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忙。我肯定不打扰你。”
他坐到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她。十年,她变了很多,眼角多了细纹,额头添了新疤,嘴好像更大了,嘴角更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的美,像阳光下的匕首,明亮,锋利,尖锐,刺痛着他的心。
她感受到他炽烈的目光,知道这一次他就算不是狗,也是狗皮膏药,赶是赶不走的。心里想着由他去吧,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
“虽然刚到这家酒店不过几分钟,我已经能够给出最终的评价了。负100分,因为安全性太差。我的房间里居然藏了一只癞皮狗,还是一只公泰迪。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用录音笔录下这段话。
“你可以给这家酒店打低分,但肯定不是因为我。”他打断她。
“刚才说话的就是那只癞皮狗。请问,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什么?”
她把录音笔送到他面前。
“首先我不是泰迪,即使是狗,也是金毛。其次,我是从你的微博上知道你要来这个城市,入住这家酒店的。”这一点她也想到了。为了和粉丝互动,每次出发之前,她都会在微博上预告行程。“我是警察,我是来保护你的,他们才敢放我进来,所以呢,在这一点上,酒店没有错误。如果你给他们差评,应该是因为另一件事。”
“什么事还能比遇见你更糟心?”
“这种事还是不告诉你的好,怕你晚上不敢睡觉。”
“到底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
她伸手揪住他的耳朵。
“疼,疼。”他疼得直咧嘴。
“快说。”
“好,我说,你先放开我的耳朵。”
她松手。
“你看不见怎么还能一下子就揪住我耳朵呢?”他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有原因,就是能。快说,什么事。”
“是你让我说的,你别后悔。”
她又抬起手。
“好,我说。就在前几天,这个酒店里刚死过人。”
“你怎么知道?”
“当时出现场的是我一个朋友,第二天还上报纸了。”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一个女孩儿,因为感情问题,割腕自杀了。”
“在浴缸里?”
“可能是吧。”
她微微蹙起眉头。
他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坏笑着问:“害怕了吧?”
“你知道她当时住在哪个房间吗?”
“不知道。”
她站起来,走向卫生间。
“你干吗去?”他纳闷地跟上。
两人一起进了卫生间。章白羽在浴缸前吸了一口气,她又闻见了那股微乎其微的血腥味。不是大姨妈的味道,是从木质材料里面散出来的,带着一丁点木质的味道,应该是木柜吸附了大量血液的气味,现在又发散出来。
“你真不知道她当时住哪个房间?”
“真不知道。”
“就是这。”
“你怎么知道?”他靠到她身边,朝着浴缸使劲吸了口气,“什么味儿也没有啊?你的头发好香啊。”
“滚开。不信给你朋友打电话问问。”
他马上打给当时出现场的那位朋友,说了房间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走,我们现在就退房,换一家酒店。这家酒店太操蛋了,还四星级呢,死过人的房间还敢给客人住,我要投诉他们。”
他一手拉箱子一手拉住她便往外走。
“我不能走,住在这是我的工作。”她抽回手。
“可是这死过人?”
“那又怎么样?这个星球上还死过人呢,你怎么不搬到火星上去?”
“你不害怕?”
她摇头。
她不害怕,但很难过,觉得屋子里一下子变冷了,充满了绝望和悲伤。也许是因为雨气吧。
“帮我把窗户关上吧。”
“我们至少要换个房间吧?”他一边关窗户一边劝她。
“不换。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儿是因为感情问题自杀的?”
“对。”
“具体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
“你帮我找一下那天的报纸,看看怎么说的。”
“看报纸干吗,我直接打电话问我朋友就完了。”说着,他拿出手机。
“不,我想先听听报纸上怎么说。”
他上网搜了一下,找到了那条新闻,只有两段文字,没提酒店的名字,原因也语焉不详。听他念完,她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也太敷衍了。现在麻烦你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
拨通电话,说清原委,他按开免提,把手机举到她嘴边。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好了。”
她拿起录音笔。
“你好,我是穆隋阳的朋友。”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你问吧。”对方的声音很温厚,带着笑意。她想到一张微笑的圆脸。
“那我问了。”
“嗯,问吧。”
“她叫什么名字?”
