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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坐的船是一艘二层高的小型画舫,对方所坐的船就是水乡普通人最常坐的乌蓬小舟。
长不过三米,宽不过两米,那乌蓬矮得人进去只能弯着腰,两艘船同在水面上,但高度差老远,不怪颜青棠一开始没看见。
“谢公子?”
谢庆成仰头看着那探出窗外的白皙芙蓉面。
下午,阳光正好,他正好迎着光。
只觉得这张芙蓉面,似乎比之前更美了。
这让他不由地紧张起来,忍不住理了理衣襟和衣袖,同时也为自己之前有些过格的行为有些羞愧。
“颜姑娘。”
“谢公子这么巧?”
“有个学生在城外,家里出了些事,我来看看他,正打算回城。”
“我也是,刚从震泽回来。”
谢庆成想问问她好不好,想问她家里的事可解决了,官司的事怎么说,何时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可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最终化为一句:“颜姑娘,你这阵子还好吧?”
其实当看见谢庆成时,颜青棠就在感叹真是巧。
刚提起他没多久,他就出现了。
可见他站在船头,见她望过来忍不住又是理衣襟,又是理衣袖,颜青棠不是傻子,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含义。
一时竟有些犹豫。
犹豫的不是其他,而是她似乎要伤一个人。
她脸上的迟疑,自是也被一旁的景看见。
他个头比颜青棠高,早就看见是下面那个书生叫她,但他故意没提醒她,自然没错过下面那个书生的一举一动。
本来他是站在窗子里的,此时却故意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意探出窗子往下看去。
看到窗里探出的男子,谢庆成不由一愣。
此人面上虽戴了一张很奇怪的皮面具,但看其外表,应是个年轻男子。
他是谁?
为何竟和少东家同处一室?
颜青棠没漏下谢庆成突然怔住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旁突然冒出来的景。
他在干什么?
又想,对方也不知谢庆成是她招赘的对象,不可能会无缘无故针对对方,故意做出这种让人误会之举。
她素来是个果断之人,犹豫不过是一时情绪,遂道:“谢公子,还请上来说话。”
反倒谢庆成竟犹豫了。
“不知少东家叫小生……”
“有事相商。”
谢庆成看了看颜青棠,又看了看那名男子,脸上似闪过一丝自惭形秽,可须臾他便咬了咬牙,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听见少东家叫那谢家公子上来说话,颜家的下人忙放下了梯子。
若是两船高度相差不大,可用木踏板,只可惜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相差实在太大,只能用梯子。
梯子需攀爬,不如踏板美观轻松,幸亏谢家公子是个男子,有下人帮手,倒是不妨。
可是终究是个书生,未免太过羸弱。
等谢庆成站到舢板上时,分外有些狼狈。
下人过来与他引路,他没有当即就走,而是站在原地又整理了下仪表。
他那一身衣裳并非华服,不过是普通的布衫,洗得泛白,有些陈旧,但他却整理得很仔细。
看得出,他想给颜青棠留下一个好印象,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目睹这一切的颜青棠,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本是无心之举,此刻却尤其显得无情。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竟又犹豫了。
景没有错过她脸上的犹豫,他早就看那书生不顺眼,尤其那一声声‘小生’,莫名让他不爽,而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他不爽至极。
“酸儒!”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
“一个穷书生,倒是挺讲究。”他双手环胸地嗤道。
“你闭嘴!”
颜青棠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不知道谢庆成怎么得罪他了,他竟出口讥讽。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重,正想描补一二。
谁知眼前一闪,景竟不见了。
这是生气了?
桌子被重新收拾过,上面散放的瓜子松子一扫而空,摆上了两盏茶,正好一人一盏。
甜白釉的茶盏,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散发着清新的茶香。
有热气升腾而上,缭绕了彼此面容。
两人面对面而坐。
本该相谈甚欢的距离,不知为何却被安静充斥。
谢庆成从一开始的紧张、欣喜、忐忑、不安,到心悬空、下坠、一直下坠,此时似乎落到实处,又似乎没落到实处。
他苦笑一声,放下茶盏。
“少东家是有什么话想说?”
颜青棠回过神来,直视对方,轻轻地点了下头。
“是我们的婚事?”
