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毁了我的一生。她害我坐轮椅。”
“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我警告过她一次,绝对不要在芝加哥被我逮住。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我说到做到。而你居然有胆来这儿教我该怎么对她?我给你解释一下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会动用我的全部权力,确保她被判最重的罪名。我会看着她被吊死。”
“你疯了!”
“你最好别企图阻止我。”
“否则?”
“你知道威胁法官的刑罚是什么吗?”
“我根本没威胁你啊!”
“但看起来不是这样。我的门廊上有监控探头,从那个角度看起来是你躲在树林里——已经非常可疑了——等待我离开住处,然后以威胁性的方式接近我。”
“你有监控探头?”
“我有九个。”
听见这句话,男人走向他的车,上车发动引擎。发动机静静运转。随着电动引擎的呜呜声,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
“艾丽丝说得对,”男人说,“你精神变态。”
“你反正别碍我的事。”
轿车开动,在布朗的目送下开到小街尽头转弯,灰溜溜地逃跑了。
第46章
费伊瘫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她背后,萨缪尔从厨房走到沙发旁又走回去,观察着母亲。她不断切换频道,每个频道停留一到五秒。如果是广告立刻跳过,其他节目给一次呼吸的时间,看能不能打动她,然后还是换掉。小电视放在无法点火的壁炉的架子上。萨缪尔敢发誓上次他来的时候还没有这台电视。
外面,密歇根湖的水面亮闪闪地反射上午的阳光。窗户开着,萨缪尔能远远地听见汽车喇叭声。工作日的城市喧嚣。向西望去,他看见丹·赖恩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一如既往地像胶水似的慢慢流淌。结束他与布朗法官的惨淡会面之后,萨缪尔直接来到这里。萨缪尔认为他有必要提醒母亲,告诉她他已经知道法官的事情了。他按了一次门铃,然后第二次,第三次,正要朝费伊在三楼的窗户扔石子,这时前门终于咔嗒一声打开。他上楼,见到的母亲就是这样:安静,心不在焉,有点迷糊。
她再次切换频道,屏幕上出现情侣翻新厨房的真人秀,似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节目表面上在说家庭装潢,”她说,“但实际上是观看伴侣连同石膏粉尘一起清扫死亡婚姻的灰烬。”
节目在片段之间切换,一会儿是两个人不成功的DIY尝试,一会儿是他们在访谈中互相抱怨。丈夫,在拆旧阶段中似乎有点过于兴高采烈,挥舞铁锤时有点过于急切,就是小男孩摧毁蚂蚁山的那个表情,他在墙上砸出了一个窟窿,他本以为那面墙也是要拆掉的,但事实上并不是。切到妻子抱怨的片段,数落他如何从不听人说话,无论如何非要和别人对着干。切到丈夫检查墙壁损坏情况的片段,他假装权威地宣称:没问题,大家冷静。
“这两个人彼此仇恨,”费伊说,“厨房对他们来说就像越南之于美国。”
“你在看的电视机,”萨缪尔说,“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我非常确定。”
费伊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直视前方,看了足有一分钟。在此期间,她看着丈夫猛踢一面隔断墙,断开的板材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尽管落地时离妻子足有将近两米远,但她还是吼叫得像是遭遇了生命危险:哎!我站在这儿呢!这段结束,费伊眨眨眼,使劲摇头,就像一个人从恍惚中惊醒,她望向萨缪尔,说:“什么?”
“你好像意识不清,”萨缪尔说,“是不是嗑了什么药?”
她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吃过药,我本来想出去走走的。”
“什么药?”
“治血压的心得安,治应激反应的吩噻嗪,阿司匹林,还有一种药,研发是为了防止男性早泄,现在用于治疗焦虑和失眠。”
“你经常这么做?”
“不经常。你知道有多少种能治病的药物原先是为了治疗男性性功能障碍而研发的吗?简直就是制药业的驱动力啊。感谢上帝创造了男性性功能障碍。”
“今天早晨有什么理由要吃这么多药吗?”
