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闹间,又有沈馥之昨日已去打过招呼的明月楼来人。
却不是孟掌柜,而是店东于德利亲自出马。
于德利一脸四方太平的和气之色,善言善语地揶揄道:“二嫂,天大地大,宫里来定菜,最大。今日吾家的焌糟娘子们没有搭配酒水的鸡脚卖,也便认了。但明日,明日吾家的五十份鸡脚,莫再欠喽。”
他特意提高嗓门,帮忙吆喝站台的投入程度,相当优秀了。
不过,毕竟都是买卖人,利人的同时,必定也是要利己的。
于老板怎么会舍得,不趁势宣传宣传自家的酒楼。
“各位往来客官,沈二嫂家的风味菜式,那是东水门一带的招牌,佐酒最是要得。我们明月楼包了二嫂家每日里一半的剔骨鸡脚,若二嫂铺子里沽清了,各位也可以去我们明月楼吃一碗酒、点两个小菜嘛。”
沈二嫂自是殷殷上前,与于德利应酬,让进屋里去吃碗茶,一时有些转不开身。
高俅道:“二嫂去忙,趁热打铁吆喝着,也不枉俺起个大早来你店门口做了回说书匠。梁先生那头,俺陪着四郎去送送。”
沈馥之连连道谢,心头想着,这高郎君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若不是记着苏学士的恩,怎会如此着力地帮衬沈家。
高俅撵上曾纬,忽地又道声“哎唷,我的球”转身急急地往回走,去铺子里拿他的革球。
曾纬暗笑,快步来到梁师成的车尾,趋近姚欢,目光审视着青禾婢子与两个小内侍递送食盒,口中却轻声问姚欢。
“还疼吗?”
“嗯?什么?”
“手,方才烫的手,还疼吗?”
姚欢心里一颤,忙应和道:“无事无事,不疼了。”
“我不信,滚热的油,想想都心疼。”
姚欢语噎,不知怎么接。
曾纬又近了一步,真的只有一步,可姚欢,却明明白白地,闻到了他袍子上那熟悉的熏香味道。
“我大嫂,送来的衣服,穿着可还合身?”
姚欢嗫嚅着:“很好,多谢曾公和夫人,多谢四叔。”
“我自作主张,拿真正的婴香熏了,方子里头有琼州的角沉。这方子出来的香,清远绵长,我最喜欢。我自己的衣服上,也都熏的这个。”
或许因为知道交谈的时间极端,曾纬说话比平素快了不少,但声音依旧如夜海浪花的轻吟,带着一种邀人赴约的沉迷意味。
姚欢觉得,曾纬的声音,还有他衣袍上的香味,有一种本事,能非常强势地将二人与周遭的嘈杂分离开来。
二人好像在一个气泡中似的,获得安宁的片刻后,便很快,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思。
那心思,必定,已经和初见时,很不一样了。
曾纬却笑笑,主动地又戳破了这个气泡。
“快登车吧。晴荷,你尽管使唤着,母亲院里的人,就是我的人,你放心地用。”
姚欢咬了咬嘴唇,应了一声,向曾纬屈膝福个礼,立刻提了裙子上车去。
曾纬收了眼里的不舍,回过身,见沈家饭铺的门口,美团和阿四已经开始收街坊们的定钱,颇觉有趣。
“四郎,接下来去何处?”
