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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把领口拨开了些,借着火光,薛放看见他颈间一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像是突起的血管般贴在上头,只差一点就到了大脉。
从这手劲可以看出,当时韩青恐怕想自己把头割下来。
薛放咬紧牙关,心情复杂。
“你不要怪罪狄将军,”韩青道:“狄将军不过是因为爱护你,他一片苦心,不肯叫你脏了手。也不肯叫你为难……当然,也许他也担心你不会允许他做这件事。”
豆子站在薛放身旁,不住地转头,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
薛放确实想不到,假如那会儿他知道真相,他会怎么选择。
也许仍是想杀了韩青吧。
毕竟他可不是狄闻,没亲手养过韩青,也没有亏欠木桃叶的心。
思来想去,薛放道:“那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韩青说道:“我……先前不放心爷爷跟佩佩,曾在吊脚楼那里呆过一阵。”
薛放哼道:“那天戚峰赶了去,我追上,总觉着身后冷飕飕有人盯着,必然是你了?”
“确实是我。”韩青坦然回答:“后来……我看戚峰对爷爷跟妹妹都极好,我就安心了,于是往别的地方走了走,但最终还是回到泸江。”
薛放原本没坐,只靠在那块大石头上,此刻却盘膝在火堆旁坐下。
豆子见状,就也紧挨着他趴下了。
薛放问:“那今夜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没去看戚峰跟佩佩成亲的热闹?”
“自然是去了。”韩青说这句的时候,有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而温和的笑:“妹妹的婚礼,我怎会不去呢。”
薛放却看见他的眼中有东西在闪烁,那是他妹子的婚礼,他却只能偷偷摸摸看着,而不能亲身出席,与众人同乐。
可虽说终究有遗憾,但总比闭了双眼,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的好。
韩青似乎也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曾经我觉着,活着只有无尽的痛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杀了仇人,然后去找我的阿爹阿妈,甚至于狄将军网开一面,我仍是觉着他不该救我,直到……方才我在寨子里,看到……”
盛装打扮的仿佛是美神桑格赛一样的佩佩,高大英俊好似天神一样的她的夫君,还有笑的满脸皱纹都在跳舞的木亚。
满寨子里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们那原本是不祥之地的吊脚楼,载歌载舞,欢呼雀跃。
那充满了欢乐的歌声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那些祝福跟吉祥好像会万年长久。
值得了,一切。韩青闭上双眼,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但这是喜悦的泪光。
“看着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突然觉着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现在。”韩青沙哑的嗓音放轻,竟透出几分宁和:“薛十七,我的心结好像解开了,过去的那些苦痛,也许是时候该放下,我该记得现在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特意来了这里,想告诉阿爹阿嬷他们,我怕他们会不原谅我,但方才我对着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他们就在身旁,他们应该也跟我一样……”
说到这里,竹林里吹过一阵夜风,火势本已经小了些的火堆忽然暴亮,一些燃烧的灰烬带着点点的光芒直卷而起,如一阵小小飓风,竟向着夜空之上冲去!
豆子睁大眼睛盯着那团冲天而起的星芒似的火烬,“呜呜”地叫了两声。
它猛地站起来,伸长脖子,仿佛是狼一样:“呜……”
长啸一声,竟仿佛送别!
薛放看看豆子,又看看韩青,再看向那消失于天际的火光之烬。
他叹了口气:“就算现在真的有鬼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痛:“要真的有鬼,倒也是好了。”
低沉的声音,藏着的隐痛,岂能瞒过韩青,他望了望薛放:“你指的是谁?”
薛放语塞:“我随口说的。”
韩青道:“我听闻,跟随你身边的那位杨先生,在笏山那边……”
“别说了!”
没等他说完,薛放有点粗暴地打断了。
他连听都不愿听。
可他忘了韩青原本就是个愿意跟他对着干的人。
韩青偏偏要继续说:“他是怎么死的?”
薛放啧了声,抬头瞪他:“今儿大喜的日子,你管好你的嘴行不行?”
韩青道:“有些事,不提不等于没发生过。”
薛放把手中拎着的木条子往火里一扔:“你是不是找打?”
韩青将有些散开的木柴往中间堆了堆,让火光更亮了几分:“我可不想跟你打,今儿好日子,本来该找人喝酒的。”
“你还知道。”薛放嘀咕,他说着,探手进自己的搭帕,掏摸了会儿,竟拿出了颇大的一个酒葫芦。
韩青早留意到他背着的那搭帕,只是没言语。
此时不由更多看了两眼。
薛放晃了晃酒葫芦,把塞子拔了:“我本来想一醉方休,但偏偏有人说叫我少喝酒,哼……若真想管住我,那就来管啊……”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仿佛想从哪里看到杨仪的鬼,然后一仰头喝了口,递给韩青:“便宜你了。”
韩青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你是要回京城吗?”
