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虽然不完全是实话,但也不是假话,他说得越多,我对他的了解就越多,对他的判断也就越准确。
“说我们群的事儿吧,你会更有兴趣。我要先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秘密,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他把身体倾向我,同时压低了声音,“我之所以要组建这个虐猫的群,是因为我想写一部关于虐猫者的小说。”
“你是作家?”我也随着他降低了音调,好像作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
他靠回摇椅上,微微撇了撇嘴。
“出版过几本小说,然后就陷入了写作危机,我开始怀疑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比如说,写到我爱你,我就忍不住会想,这个人说的我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爱你对不同的人含义是不同的,对不对?有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意思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儿,包括为你死,而且不求回报。有的人说我爱你则是想和你上床来几发。有人对所有认识的人说我爱你,这里的我爱你就和你好没什么区别了。我就这么想啊想,可能会想一下午,最后把我爱你三个字删了,改成了我喜欢你,但还是觉得不妥。如果一直这么怀疑下去,我就什么也写不成了。我开始反思,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找自信,然后我发现,其实,写小说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治疗。我之前写的很多内容都是自身经历的变异。一些可以说是痛苦的经历,写过之后,回头再看就没什么痛苦了。就在那时候,我决定要写一部关于虐猫的小说,我需要故事,所以就组建了这个神游人精英会议群。”
他需要故事,这很可能是他离开阿猫的宠物店时跟踪佳萌的动机。他会不会在现实中创造故事呢?
“你准备把佳萌他们全部写进你的小说里?”
他连连摇头。
“小说毕竟还是虚构的艺术。当然了,会有他们的影子,关于我自己的事儿会多一点,但大部分还是虚构的。这也是小说对于我来说有治疗作用的原因。小说就像一锅汤,我自己的部分是盐,虚构的部分是水,融合在一起,咸涩的味道就消失了。”
“你这部小说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保密。不是我故弄玄虚,是真的不能说。我有两部写了一半却再也写不下去的小说,就是因为半道给别人讲了,然后我就一直想着别人的意见,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我这个人还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这样很不好。”
“这一部也已经写了一半了?”
“没有呢。每次想好故事之后,必须等到一个契机我才能动笔。这次我要感谢你和你媳妇儿。我这么说你肯定不爱听,但事实就是你媳妇儿的失踪正是我动笔写这部小说的契机。”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好呢?”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举个例子吧,我之前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动笔的契机是在网上看见了一则新闻说有人看见了飞碟。其实,在那之前,小说的情节我都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是虚幻的,可是写出来之后呢,它们就是真实的。在这种虚幻和真实之间有一道门,也就是我说的契机。这道门就是虚幻和现实中重合的一点。我的小说里有飞碟,现实中有人看到了飞碟,虚幻和现实连接在一起了,啪,门开了,我的契机也就到了。”
“你的这部小说里也有人失踪了?”
他笑着向我竖起大拇指。
“最后找到了吗?失踪的人。”
他喝了一口啤酒,摆摆手。
“保密。好啦。还是不说小说了。我给你念一段诗吧?”他坐直了身体,眼睛中闪烁着小朋友急切表演节目时才有的天真渴望。
“你写的?”我还是更在意小说里失踪的那个人是否被找到了。
“对,我写的,还没写完,诗的名字叫《空空荡荡》。”他喝了一小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只背几句。”他又清了清嗓子。
“地球上拥挤不堪,月亮上却是空空荡荡。
“城市里热闹非凡,家里却是空空荡荡。
“我的床上躺着姑娘,我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
城市里热闹非凡,家里却是空空荡荡。这句打动了我,这就是我当下处境的真实写照。
“觉得怎么样?”他面露羞涩。
“很好,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我把胳膊给他看。他在上面拍了一下。
“终于找到知音了。”
他心满意足地喝干剩下的啤酒。
“我想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件事儿了。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了?”我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就不说了。”
“我心情挺好的,你说吧。”
“我再问一句,你媳妇儿之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
“没有。”
我预感到他是要向我坦诚什么事情,与佳萌有关,又不太好的事情。
“咱们可说好了,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肯定不生气。”
“我一直在追求董佳萌。”
居然被我猜中了!