“黄杏儿。”
“年龄呢?”
“21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工作呢?”
“空姐。”
“想必很漂亮了?”
“是的。”
“她是自杀的?”
“没错。”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
“简单点说吧,她是小三,想要男方离婚和她结婚,男的不同意,最终决定和她分手。她想不开吧。”
“这些都是她男朋友告诉你的?”
“对。”
“她男朋友叫什么?”
“这个……还是不要说了吧。”
“她不住在这个城市,是吧?”
“男的,还是女的?”
“黄杏儿。”
“对,她家在外地。男的是本地人。”
“黄杏儿的家人和朋友怎么说?”
“都不相信她会自杀,这也正常。”
“他们知道她有男朋友吗?”
“知道,但不知道她是小三。”
“她自杀之前,他们做爱了吗?”
对方沉吟片刻。
“嗯,在女方的阴道里发现了精液。”
“是你们先发现了精液?男的并没有主动说这一点?”
“他不想说也可以理解,毕竟是隐私嘛。”
“既然男的想和她分手为什么还会和她做爱?”
“他说是因为女的强烈要求,最后一次,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他说她那方面的欲望一直很强,他有点受不了,也是想分开的原因。”
“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呢?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矛盾,有什么直接原因吗?导火索之类的。”
“有。他曾送给她一个钻戒,那天她说她的钻戒丢了,还想要一个。他觉得钻戒根本没丢,她就是想从他身上多弄点钱,她已经不爱他了,所以,他决定分手。”
“钻戒究竟丢没丢呢?”
“那就不知道了,当时她报警了,最后也没找到。”
“她报警的情况能详细说一下吗?”
“当时出警的是附近的片警,我也是从他那了解的情况。她说她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把钻戒放在酒店房间了,吃完饭回到房间发现钻戒不见了。警察查看了监控录像,那段时间并没有人进入房间。”
“她为什么不戴着钻戒出去吃饭呢?为什么要放在房间里?”
“这个我不知道,估计那个片警也没问。”
“总之,最后并没有找到钻戒?”
“没找到。”
“丢钻戒报警这件事是在男的去酒店之前?”
“是的。”
“黄杏儿的手机号码,你还记得吗?”
“笔记本里应该有,我找找,你等一下。”
等了大约一分钟。
“找到了。”
她记下号码。
“我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有兴趣?”挂了电话,穆隋阳问。
“因为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什么意思?”他更困惑了。
“我觉得她的自杀另有原因。”她一直认为自杀是悲惨人生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一个人选择自杀,无论什么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她要把她的尊严还给她。
“我还是不懂,也许是我的错觉,为什么你好像特别在意自杀这件事呢?”
“因为,曾经我也想一了百了。”她故意用了歌名,更显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是因为看不见了吗?”因为紧张,他的声调也变尖了。
“不是。这又不算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不是,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黑暗,瞎了不是。”
“那什么才是?”
“眼睛能看见风景,心里却没有未来。”
“不明白,举个例子。”
“比如背叛。”
“你还是无法原谅我?”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别自作多情了,说的又不是你。”她嘲讽地撇了撇嘴。
“那是谁?”他颇有点不服气。
“我前夫。”
“他怎么了?”
“家庭暴力。”
“混蛋,你告诉我去哪能找到他?”他霍然站起,握紧了拳头。
“用不着你,已经过去了。”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别说我了,还是说她吧。在她男朋友的说法中有几个矛盾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没注意。”
“他觉得钻戒根本没丢,她骗他是想从他身上弄钱,所以,他才提出分手。可是,如果她想从他那弄钱,也就是说其实她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至少是两手准备,对不对?”
“嗯。”
“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分就分喽,为什么还会自杀呢?”
“有道理。”
“还有,假设,她说钻戒丢了,是假的。她完全可以编一个圆满的谎话,随便丢在无法取证的地方就好了,何必说丢在酒店房间呢?”
“要么钻戒是真的丢了,要么是她太蠢。”
“一个空姐,智商应该没问题吧?”