薛放道:“唔。老头子病了,先前来信说,我只不信,且谁管他们……这次又说……反正这儿也没我立足之地了,回去就回去吧。”
韩青笑:“是没有你立足之地了呢,还是没有可恋之人了。”
“你又在狗叫什么?”薛放横他一眼:“把酒还给我……给豆子喝也比给你强。”
韩青哪里肯把葫芦给他,只道:“我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处徘徊,只因佩佩跟爷爷在,只是今日后,我是要离开了……”
“哦,你要去哪儿?”
“总之不能再呆在羁縻州,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薛放道:“去中原?京城?”
“京城人多眼杂,亦是不便,或者……去北边。我从未见过北地风光。”
“这倒不错!”薛放笑道:“只是你小心,北边儿风大雪冷,怕把你这南蛮的耳朵冻掉了。”
韩青大笑,仰头又喝了两口。
看的薛放眼馋,想再喝一口,又到底没出声。
韩青却瞥着他腰间的搭帕:“你这次回京城,可要带着你相好的姑娘?”
薛放正摸豆子,似乎摸一把就等于喝了一口酒似的,得到些许安慰。
闻言,他眼睛直眨:“你说什么……相什么好?”
韩青向着他的搭帕努了努嘴:“那不是你心上的姑娘送的么?人家送你这个,自然是两情相悦了,你既然接了,便是想许人家终身,你总不会也学那些浪子纨绔,回头就不认了吧?”
薛放低头一看:“你、你说这个?这……这不过是个袋子。”
韩青道:“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袋子,是我们摆夷的定情搭帕。是女孩子送给男子的,女有情郎有意才会彼此相送,一旦互相接了,就是定了终身,从此不可再跟别人好了。你竟不知道?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我……”薛放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
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心里忽然浮现当初自己在墟上买这搭帕时候,那摆夷女子着急跟自己解释的样子,她当时试图说什么“姑娘”之类的话,但他没心思去理会,丢下银子就走了。
韩青望着他的模样,一笑,又喝了口酒:“你也是有趣,难道就没人跟你说过?”
薛放的眼睛都直了。
自从他来小弥寨观礼,寨子里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不住眼地打量他,频频望着他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害得他以为自己哪里仪容不整了。
而那些年纪大些的老者,却向他竖起大拇哥。
更有甚至,一只手对着戚峰另一只对着他,满面赞许地连连点头。
薛放猜测,兴许老者们是在夸他跟戚峰都是巡检司的之类,总之看他们没恶意……便也跟着做了这样的手势,引来大家一片欢腾。
他还以为自己这入乡随俗察言观色的本事登峰造极。
如今回想,哪里是那个意思。
还有,当初那些关于杨仪有什么相好的流言,原来始作俑者竟是他!
想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只是不晓得,杨仪到底知不知道这搭帕的意思呢?
看她整天背着不离身,又那样喜欢,似乎……
应该是不知情的。
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毕竟是女子送给心上人的。
一想到杨仪,薛放的眼神重又黯淡了下来。
他将酒葫芦夺过来,不由分说将剩下的酒一气喝光。
韩青忍笑:“莫非是懊恼自己错接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倒也不打紧,你是外族人,细细地去跟人解释也就罢了,又有戚峰在此,不至于拿我们的规矩为难你……不过,如果你占了人家姑娘身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占了……又什么姑娘!我倒是盼着是个姑娘。”薛放低头,望着火堆,嘀咕:“不不,我现在也不求别的了……至少,还是个活人就行了。”
韩青的眼睛眯了眯:“活人,难不成给你这个的是……杨先生?”
薛放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
豆子又往他身旁蹭了蹭。
薛放呼了口气:“好好的又说什么死啊活的,罢了,不说了!”
韩青沉默片刻:“你那位杨先生,到底是怎么没的来着?”
“我都说不说了,你怎么还提,再提真翻脸了!”
韩青瞥他一眼,又推了推面前的柴火,若有所思地:“想必,你见着他尸首了吧。”
“我……”薛放刚张口,又扭头。
韩青即刻读懂他这动作的意思:“没见着?”
薛放皱眉,显然是在忍耐怒火,大概他再多问一句,那就要挥拳伺候了。
韩青却突然笑了。
薛放立刻把酒葫芦扔过去:“你笑什么!”
