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顿午膳吃得鸡飞狗跳,两人回到住处已经是未正。
一走进寝殿,若木手指动了动,两扇大铜门轰地阖上。
冷嫣纳闷:“大白天的关门……”
话没说完,脚下一轻,人已离地。
“没有道侣?”男人冷笑了一声。
冷嫣道:“我说还没有……我们还没结灵契,严格来讲不算道侣。”
若木一低头咬住她嘴唇:“这样不算?”
顿了顿:“还是这样不算?”
“难道这样也不算?”
冷嫣浑身发软:“行了行了,结,现在就结。”
这一结就结到了深夜。
两人并排躺着,静静感受着灵府中彼此的那一缕神魂。
分出一缕神魂给彼此的感觉很奇妙,失去一部分自己的同时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冷嫣懒洋洋的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却还是坐起身:“对了,我有一样东西,一直想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交给若木。
若木打开盖子一看,只见丝绸垫子上躺着一块莹润可爱的玉佩,不是常见的纹样,却是只憨态可掬的小猫,正是祂当初雕来送给冷嫣,又气得扔下悬崖的那块。
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怎么还能完好无损呢?
祂对着光仔细一看,才发现玉佩至少裂成了十多块,看得出精心修补的痕迹。
若木能想见她是如何趁着夜色悄悄潜下悬崖,从溪涧中把碎片一片片地打捞起来,又用灵力仔细地修补好。
祂目光动了动:“手这么笨,一定补了很久吧?”
冷嫣:“……”
片刻后,小银人从桂花树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树下的主人:“神尊,你也被赶出来了?”
若木瞪了他一眼:“本座出来汲取天地灵气。”
……
两人在偃师宗住了一个多月,冷嫣把宗主之位传给了青溪,又喝了他女儿小石头的满月酒,然后在一个黄昏辞别了众人。
再一次披着暮色离开,心境却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
走出几步又回首,故友们仍旧站在城门口望着他们。
冷嫣向他们点点头:“后会有期。”
说着转过身,与若木一起向沙海中走去。
月亮升起来,将长长的影子投在沙地上。脚印蜿蜒到远方。
影子是一双,脚印是两行,从此以后都是如此。

 

 

第139章 139

  赤地和旧凡界的交界处有一条红色的大河, 河水湍急,浪潮汹涌,尤其是每年夏季大潮, 狂澜如山, 潮声如雷, 掀起赤色河水,犹如漫天血雾, 观者无不心胆俱裂。

  即便不在汛期,河水也十分湍急, 河底处处深潭暗礁, 往来船只一个不小心不是触礁沉没便是卷入漩涡,赤红的漩涡往往出现得毫无预兆,就像巨怪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将船只吞没。

  因此远近百姓又将赤水河叫做吃人河。

  方圆百里之内,只有最贫苦无依的人才会做艄公、纤夫,在吃人河的“血浪”里讨生活。

  即使是在赤水河的艄公之中,哑巴也是最苦命的一个。

  哑巴没有名字,他出生在赤水河岸, 从娘胎里出来就不会啼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生下没几天他便克死了爹娘——他娘是生他死的,他爹则是在他出生当天被吃人河吞进了肚子里。

  都说这个孩子克亲,亲戚中没人愿意收留他。也许克亲不过是个借口,亲戚们也都是贫苦人, 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谁也不愿家里多一张嘴。

  他亲大伯便做主, 将他绑在竹排上放进赤水河, 让他自生自灭。

  那竹排飘了三天, 竹排上的哑巴侥幸没死,被一个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老艄公捡了。

  老艄公捡他不是为了做善事,只是养着给自己防老。生活不如意的人脾气大多不好,老艄公的脾气也很坏,赚得两个钱就去沽酒,喝了酒以后脾气尤其坏,就把哑巴往死里打。

  住在吃人河两岸的船家都认得他,有时见他被打得狠了,出来劝两句,老艄公对着谁都窝窝囊囊地陪笑脸,转头又把气撒在哑巴身上,哑巴不像一般哑巴那样哀嚎掉眼泪,只是抱着膝盖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那老艄公的打骂和吃人河上的风雨浪涛一样,躲不开,挡不住,唯有受着。