曾家跟来办事的小厮问道。
“自然是去国子监,你们不必跟着。”
曾纬像过去许多次一样,说了相同的话。
此刻,在离热热闹闹的沈家饭铺五十六步的船坞旁,枝繁叶茂的榆树后,另一对男女,也正在道别。
“你赶紧走,此处离抚顺坊已很近了,万一碰到街坊”
叶柔低着头催促道,将话说完了,却又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三旬不到年纪,衣袍朴素,样貌中等,但无论神态还是打扮,都给人一种甚为洁净爽利的感觉。
在开封城,懂得掌眼的土著们,见到此人的风仪便知,他自非贩夫走卒,却也并非官宦士,而多半是,给朝廷当差的雇员。
开封军器监弓弩院的作头杨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柔。
这女子,话里的意思催人走,那眼中的神色,分明又是依依不舍的。
杨禹十年前就娶妻生子,平日里宴请军器监的官员,或者招呼着弓弩院里手艺上乘的厢军军匠们去喝酒,也都是常叫姑娘来唱歌作陪的。
于这男女之事上,杨禹绝非青涩的后生。
这回却不知怎地,教这荆钗布裙的年轻养娘闯进了心里去。
杨禹叹口气,柔声道:“我便送你到此处,你后头若还有难处,自可再来寻我帮忙。”
叶柔嘴角划过一丝儿自嘲的笑意,点头道:“看来,奴家在杨哥哥这里存下好信用了,借钱这回事,果然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禹眉头猛地皱紧,气息紧促起来,遽然发了决心似地,一把抓过叶柔的手腕:“你的工钱,不可再交予他去赌!你上回说了以后,我在赌坊见到他了!”
叶柔压着嗓子呼痛,杨禹一怔,立时往她腕上看去,乍观之下,面色一变,再不管旁的,竟直接将叶柔的袖子向上推了几寸。
伤痕大约有好几日了,不见血的淤青已现了黑色,见过血的疤痕,也结痂了。
杨禹忙撒了手:“他打的?”
叶柔不吭声,却用潸然泪下作了回答。
杨禹怒道:“你这般好的娘子,但凡有点心肝的男人,谁不是捧在手心?你那当家的,怎可如此狠心。你怎地也不与邵先生说去!好歹他是你们的主人,你又是由他配给那个混球的,我听阿爷说,邵先生祖上是医家,他自己平日里也很斯和气的,你难道连邵先生也怕?”
叶柔止住了抽泣道:“哪有奴仆两口子打架,却去叨扰主家的。邵先生当初帮我安葬了父母,收留我做个养娘,已是给了大恩德。他明年春上就要赴考,如今每日里教完私塾,便是苦读。怎好再拿此种污糟事去烦他。我男人是个性子粗野的,若连邵先生一道恨上了,岂不是给邵家也惹来麻烦。”
杨禹听了,越发觉得这女子善良可爱,也更为怜惜她。
叶柔抹了抹眼泪,望向沈家饭铺道:“杨哥哥,你晓得那铺子出了个烈女吧?姚娘子,夫婿亡故在边疆,她如此年轻便立誓守节。有时候我不免想,还不如像她这般,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过日子。今日大早来寻你还了钱,我却是根本不想回抚顺坊去。我甚至想,若哪家正店能雇我去做个焌糟娘子,多好。或者,或者哪怕去厨灶间打打下手”
杨禹正悯恤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地听她说到最后一句,心中一动,冒出个念头来。


第八十四章 神臂弩
抚顺坊的巷子深处。
邵宅。
叶柔进了宅门,终于撕掉了凄怆之色的假面具。
她压抑着兴奋,走到课室窗下,往里瞧去。
童子们晃着小脑袋,稚声稚气地各自读经。
邵清正在案前,与一个学生讲述着什么。
阳光扫进屋中,将他牙白色的儒生袍子染了几片金色。
这金色也照亮了他手中的书卷,纸上的反光,又映得他的面庞棱角分明,现出平素被刻意隐藏的杀伐果决之意。
“毕竟还是我们大辽的男子,再是穿戴了南人的衣冠,也掩不住那股草原男儿的英雄豪气。”
叶柔虽是暗暗自语,这番认定却十分坚决。
平日里,街坊邻里因偶尔得了邵清出诊瞧病的实惠,见到出门采买的叶柔,其中一些关心国家大事、自诩见过世面的老者,少不得恭维几句:“你家先生呐,那一番儒雅气度,正是我大宋盛世文士的风采,科考殿试之后,只怕官家直接留下做了起居郎哩。”
每逢这样的时候,叶柔面上殷殷客气的同时,心头难免冷笑:妄自尊大的南朝人,萧清哥哥生来就是大辽贵族,谁稀罕给你们皇帝去记那些吃喝拉撒的禁宫之事!再说了,他哪里看出半分南朝文士的弱鸡样儿?