韩青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抓了个正着。
这些日子韩青在外走动,薛放打死施武的案子半个羁縻州都在传,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瞥着薛放,他问:“你为什么会没见着呢?想必是有人拦着你。”
薛放心烦,没好气地说:“谁敢拦我,若不是有狗贼把他尸首毁了……我又岂会见不着。”
“就算毁了脸,身子总能见见吧……”
“他们说毁的厉害,又怕埋了后再又给弄出来,索性烧了。”
“烧了啊。”韩青点头,“烧了倒好,自然就见不着了。”
薛放皱眉,隐约听出不对:“你什么意思,幸灾乐祸么?”
韩青嗤了声:“薛十七,我只是觉着,凡事不要认死理,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心实了,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薛放直着双眼看韩青。
他看的十分仔细,就仿佛韩青的脸上有千古玄秘。
韩青咳嗽了声:“干吗?”
不,韩青脸上没有玄秘,明明他整个人就是……黑暗之中的一线光。
“你、难道……”火堆的光芒闪烁,薛放喃喃,脸色阴晴不定:“姓温的!你该死!”
猛然间他从地上跳起,把豆子都吓得一哆嗦。
薛放倒退两步,转身往人头谷外跑去。
韩青含笑扬声道:“夜路难走,旅帅留神。”
薛放头也不回,只用力向着他摆了摆手。
豆子在后奋力直追,跑的十分欢脱。
韩青微笑着目送他们一人一狗来去匆匆,晃了晃手中酒葫芦。
里头还有响动。
韩青单膝跪地,把葫芦里的残酒洒在火堆旁边。
今夜,薛十七郎将去往何处,他不知道。
可曾经死在人头谷的少年泽青,已在此重生。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三更君略早,大家基本都猜到是小韩了哇,点赞
17:感谢韩老师
韩青:小样儿~
11跟17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平和,跟俞某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很暴躁(仿佛17附体)-。-
第97章 一只加更君
◎冷血之人,舍命相救◎
船又走了五六日,杨仪除了窝在船舱内制药,很少上甲板。
她在舱内倒腾东西,船上的人无不知晓,只是俞星臣并没有叫属下对那些船工之类透露她是大夫的身份,所以众人都只觉着古怪而已。
只在前日,一个船工腿疼发作疼得难熬,见杨仪在甲板上透风,便壮着胆子想求她给一副药。
因为只知道她在弄那些药,虽然不信她会弄出什么来,但她的药多却是真的。
加上船工腿疼的如同被人锯断了似的,着实受不了,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想跟她讨点不拘什么药随便吃看看罢了。
杨仪见他给个年青点的船工扶着,走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便忙走过来,伸手扶着,叫他在个小凳子上坐了。
船上的艄公们,因为跟水离不了,便通常都是挽着裤脚的,这汉子也是同样,两腿的裤子卷在膝盖上,露出一双骨骼突出幽黑皲皮的腿,青筋如小蛇一样暴出,底下两只穿着草鞋的脚,脚趾大而极硬,因常年要抓紧甲板,脚趾下扣,几乎都有点变形了。
杨仪观察了会儿,握住他的脚踝,刚要叫他挪动试看看,那汉子惊慌失措:“使不得……”
“怎么了,疼的厉害?”杨仪忙停手。
杨仪先前上船,外头穿的是女装,俞星臣交代,对外声称是他的女眷。
因此别人虽不知道,船上的船工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汉子讪讪地把裤脚往下拉了拉,说道:“咱这样腌臜的人,不敢脏了太太的手,能随便给个什么药吃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们虽知道杨仪是女子,是俞大人的内眷,可又没说到底是姑娘,奶奶,还是太太。
只看年纪的话,自然可以称得上是“姑娘”……但隐隐又有人说,她对俞大人的态度很不客气,想来姑娘小姐之类是不敢的,所以必定是太太奶奶们。
因着实分不清到底如何……只为了表示尊敬,便如此称呼了一声。
杨仪愕然,怪不得他们方才站的远远地,不敢靠近。
“我不是什么太太,”杨仪一笑,却是态度温和的,道:“你们若看得起,叫我一声先生也就罢了。”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不知如何。
杨仪自顾自地:“麻烦伸出手来看看。”
那男人不知所措,只得把手腕伸出来,同样是一只因为经年累月劳作而粗糙的变了形的手,皮肤黝黑,骨节粗大,手背皲裂如树皮,掌心的厚厚老茧像是坚硬的什么铠甲。
杨仪诊了诊脉,说道:“这是寒湿之气凝聚成患,伤及血脉。”双腿血脉不通,腿疼还只是其次,严重的话必牵扯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