  不知是好是坏,哑巴的命够硬,被打着骂着也就长大了。长到十五六岁还是十来岁孩子的身形,脸上却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表情。

  他身板瘦小,力气也比别人小,做活却比谁都卖力,老艄公更老了,脾气也更坏,打骂只多不少,直到有一天他喝了酒,站在船头对着哑巴拳打脚踢,一个浪头打来,船一颠簸,老艄公一个没站稳跌进水里,刹那间就被浪头吞了去。

  在吃人河上摆渡,这样悄没声息地死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哑巴既没哭也没乐,折回船舱把老艄公留下的小半壶酒浇在水里,把酒葫芦也抛进河里,然后默默拿起竹篙,撑起了老艄公留下的那艘破船。

  这一撑就是几十年,他的脊背佝偻起来,显得更瘦小,唯独两条胳膊因为长年撑船异常健硕,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他脸上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从来没变过,但是现在他满脸沟壑,眼珠浑浊,终于和那副神情匹配了起来。

  他自然也没娶妻,也没在岸边安家,他不喝酒,吃得也很俭省,别的艄公邀他喝酒赌钱,他只是摇头,艄公们便取笑他:“哑巴攒了金山银山要买田庄娶官家小姐呐!”

  “还要生个儿子做大官,做仙君。”

  他也只当没听见,只是撑着他的竹篙。

  别人又嘲笑他:“哑巴连耳朵都聋啦?”

  艄公们便哄笑起来,他们都瞧不起哑巴,但都不讨厌他,有他在,他们的日子倒显得不那么苦闷了。

  “看看哑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成了他们挂在嘴上的话。

  好在这些年日子好过了许多,因为十几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仙人,在赤水河上布了个什么阵法,从此以后赤水河大多时候风平浪静,只要避开大潮汛,那吃人河便不吃人了。

  那位仙人降临的时候哑巴没见到,那天哑巴病了,没把船撑到河里,但有别人看到了,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

  艄公们日子好过了,取笑哑巴的人也渐渐少了,他们见他日日喝菜粥,逢年过节还会扔些腊肉给他。

  还是没有人知道哑巴的名字,除了哑巴自己。

  他记得自己名叫谢爻。

  他还记得自己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转了多少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牲畜,有时候是蛇虫鼠蚁,不变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磨难和不得善终的下场。

  一世连着一世,连他自己也数不清、记不清有多少世。

  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转生中,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破碎,越来越模糊,到头来他只依稀记得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嫣儿”。

  不摆渡的时候,他会把船系在岸边,用树枝在泥滩上一笔一划地写出“嫣儿”两字,盯着那两个字看上一会儿,他那颗麻木的心脏里便会涌出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他的眼睛又酸又胀。

  有时候他会跋涉几十里路,去最近的城镇,花几个钱在小茶棚里听一个盲老头讲古。

  那盲老头姓章,所有人都叫他章老头,他没有眼珠子,两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皮包着骨头,看着像具会动的骷髅。

  有人说他修过仙,被仇家挖了眼珠子打入凡尘,还有人说他曾是什么大人物,眼珠子是自己挖的,但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那老头身上没有半点仙气,反而衣衫褴褛,花白头发打了结,不知有多少虱子,比个老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他也的确要过饭,这倒是有确证的。

  哑巴对那些清微界的掌故总是听得很入神,尤其是另一个谢爻的故事。

  以前的轮回中他当然也听过另一个谢爻的故事。

  那位赫赫有名、万人敬仰,最后却沦入魔道,落得死不见尸的昆仑君,当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能,死也死得惊天动地,另一个却如蝼蚁草芥般卑微。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同名同姓的缘故,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距他万里之遥的传奇所吸引。