“西蒙打过电话。记得西蒙吧?我的律师。”
“记得。”
“他通知了我一些消息。检方似乎在扩大起诉范围。他们今天加了两条新罪名。国内恐怖主义活动,制造恐怖主义威胁,诸如此类的。”
“你开玩笑吧。”
她拿起插在沙发坐垫之间的记事簿念道:“行为对人类生命造成危险,导致畏惧、惊恐或胁迫,或企图通过胁迫与威压影响政府的决策。”
“听上去很牵强。”
“布朗法官说服检察官添加了新罪名。我猜他今天一早忽然心血来潮,打算让我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萨缪尔觉得他的内脏一下子冻住了。他很清楚法官的这一波狂热从何而来,但此刻无法向母亲吐露真相。
“所以我今天很不安,”费伊说,“还有焦虑。因此只能吃药。”
“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西蒙说我不该和你说话。”
“实话实说,我对他的法律才能有些疑问。”
“他怀疑你的动机。”
“好吧,”萨缪尔看着鞋子说,“谢谢你让我进来。”
“你居然想见我,我很吃惊,尤其是经过上次的事情。你和西蒙的碰面?恐怕谈不上愉快吧。对不起。”
外面,列车吱吱嘎嘎地停下,车门嘶嘶打开,提示铃声叮咚响起,自动播报系统说:请远离正在关闭的车门。萨缪尔意识到这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向他道歉。
“你为什么要来?”费伊说,“不打招呼,突然袭击。”
萨缪尔耸耸肩:“我不知道。”
电视正在播放丈夫的访谈,他差遣妻子去家庭装潢大卖场去买一件根本不存在的工具:石膏板卡尺。
“这些人不可能修复他们的关系,”费伊说,“因此转而修理最能代表婚姻的象征物。”
“我需要透透气,”萨缪尔说,“出去走走。”
“好的。”
他走到母亲面前,伸出手拉她起来,她抓住他的手,他摸到母亲枯瘦冰冷的手指,意识到这是他们多年以来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多年前她出走的那天清晨,她亲吻萨缪尔的额头,把脸埋进他的头发,他保证会写书,她保证一定会读。此刻是从那天起他们的第一次身体接触。抓住母亲的手拉她起身之前,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想到这些,但碰到她的手像是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他需要这样的接触。
“对,我的手很凉,”费伊说,“那些药的副作用。”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去找鞋子。
离开公寓,她似乎醒过来了,情绪也有所恢复。这是夏末的一天,气候温和宜人。街上几乎空无一人,静悄悄的。他们朝东走向密歇根湖。他母亲描述附近的房地产在经济衰退前如何蓬勃发展。上世纪初,这里是肉类加工和屠宰业集中的地区。后来这里荒弃多年,直到最近,仓库纷纷被改造成时髦的跃层公寓。然而,随着房地产泡沫破裂,翻新热潮也逐渐停滞。工程半途而废,建筑物改造到一半被扔在那儿。几幢比较高的建筑物旁还立着塔吊。费伊说她曾经在窗口望着它们用托盘吊起石膏板和木料。有段时间,这个街区的每一幢建筑物旁都立着塔吊。
“就像一个小池塘旁聚集了一群渔夫,”她说,“就是这种景象。”
但大多数塔吊后来都拆除了,没拆的也有好几年没动过地方了。因此,这附近依然空空荡荡,只有最稀少的一点人烟。
她说她搬到这儿来是因为房租很低,也因为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开发商蜂拥而至,她震惊不已,她气愤地看着他们开始给建筑物起名:大使俱乐部、绅士衣匠馆、飞轮社、里程碑、哥谭村。她知道一幢建筑物有了漂亮的名字,讨厌的人群就会蜂拥而至。年轻的职业人士、遛狗的、推婴儿车的、律师和他们的烦人精老婆。餐厅用降低特色和安全的主流方式重现意大利饭馆、法国小酒馆和西班牙酒吧。有机食品店,奶酪店和死飞单车店。她见过她居住的社区变成这样,全城最新的雅痞巢穴。她担心房租会上涨,担心会不得不和邻居交谈。后来住房市场崩溃,开发商销声匿迹,漂亮名字的标牌在风雪中逐渐剥落,她不禁喜出望外。她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欢欣鼓舞,这是隐居者渴望的孤独和主权。这个废弃街区属于她。这其中有着巨大的愉悦。
房租必须足够低廉,否则按照她的工作,她就不可能付得起房租了,她的工作其实是读诗给孩童、生意人、术后病患和监狱囚犯听。一个人的非营利性慈善服务机构。她已经这么做了许多年。
“我曾经以为我想当诗人,”她说,“我年轻的时候。”
他们来到了一片比较有生气的区域:一条主干道,有行人,有几家小店。这个地方还没有被中产阶级占领,但他已经看见了中产阶级化的先锋队:一家号称有免费无线网络的咖啡馆。
“你为什么没有成为诗人呢?”萨缪尔问。
“我试过,”她说,“我不够出色。”
她解释她如何放弃写诗但没有放弃诗歌。她建立了一个非营利性机构,把诗歌送进学校和监狱。她认为既然她无法写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了。
“无法劳力者,”她说,“可以劳心。”
她的生活费来自艺术团体和联邦政府的小笔拨款,这种拨款总是不太牢靠,总是受到政客的抨击,总是随时有可能彻底消失。经济衰退前的膨胀时期,几家地区性的法律事务所和银行雇她向雇员提供“每日诗歌启迪”。她在商业研讨会上主持诗歌讲座。她学会了中层管理者的语言,也就是把愚蠢的名词变成更愚蠢的动词:激励化、最大化、会话化、杠杆化。她编写PPT讲述如何杠杆化诗歌启迪以最大化客户沟通价值,如何通过诗歌外在化压力和降低工作场所的暴力风险因素。听讲座的初级副总裁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们的老板照单全收。这都是经济衰退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大型银行还会扔钱打水漂玩儿。
“我收他们的钱比收学校的高十五倍,而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说,“后来我又翻了一倍,他们还是毫不在意。我都快疯了,因为我给他们讲的全是胡扯,都是我现编的。我一直在等他们揭穿我,但一直没有等到。他们只是继续雇用我。”
但经济衰退结束了这一切。等人们认清事实,明白全球经济大体而言彻底完蛋了,她的工作机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初级副总裁,他们中的大多数被公司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星期五解雇,解雇他们的老板不到一年前还希望他们拥有充满美丽和诗意的生活。
“另外,”她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把电视藏起来了。这件事你没说错。”
“藏起来了。为什么?”