叶柔正出神间,邵清已为那童子讲解完毕,抬头倏地瞥到屋外的她,再看看案几旁的盂漏。那个铜盂刚刚沉了下去,表明又到了一个整点。
“午时初刻了,你们都去灶间,问吕刚拿餐饭吧。”
邵清宣布了下课,看着娃娃们一个个忽然来了精神般,雀跃叽喳着跑光了,方才起身,踱出屋子。
“先生!”
叶柔仿佛那些超水平发挥地、为主人叼回双份猎物的猫儿般,眉目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邵清却淡淡道:“我今日让吕刚煮了羊脊骨萝卜汤饼,你去灶间端来。哦,不要往里头添酪浆,我这几日想吃得清简些。”
叶柔应了,麻利地打个来回,端着邵清的午饭,进了书斋。
“吕刚还在给学生们分派食盒,稍顷便来。”
邵清点头:“你先说说吧。”
叶柔喜意骤炽,兴奋道:“原以为,对那人,不过是先攀着交情,相会的时候慢慢套话,不曾想,他今日竟问我,愿不愿意去弓弩院帮厨。那岂不是说,我可以直接见到宋人打造兵器的地方?”
邵清方才在院里见了叶柔的表情,已料到她必是有突破性的进展,此刻一听,心头亦又惊又喜。
越早得了那件东西的打造法式,越好。
当初养父答应过他,派他来开封城,不必杀人放火,完成两件事,即可北归、奉养母亲,且绝不会在入仕、婚配等事上强迫他。他和叶柔的姐姐,完成了第一件事——在开封城培养了训练有素的辽国间谍。现在,他和属下们要做第二件事……
弄到神臂弩。
在冷兵器时代,在没有城寨堡垒的旷野上作战,骑兵强才是王道。
历史车轮滚滚,到了辽宋夏时代,骑兵作战的战术早已不是大汉与匈奴对峙时的轻骑兵对决,而是出动重甲骑兵。
在金国尚未崛起之时,辽、宋、夏三国赫赫有名的重甲骑兵部队,分别是铁林军(辽)、静塞军(宋)、铁鹞子(西夏)
大宋的静塞军,创建于宋太宗时期。当时,苦于边患的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督建了一支兵源全部来自河北易州的重甲骑兵。
静塞军满员三千人,一人配备五马,出战时从人到马都披重甲,兵器则为弩箭和勾连长枪。自古燕赵之地就出悍将,这些易州兵个个能开两百斤的硬弓,极其彪悍。
大宋静塞军虽人数不多,却战力惊人,从未在对辽的战斗中尝过败绩,好几次追得辽军穷途末路、丢盔弃甲,宋军俘获上万马匹凯旋而归。
所以,不作细疏精研,人云亦云地将“宋军是怂军”挂在口上,很不客观。
立国之初并不羸弱的邻居,也会迫使一头有进取心的西北苍狼变得强大。
西夏面对东方这个国力不可小觑的中原王朝,自然也要继续壮大自己的铁骑力量。
夏人的重骑兵叫作“铁鹞子”
铁鹞子,最早是夏皇李元昊的亲卫军,三十队编组,每组百骑,因而额员和大宋静塞军差不多。随着宋夏战火愈燃愈烈,铁鹞子开始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两军开战时,铁鹞子仗着人马皆有箭射不入、刀斫不进的铁甲护体,率先作为“前军”冲锋。更狠的是,铁鹞子冲阵时的规矩是,拿铁铰链把骑士与马匹捆在一起,因而,即使骑士最终战死,铁马仍在冲阵踏地,简直好像地狱来的噩梦一般。
但铁鹞子,终于碰到了一柄诞生于仇恨中的神臂弩。
宋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在宋夏边境生活的汉人工匠李宏,据说因阖家老小丧生于夏人的屠杀,悲愤之下勉力钻研,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弩机。
李宏千里跋涉,向大宋朝廷献上神臂弩的制造法式。经过神宗钦定的内侍监造后,神臂弩成为了可以由单兵随身携带、射程却能达二百余步的史上最牛轻弩机。而且,它不仅能射穿夏人身上的冷锻甲,还能像守城时的重型床子弩一样,多箭齐发。
遏制骑兵,比的就是弩箭的射程和穿透力。有了神臂弩,西夏的铁鹞子顿时失了所向披靡的威力。
刚到开封城时,叶柔曾问过邵清:“我大辽的铁林军,亦是重甲精骑,不知铁林军与夏人的铁鹞子交锋,会如何?”
