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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连老夫都骗过了!我说呢,他脸皮何时变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赞同北伐,还三番五次上门来赶着与我吵辩。原是为了激将,逼着我忍不住不得不进宫去当廷反对他,让南北都知道,大晋朝起了内讧。”
年近四十的顾徊面相儒雅,身着自家仆婢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对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这一点,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会以为我朝臣心不齐是真的,十六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也是真的,方会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剑行偏锋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顾二郎轻轻喟叹,“不到两个月,五十日,死伤不过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个老巢。事先说出去,谁能信?”
话说回来,若事先讲明,此事也不会成了。
顾沅眼里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图。
灯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点暗影,顾二郎仿佛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一同看向那地图。
“十六亲手打下的疆域,不会放任朝廷另派监察史入驻治理。那么扬州、徐州、兖州,都将在他治下,未来说不定还有意联合青州的堡主豪强。
“雄踞三州之主,一个大司马,装不下他了吧。”
顾沅垂眸轻叹:“大晋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异姓王了。”
父子俩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问:若有一日,连一个王位也满足不了这个悍勇无前的年轻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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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太极西殿,一座澄光摇曳的九枝鎏金灯燃烧了一夜。
才服下一剂舒肝补血汤药的李豫听闻晋军捷报,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十六若是朕的孩儿,该有多好……”
“李景焕还在石子冈吗?”
这第一句,在龙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口的,后一个问题他却知晓,听皇上连名带姓地称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问陛下,是否……派些禁卫军去迎回太子
?”
眼下局势,连他这个当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马在离京前尚敢打伤太子,而今得胜还朝,就是晋朝第一大功臣,想对付太子还不更加肆无忌惮。
他凯旋后不先进京述职,却直接带兵去了石子冈,为的什么?那里有谁?不都是明摆着的事。
大司马若在今夜一举除去庾氏母子,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庶人加上半个待废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谁敢声讨他?
可倘若皇帝发话派兵去接回太子,兴许大司马还会看在陛下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李豫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一语未发。
三个儿子中,他从前最是疼爱焕儿不假,对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与痛苦就会有多大。
是李氏欠卫氏的。李豫在心里默念,是朕欠阿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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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冈破庙外,除了秋野的晚风拂草声,便是火油毕剥燃烧的声音。
五千精兵齐举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卫觎在说完那句话后,并未马上动手,而是唤来林锐,向后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缨如梦初醒,立即三两步上前道:“我要在。”
卫觎眼里没了之前的温和纵容,漆森一片,冷峻侧颔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将军冲锋或动怒时的眼神。
可他的声音却仍很轻柔:“会见血光。”
“我不怕。”簪缨目光执拗,坚持仰梗着脖颈,“他们的下场,我要亲眼看着。”
她已经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许在小舅舅眼里,依旧不够狠不够看,算不得什么。那么她便留下来,见证他的复仇。
卫觎转身看她一眼。
见血光,是委婉的说法,她不会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脏,就像这孩子总错觉他是个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阴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说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显露,只会被人视为恶煞,避之唯恐不及。
这个极力证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还是太过柔软了。
可就是这么柔软的人,提出的每一个请求,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一如既往地没法子拒绝。
即便代价是让她看到自己丑恶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缨用力点点头。
卫觎便令亲卫抬来一副行军胡榻,两人动作利落地锄平一块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举火把照明,请女公子落座观瞧。
簪缨初时还不好意思,犹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焕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颊红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终追随卫觎,不曾施舍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对眼前受辱一幕,没有求饶,反而冷冷直视卫觎,挺直胸膛。
卫觎出人意料没有动他,提槊走到寺门前。“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庾灵鸿,“听说,你很喜欢养狗?”