  但那些故事大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章老头讲的却不一样,他不像别的说书先生那样添油加醋,讲得跌宕起伏,所以他赚不到几个钱,那身旧衣补了又补,每天的口粮全靠好心人施舍几个铜钱,和要饭差不了多少。

  谢爻却爱听他讲,他莫名觉得章老头讲的那些事,比他以前听过的都要真。

  这一日潮汛,他照例去那小茶棚,花两文钱舀了一碗粗茶,听章老头说故事。

  这回说的又是玄渊神君堕成天魔的故事,这故事他来来回回也不知讲了几遍,茶棚里统共没有几个客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哑巴一个人聚精会神。

  章老头讲完,对着客人们一揖:“老朽明日便要离开此地,多谢诸位捧场。”

  没人搭理他,瞎老头子将面前破陶钵里的两个铜钱摸出来揣进袖子里,拄着竹杖往外走。

  哑巴看着老头走进一条小巷子里,身子忽然一晃,像个破麻袋一样跌倒在地。

  他赶紧拔腿追了上去,那老瞎子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哑巴用几十年攒下的积蓄给章老头置办了一副薄棺,把他葬在了城外的坟地里。

  他在坟堆前坐了很久,说不清的惆怅像暮色一样慢慢笼罩了他。

  他又走了几十里的路回到河滩上,天已经亮了。

  他把船推入水中,跳上船,拿起竹篙,往岸边用力撑了一篙,小船慢慢破开平静的赤色水面,往河中驶去。

  到了河中央,他便收起竹篙,坐在船头看着水天相接的地方,赤红的水面映着赤红的朝阳,河面像要燃烧起来。

  不时有别的船只载着渡河的客人从他身旁经过,这些年吃人河不吃人了,渡河的客人也多起来,还有很多人专程过来游河、赏景、观潮。

  河上不只有渡船,还多了许多游船画舫。

  迎面驶来的便是一艘画舫。

  赤水河上从未有过这么富丽堂皇、巧夺天工的画舫,两旁围着描金的朱漆阑干,琉璃顶上垂下一排珍珠帘额,下面是轻纱幔帐。

  那幔帐不知是什么纱做成的,水光漾漾,色如流霞,就是郡守家女眷来游河时穿的衣裳也没有这般流光溢彩。

  但哑巴对这满目的珠光宝气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落在那轻纱幔帐中的人影上。

  依稀看得见船舱里一对男女依偎在一起。

  晨风送来两人的声音。

  “大清早的拉我起来,就看这个?”

  “十八年前我在这里布了个阵,估摸着快失效了,就顺道来补一补。”

  “你管绕几千里叫顺道?你分明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拐我来做白工。”

  “不气不气,我剥个核桃给你吃。”

  “省省吧,糟蹋东西,我来剥,你等着吃就行。”

  ……

  哑巴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但他认得那女子,因为她就像是从他心底深处挖出来的一般。

  记忆深处好似有一扇闸门骤然打开,数万年、一千世的记忆顷刻之间涌入他的脑海中。

  他终于想起自己究竟是谁,也想起了自己轮回千世等的是什么。

  “嫣儿……”他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画舫从他身旁飞快驶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微风将纱幔掀起一角,谢爻竭力想将里面的人看清,可水面上泛起的点点金光刺着他的双眼,刺得他双泪直流,眼前斑斓一片。

  不等他看清,画舫已经驶远。

  一阵风吹过,小舟和舟中人刹那间化为飞灰,连同那些旧日的恩怨、深藏的遗憾,一起随风飘逝于天地间。

 

 

第140章 140

  姬玉京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小师妹, 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清晨。

  这时候她拜入宗门已经快三个月了,关于她的消息也在宗门里传了快三个月,可他们这些同辈弟子谁也没有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众人只知道她是玄渊神君去下界除妖时救回来的, 是个凡人。