邵清却表现得毫无讨论辽夏骑兵比拼的兴趣:“大辽与夏人早已联姻,与其想象铁林军和铁鹞子的对决,不如去担心,不管是辽军还是夏军,就算都穿了冷锻甲,也同样要面对宋人的神臂弩。而更大的祸患是,女真人有崛起之势,并且比如今的辽人子弟更善骑射。倘使有朝一日女真人穿上了重甲,也组一支铁骑,然后掀起叛乱,我们大辽拿什么与之抗衡?”
只有偷来宋人的神臂弩营造法式,让神臂弩北上,去武装大辽的步骑军人。
大宋的边军纪律严明,携带神臂弩而遗失者,斩。若遇兵败有被俘可能的,队头可下令就地拆毁神臂弩。神臂弩最大的特点就是,或许因设置了复杂的齿轮结构,一旦拆开,夏人没有图纸便无法复原。因而,根据大辽暗中不断侦测西夏军械情况所看,夏人确实还没有仿造出神臂弩。
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就是大宋开封城皇家军器监弓弩院里的高等级机密。
邵清并不掩饰听到叶柔的进展时,面上漾起的浓烈欣悦。
快些将神臂弩的法式送到养父那里去,还了他的恩情,我就不再是一个辽人,也无所谓是不是一个宋人。
我就像这天地间无事一身轻的旅人,追上她的脚步,问她,我带你离开东京,好吗。
叶柔见邵清这副回归幼时的天真兴奋之情,只道自己或许在他心上又被看重了一两分,便决定为自己多争取些优势。
“先生,今日我与那杨作头攀扯时,看到宫里内侍模样的人,去姚娘子饭铺定菜。姚娘子瞧着行止敏捷。吃了先生开的方子,病果然好得快。”
邵清抬起头来,喜色略褪,平静地看着叶柔,等她说下去。
“有个风姿卓然的公子亦在帮姚娘子他们指挥仆婢搬运,还与姚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与杨作头分别后,去看热闹的闲人里打听了,原来是宫里皇子院,遂宁郡王府中设宴。哦,那个没穿内侍服的公子,就是曾府四郎。”


第八十五章 进宫领赏(上)
“快些,姚大娘子走快些。”
从大宋皇宫东华门进来后,马蕴一直在催促姚欢。
马蕴是跟着梁师成同去沈家饭铺提菜的小内侍,头方得像个海绵宝宝,额头凸出来,眼睛凹进去,好在鼻头圆溜溜、嘴角也永远上翘着,目光更是有股忍俊不禁的乐呵。
上述特征,令他的相貌奇而不陋,并且看着就像个报喜鸟,仿佛下一句话就是“妹儿,有你的快递”
他也的确给姚欢带来个好消息。
片刻前,姚欢和曾府的婢子晴荷,正抱着膝盖坐在东华门外的旱柳下啃炊饼,等宫里的杂役送那些金丝楠食盒与彭州白瓷盘出来,却见那马蕴疾奔而至。
“给姚娘子道喜!陈夫人方才在席上说了娘子救她一命的事,向太后请娘子现下就进去,要当面赏你呐。”
陈夫人就是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西园雅集那日,她在驸马王诜府前,被姚欢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弄出了卡住喉咙的枣子。
姚欢很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对这陈夫人来讲,气势汹汹地去骂山门却险些被颗枣子噎死,乃坍台丢份之事,陈夫人和王驸马两边只当没发生过就行了。不想陈夫人竟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与当朝太后提及。
这老太太,果然是快意恩仇、性情鲜辣了一辈子啊。
姚欢没嘀咕两句,已倏地紧张起来。
她只想蹭个给皇家当过供应商、送过外卖的名声,往后不仅铺子里小吃的生意能更火,她推着食车去摆地摊时亦能理直气壮地吆喝。
现下突然被宣进宫领赏了,她确实有些怯场。
数月前进一次曾府,差点没命。
数日前进一次青楼,看到别人没命。
姚欢已对陌生的地方有了些心理阴影。纵然当时化险为夷后能吃能喝,事后思来想去,还是姨母家和东水门那一亩三分地最太平。
小内侍马蕴哪管得这许多,拖着这位在他看来交了狗屎运的饭食行小娘子,就进了东华门,然后折向北边的皇子院。
大宋皇子,行过冠礼后,便视作成年皇子,必须出阁,由官家在宫外赐宅邸居住。
遂宁君王赵佶今年才十四岁,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宫中做出一桩不体面的丑闻,虽得向太后护佑着遮盖了,朱太妃还是撺掇着官家赵煦,加紧催促将作监尽快完工位于宫外的遂宁郡王府,令这位异母弟弟赵佶,最晚在重阳节前,就要行出阁大礼。
故而,今日为陈夫人设生辰宴,向太后亲自过来,固然有礼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为遂宁郡王做一做践行的排场。
姚欢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饼也只啃了一半,现下于偌大的皇宫内跑了快二里路,才赶到皇子居住区的遂宁郡王院里,一时之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肺都痛了。