门边禁军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腿肚莫名发软,犹豫着该不该撤戟。
庾灵鸿一步步后退,脸上的每一块皮肉都发着抖,仿佛想起了当年他在显阳宫内留下那道枪痕的样子。
“你、你要做什么……”
不等她话音落下,一道修长槊杆笔直撞开长戟,捅进寺门内,快出残影地连点四下,便戳穿庾灵鸿的两只手腕与两只脚踝。
庾灵鸿惨叫一声倒地,四个血窟窿出现在她身上,汩汩不断淌出大片鲜红。
那种疼,不是肢断骨折的疼,而是被精准挑断四根筋脉,浑身都像被抽去支撑,钻风沃雪的酸疼难忍。
庾灵鸿生来养尊处优
,如何忍受得住这种抽筋之痛,呻吟哭泣中,模糊地听见卫觎说:
“喜欢养狗是吗,那你就做一条狗吧,余生就这样在地上趴着。想要便溺也简单,吠两声,我的人便晓得了。当然,娘娘身份如此贵重,该打一条纯金狗链,烙在你脖子上,才算对得起你。总而言之,狗怎么爬,你便怎么爬,狗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卫觎的语气平静无澜,没有一个字蕴含杀机,可越是如此,寺门外那些从宫里来的禁军以及随太子而来的守卫听着越觉得胆寒。
他口吻越静,众人越觉得阎王点生死簿也不过如此,冷汗涔涔,不敢妄动。
端坐胡床上的簪缨,眸子里氤出水光,被风吹起涟漪。
卫觎依旧无神色,又一槊,在嚎啕的庾灵鸿后腰轻轻击碎一块骨头,使唤百斤兵械如使一片鸿羽,不重一分,也不浅一寸,庾灵鸿瞬间发出不类生人的一声凄厉哀嚎。
卫觎吩咐:“在此处,给她植一条狗尾,种进血肉里。用最好的金疮药,千万莫叫死了。”
就在这时,槊尾忽而微沉。
却是李景焕被母亲的嘶喊声激得血目欲眦,平白生出一股悍勇,忍着身上的伤起身奔上前抱住槊杆。
“卫觎,你要杀便杀我,不要如此折磨她……”
未及弱冠的狼狈太子没了素日老成的风度,泪珠如血。
“她、她对阿缨做的,罪不容赦,可你这样做与母亲此前又有何异,阿缨还在看着,你莫要如此……想要出气,就杀我吧!”
李景焕内心被剧烈的痛苦煎熬着,一方面,他恨不得亲手杀死伤害阿缨的人为她报仇,可另一方面,这个罪魁祸首偏偏是他的母亲。他心里痛恨庾灵鸿,恨她心性扭曲,欺瞒得他苦,恨她生下了自己,恨自己的血脉里流着她的血!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如此惨无人道地折磨,他又万万做不到。
卫觎很快帮李景焕了结了这份痛苦。
不见他如何动作,槊头一刹掉转,照着李景焕中箭的位置轻描淡写捅了进去,再随意向外一扯。
一条手臂,便生生从李景焕肩头撕裂!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却是庾灵鸿,她目睹孩儿断臂,如癫如狂,不顾己身之痛奋力往外爬行,摸到那条腐朽的木槛,凄哭之音响彻山谷:
“你杀我,杀我吧!不要伤害我的焕儿!你恨的无非是我,求你杀了我吧!”
而倒在地上抽搐的李景焕,全身被喷射之血染透,咻咻急喘,已经连哭叫都没力气。
卫觎立在火光之下,袍角染血,侧眸冷道:“错了,狗岂会口吐人言。”
“要求我,就好好求。”
庾氏痛不欲生,牙齿咬出满嘴鲜血,含泪道:“汪,汪。”
卫觎高声问:“听得见吗?”
满山遍野一刹响起健硕儿郎的齐吼声:“听不见!听不见!”
如此场景,如此吼叫,在暗夜的山野,格外透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兽性。簪缨听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忍不住抖着手站起来,手心里满是汗水。
她下意识向那变得有点陌生的背影蹭去一步。也仅是一步。
明知都被她看在眼里,卫觎未回头,只瞥视庾灵鸿,“我的人听不见。”
庾灵鸿在这一刻,想死的心都不足以形容五内悲愤。可为了焕儿,她喉咙嘶裂地大声吠叫:“汪!汪!汪汪汪!”
