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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见昭渊帝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才缓步而出,停在了昭渊帝几步之遥的侧后方,缓缓开口道:“陛下可是犹豫了?”
“期盼了这许多年的事情,眼看近在眼前,说心底没有怯意与迟疑,也是不可能的。朕……到底不过凡人尔尔。”昭渊帝沉声应道。
“但跨出这一步,陛下就可以不是了。”黑袍的声音有些喑哑,明显也已经不年轻了。赫然便是大崖王朝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国师。
他分明依然是人类之躯,体内也没有任何一丝道元流转,却竟然在劝说昭渊帝去行险事,甚至……改变自己的种族。
“到底非我所愿。”昭渊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欲成仙,仙不容我。我不欲成魔,便只有此路可走。朕,别无选择。”
但旋即,他的声音中,便已经一扫此前游移与疲态,周身也重新有了一朝之帝君所应有的睥睨龙气:“既然别无选择,又已经选择,朕也自然,退无可退!朕要这天下归顺,要这四海八荒都是我大崖王朝的疆域,而非如今七零八落之貌,便只有这一条路。”
他负手而立,长久地看向了前方。
此处宫墙环绕,重重叠叠,深宫寂静。
但他的目光,却分明越过了所有这些桎梏,看向了更遥远的彼方,看过了整个王朝所有的疆土,穿过那些风与花,那些雪与月,掠过百姓的笑颜与愁容,看过北疆的落雪与风沙,再见到南域的水暖与绿意。
他或许还在这样的一眼中,寥寥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看着他长大,再看他天生道脉,好似恰恰要将他深埋心底的那些雄心欲.念重新引起。
——他曾于古籍中读到,若亲生血脉为天生道脉时,或许可以夺舍之法,让自己迈上修真之路,再寻长生。
彼时他心神摇曳,却又偏偏在旁边看到了熟悉的字迹标注,那字迹,赫然竟是大崖王朝的开国皇帝。
就连与修真门派们定下了如此苛刻约定法则的开国先祖,竟然……也曾经为此法驻足吗?
他也曾责令自己不可违背约定,不可违背祖训。可偏偏,他的血脉,恰好是天生道脉。
欲.念这一起,便如烈火燎原,轰然不可收敛。
是上天注定吧?
他也曾辗转反侧,也曾于心不忍,但最后,他依然认为这是天意。
即是天意,他本就应顺应本心,再顺天意。
本心,是一位帝王与生俱来的野心。
至于他的发妻,他的儿子。
他……会引他们为傲,而他们既然是大崖王朝的子民,又生于帝王家,与生俱来便应该有该承担的责任。
能为大崖王朝的疆域扩张献上自己的生命,也当是他的荣幸。
——昭渊帝始终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后来傅时画几入国库,为所欲为,他自然知晓,却也一笑了之。
就当是补偿吧。
他如是想着。
虽然再未谋面,但清弦道君时而也会有只字片语传来,譬如他何时筑基,何时合道,又何时夫唯道,结金丹,凝元婴。
这是他最优秀的孩子,也是他最骄傲的孩子。
而现在,他终于要去他的身边,再……去夺舍他的身躯,以他体内的那根魔骨之髓,控制魔神,再达成自己这些年来的夙愿。
“陛下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成功,便成仁。”黑袍国师撩袍跪地,长叩首于地,唤回了昭渊帝的思绪,朗声道:“老臣愿见证陛下成立不朽大业!”