  “一个凡人能得玄渊仙君的青眼,收为入室弟子, 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们都这样说, 带着几分好奇,更多的是不服气。

  姬玉京也不服气,比起师兄师姐们,他对那未曾谋面的小师妹更多了几分酸意, 因为他原本是想拜玄渊仙君为师的, 仙君是清微界数一数二的剑修,姬玉京从小听着他的传奇事迹长大,他一心学剑,有一半原因是立志成为谢爻这样的高手。

  可惜带他来重玄拜师的族中长老刚透露出点意思, 便被夏侯掌门婉拒了, 道玄渊仙君并无收徒的打算。

  谁知才过不久, 玄渊就收了个入室弟子, 还是个凡人女童,比他还小两年。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道奇才,才能入玄渊仙君的法眼?姬玉京自问天分过人, 但是想当初仙君连见都没见他就一口回绝了姬家长老的请求。

  姬玉京很想立即见见那位小师妹, 可听说她一到宗门就病了,在招摇宫足不出户地养病,只有几位长老和师伯见过她。

  再有学剑天分, 身子骨这么弱有什么用呢?姬玉京不屑地想。

  他一边等着那凡人师妹养病, 一边暗暗发奋练剑, 师父让他每日练一个时辰,他就练三个时辰,他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落后于人。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他已经把师父教的一套“坎为水”剑法练得有模有样,连早他许多年入门的大师兄崔羽鳞与他比剑时都险些输给他,只是因他年幼力弱,才被大师兄以蛮力胜了。

  可他还是不敢松懈,生怕被那个凡人小师妹比了下去。

  这天清晨,天空中飘着蒙蒙雨丝,姬玉京起床照例先练了一套剑法,然后去向师父请安。

  刚走到谢汋的居处,他便听见里面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姬玉京驻足分辨了一下,心砰砰地跳起来——那是师伯谢爻的声音。

  师伯平日深居简出,以前长年住在清涵崖,收了徒弟后则在招摇宫居多,很少踏足别的地方,姬玉京入门半年,统共没见过师伯几面。

  拜师遭拒绝后,他越发想要在这景仰已久的剑仙师伯面前留个好印象,当即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台阶。

  帘中传来谢汋的声音:“外面是谁?”

  姬玉京道:“弟子玉京拜见师父。”

  谢汋笑道:“来得正好,快进来,为师正要传音给你呢。”

  姬玉京走进堂中,果然见玄渊仙君坐在上首,他身边还坐着个干瘦的小女童。

  姬玉京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那是谁。

  他规规矩矩地向谢爻行了礼,状似不经意地撩起眼皮打量那女童。

  她生得又干又瘦,头大身小,看身量完全不像有七岁,一头稀疏的黄发又干又枯,脸色也是黄黄的,被天青色的弟子服一衬,越发显得没气色,那身道袍很合身,显然是量身裁制的,可因为她的拘谨,仿佛穿的是别人的衣裳似的。

  倒是一双眼睛特别黑亮,几乎看不见瞳孔,只是看人时直愣愣的,然后突然像受了惊吓似地垂下头来。

  姬玉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别说他族中的姊妹,就是姬家的僮仆杂役里都找不出一个这样干枯瘦小的,更没有这样拘谨怯弱的。

  他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她生得这样难看都能被仙君收为弟子,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正思忖着,便听谢爻向那女童道:“见过你姬师兄。”

  女童立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坐榻上弹起来,摸了摸衣裳,向他行礼仪,声如蚊呐地叫了一声:“姬师兄。”

  姬玉京还了个礼:“见过小师妹。”

  谢汋看了看徒弟:“嫣儿和你年岁相差不多,又是差不多时候入门的,从今往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师妹。”

  姬玉京道:“弟子遵命。”

  “为师和你师伯有事商量,你带着小师妹去园子里玩。”

  又对冷嫣道:“有什么想玩的告诉你小师兄,不用同他客气。”

  姬玉京道:“小师妹请跟我来。”