一声一泪,杜鹃啼血。
在户籍最贱的兵丁面前,曾经高居云端的六宫之主,最后一分可怜的尊严也被狠狠碾在脚下。
谁说唯死才恐怖,只要卫觎愿意,他可以让一副人身,便是一座活地狱。
“很好。”
卫觎似乎满意了,收槊而立,微垂的眼睫在鼻梁两侧打下浓重阴影,与敞开庙门里正对着他的一尊泥胎怒目罗汉,姿态何其接近。
“记牢了,庾灵鸿唯有一种死法,便是等着你的好儿子哪一天看不下去,亲手用刀子捅进你心脏,帮你解脱痛苦,否则,我保你长命百岁,日日做狗。至于太子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可以考虑是容忍生母受尽折磨,还是亲手弑母了。
“千万都别想着自杀,谁先死,剩下的那个,只会长久地活着,体验百倍于今日的屈辱。”
他非但要让他们感受生的痛苦,连他们唯一的死法也写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敢伤阿奴,就是这个下场。
“你不是人……”
李景焕失血过多,却还未完全昏去,听着那一字字的詈诅,用尽全力吐出这一句。
卫觎将武器抛给身边的谢榆,好脾气地蹲在李景焕面前,俯身耳语:
“我是不是人不紧要,从今以后,你娘就是一条狗了。犬子,保重。”
说罢,他起身,稳步向簪缨走去。
卫觎没有抬眼看少女的表情,只在心里想:若她怕了他,那么他便遣亲卫送她回家,自己不进城了。
却没等走到近前,他低垂寡淡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小巧秀致的珠花绣鞋。
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主动覆在他干燥手背之上。
小手包大手,有些可笑的徒劳,女孩却牢牢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帕子踮脚给他擦了擦脸。
簪缨纯稚亲近的目光,看进这个甲上还沾着血的男人眸海深处。
“小舅舅,咱们回家吧。”
第77章
夜凉如水, 夹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牵着手离开石子冈。
身后那片已无足轻重的血腥与哭喊,被簪缨抛在脑后, 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她知道今后的日子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会因庾氏的诅咒而受困阴霾之中,不会做噩梦, 不会怕雷声……因为有个人用以牙还牙的方式,为她连本带利都讨了回来。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簪缨明眸轻眨, 长长呵出一口气。
走过为小舅舅背槊的谢参将身边时,她特意往谢榆脖子上留意了几眼。
可惜光影摇曳, 加之时过太久,已经看不出太多痕迹。
她的目光转回小舅舅脸上, 见他一句话也不说,轻敛的眉睫掩住眸色, 不知在想什么,微顿, 过了一会才道:“卫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
女孩的安慰声音柔软动人, 比之更乱人心弦的, 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觉的痒意。卫觎未收回那只手, 始终任由她拉着, 闻言一默。
“她若在天有灵,当羞与此妇共侍一夫。”
簪缨知道有些痛,有些恨,无法用安慰消解,便无声晃了晃他的手。
卫觎的神色略显缓和, 却不看她, 随着少女的步调放慢速度, 慢慢下山。
两傍甲兵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
他们可从未见过大将军和谁手拉手,还是这种过家家似的牵法,更未见过擅长神速出击的大将军短短几丈路走得这么慢过,简直如同闲庭信步。
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无人敢侧目多看一眼,腹诽半句,他们对卫觎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将军说用三千精锐袭城对上一万北胡兵,他们枕戈待旦便去战,大将军要在五十日内夺下兖州五郡十三城,他们二话不说便追随,事实证明,再天方夜谭的事,只要是从大将军口中说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这一点,北府将士从来深信不疑。
此刻他们要做的则是当好人形灯柱,为大将军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马车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队玄甲驻扎。簪缨看见了军师徐寔,假节海锋等几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征尘,应是从淮北一路回朝,还没歇口气。
徐寔借着火光不动声色看了看簪缨的气色。
虽是黑夜,却看得出身披纱缎斗篷的小女娘比离开时多了几分华气,减了几分弱气,便算放下心来。
他向簪缨问了声安好,目光转向主公道:“大将军是直接去西山行宫?小娘子可由林参军亲自护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缨一下子诧异转过头。
卫觎神色平静对她道:“先送你回乌衣巷,之后我再回行宫。”
他虽对她说着话,脸也微微侧向她,眼睛却并未看簪缨。
簪缨本以为她方才隐约从小舅舅身上感觉到的几分疏远,是自己多想,此刻却明白过来,小舅舅这次回来,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固而还对她很好,像那样子帮她出气,可被她拉着手时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说话,就像是……有意的疏离。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里吗?”簪缨慢慢松开手,尾音带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园日日都有人打扫的。”
