忙解释:“不是,是我们先前出去,正街头的店家在卖黄酒,非说极好,拦着让我们品尝……我跟十九一人喝了一小盅,没有买,也没有喝多。”
杨仪低头一笑。
大家吃了一阵儿,忽然间,有轻轻地琵琶声从外传来,宁振先抬头。
只听那琵琶声音切切,仿佛从幽暗的夜色里传出来的谁的低声吟唱或者呜咽,十分入人之心。
在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厅门之外,俞星臣略觉诧异,若有所思,陈献侧耳倾听,望见宁振的脸色,已经知道那弹奏的人是谁。
杨仪手支着桌子,她在曲调上并无造诣,却也觉着这琵琶弹的极好,很能叫人共情。
薛放往外看了眼,嘀咕:“这曲子怪怪的。”
杨仪忍不住问:“怎么怪了?明明很好听。”
薛放一撇嘴:“鬼气森森的,我不喜欢。”
杨仪笑,心想他的脾气是那样,当然不喜这种小情小调的弹奏了,大概是金戈铁马才更契合他。
不过看在座之人,似乎都颇为陶醉,杨仪的目光不禁投向俞星臣。
人人都知道俞家三郎诗才无双,可杨仪却知道,俞星臣于乐器之上也颇精通。
他们这些人或许只是听个热闹,俞星臣……应该能听出这曲调之中的意思吧。
她心里这般想着,冷不防俞星臣转头,竟看了过来。
被他幽沉的眸子扫到,杨仪一惊。
幸亏此刻巫知县开口:“这是小女所弹,小女从小喜欢琵琶曲,也曾请过几个名师教导,今夜不过为各位助兴罢了,实在献丑了。”
陈献故作不知地笑道:“难得,巫小姐也算是此中高手了,这是什么曲子,如此动听?”
巫知县跟宁振竟都不知。
俞星臣缓缓道:“这应该是一首《梁间燕》,只是未免太悲戚了。”
说话间他拿了一根筷子,轻轻地在面前三才盖碗边儿上一敲,发出叮叮地响声:“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这会儿外头的琵琶声也放低了,似乎在和他的低吟,竟成了一曲难得的天籁。
杨仪皱了皱眉,起身往内厅走去。
薛放立刻跟着站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里头窗扇打开,夜风从外送了进来,薛放道:“你不爱听?”
杨仪回头:“我……我听不懂。”
薛放笑道:“我也不懂,酸唧唧的。只是你怎么没多吃点东西?”
杨仪道:“吃了糕就很好。”
此刻,外头的琵琶略高了些,只听俞星臣沉声吟道:“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配合那低徊幽咽的琵琶声,几乎令人有种目眩神醉之感。
杨仪走到床边,眉头紧锁,向着窗外微微呼吸。
不料一阵风吹来,呛的她竟咳嗽起来。
薛放急忙扶住:“怎么了?不舒服?”
杨仪强笑:“别打扰人的雅兴,你陪我回去吧?”
薛放求之不得,正要陪她向外走,却听那琵琶声停了,宁振跟巫知县、陈献三人大赞曲词配合的天衣无缝。
俞星臣默默地饮了一杯酒,却压不下心头瞬间而起的千尺浪。
正骇异难耐,一抬头,却见薛放陪着杨仪走了出来,小侯爷的手拢在她的背上腰间,垂首凝睇,呵护备至。
俞星臣蓦地站起身来:“杨仪!”
作者有话说:
黑鱼念诵的诗词节选自周邦彦,应天长·商调


第264章 三更君
◎此一刻,简直为她死了都甘心◎
俞星臣陡然叫了声,在座几位都是一惊。
宁振还沉浸在那余音袅袅的琵琶音里,巫知县正举着酒杯准备再劝一轮,陈献则瞥着护送杨仪出来的薛放。
猛然间俞星臣起立,大家都看过来。
杨仪更是一颤。
与此同时,杨仪察觉薛放的手在她腰间一揽,稳稳地将她环住。
没等杨仪开口,薛放回头看向俞星臣,大惑不解又带一点恼怒地:“你突然乱叫什么?诚心吓人不是?”
他倒是没给吓着,主要是杨仪被吓了一跳。
对上薛放那双灼灼的眸子,俞星臣心头震动。
他的目光从薛放面上转向杨仪,见她半低着头,似乎在哑忍咳嗽,窄瘦的肩头一阵阵颤着,像是秋风吹过的叶片。
俞星臣清楚地看到,薛放把杨仪往身边揽了一把。
少年的手很大,贴在杨仪肩头,轻而易举地把她搂的结实。
“我……”俞星臣死死地攥着拳,额头几乎冒了汗:“只是想……多谢下午送的药汤。”
薛放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讶异:“什么药汤?”