颜青棠本还想点头,却觉得此举于对方来说并不尊重,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她却事到临头反悔了。
既然反悔,就是她的责任,不该逃避。
“是的。”
她满是歉意,斟酌着说辞:“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意识到……”
谢庆成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动作太急,衣袍竟带翻了茶盏,淡青色的茶汤伴随着翻倒的茶盏,流淌而出。
他下意识俯身想去收拾,却不知为何又顿住了。
他就那样保持着半垂脸的姿势,匆匆道:“少东家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们本就不适合……我同意,你近日便让下人去家中取小礼吧。”
匆匆丢下这话,他狼狈地转身而逃,似乎走得快一些,自己的狼狈就不会进入她眼底。
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回去的一路上,颜青棠都很沉默。
两个丫鬟也一改往日欢声笑语,噤若寒蝉。
回去后,颜青棠叫来了银屏。
不多时,又把张管事叫了来。
她递给张管事一个函袋,又说了一些话。
窗格的阴影投射在她脸上,她望着窗外。
“把这东西和这些话递给他,告诉他,这就是我之前想说但没说的话。”
“是。”
谢庆成进城后,就下了船。
临下船前,撑船老翁说:“原来你就是谢家那个秀才啊,那这船钱我不能收,就当你和少东家大喜之日的贺礼。”
谢庆成苍凉一笑,硬塞过一角碎银,匆匆而去。
他是一路走回去的。
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一时觉得就该如此,二人本就不配,又一时只觉得心如刀绞。
等他走到甜水弄时,天已经黑了。
“谢公子。”
谢庆成望了过去。
开始没认出来是谁,直到张管事说了句‘那日过来送小礼’。
“你是过来拿小礼的?”谢庆成打起精神道,“我这就带你去。”
张管事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并非来拿小礼,是少东家有话让我转告公子,并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你。”
谢庆成接过函袋,眼神疑惑地看向对方。
“少东家让我跟公子说——这东西我本没打算拿出来,但想着公子前程绝不止如此,以防日后有人妨碍公子前程,是时悔之晚矣,还是拿了出来,算是警醒公子。”
“我不是因此才与公子退婚,勿要多想。”
“招赘之事,本就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如今颜家深陷困囿,危机四伏,我无心男女之事,只想打理好家业。今日不嫁公子,日后大概也不会嫁与别人,望公子勿要妄自菲薄。”
“至于小礼,算是赠予公子,万望日后珍重。”
这些话,张管事是一段一段说的。
全程用‘我’,一字未改,如实转达。
谢庆成也能听出。
听完后,他愣住了。
直到一阵冷风拂面而过,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时发现张管事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
他慌忙打开函袋,想看里面到底什么。
他想过可能是书信,也可能是别的,但万万没想到竟是一摞纸。
纸上有字。
他一张一张查看,看完凄凉大笑。
“哈哈哈……”
谢庆成就这么一路笑着,奔回家。
这般动静,早已引起街坊邻里侧目,可惜那谢秀才进门后,谢家的大门就紧紧闭合了住。
不多时,谢家传来哭声、骂声、叫喊声,吵成了一片。
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又突然消失了,仿佛没响起过。
谢家,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发髻散乱,状似疯狂的谢庆成。
他冲进家门后,就先去了他娘金阿花的屋里。
一通翻箱倒箧,翻出大量物什,散落满地,他又直闯兄嫂的屋子。
“老二,你做什么?”
“你疯了!”
“二叔,你翻我妆匣做什么?”
谢庆成翻出了东西,便抱出来,扔在院子中。
翻出一点,便扔一点。
不一会儿,院中就堆满了各式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杨氏慌得直去捡,又连声抱怨。
老大谢庆余骂了他几句,见没用,忙叫着娘。
金阿花却罕见的,一直缩在屋子里,一声不吭。
第37章
◎还小,哄哄吧(二更)◎
此时, 谢庆成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捋了捋鬓角,把散乱的发髻重新绑好。
绑好头发,他又开始整理衣裳, 就像之前去见颜青棠时那样。
很快, 他便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一派彬彬有礼,虽衣裳陈旧, 但自有一身风骨。
“我与颜少东家的婚事已退。从今往后,不许你们再提起颜家分毫,旁人若询问,你们不可多言, 勿要做那毁坏少东家清誉之事。”
“明日我便出门游学,以备来年乡试, 至于归期——不定。”
说完,他转头往东厢走去。
身后正房里, 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庆儿……”
金阿花颤抖着扶着门框。
他并未回头。
“我说的你们最好照做, 若不然明日临行之前,我会禀明族老,给家里分家, 以后各走各路, 永不相见。”
“姑娘。”
书房里已经很暗了,素云进来后便去把高柜上的灯点燃。
如梦端着摆满了吃食的托盘,在一旁小桌上放了下来。
“姑娘,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颜青棠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看了看两人。
她们以为她还在心情不好?