清扫园庭净扫榻,是为待归人。
从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着他回来。
“往来折腾,不过去了。”
卫觎蜷住手掌的余温,口吻淡着,“我在京里亦住不了几日,等见过皇上,敲定些琐事,便得离京去驻守方镇。”
上一次北伐,刘洹将军带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壮打穿黄河南线,夺下兖州,却因朝廷其后遣任不通战事的持节都督去治守,不到两年
时间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夺。
卫觎不会重蹈覆辙,上马破城下马守城,他一口气吞下了半个兖州不假,可这夺来的吃食也烫嘴,若无有效的整顿民生与布设新的西北防线,还是会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来。唯有抓在自己手里,他才放心。
这也算不得说谎。
簪缨目光直白注视他许久,也没等到卫觎一个回望,咬唇点点头,收回视线道:“知道了。却也不知,和我离京的日子会不会是脚前脚后,顺不顺路。”
卫觎眼底微澜,终于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离开建康?”
“嗯。”这个念头簪缨早前便有了。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辈子,临死也没能挣出去看看外面风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也许早已离得这里远远的了,哪怕建康城风流浮华,繁丽无尽,在簪缨眼里也如空中楼阁。
现下事情已完,她这只小蛙也该跳出井口,沿着阿父阿母当年走过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间。
也是上一次在乐游苑,小舅舅教她骑马时鼓励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
不过眼下簪缨不想多谈此事,轻道:“我还不想乘车,再多走一会儿吧,好不好?”
卫觎自然随她,两人又往前走了一许。
海锋望着大将军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问林锐,“女郎也要离京?那正好啊,跟着咱们将军一道去京口——不过奇怪,大将军方才怎么问也没问,提也未提……”倒显得漠不关心似的。
林锐白他一眼,“大将军的心思你也敢揣摩。”
“啊?大将军想带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么……”
前头,卫觎并未就簪缨的那句话多说什么,只问道:“喝了那副药后,身体恢复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尽头黑黢黢的一点虚冥。
簪缨心头微沉,转头看着他,眸子乌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这么久我都没觉得累。”
卫觎轻嗯一声。
“小舅舅,我学会骑马了,不会再从马背上掉下来。”簪缨咬唇继续说,眼里出现一分倔强。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会再疼。”
“……”
“淋了雨也不会再发烧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里皮肤也不会淤青不退、”
“这两个月,我感觉很好,很好……”
簪缨一句一句地说,就是不见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忽然赌气般停住了步子。
卫觎微顿,然后才缓缓转头。
他目光落在簪缨脸上,心头咯噔一声,他看见簪缨小巧的面庞上无声淌满泪水。
“阿奴——”
葛清营曾说她哭不出来,有一部分是那蛊药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卫觎却万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她哭,丹田会蓦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紧接着整个肺腑都紧.窒地疼。
他没想到有人哭起来会那么像一株风雨中行将被摧折的纤梨花枝,满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里。
“怎的了,别哭,跟我说。”他下意识想拢过她双肩,手心离她的披肩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还是被他方才吓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却听簪缨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诉我了,我服的解毒药是你、你……”
又一枚惊雷炸进卫觎心里。
他对上簪缨透过水雾直直盯紧他的眸子,瞳孔缩紧。
下一刻,那份紧张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义地儇了下眉梢。
卫觎好似短暂地瞥了下头,而后直起
身,退开一步,平和道:“阿奴别哭,慢慢说,那药是我请葛神医为你配的,有什么不妥?你感觉何处不适吗?”
簪缨啜泣了一下,见他所露的关切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也无诧异紧张之色,心头茫然:是自己当真想多了?还是小舅舅识诈,隐瞒得好,没被她试探出来?