“这些年来,也只有你明白朕的心思。”昭渊帝微微侧首,看向跪于自己身后的老臣:“若我一去不回,老二……便靠你辅佐了。”
言罢,他再肃衣冠,一步踏入了水镜之中。
水镜的另一侧,在悲渊海侧,一隅连断山青宗都不知道的山坳之中。
落地之时,满山的法阵被惊动,悄然浮现出了古老却深深镌刻其上的法阵。
夺舍法阵。
……
悲渊海中,锤声不断,海浪涌动的水色里,竟是真的已经有一条锁链随波而动,失去了法力的支撑,显露出了岁月的痕迹,在海水的冲刷下,缓缓坍塌倾圮,化作海中的碎屑齑粉。
贯穿的伤口裸露出来,疗愈法阵的阵意不断,虽然难以真正就这样治愈如此经年可怖的伤口,却也至少能减缓太多痛苦。
谢琉的眼瞳之色变得更浅了一些,那根被砸断了的锁链恰好是他的右手,于是有骨骼之声自他身上响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要怎样弯曲手臂,却还是忍着难以言喻的痛,将手臂一寸一寸地,曲了回来。
然后,他用自己尚自血肉模糊的手,回抱住了怀中的云璃,将她紧紧地扣在了怀里。
这一刻,好似纵使魔神在前,也与他无关。
悲渊海大阵已经被如此之多的魔兽群冲了个七零八落,若非谢琉在此,恐怕早就有无数魔兽自断山青宗的岸边冒头,但此刻,既然虞绒绒来了,便是碎成了残渣的阵,她也能想办法让断阵重续。
海中的血腥味道更浓,汹涌的魔兽撞到了南墙也不会停歇,只是在以鲜血涂抹魔神这样上前走来的背景。
在终于抬眼看向魔神的这一瞬,虞绒绒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张面具上的图案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甚至见过那只眼睛向她一眨时的模样。
如同此刻。
面具分明是死物,但绘制于上面的那一只奇特的眼睛,好似又向她,眨了一下。
她竟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就好似这一场见面本就是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在极度的紧张之后,虞绒绒又觉得这和第一次与魔君碰面的时候,好似也无甚差别。
所以她的手已经重新握紧了见画,再吞吐出三丈剑气,语带嘲讽道:“看来魔神……也并不多么爱自己的子民。”
“我本孑然,哪来什么子民。”魔神竟然回应了她:“天下苍生,与我何关?”
他的声音自远海而来,分明距离他们还有十足的距离,可声音却极其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耳中,好似就在自己的耳边呢喃。
这一刻,就连连绵不绝的抡锤声,都停滞了一瞬。
“妈耶,这是男是女啊到底?”三师姐甩了甩因为抡了太久大锤而有些酸涩的手腕,忍不住吐槽了一声。
六师弟面露紧张之色,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却已经为时已晚。
魔神果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好似兴致颇佳,竟有闲心回复了她:“男女都不过是一具皮相,重要的是——我,是我。”
三师姐很是想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六师弟:“……”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就觉得这对话哪里都很离谱,又哪里都很合理。
他看着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与动辄便要浮尸千里的魔神对话的三师姐,再看着她在点头后,神色平淡地再重新抡起了大锤,突然觉得,小楼中人……果然是深不可测。
反而是他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念及至此,六师弟的神色也镇定了下来,再俯身握住了锁链,展开了屏障。
一锤落下。
魔神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他成魔,是他的事情,有多少人因他而成魔,又与他何关?他不自诩为众魔之主,自然也不会去在意魔族……亦或是魔兽们的死亡。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挑破这天,再寻长生。
天下苍生,与他何关?
追随在魔神身后的黑衣魔使们也面面相觑,茫然无措,很是不敢相信般,消化着魔神话语中的意味。
什么意思?他们追随、并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魔神,原来竟然……并不是来带领他们走出魔域,再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的吗?
他、他甚至难道真的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现实已经足够证明魔神的话语,但依然有魔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哑声问道:“魔神大人……所说是为合意?难道我等这些年来所做,有什么冒犯到了您的地方吗?又或者说……还不够?”