“可是,警察看了监控,没人进入她的房间,又怎么解释呢?”
“酒店里有人监守自盗。改个监控录像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就算你的假设是对的,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觉得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摘下钻戒?”
“洗澡,怕丢,离婚或者想分手的时候。”
“如果是怕丢,当然是戴着最保险,所以不是怕丢,也不是洗澡。”
“所以是她想分手,想把钻戒还给他?”
“结果,钻戒丢了。报警,也没找到。然后那个男的来了,她提出分手,男的不同意。她态度强硬,执意分手,还把所有他送的东西都还给他,除了钻戒。他抓住这一点,说,分手可以,把钻戒拿来。她说一定会还,但现在拿不出,明天去买新的。他说不行,只要他送的那个,如果拿不出来,就不分手,然后还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
“怎么知道是强行?”
“阴道有精液,说明没有保护措施。如果是自愿的,她想分手,肯定会自我保护。如果是男的想分手,更要保护了,不然怀孕了怎么办?”
“如果是强行,那就和强奸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觉得被侮辱了,才会有轻生的念头。”
“所有这些大前提是钻戒真的丢了,可问题是,如果这个酒店里真的有人在监守自盗,丢东西的人会很多,报警的人也会很多,应该早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如果被偷的人不喜欢报警呢?”
“没懂。”
“假设你背着老婆开了房间和小三偷情,其间丢了几百块钱,你愿意报警把事情闹大吗?”
“不愿意。”
“知道还有谁是他们的目标吗?”
“你?”
“对,独自一人的瞎子丢了东西也不会被发现。”
“你想测试一下?”
“当然,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进来的时候都有谁知道?”
“只有酒店经理。”
“你立功的机会到了。”
“你呢?”
“我出去转一圈,顺便解决另外几个疑问。”
“还有什么疑问?”
“如果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她一定特别难过和失望,但可能还不至于绝望到自杀。”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还有,她为什么要分手?”
她离开酒店,坐出租车,找了一家星巴克。雨还在下,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一杯摩卡,服务生帮着选了一个安静的座位。落座后,她拨通了黄杏儿的手机。接电话的是黄杏儿的妈妈。她谎称自己是警察,做电话回访。
“我女儿肯定不会自杀,也不可能是小三。”即使是在电话里,她也能感受到这位妈妈的执拗。
“阿姨,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我女儿很孝顺很开朗,她肯定不会自杀。我和她爸离婚就是因为第三者插足,她和我一样,最恨小三,怎么可能去当小三呢?”
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有家庭,后来知道了,所以想分手,同时也对自己相当失望吧?
“阿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以把那天晚上杏儿打过的电话告诉我吗?”
那天晚上,黄杏儿给两个人打过电话。
她先拨通了时间较早的那个号码,对方是个男的,一听到黄杏儿的名字,马上挂了电话。应该是黄杏儿的男朋友。她想。
又拨通了第二个号码,也是个男的,她继续谎称自己是警察。
“想和你聊聊黄杏儿的事情,可以吗?”
“可以。”对方的声音很低沉。
“你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对吧?”
“知道,警察给我打过电话了。有什么新发现吗?”
“还说不好。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沉默了几秒钟。
“朋友吧。”
“只是普通朋友?”
“算是吧。我们是高中同学,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但交往不多,大学之后就分开了,也没有联系。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出差,坐的正好是她的飞机,这才又联系上。”
“你所说的联系上,是怎样的联系?加了微信,朋友圈点赞,还是怎样?”
“每天都会发微信,我们又在一个城市,时不时地会约个饭。”
“你喜欢她?”
又沉默了几秒钟。
“是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有什么关系吗?”他的声音更低了。
“有。”
“高中三年,我一直暗恋她。”
“她对你的感受呢?”
“我不知道,暧昧吧,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备胎。”
“那天晚上她给你打电话说了什么?”
“就是闲聊。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结婚什么的。”
“你知道她是小三吗?”
“之前的警察说了。”
“她想和那个渣男分手,你知道吗?”