她眨掉一颗眼泪,慢慢止住了哭,又细细看他两眼,还是看不出什么,便含糊道:“没,没什么不适,就是杜伯伯说,这药难得……”
这副模样落在卫觎眼里,无异于一个卖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发觉无人配合,便讪讪止住,还自以为自己佯装得天衣无缝。
长本事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碾了又碾,心头有一股闷闷的火,神色仍似寻常,哄人的语气:“只要治得好你,再难得都不算什么,莫再胡思乱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说罢,他改了原来的打算,让林锐领兵送人回乌衣巷,自己眼不见为净地直接去行宫。
两拨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开的春堇与阿芜上了马车后,被簪缨的红肿眼眸吓了一跳,忙问小娘子怎么哭了?
簪缨坐在挂着壁灯的车厢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来,便又这样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试,非但没探察出什么,连小舅舅说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觉出了什么。
可谢榆那日颈子上包的白纱带,还有据人所禀他红肿的双眼,加上杜掌柜语焉不详,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药。
这么多反常放在一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另一边,向东行进几里路,便是西山行宫山脚。
徐寔陪着大将军一言不发地登阶,看他同小娘子分离后迥然冷沉,犹豫几番,不吐不快地问:“主公与小娘子拌嘴了?”
他问罢,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卫觎为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发病之前,强忍不适不愿透露出征兆的隐忍。
卫觎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见阿奴了。
领兵北上期间,他的羯人蛊发作过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紧握冰冷的槊枪冲阵杀敌,是把对不住阿姊的人千刀万剐。
可这一次,他满脑子都是她。
“观白,我这个毒,一旦控制不住开了荤,就再也刹不住了……”
祖将军自厌绝望的话卫觎至今不忘。
那些他亲自给将军寻来的妓子,那些他亲自守在将军门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娇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还有祖将军面对他越发回避沉默的眼神。
仿若一层层黑雾在午夜梦回时包裹着卫觎。
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洁身自好。
在此之后,祖将军自刎于自己佩剑之下,死前划烂面目,黄泉碧落无地自容。
卫观白不能赴此后尘。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见面。
依照簪缨那个情形,她仿佛对那味药有所怀疑了,这也难怪,她本是聪慧剔透之人,只是卫觎深知杜掌柜为了她着想,必定不会透露,所以识出了破绽。
只要杜掌柜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会离开京城,此后——
卫觎骤然停步,皱眉:“糟了。”
“大将军何往?”徐寔目睹卫觎三两步返身下阶,抢过骑甲的一匹快马扬鞭入城,满头雾水。
马车平稳驶入乌衣巷,新蕤园外挂着两簇红灯。
杜掌柜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冈,却入了夜还没等到她回,担心生变,自己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府门外等得心焦。
终于看见马车的影子,杜掌柜总算松了
口气。
迎着小娘子进了府,杜掌柜道,“听说大司马也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见了林将军,想是女郎已与大司马见过了?”
簪缨披风里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声,泪如泉涌。
杜掌柜抬眼望见,一愣后跺脚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别哭,出什么事了?”
“我已经知道了!”簪缨哭道,“小舅舅他都对我说了,杜伯伯为何瞒我,不告诉我我喝的那药是、是……”
“什么?!”
杜掌柜见小娘子哭得伤心欲绝,心神大乱,脱口道:“大司马说了那药是毒龙池中莲?他怎会……”
簪缨哭声顿住,声音颤抖。
“……毒龙池中莲?”
訇然一声,府门洞开。
卫觎从未如此迫切地破开过一道门,也不过两刻钟功夫,当他快马加鞭赶至城南,闯进蕤园,轻车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缨正伏在妆台上饮泣。
假哭成了真哭。
杜掌柜与女使仆妇守在外头,皆是失措不已。尤以杜掌柜为甚,这会儿他反应过来,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只看一眼屋内情形,卫觎便已明了。
他鸦睫轻霎,心颤之后,轻轻走向簪缨。
利剑一样的目光却射向杜掌柜,几乎碾着齿尖,低沉冷寒:“我既笃定你不会说,你怎会觉得我会告诉她?”