“我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说过的话的人。也不太喜欢解释。”魔神转过头,扫了那名魔使一眼:“不过,如果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让你们更懂一些。”
随着他的话语,那名魔使倏而消失。
不,不能说是消失,他的衣袍分明在飘荡在海中,随着水流扭曲成奇特的形状,但其中的那具身躯却已经没了踪迹。
其余的魔使哪里还敢再多说半句话,只恨此处乃是深海之中,想要跪伏在地都无处可跪,只得更深地弯下了腰。
魔神笑意盎然地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了虞绒绒和傅时画的方向。
“一个人身上,有我要的魔髓。一个人身上,有我好奇的魔印。”他心情显然极好:“我本以为要由我去寻你们,你们竟然自己站在了这里,实在是省事极了。”
他边说,边张开了双手。
他的手极美,便是隔着深海,也可以看到那双白如瓷器,毫无一丝瑕疵的手的轮廓。
有漆黑的魔气在他的掌心凝结,深海竟是在他的手掌中,一寸寸向下降去!
便如沧海变桑田,如此深海中,倏而有了光线,长久没有见过真正光芒的谢琉情不自禁闭上了眼,再被云璃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守在岸边的断山青宗中人愕然地看着海面的下降,再降,直至仿若成了深渊血红之海,再露出了海中的那些人,可怖而不见天际的铁锁,与浩瀚如海般的魔兽群的身影。
老吕师兄倒吸一口冷气:“卧槽,这么多的吗?!”
就连阙风掌门都忍不住眯了眯眼,手中的剑一紧。
各门派支援的弟子们也已经陆续自剑舟而下,再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为如此之多、好似足以淹没整个大陆的魔兽数量而震惊,还是为竟然真的能面见到传说中的魔神本尊而惊愕。
海水下落,悲渊海大阵的那些本应又海水维持的符线们也更加脆弱,虞绒绒手指微动,符意再起,竟是依然硬生生将还在汹涌向前的魔兽继续挡在了阵前!
置身于海中的时候,海已经殷红。
脚踩在海面之上,此刻已经没有人觉得自己的脚下是海,与其说是海,不如说更像是……血河。
虞绒绒眼瞳一凝,再与傅时画对视一眼,显然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却听魔神轻笑一声,道:“抱歉,不太喜欢在海中打架。不过,既然到底被尊为一声魔神,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让魔魂血河也晒晒太阳吧。”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但下一瞬,众人两侧,已经有了燃烧的花朵,而此刻分明已经可以称之为血海的魔魂血河上,也开始有了模糊虚幻的影子浮现出来!
疯子……
虞绒绒的心底一时之间,竟然只能感慨出这两个字。
符能杀魔兽,魔魂却毕竟只是一片虚幻,她哪里能拦得住!
她咬牙,举笔便要再起符,身后却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不去寻血河,血河却向我而来。”黄衣青年面露奇特的快意与欣慰,甚至大为赞赏地看了魔神一眼,好似在夸奖他的懂事:“甚好,甚好。我不入血河,谁入血河。”
他看起来实在有些病恹恹,身子骨消瘦单薄,这样向前走几步,就让人担心魔兽群会不会转瞬就将他彻底吞噬。
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惧色地施施然迎着那些虚幻可怖的魔魂与两岸喷火的花而去。
花火几乎要吞噬他的身影,却掩不住他张狂兴奋的笑声。
“且让我来毒化你们!”
第210章
二师兄的声音响彻悲渊海上空与岸边,六师弟方才分明已经被三师姐和魔神的对话震过了一遭,此刻却还是不由得暗自感慨,这小楼之中,果然原来还是自己最弱,真是有愧于梅梢剑尊之后的威名。
岸边也有更多的小声议论。
“渡化……看起来也不像是菩提宗的和尚啊?难道是俗家弟子?感觉……也不太像吧?”
“菩提宗中人似乎也在路上了,只是颇为遥远,还未赶到,没道理有人先行一步,还这么张扬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说的……不是渡化?”
“所以说,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帮他啊!!”
随着这样的疑惑,黄衣青年轻飘飘有气无力地举起了手,向前弹了弹手指。
也不见有什么发生,但将要扑到他身上的魂魄,竟然就这样消散开来!