“然后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她一直在拒绝我。”
我感觉很骄傲,同时又忍不住想,如果这是他跟踪佳萌并把她带走的动机,那么,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是不是认为我特别混蛋?”
“没有。你又没做错。”
“你真这么想?”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真的。”
“我背着你追求你的女朋友。你不怪我?”
“不怪你。”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会继续追求她,你准备怎么做?我们以后也是朋友了。”
“请你到家里吃饭。”
“如果我不请自去呢?每天都去。”
“那样的话,我们就只好收费了。”
他的脸上展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你了。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纠缠她了。”
“为什么?”
“她早就告诉过我,她只爱你,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我就是不死心。现在认识了你,我也就死心了。我能感觉到你们是真爱。”他站起来拿着空啤酒瓶子走向厨房,“我不相信道德,但我相信爱情。”他站在厨房门口总结说。
因为这句话,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他从厨房拿回来一瓶啤酒和一瓶可乐,把可乐递给我。
“我说完了。该你讲了。”他盘腿坐到床上。
“我只想到一件事儿。”
“那就讲一件。”
“这件事儿发生在我小时候,当时我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我家住在北方的一个小镇上,旁边是一所中学。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去那所中学里玩。当时是夏天,我已经放暑假了,中学生还在学校补课。一天上午,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很无聊,就在中学里闲溜达,走着走着,我们就走到了车棚,学生的自行车都停在那里,并没有人看管。”
“然后你们就偷了一辆自行车?”
“没有。我们并没有想偷东西,就是在车棚里往前走,遇见好看的自行车就多看几眼,说几句闲话,像什么将来我也要买这样的自行车之类。不经意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有些自行车并没有锁,钥匙还插在车锁上。我的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锁上那些没锁的自行车,然后把钥匙带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就是觉得很有意思。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伙伴们,他们都很高兴,马上就同意了。我们找遍了整个车棚,锁住了所有没上锁的自行车。之后,我们带着钥匙离开中学,走到镇上钢管厂的围墙外,把那些钥匙全部扔到了围墙里面。”
“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吧?”
“是啊,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是我自认为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儿。
“后来呢,那些中学生有没有找到你们?打你们?”
“没有。这件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我给佳萌也讲过这件事儿,她开玩笑说:“你真傻。如果是我,我才不会把钥匙都扔掉呢。”我问她会怎么做。她笑盈盈地说:“卖钱啊,当作废铁卖给收破烂的。”
“好啦,我们都说完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知道你着急问我问题,尽管问吧,我保证如实回答。”他放下啤酒,改为跪坐,双手拄在大腿上,毕恭毕敬地等着我发问。
“那我就开始问了。”
“请问吧。”他向我鞠了一躬。我点点头作为还礼。
“那天在阿猫的宠物店,你和佳萌都说了什么?”
“随便聊了两句。她问我去宠物店干什么,我告诉她给阿猫送书。我问她怎么那么晚才去取猫。她说白天没时间。走的时候,我问她去不去别墅,去的话就坐我的车,我正好回别墅。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在别墅虐猫。”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那天为什么要回别墅?”
“我骗她的,就是想送她,所以才说要回别墅去。”
“佳萌并没有坐你的车?”
“她说她不去别墅。我说没关系,去哪我都可以送她。她拒绝了,自己坐出租车走了。”
“你没问她去哪?”
“想问了,但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她不会告诉我,就没问。”
所以他就决定跟踪佳萌,亲自看看她要去哪?
“离开宠物店之后,你去哪了?”
“回家了,回这儿。”
“一直在家,没再出去?”
“是的。”
“为什么追求她?”
