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客厅给我的感觉是这里的主人在90年代的某一天下午因为烦闷突然看淡了凡尘的浮华,开始一心向佛了。
“你家装修不错。”我嘲讽道。
她看也不看我,快步走回厨房,拉上玻璃门。
“我参观一下你家,你不介意吧?”我跟过去,敲了敲玻璃门。她在有模有样地搅鸡蛋,并不搭腔。她应该也知道,说介意也没有用。
我先去了主卧,和客厅一样,里面的东西都停留在了90年代。应该是他爸爸的房间。虽然很不礼貌,我还是查看了大衣柜的里面,全是男士衣服,从冬到夏,整齐分类。没有人藏在里面。我又去了次卧。装修还是那么古老,但物品终于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墙上贴着电影海报,书桌上摆着苹果电脑,还有一个相框,相片上张君雅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怀里抱着一只气哼哼的肥肥的大黄猫,她微微仰着头,笑得很开心。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和佳萌头发上的香味很像。我打开了她的衣柜,里面没人。
回到客厅。她已经做好菜,开始吃饭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手,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坐到她的对面。她做了两道菜,香菇油菜和虾仁跑蛋。色相很好看,香菇在盘子的中间堆成圆圆的一圈,油菜笔挺地摆在香菇四周。鸡蛋的形状已经被她破坏了,但还是能看出之前是圆的,一般薄厚,虾仁均匀地嵌在其中。
“看上去不错。”我夹了一大块鸡蛋放到嘴里,“就是味道太差了。”其实味道也算好,就是淡了点。自己一个人吃饭,还做得这么精致,说明她很在意自己的厨艺。我这么说,是想刺激她,看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避开我的目光,并不说话。
“你总是一个人在家做饭吃吗?”
“一个人吃饭,还做成这样,你这是病吧?”
“照片中那只大黄猫呢?怎么没看见?”
“丢了。”她瞪了我一眼。
“怎么丢的?”
她不回答。
“也许是因为它讨厌你们家的气氛自己走了。”
“听说你爸是酒店的大厨,做菜是跟他学的?”
“听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
“他们为什么离婚?”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耐烦地顶了我一句。
“我还听说顾淑淑好像在你家出过什么事儿。”
她霍地一下站起来,瞪了我一眼,拿着自己的碗筷进了厨房。
“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提高了音量,“你冤枉我,用电棍电我,还把我绑了起来。你准备怎么赔礼道歉?”
她离开厨房去了卧室,又挎着包走出来。
“你走不走?”她站到门口问。
我们下了楼。她走到路边,从包里拿出一个装着猫粮的保鲜袋,把猫粮倒在地上,又学了几声猫叫。那只黑猫从对面的一辆汽车下面钻了出来。它吃东西的时候,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的眼睛是绿色的,体形也比阿猫描述的要大,不是佳萌买的那只黑猫。我颇为失望。
“你认识他们家吧?我可不认识。”等出租车的时候,我问她。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已经忘了还有我站在她身边。
她坐到出租车的前排,告诉司机去灵山路83号,景华小区。我把地址发给董佳世,确保他没有跟上也可以找过去。
景华小区是一处新楼盘,楼与楼之间裸露着大块的地皮。顾淑淑的父母搬了新家?
在23号楼前下了车。走进楼内,上了电梯,她按了17楼。一共18楼。
电梯里只有我和她。
“那天离开许平生家之后,你去哪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在怀疑他和顾淑淑的爸爸,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就是想让她明确地知道这一点。我要让她感受到压力。她的情绪越不稳定,越有利于我看清真相。
“许平生,就是和佳萌见面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死了,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
“我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我怀疑你当时根本就没走,许平生的死和佳萌的失踪都和你有关。”
“我走了,回家了。”她争辩道。
“怎么证明?”
“我就是走了。”她做出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17楼到了。我跟着她走出电梯,来到1701的门前。她按了门铃。
“来啦。”一个女人喊道,“谁啊?”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们谁也没说话。
“谁啊。”问话声就在门里面。
我和她又相互看了一眼。
“顾进全在吗?”她问。
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棕红色的头发,烫着卷,文的眉毛,小眼睛,眼角全是皱纹,扁嘴,嘴上油光光的。估计正在吃饭。她不是顾淑淑的妈妈。我有点糊涂,马上又明白了,顾进全搬了家,还换了老婆。
“你们找谁?”她一脸狐疑。
“我们是老顾的朋友。”我说。
“老顾,有人找。”她随意地喊了一句,转身从门的右边消失了。一阵拖鞋的趿拉声,顾进全从门的右边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和竖纹裤衩,腆着肚子。看见我和张君雅,他愣住了。我走进房间,张君雅也跟进来,顺手带上了房门。他缓过神儿来,迎上一步,压低声音质问:“你们来干什么?”