虞绒绒收回看着那边的目光:“看来二师兄……真的做到了。”
不为人知的剧毒飞飞扬扬,虚幻的身形变得残破再消散,火色在血海上绽放出莲花般的涟漪,黄衣二师兄的背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些穿着南海无涯门道服的弟子。
满头小辫子的少女毒落之处,血海旁的喷火花瞬间腐化,变成了逶迤于地的烂泥,再消融于海水中,被血海冲刷出的泡沫一卷,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像是某种另类的解脱。
魔神饶有兴趣地看着黄衣青年的背影,末了,居然还鼓了鼓掌:“是个好办法。”
像是夸奖,也像是有些讥讽,但更多的,显然是真正的毫不在意。
因为他的目光也很快就落回了虞绒绒和傅时画身上。
“那么,现在,我要来拿回我的魔髓,再好好看看你身上的魔印了。”魔神歪了歪头,银色的长发如水般倾泻下来,身上的花团锦簇在阳光下显得色彩更明媚鲜艳,仿佛他并非从沉睡这么多年的阴沉中走出,而是本就来自于最璀然的光幕之下:“不过想来,你们或许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等我来取。接下来,是要打一架吗?”
他的笑声漫不经心,明显并没有将面前堪称老弱病残的小楼众人放在眼里。
——谢琉的年岁怎么都可以用一个“老”字来形容了,曾经风华绝代俊美无匹的鲛人依然容颜不改,惊绝众人,但他的身躯已经残破不堪,甚至让人不忍久看。
至于弱,恐怕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放在魔神眼中,都不过一个弱字。
碎了骨再续的傅时画于他而言,无异于残,那边歪歪斜斜走着的黄衣青年,看起来仿佛早就病入膏肓。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虞绒绒手中的符阵已起,有字符环绕在她的周身,再向着周遭一波一波地荡出了符意,显然她在一开始起,便已经在布下这样的字阵了:“吾辈既然身在此世,身于这凡俗,受益于这世间,便自然要为这红尘世间,试着挡你一挡。”
话音落时,她周身的字符也已经激荡而出!
就在她起阵向前的同一瞬间,一声锤响沉沉响起。
没了海水的阻隔,那样的脆又沉的响声,仿佛要撼动天地,又像是要将所有怔忡的人惊醒!
没有人可以在面对魔神这般的对手时,还能分心。
所以在虞绒绒起手的同时,由她一人苦苦维系的悲渊海大阵便已经破了,魔兽如潮水般呼啸而上。
——却到底没有越过哪怕一半的海面。
因为已经有无数剑声自天边来。
十六月清脆的声音肃然响了起来:“我梅梢剑修——何在!”
回应她的,是一整片的剑啸与嘶吼之声。
“随我杀——!”少女举剑而至,在半空划出如流星般的璀然,轰然砸入了魔兽潮之中!
擦身而过的瞬间,十六月甚至没有侧头看虞绒绒一眼,但她的剑却又分明在说着一句,我在。
剑声乱起,梅梢剑,断山青宗的剑,又有阮铁带着浮玉山中人一路奔波,片刻不停,便已经杀入了战局。御素阁中人揽起一片剑风,自剑舟上一跃而下,高呼着“大师兄——我来助你——”,也冲入了血与剑的空隙之中。
天边又有人来,琼竹派遭遇了如此毁灭性的打击,然而一派归一派,便是闭了山门,琼竹也到底有曾经的琼竹风骨,否则盈尺诀何以有浩然之气。
宁无量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向着魔神举笔起符的少女,再见到她,他的心绪依然难平,但他已经学会了将目光移开,放在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带着琼竹派弟子与她错身的刹那,宁无量斩下了一头魔兽的头颅。
血色瓢泼,宁无量的心情却竟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能与她站在同一片战场上,共同面对魔族,恐怕这便是他与她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交集。
风云搅动,兽吼与剑鸣齐飞,停在稍远处的剑舟上,一只五颜六色五彩斑斓的小鹦鹉露出了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局,口中喃喃道:“撑住啊,可要撑住啊,傅狗给点力,绒宝,我的绒宝……”
它话音未落,虞绒绒的阵意已经落下。
魔神身后的黑衣魔使被这样的气势齐齐逼退,黑袍飞舞,欲要向前,却已经被其他门派的弟子分别截拦住。
曳地的长发被掀起,在半空有了漂亮的曲线,而那些长发在被吹起的同时,倏而一顿,再暴涨变长,竟是就这样化作了武器,将那些阵意挡在了身外!