“之前的警察说……”
“他说的是错的。”
“我不知道。”
“她自杀之前,只给你一个人打了电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意味着,你说你爱她,她就不会死。”她心软了,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送你一句话。勇敢的人才配有爱情。”她决然地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穆隋阳给她打过来,语气异常兴奋:你猜得太准了,他们真的来偷你了,被我抓个正着,果然是监守自盗,团伙作案,专偷开房偷情的,一共三个人,一个是保安队长,负责篡改视频,一个是……
“好啦,好啦,我已经不想听这些了。”她粗暴地打断他。
“那你想听什么?”
“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沉默。
“快说。”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你也知道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了。”
“我也不是十年前那个混小子了。”
“我心理阴暗,离过婚,有案底,还瞎了,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一个残缺的人,你也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还犯过不可原谅的错误呢。”
“不是因为我瞎了而同情我?”
“绝对不是。实话跟你说吧,十年来,我交过不少女友,最后发现每一个都很像你,却没有一个能替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一直爱着你,一直在祈祷,你要离婚就好了,虽然这很不道德……”
“别说了,快来找我。”
勇敢的人才配有爱情,这句话也送给她自己。


后记 ——人生只能前行
自从小说在《萌芽》连载结束,就不断有读者在微博问我,什么时候会出版,现在终于如愿上市,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回忆这本小说的写作始末,是一件相对痛苦的事儿。
时间要追溯到2009年。年初,我父亲意外去世,我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一种碾压似的痛苦。我的世界已经崩溃,外面的世界还在正常运转,二者仿佛一小一大两个齿轮,我卡在中间,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疼痛会消失,我的世界会恢复正常,我会过上同别人一样的生活,他的脸庞会变得模糊,沉入记忆的泥沼成为庸常生活的一个注脚。为了尽量推迟这一天的到来,我选择逃避,凡是触及他的一切,我都避而不谈。
我拒不承认他的离开,仿佛这样他就真的还在。
可最终随着时间的冲刷,痛苦还是淡去了,剩下一种孤独成了他离去的伤疤。
我从失去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却没能全身而退,转身便陷入了写作的危机。
我迫切地渴望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写进每个人的心坎里,能被读到它们的所有人牢记。为了追求这个目标,每写完一句话,我就要把所有的文字从头再读一遍,如此反复数次,删删减减,字数却是越写越少,文字越来越干瘪,情节也越来越松散。
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写了两个“专注于某种慌乱怪诞和神秘概念”的长篇(永远藏在电脑里),因为那种孤独,除却写作,别无他法可以排遣。
那两个长篇之后,我开始尝试与我的孤独取得和解,将它写进小说无疑是最好的方式。最先有的是小说的名字,《明日不再来》。它出自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慢》。《慢》的内容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独清清楚楚记住了这句话:明日不再来,听众不再有。
新小说的写作并不顺利,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半。第一稿写了六万字,不满意,废掉了。第二稿耗时两年,完稿的故事已与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最初想写的是一个姐弟情深的故事,而随着人物情绪的起伏,我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他们多么爱她(董佳萌),都无法阻挡她走向那处未知的黑暗,那处黑暗是她人生的必经之地,是劫难,也是救赎。即使是现在,故事已结束,我仍旧不知道董佳萌在那处黑暗里遭遇了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活着,未来可以活得更好。
另外,这部小说里还涉及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虐猫。我反对虐猫,支持立法保护各种小动物。但每每看到虐猫的新闻,除去虐猫行为本身带来的不适,对虐猫者的冷漠也令我很不舒服。
一个人,为什么会去虐猫呢?是他生性残忍吗?是因为无聊吗?还是因为后天的某种残酷经历对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损伤,致使他变成了一个“没人性”的混蛋?真正的原因可能比这几句话复杂一万倍——生活永远比想象复杂。但,无论如何,对待虐猫的人都不应该是一味地谩骂、诅咒,甚至人肉、威胁,等等。与那些被装进箱子运上高速公路的猫相比,虐猫的人同样需要帮助。
每个人都有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面对的问题。我们的孤独是注定的,所以,我们更应该互相帮助。
孤独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抛弃,无论对人,还是对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