他好像不愿意让他的新老婆知道我是谁。我偏偏要让她知道。
“我是你女儿顾淑淑的班主任,你还记得我吗?”我一边说,一边快速走进客厅。
房子还是毛坯的,客厅里只有电视和一个旧沙发,右手边是厨房和饭厅,左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阳台,晒衣绳上晾着被罩。
“谁让你们进来了?”顾进全恼火地低声问。
“我们去阳台说吧。”
我径直走向阳台。
被罩把阳台隔成两部分,我们钻过被罩,站到外侧,这样可以挡住他老婆的视线。张君雅选择站在我身旁,顾进全双手叉腰站到我的对面。阳台上的护栏大概有一米五高,凭栏远眺,夕阳正沉没在城市的尽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张君雅。
我用余光注意到张君雅的手放进了她的包里,可能已经拿到了电棍。她想电谁呢?顾进全刚才是在给她递眼色?我往后退了半步,这样既可以更好地观察他俩的表情,又留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
“请你告诉她,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对顾进全说。
“你他妈有病吧?”顾进全瞪圆了眼睛,“滚,马上给我滚。”他做出要上前拽我的架势。
“只要你告诉她,我马上就走。”
“我凭什么告诉她。”他迈步向前伸手来拉我,“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
我躲开他的手。
“只要你说出真相,我马上就走。”
“说你妈逼,赶紧给我滚。”
他的这句脏话激怒了我。
他又来拉我,我迎着他上前一步,伸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猛力把他推到栏杆上。他的脖子以上全部探到了阳台之外。他惊叫了一声,脸吓得惨白,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
“你有病啊。快点放开我。”他哑着嗓子说,刚才的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
“告诉她,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并不担心张君雅从后面电我。如果她把我电倒了,顾进全很可能会掉到楼下去。
“那个小王八蛋的。”
“那个小王八蛋叫什么?”
“辛……辛……辛玉麟。”
“佳萌在哪?”
“啊?”
“我问你,你和她合伙把我女朋友董佳萌藏在哪了?”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的脖子。快,快松手。”
“说。佳萌在哪?”我用左手扶住栏杆,把他的头向外推了一下。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快点放开我。”
他几乎要哭了,脸憋得通红,身体在颤抖。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快点放了他。他老婆来了。”张君雅在我身后小声催促道。
我松开手,把他拉回来,转身大步往外走。张君雅跟在我身后,脚步慌乱。
顾进全的老婆站在客厅中间,狐疑地盯着我们。
“老顾,怎么回事?你们喊什么呢?”
走到门口时,顾进全的咒骂声噼里啪啦地追了上来。
在电梯里,我认真回想刚才从见面到离开的所有细节,几乎可以百分之九十确定佳萌的失踪和他们无关。但不是百分之百总是不能让人放心,也许顾进全的演技就是那么好呢。如果张君雅是因为误信了谣言,为了报复我而带走了佳萌,现在事实得以澄清,她是不是应该承认错误了呢?
出了电梯,张君雅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后她一直不说话,最后才说了一句,知道啦。我站在楼门前给董佳世打电话,问他在哪呢。他说他已经看见我了。我告诉他把车开过来吧,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和张君雅坐到后排。
“说吧,佳萌在哪呢?”我问她。
她打开包,取出昨天我给她的两千块钱,递给我。我没接。
“这是你应得的。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顾进全合伙把佳萌藏哪了?”
她把钱放在我腿边,又拿出她的电棍,递给我。
“今天下午的事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也电我吧。”她倔强地看着我。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会电你。我只要你告诉我佳萌在哪,你们把她藏哪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也根本没有我们。顾进全恨我爸,也恨我。刚才的电话就是我爸打来的,顾进全给他打电话骂了他一顿,他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和顾进全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我误会的是你,不会报复你女朋友。”
“顾进全为什么恨你爸?”