“没有电视的房屋就是一个声明。我想增加禅意的美感。我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有深度的人。不服气吗?”
他们继续散步。他们正在返回他母亲居住的街区,这个街区东面的边界是一座大桥,像拉链一样穿过城市的铁轨,在桥下拧成一个结。许多条铁轨,在往日足以源源不断地将饲料和牲畜送进屠宰场,足以让冶炼厂源源不断地倾倒炉渣,在今天足以运载几百万住在市郊的通勤者进出城区。一条宽阔的堤道,涂鸦完全淹没了挡墙,全城热爱冒险的年轻人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签名,他们肯定是从桥上跳下去的,因为另一条进入堤道的途径是高大的铁丝网围栏,最顶上装着刀锋刺网。
“今天早晨我去见了法官。”萨缪尔说。
“什么法官?”
“你的法官。布朗法官。我去了他家。我想看看他。”
“你去偷窥一名法官。”
“大概算是吧。”
“然后呢?”
“他无法走路,坐轮椅。你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应该想起什么吗?”
“我说不准。就是……事实如此。出人意料。法官是残疾人。”
萨缪尔觉得涂鸦自有其浪漫的一面,尤其是喷在危险地点的那些涂鸦。一个作者冒着受伤的危险写下一些字词,这里有一种浪漫的气息。
“你对法官的印象怎么样?”他母亲问。
“他似乎很愤怒,个头很小,但他的小是曾经块头很大然后慢慢萎缩的那种小。白人,面糊那种白。皮肤比纸还薄,几乎透明。”
当然了,涂鸦作者也不会写任何重要的文字。顶多只是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越来越五颜六色。说起来,全国各地连锁快餐店的广告牌也在使用这个策略。仅仅是自我推销。仅仅是更多的噪音。他们之所以书写,不是因为有话非说不可。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品牌打广告。鬼鬼祟祟、冒着生命危险,只是为了制造反哺主流审美观的东西。太令人沮丧了,连叛逆也被腐蚀了。
“你和他交谈了吗?”
“我本来不想的,”萨缪尔说,“我其实只想看一眼。我在搜集信息,纯粹只是踩点而已。但他看见了我。”
“你们的交谈有可能与今天上午新增的罪名有关系吗?”
“我猜有这个可能。”
“你猜有可能是你害得我被指控参与国内恐怖主义活动,是这个意思吗?”
“或许。”
他们已经回到了她的街区。他看得出他们就快回到母亲家了,因为周围的建筑物像是卡在了科幻片的时间陷阱里,底下几层来自未来,上面几层来自过去。没有窗玻璃的崩裂建筑物的底下是空荡荡的崭新店堂,时髦的蓝绿色橱窗和光滑的白色塑料,象征着信息时代的电子器件。城市的普通人群在这附近不见踪影,只剩下无所不在的巨大沉默。一个空购物塑料袋顺着街道滚过来,推动它的是从密歇根湖吹来的风。
“关于法官,”萨缪尔说,“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好的。”
“他就是1968年逮捕过你的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
“抗议前一天夜里逮捕你的那个警察。他就是查尔斯·布朗,现在的法官。同一个人。你没做错任何事,但他就是要逮捕你。”
“我的天。”费伊说,看着萨缪尔,抓住他的胳膊。
“他说是你害他坐轮椅的。他说他残废都是你的错。”
“太荒谬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找到了艾丽丝。还记得她吗?你的邻居?大学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