梁师成已在门廊下候着,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马蕴,引姚欢一面走,一面带了体己的语气道:“姚娘子定是头一回来宫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气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宫人们也是极好的。”
姚欢脑子晕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师成的信息,又隐隐听到婉转悦耳的丝竹乐声,跟着梁师成转了几道,才转到设宴的花厅门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
乐师停了演奏,一个颇有中气却并不尖利威严的女声响起来:“快让孩子进来。”
宽阔的乌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挂着浅淡却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门口的姚欢。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岁,眉目如画上观音。她今日身着靛青色菱格纹大袖衫,霜色微染的发髻梳得并不高耸繁复,只拿一根顶端连玛瑙或流苏都没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着,太阳穴到颧骨之间帖着湖珠面饰。
她的左首,坐着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右首则坐着当今天子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国,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另有一个与同袍战友心照不宣的约定是,尽量安排这些武将的女儿辈、孙女辈,成为老赵家儿孙的媳妇。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亲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规矩渐渐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辈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科举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时,曾生有一个皇子赵伸,可惜这孩子,没有摆脱北宋各位皇子们“生下来容易、活下来难”的厄运,夭亡了。
朱太妃当年以御侍身份受到临幸,战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还算优秀。除了当今天子赵煦,她还生有皇子赵似和一个公主,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
陈夫人这老太太,那日被姚欢救回一条命时,昏里昏沉的,醒来后虽被王诜府里的管事和婢之们当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气。回宫后,赵佶再去看她时,提及姚欢这个饭食铺子小娘子,陈夫人才上了心。
老太太向来以道德典范自居毕竟她要以这样仁义礼智信身份,经常去王诜府门口闹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会不行知恩图报之举。
况且,再细细一忖,陈夫人还多了一层心思,越发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这姚家娘子,给赵佶面上贴金。
此刻,有赖于这种小型家宴并不启用食案隔得老远的仪式,陈夫人稍稍倾了倾身子,便凑近了向太后,轻声道:“太后,就是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点点头,冲姚欢道:“孩子,站着作甚,给你摆了座儿。”
立时便有穿了绛红上襦、杏色裙子的宫女上来,引姚欢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没有陈夫人的那番风波,向太后也已经通过曾府庶长孙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这个姿容还不错的小娘子。
外朝风云,城中热议,甚至哪怕边疆动向,从来就是后宫主人的日常关注点。
大宋王朝的历任太后,已经较大汉、大唐的那些女尊们温和许多,就算当年的刘娥刘太后,再是强势,亦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兢兢业业给赵家守了一阵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们毕竟仍是顶层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会真的心如止水、颐养天年、安坐深宫逗花鸟?