“我不想说。”
“那天跟踪佳萌到了许平生家之后你去哪了?”
“回家了。”
“说得详细点。”
“我坐出租车跟着他们到了那个院子,然后就离开了。先到844路公交车站,坐844路公交车,在曹杨路地铁站换了地铁。大概7点20分左右才到家。我自己做了晚饭。我一直自己在家做饭吃。那天做的是……清炒西兰花。因为时间有点晚,只做了一道菜。”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真的回家了。”
“是吗?”
我逼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的倔强一点一点地碎在泪光里。我不为所动。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告诉我佳萌在哪。”
她扭过头去,看向车窗外。突然,她打开了车门,扒着车身就要往外跳。我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右手拉住了她的衣服。她双手把着车身铆足了劲儿往外挣,拉衣服根本拉不回来。车速很快,热风呼呼地吹进来,钱都吹飞了。
“快把她拉回来啊。”董佳世朝我喊。
“我相信你啦,快松手。”
我用左手搂住她的腰,腾出右手搂住她的脖子,使劲往回拉。她把着车身坚持不松手。僵持了几秒钟,终是我力气更大,硬把她拽了回来。我用一只手按住她,用另一只手拉上车门,董佳世马上把车门锁住。
“你疯啦。”我浑身都是汗,眼前直发黑。搂着她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她手臂上的力量所展示的想跳下去的决心。她的嫌疑彻底解除了。我感觉既失落又伤感。
她坐直身体,偷偷看了看手心,又迅速握紧拳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手怎么了?”我问她。
她装作没听见,扭头看车外。
“伸过来我看看。”
她背过手。
我拉过她的右手,掰开她的拳头,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手指肚都划破了,印了一手血。
董佳世在一家好德便利店门前停了车。我去买了创可贴,帮她包好伤口。
我们送她到她家楼下。
“我一定会帮你找回你的女朋友。”
她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上楼。
回家之后,我和董佳世接着给许平生通话记录上的号码打电话。不能忽略第二种可能,杀死许平生的人就是带走佳萌的人。电话号码是找到这个人的唯一线索。
又用了差不多两小时,我们打完了所有的电话。其中,有一个通话十次的号码,是个女的。一个通话六次的,也是女的。三个通话五次的,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六个通话四次的,三个女的,三个男的。二十一个通话三次的,十六个女的,五个男的。八十七个通话两次的,五十一个女的,三十六个男的。剩下的全是一次通话。下午我遇见的那个上海座机是唯一没有接通的号码,通话一次,打入,时间是8月8日中午12点26分,通话时长1分49秒。查看佳萌的通话记录,上面并没有这个号码。董佳世百度了一下,网上没有关于这个号码的任何信息,应该不是骗子电话。我在号码的后面写上最可疑。
相比这个可疑号码背后的虚无缥缈,我更希望是田仙一带走了佳萌。田仙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猫,富二代……肯定是一个任性的混蛋。如果,他爱上了佳萌,佳萌却一直在拒绝他,既然他是一个任性的混蛋,这会不会是他带走佳萌的动机呢?
他爱着佳萌,就不会伤害她。
也许是我太乐观,但我愿意相信爱情。
第4章 第四日
1混血儿的自白
“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呢。我叫吉田仙一。我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中国人。我爸爸去世之后,我随我妈妈来到了中国,为了让我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中国人的名字,我妈妈又正好姓田,就把吉字去掉了,改叫田仙一。所以现在大家都叫我田仙一。”田仙一不紧不慢地介绍自己。他穿着黑色西裤、浅蓝色衬衫,一副参加重要会议的装扮。
时间是早上4点19分,我坐在他的车里,头有点疼,但足够清醒。汽车的空调开得很凉。电台播放着不知名的节目,男主持人声音低沉,像蜜蜂在伴着音乐嗡嗡鸣叫。
他说他要来找我,却没想到会这么早。
“我叫杜鸣,是董佳萌的男朋友。”
他郑重地伸过右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又长又窄又瘦又凉,我的手就像握到了四根冰镇筷子。
“好啦,我们出发吧。”他松开手刹,挂上挡位。
“去哪?”
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在我家楼下,我请他上楼,他不肯。我下楼坐进他的汽车,本以为他只是想在车上聊聊,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幸亏我们也早有准备,董佳世就躲在一楼的门栋里,以便在他离开的时候跟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