杨仪嗽了声,没有回话,迈步往前走。
她一动,就好像有线牵着薛放似的,当下十七郎也不要答案了,只狠狠地瞪了俞星臣一眼,便忙不迭地护着杨仪、亦步亦趋出了厅。
这会儿宁振跟巫知县都愣愣地望着俞星臣。
陈献微蹙眉头,探身问:“俞大人,可还好?”他向着俞星臣一笑:“虽说巫知县备的酒菜极佳,可千万不能贪杯哦。”
陈献察觉方才俞星臣的举动有些反常,想到他方才喝了一杯酒,便故意用这个说法来替他缓和尴尬。
俞星臣果真顺势点头:“确实有些不胜酒力。”
巫知县忙道:“必定是俞大人今日过于操劳,不如叫人陪大人前去安歇吧?房舍都已经打扫妥当。”
陈献起身:“我陪大人。”
巫知县忙要叫丫鬟进来,领他们去下榻之处,就见巫小姐袅袅地从外而入。
彼此照面,巫捣衣惶恐问道:“为何各位大人竟都散了?是不是酒菜不合口味,或者是我……”
陈献忙道:“不不,菜肴皆都极佳,又有姑娘的琵琶助兴,十分难得,只是俞大人整日劳乏,又不胜酒力,我正要送他回去。”
巫捣衣后退了半步:“既然如此,我为大人带路。”
宁振跟巫知县都有些意外,巫知县道:“捣衣……”
巫捣衣回头道:“几位大人的下榻房舍都是女儿负责安排的,倒也要过去看看他们合不合心意,有没有需要更换的。”
巫知县踌躇片刻:“也罢。”
宁振在旁欲言又止。
巫捣衣带了个丫鬟,打着灯笼相随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院落:“这里是俞大人的卧房,陈大人的在隔壁院落。”
陈献道:“想不到这县衙后院颇大。”
巫捣衣一笑:“母亲早逝,只有我跟父亲相依为命,自然显得空旷。”
开门之后,先有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陈献环顾周遭,见收拾的很是干净整洁。
巫捣衣并未入内,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口:“敢问一切可妥当么?”
俞星臣回头:“甚好,多谢姑娘。”
巫捣衣微笑道:“大人们若有需要之物,只管叫人去告诉,毕竟我是第一次为父亲安置上差,必定有许多做不到想不到之处,还请勿怪。”
俞星臣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瞧着她暗影中垂首温婉而笑,竟像极了他认得的那个人。
陈献道:“巫小姐秀外慧中,又且能干,真真是客气了。”
巫捣衣倾身行礼:“若无别的吩咐,我先告退了。”
陈献道:“巫小姐请。”
巫捣衣退后两步,转身下台阶而去。
俞星臣目送她出了院子,只听陈献道:“这巫小姐似乎不错,俞巡检说呢?”
“嗯,”俞星臣道:“是不错。”
陈献笑道:“可惜……她好像跟宁旅帅是一对儿。”
俞星臣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是吗?”
忽地反应过来:“可你为何说可惜呢?”
陈献看向他,笑道:“没什么……若是名花无主,自然大有可为。”
俞星臣“呵”了声,不置可否。
陈献却又道:“先前在席上,大人为何突然失态?”
俞星臣闻言略有些尴尬:“我……”
他也不知如何,听着那琵琶声调儿,便想起了周邦彦的那首《应天长》,念着念着,心潮澎湃,倒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揉捏他的心,又看到薛放陪着杨仪出来,竟是情难自禁。
也许是忍了太久,就如同筑起极高的堤坝,但终究会有……残裂难禁之时?
陈献眼珠转动,却并未追问,只道:“想必大人是真的劳乏过甚……”
灵枢不在,十九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是热的,打开闻了闻:“好像是才沏的香片。”
他给俞星臣斟了一杯:“大人漱漱口吧。”
时候不早了,陈献叫俞星臣早些休息,自己出了院子。
他的下榻处就在旁边,但心念转动,陈献并没往回,而是往外走去。
十九郎是想去看看薛放如何。
走不多时,到了一处水阁,隐隐有说话声从水上传来。
陈献止步,只听像是宁振的声音道:“你……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巫捣衣的声音极动听:“你便是多心。才见了一面的人,我是疯了不成?不过是因父亲跟你的缘故,才特意招待周详而已。”
“可、为何要弹琵琶呢?这种事又何必亲自你做?”
“我是父亲的女儿,自然得让京城来的大人们心满意足,为何你总问这些没意思的话?”
宁振道:“我……我知道小侯爷人物出众,是我无法相比的,还有俞巡检,又是个世家贵公子,而且又懂你的曲子……还有小陈大人也……”
“罢了,”巫捣衣笑了声:“越说越是离谱,这些人确实出色,可难道我个个都要动心喜欢吗?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宁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并非故意的,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