其实她是不小心睡着了。
椅子背太硬, 硌得她肩膀生疼。
不过颜青棠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见二人将吃食摆满了小桌, 她站起来走过去,在桌前坐下。
“景护卫呢?”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表示都没看见。
颜青棠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这个景看似冷酷寡言,实则还是个少年,一时脾气上来,就闹气了。
“再去拿副碗筷来,然后你们就下去。”
如梦似有疑惑,被素云拉了一把。
两人出去了,过一会儿素云拿了副碗筷来,放在一旁。
等她下去后,颜青棠来到窗前,将窗扇打了开,又回到桌前坐下。
“景护卫?”
无人理会她。
“我请景护卫用饭,就当赔罪?”
语毕,她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下一刻,面前多了个人。
正是景。
她就知道他肯定在。
颜青棠拿起另一双筷子,递给他。
“不知景护卫胃口,随便用一些吧。”
她第一次与那‘季书生’用饭,也是同样的话,似乎何时何景,她都能应付自如。
就好比那个谢秀才。
一想到谢庆成,景的心中便充满了烦躁感。
他其实看得出谢庆成不是个坏人,是个识文懂礼的书生,可恰恰如此,让他极其别扭。
因为那季书生也是如此,识文懂礼,家境贫寒,心地善良。
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就是照着谢庆成的模子,才找了‘季书生’?因对方家人极品,她不想与其纠缠,才寻个替代品?
当初她为何会挑谢庆成作为招赘对象?若说人是她父亲挑的,可二次再提也是她,是否本身就代表她其实就喜欢这样的书生?
尤其是——她让他闭嘴。
袒护之意明显!
一张面具,让平时不能显露在外的情绪一览无余,此时的景并没有发现,他满脸醋意。
“之前语气过重,乃情绪所致,还望景护卫见谅。”
“你在怜悯他。”景一针见血道。
确实,怜悯带来了不忍,不忍才会犹豫。
若非谢庆成太过愚钝,又过于自卑,哪怕借着怜悯稍作纠缠,恐怕今日也不会是退婚以后是路人的结局。
莫名的,景竟有了这种顿悟。
“他勤奋好学,聪慧谦逊,却被出身和家人所拖累。我虽出身高于他,却不过因为我比他多个好爹,男儿有志,上天不负,我们不可因一时的出身,便居高临下去看待他人,这样……”
“你什么时候回苏州?”
颜青棠本是想他年纪到底还小,这么好的功夫,恐怕前十几年都去练功了,作为暗卫大抵也没人教他为人处世,便想借机教他一些,谁知话突然被打断。
她愣了下,就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她回不回苏州这么执着?
难道苏州有他在意的存在,所以才会心心念念?
又想,这景本就是太子殿下派来保护钦差的,那位钦差大人却将其派来保护她。这是诚意。但估计在景的心里,保护钦差的还是主要,所以才会心心念念?
她耐心很好地道:“我之前不是与你说了,留在盛泽是为了遇颜瀚海。昨日端午,他必然在盛泽,我猜他明日会去祭奠我爹,也许在那里我们会‘偶遇’。”
景瞅了她一眼,半晌:“总之,你记得办完事回苏州就成。”
颜青棠噗呲一笑,睇着他。
就在对方被笑得欲要发作,她却突然话音一转:“景护卫,你戴着面具影响你吃东西吗?”
这皮制面具就露了一个下颚和一张嘴,从表面上看是不影响的,但因为角度刚刚好,总让颜青棠担忧他会不会吃到面具上去。
景看着她含着笑的眼睛,心里一再叮嘱自己,他现在是暗卫,一个寡言少语,平时离群索居的暗卫。
“不影响。”
说着,他故意吃了一口,让她看到一点都不会吃到面具上去。
“对了,你为何要戴面具?难道你们暗卫都不能露出真面目?”她好奇又问。
心中不禁又回忆起被救那次的情形,当时她濒临昏厥,记忆不清,只隐隐好像看到了月,又好像看到了神仙?
景眼神诡异地看了她一眼。
由于戴着面具,并未被颜青棠察觉。
她只听到景本就暗哑的嗓音,又低沉了一些:“我幼时被火灼伤过……”
被火灼伤了脸,那想必火势不小。
幼年家中大火,那应该是仇家所致,家里应该……没几个人了吧。
听宋叔说,像景护卫这样的人,都是孤儿出身,被权贵们特地收罗并给予培养,充当死士所用。
这个景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死士,而是死士中的高等所在。想必是根骨出众,才能年纪轻轻便练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