第八十六章 进宫领赏(下)
姚欢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更不敢抬头了,心里默念,钱锺书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你若觉得书好看,何必认识写书的作者,就像你觉得鸡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鸡捉来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觉得我人不错、做的鸡爪也好吃,其实直接让小太监到东华门口赏我几贯钱就最好了。
我们现代人宫斗剧看多了,一到这皇宫里头,甭管哪朝哪代,就觉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倒是遂宁郡王赵佶先开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园做席面时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头待我出阁开府,定要请你姨母和你,来教教我府里的厨子。”
姚欢从局促转为赞叹。
赵佶,你不但将来画画泡茶玩石头都很棒,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这么会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帮忙帮得很彻底啊。
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从小就不错。老身上辈子积了大造化,此生也给宫里带过几个孩子,就数郡王最好带,不论是吃奶,还是吃肉吃粥,那小身板儿呀,噌噌地就长壮实了。”
这陈夫人果然是老资格的皇家员工了,牛到可以在当朝太后面前回忆赵佶兜尿布时的情形,听得向太后笑得更开,听得赵佶也并无面红尴尬之色。
不过,席间自有一人,不会买她的帐,可由不得她脱口秀似地继续夸赞赵佶身体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声,暗道:皮囊再好,装了个浮浪轻薄的性子,还不是给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开口,岔走了陈夫人的话题:“太后,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着,有些像刘婕妤。”
向太后侧过头,含笑道:“还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这孩子进来,我就觉着眼熟。果然,眉眼间有些刘婕妤的影子。不过……”
她又抿着双唇望向姚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你们再细看,她的端淑娴静之态,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赵佶正举杯啜饮了一口,忽闻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觑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见到太妃面色微滞。
赵佶忙拍着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画,皇嫂亦在,起了一帧拜月图的线稿,皇兄夸她笔下的仕女颇显笔力,用的也是端淑娴静四个字。”
向太后果然满意地回应道:“是哪,官家继承先帝的大统之前,就喜欢画画,他擅长的婴戏图,还是跟我学的呐。此前太皇太后给官家遴选皇后时就说,孟氏不但能执行妇礼,而且如此擅长丹青,官家与她定能琴瑟和鸣。”
姚欢缩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远处,这些赵家人言语往来,只觉得一脑门的黑线。
他们一个个用语典雅、口气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夹枪带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赵佶。
姚欢觉得,对于这位几十年后给大宋王朝带来悲剧性收尾的亡国之君,或许应当审视得更为立体些。
赵宋王朝,从二世起,血脉便转到了宋太宗赵光义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赵光义有什么先天基因问题,他的子孙们,开枝散叶的能力其实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来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惊人比例的夭折率,应非宫廷阴谋所致。
倒是到了赵佶这一代,不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体康健。
而无论从现下才十四岁的赵佶的待人接物之反应能力来看,还是从后来他的那些儿子们——赵楷、赵构的素质来反推,赵佶的脑子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聪明人更容易有弱点。
聪明人,倘使他修为不够,教攻心之徒洗了脑,便更听不进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残酷真相,因为,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脸,都是在严肃地告诉他: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