  冷嫣立即看向谢爻,见师父点头,方才跟着姬玉京往外走去。

  谢汋看了眼两个孩子的背影,向谢爻笑道:“这孩子还是那么怕生,那时候吓坏了吧?多让她来这里走动走动。”

  谢爻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没必要。”

  谢汋一笑:“也是,十来年,一弹指就过去了。”

  姬玉京听在耳朵里,却不解其意,有时候听他们说话就像打哑谜。这大抵是一种高人风范吧,姬玉京心想。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殿后的花园,天空中飘着丝丝小雨,姬玉京给自己施了个避水诀便走进了雨中。

  冷嫣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姬玉京把她带到园子中间灵泉池上的清凉台,停住脚步转头一看,才发现她的头发和衣裳都已湿了。

  姬玉京讶然:“你怎么不用避水诀?”

  冷嫣赧然道:“我不会……”

  姬玉京一挑眉:“不会你怎么不说?”

  冷嫣低着头咬着嘴唇,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姬玉京“啧”了一声,抬起手正要施个炎风咒给她把身上烤干,谁知她立刻惊恐地退后了两步。

  姬玉京皱眉道:“你怕什么?”

  女童忙不迭地道歉:“我以为小师兄要打我。”

  姬玉京只觉莫名其妙:“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打你?”

  女童摇摇头:“……我不知道。”

  姬玉京:“……”

  他只觉这小孩不可理喻。

  冷嫣感觉到小师兄的不悦,顿时越发手足无措。

  姬玉京见她一张黄黄的小脸涨得通红,再说下去好像要哭了,只得道:“你别动,我先给你把衣裳烤干。”

  他又补上一句:“不然一会儿回去我师父见你一身湿衣裳,一定会怪我的。”

  说罢他抬起手,这回冷嫣没躲,僵直着小小的身子由着他施法。

  姬玉京施诀念咒一气呵成,一股热风从他手心涌出来,向着冷嫣的头脸吹去,直吹得她喘不过气来。

  姬玉京见她蹙着眉,咬着唇,问道:“烫不烫?”

  冷嫣不自觉地点点头,随即连忙摇头:“不烫……”

  姬玉京道:“到底烫还是不烫?”

  冷嫣咬牙道:“不烫。”

  姬玉京半信半疑,伸出左手放在她的脸前试了一下,忍不住“嘶”了一声,连忙收起手:“不烫?再烫你都要熟了!”

  女童又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

  姬玉京无可奈何:“我又没有凶你,你那么怕我做什么。”

  冷嫣讷讷道:“是我不好……”师尊和长老他们都告诉她到了这里什么都不用怕,可一遇上什么事她还是像只小鹌鹑一样瑟缩起来,她也知道这样不对,却怎么也改不过来,越着急想改,越改不过来。

  姬玉京又重新施了咒,小心地试了冷热,总算把她衣裳和头发都吹干了,这时候雨也停了。

  “这么简单的法术你也不会?”姬玉京问她。

  冷嫣点点头。

  姬玉京又道:“那你学过引气入体么?”

  冷嫣摇摇头。

  姬玉京又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剑呢?”

  那是把孩子用的剑,只有二尺来长,却比一般大人的剑还华丽漂亮,剑鞘上嵌着数不清的明珠宝石,冷嫣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不会的。”

  姬玉京越发纳罕:“那你会些什么?”

  冷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放羊、割猪草、洗衣裳、捡柴禾、烙饼……”

  姬玉京从未去过凡间,也不知道凡人怎么过日子,还以为他们也以修道为业,只是资质差些,听冷嫣这样一说,诧异道:“学这些有什么用?”