“我爱她。”
“是哪种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还是想上床,还是像说你好一样?”
“是第一种。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他看上去有多真诚就有多可疑,“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还有你,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说得越好听,我越是怀疑他。
原来怀疑他仅仅是因为他虐猫,同时具备客观上跟踪佳萌并带走她的条件。现在怀疑他是因为他还有主观的动机。他的动机可能有两点。第一点,他想写一部关于虐猫者的小说,他在收集素材,所以,他跟踪了佳萌,为了引发更多的故事,他干脆带走了佳萌。第二点,他在追求佳萌,佳萌一直在拒绝他,他心理很不平衡,甚至会因爱生恨。如果他能为佳萌做任何事儿,为了得到佳萌,他也可以做任何事儿。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说得太多了。这两点主观的动机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猜到了我在怀疑他,他也告诉我了。他几乎就是在告诉我,他很可疑,快来怀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无心的,因为问心无愧,不怕我怀疑,所以什么都可以说?或者,他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告诉我这些也无所谓,因为我不可能找到他带走佳萌的证据。
“那天在群里你说你要去泰国,为什么没去呢?”
“我昨天告诉章白羽说是因为同我一起去的朋友临时有事儿去不成了,所以我也没去。其实,我说谎了。实际是因为你那天去别墅参加了我们的聚会,我料想肯定是佳萌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就想也许我留在国内还能帮上什么忙,所以才没去。”
真是这样吗?还是说有其他的事儿耽搁了他的出国计划。比如,因为我去了他的别墅,他需要把佳萌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如果真是他带走了佳萌,他会把佳萌藏在哪呢?这个公寓肯定藏不住人。西郊的别墅倒是个很好的藏匿地点。随便把佳萌藏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那天聚会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现。但别墅总归是不保险的,因为我已经去过了,群里的其他人还有钥匙,所以,他肯定会把佳萌转移到别处。就算佳萌已经不在别墅里了,说不准会留下什么线索。我还是应该去别墅查看一下。
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床上,等待着我继续发问。
“我的问题问完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去你的别墅看一看。”
“可以,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去。”
他跳下床。
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佳萌不在别墅?
我去是为了寻找线索。他想和我一起去无非是想监视我,及时消除可能的线索。
“如果方便的话,我自己去就行了。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如果他不敢让我自己去,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行,怎么着都行。我给你一把钥匙,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在我听来,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
他从衣柜中找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谢谢。”我收起钥匙。
他又跪坐到床上。
“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有了。”
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他是个怪人。很可疑。有动机也有条件带走佳萌。一定要盯紧他。
“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问你吗?”他诚恳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你问吧。”
“关于佳萌失踪这件事儿,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忙。我自认为逻辑推理能力很强,作为一个外人,也许我能想到你们想不到的事情。”
他真是想帮忙寻找佳萌吗?还是想了解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不多,只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被绑架了。本来,就像你猜的,有一个嫌疑人,昨天警方发现那个人已经被杀了。现在怀疑被杀的这个人还有一个同伙,关于这个同伙我们没有一点线索。我来找你并不是认为是你绑架了她。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那天离开阿猫的宠物店之后,你想看看她不去别墅还会去哪,很可能就会跟着她,可能就会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线索。”
他低下头,很突然地,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吃了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是准备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他抬起头,脸颊通红。
“那天我确实想过要跟着她了。如果我跟着她,现在也许就能帮你找到她了。”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咬嘴唇和刚才的两个耳光是在表演吧?
“这又不怨你。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他叹了口气。
“还有问题吗?”我问。
“还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瞒着警察的是什么事儿?”
“虐猫的事儿。”我猜到了他可能会问这个问题,事先就想好了答案。
“其实告诉警察也没关系,我们并没有犯法。”
“我害怕警察是爱猫人士。”
“哦,对。”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一点我没想到,还是你考虑周到。我没问题了。不过,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