杜掌柜眼睛通红,“大司马待小娘子恣柔如此,老仆一见小娘子哭心就乱了,将心比心,便以为您也招架不住,无所保留……”
卫觎不理他,人到妆台前,那肩头耸动的小女娘是背对着屋门抱臂趴在上头的,听见动静,也不抬头。
卫觎额角棱动一下,强行扳起了她。
看见一张脂腻粉溶的斑驳泪靥。
卫觎呼吸一重,蹲下身与她平视,隐忍了一个晚上的指尖,终于碰上簪缨眼睑下的柔嫩皮肤。
说不上温柔的一揩。
“诈我。
“骗人。
“出息狠了。”
“谁教你眼泪是用来做这个的?”
第78章
簪缨婆娑抬眼, 卫觎沉沉道声“都出去”,在场仆从不敢二话,鱼贯而退。
簪缨眼中淌下泪水, 又蓄满泪水, 不看见他还好, 透过模糊的视线一见那张脸,泪珠顷刻将卫觎的手指洇得湿透, 哽声凝噎:
“不是六味, 是七味药……西域雪山毒龙池里的水莲, 三年一开, 有、有价无市……怎么可以如此……”
她曾以为最坏的结果,是给她治病的药是极难寻找的白鼋甲。
可事实比最坏的结果更坏。
片刻前她从杜掌柜嘴里试探出真相,有种灭顶的恐慌,含泪追问之下, 杜掌柜无从招架, 只得告诉了簪缨在她昏迷期间更多的细情。
包括葛神医如何诊治, 谢参军如何以死相求,以及卫觎最终做出让药的决定, 并亲自守了她一天两夜。
包括谢榆诘问的那句:大将军无药, 活得过四年吗?
她原来对小舅舅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她要怎么样才可以帮他再寻一味西域雪莲?
簪缨不由得联想得更深, 记得前世她被困在萝芷殿,并未听得任何关于卫觎的消息,两年后有位新安王率营破城, 也未知姓名——会否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以小舅舅的本领,不可能在乱世中湮默无名, 除非, 他上一世没能活到两年后……
女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卫觎甚怕那娇细的身板承受不住一次次抽噎,孱然就被摧折,呼吸灼重起来。
他陷在滑腻泪面上的粗粝指腹如被吸住,更离不开,蜷起的另外四根长指就势捧住簪缨半张面颊。
“阿奴,没事的。”
“记得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吗,不是你的错。你看,我好好地在这里,不要哭。”
卫觎一句句地哄着。
假若当年她在他面前是这般哭法,卫觎想,他多一须臾都不会把人独自撇下。
可簪缨上一次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五个字,这一次却做不到了。她闭眼泣道:
“这莲花,本是给已故祖将军的……祖将军之死是因为毒……你也中毒……我活不过四十有什么要紧……你、四年……”
卫觎在她词不达意的语句中一下子听明白了。
杜掌柜那张嘴……他不过只晚来一步,姓杜的就彻底把那晚的前因后果给卖了。
他只得用指去抹簪缨紧闭的泪睫,印象里,只有小孩子哭泣时才会羞于看人闭着眼。卫觎失笑:“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已想好打这个主意了,只等见到我面,便回头去诈杜掌柜?好厉害的阿奴,两个月不见,变得不能小觑了。”
他还有逗她的心思,可簪缨听着这份风轻云淡,心里更加难受。
她忽然抹泪站起,目露寒光,“我去杀了庾灵鸿!”
造成今日局面的,追根究底是那个毒妇。
如果庾灵鸿当年没有给她下药,就不会有这些事!
什么生不如死,什么慢慢折磨,她就要她死!
卫觎眼里温溺的光晕一瞬褪沉,长身而起揽住情绪失控的少女,簪缨的力量岂能与他抗衡,一下子被勾进卫觎怀里。
卫觎两手掐住她腰,面对面望着那张泪痕犹在的皴伤粉面,没有刻意控制手重,或说有些控制不住了,从进门起便左冲右撞在他心腔子的燥气,涌进眸底,森黑一片。
他低下头,喜怒不辨:“我白说了半天是吗。”
簪缨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水汪汪的眼中出离了软弱,裹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愤怒狠意,“我能杀她,我敢杀人。周燮就是我一下一下捅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