  冷嫣也说不上来,忽闪了一下大眼睛:“我也不知道,爹娘叫我做的,做不好要挨打的……”

  姬玉京一听“爹娘”两字,便有些不高兴,他娘去得早,他爹倒是从不打他,但也不理他,只有逢年过节一大家子齐聚一堂时才能见到他。

  不管他读书习字、修习道法多用功,他爹也不会看他一眼,反而是那些平庸蠢笨的庶弟庶妹,能日日承欢膝下。

  姬玉京道:“你既没有学过剑,也没学过道术,那二师伯为何会收你为徒?”

  冷嫣道:“我也不知道。”

  姬玉京道:“你的灵脉特别强么?”

  冷嫣抿了抿唇,不好意思道:“什么是灵脉?”

  姬玉京愕然:“你连什么是灵脉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灵脉就是修士用来汲取天地灵气的先天隐脉,灵脉越强,修炼起来就越是事半功倍,从上到下大约可以分成九等,懂了么?”

  冷嫣听得如坠云雾:“有点懂了……”

  姬玉京道:“你伸手,我看看你什么灵脉。”

  冷嫣伸出手,少年将两根长长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

  片刻后,他皱起眉:“你的才下中,就跟没有差不多。”

  他狐疑地打量着女童,百思不得其解,玄渊仙君放着他这上上灵脉、资质过人的徒弟不要,却收了个资质那么差的凡人当徒弟,究竟是什么缘故?

  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只能闷闷不乐道:“你想去哪里玩?”

  冷嫣道:“这里就挺好。”

  姬玉京道:“那我练剑了。”

  冷嫣看了一眼他那把夺目的小剑,眼中闪过希冀:“我能看么?”

  姬玉京挑了挑下颌:“我不喜欢别人看我练剑,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童已经闭上了眼睛,还多此一举地用双手遮住眼:“这样就看不见了。”

  姬玉京有心显摆一下自己新学的剑法,谁知这凡人一惊一乍的,连话都没听完就把眼睛捂住了。

  “你不会偷偷从指缝里偷看吧?”姬玉京暗示道。

  冷嫣把眼睛闭得更紧:“不会的。”

  姬玉京抽出剑练了两招,平常一个人练剑不觉什么,可不知怎么的,今日感到说不出的无趣。

  他四下里一环顾,看到那女童身旁有一枝从岸边伸来的杏花,顿时有了主意。

  他冷不丁地一剑挥出,杏枝被剑风吹得狂摇乱摆,枝叶上的雨珠夹着花瓣摇落下来,落了冷嫣一头。

  她果然不自觉地放下手,睁开眼睛。

  “我就知道你会偷看。”姬玉京板着脸道。

  冷嫣忙辩解:“小师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算了,”姬玉京挑了挑下颌,纡尊降贵道,“你实在想看就看吧。”

  冷嫣呆呆道:“真的?”

  姬玉京“嗯”了一声:“不然师父又要怪我没招待好你。”

  “你退远点,”他抬起下巴,朝旁边点了点,“小心别被我的剑气伤到。”

  冷嫣立即避开两丈远。

  小小少年煞有介事地摆出个起手式,仿佛展翅的雏鹰:“你看好了。”

  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姬玉京把剑舞得飒飒生风,冷嫣只见微青的剑光将他围绕在中间,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耀眼夺目。

  一套剑法舞毕,小少年还剑入鞘:“你在旁边看着,练得不太好。”

  冷嫣又露出那副过意不去的表情。

  姬玉京道:“师伯教你剑法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学,资质不好更要以勤补拙,不然永远也追不上我,知道么?”

  冷嫣认真地点点头:“好。”

  姬玉京道:“你还想看么?”

  冷嫣正想点头,耳边响起了谢爻的传音。

  她歉然道:“小师兄,师尊叫我回去了,下次再看你练剑好不好?”

  姬玉京撇了撇嘴:“下次再说吧。”

  两人回到谢汋住处,谢爻正掀帘步出正堂,朝姬玉京点了点头,然后对徒弟道:“走吧。”

  说着便牵起了徒弟的小手。

  姬玉京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胆子真小,还呆头呆脑的,长得也难看,一点也不好玩,他心想。

  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