魔神化解得太过轻松写意,所有人本就不敢大意的神色变得更得凝重了起来。
只有虞绒绒轻轻蹙眉。
不是说魔神不强……但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虞绒绒在思索的同时,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攻击,而傅时画的剑也已经自下而上地掠起,顷刻间已经劈在了魔神蔓延而来的长发上!
原本至柔的长发在这一瞬仿佛变成了刀剑不入的布帛鲛缎,傅时画如此暴烈的一剑下去,却好似斩在了水流上,竟是悄然便被卸去了大半剑意,无法留下半分伤害。
而那长发还要反过来再缠绕在他的剑上!
渊兮一搅,剑气激荡开来,硬生生将愈要缠得更紧的长发避开,傅时画身形急推,却并不急着将剑自这一瞬的间隙中抽出来。
因为虞绒绒的符已经到了。
剑不能斩断长发,那么只有形而无实状的剑符呢?
裂锦之声几乎要压过魔兽与修真界众人的厮杀,仿佛这一刻,有了一道裂口的,不是魔神的长发,而是这天幕。
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这边的六师弟眼底微微一喜,然而下一刻,那被斩断开来的一截银发已经碎裂开来,断了那一截长发又重新长了出来!
魔神气定神闲道:“仅此而已吗?”
他话音才落,四周却又有符意起!
此前散落而出的那几道字符竟自血海之下透出了幽蓝的色泽,宛如利刃般穿透了翻飞的长发,带着锐不可当之意,竟是顷刻间便将那如妖魔般乱舞的可怖长发齐齐斩断!
“仅此而已。”虞绒绒手中的笔在半空划过一道曲折的弧线,竟是看不出这究竟是这一阵的收笔,还是在为下一道符起新的起势!
魔神的银发七零八落地收了回去,他脸上面具中的火色好似更浓了些,还有空点评了一下虞绒绒的阵:“还不错。”
下一瞬,魔神突然向前平平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动作分明是肉眼可见的不疾不徐,然而这一掌,却分明带着某种避无可避的意味!
虞绒绒几乎是被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向自己的面门而来!
傅时画想要回身来将她推开,却已经来不及。
这一瞬,虞绒绒头上的珠翠作响,她全身的骨骼好似都在被这一片大力的挤压下,发出了瑟瑟的声响,但她还是就这样咬着牙,抬起了手!
六师弟送她的那张弓浮现在了她的手中。
几乎与她整个人等大的长弓上,亮起了幽暗的光,符纹中,道元流走,已经凭空凝出了一道弓弦!
那道掌印来得极快却又缓慢,快到在别人眼中,甚至无论如何都很难折身救她,慢到虞绒绒还来得及就这样弯弓起箭,将全身符意尽数凝聚于掌心,再指向面前的掌心!
在所有其他人眼中,她的抬弓起箭,便如那枚手掌逼近般快,近乎是眨眼的须臾,那一道箭意便已经在半空与掌印相撞!
巨大的声浪从碰撞处掀了出来,虞绒绒翻身后撤,却到底没有来得及,整个身体都如浮萍般倒卷出去,再在落地的瞬间吐出了一口血来。
但她在落地的同时,甚至没有停顿,便已经再起弓,出了下一箭!
锤声愈发密集,三师姐已经敲断了三根锁链,此刻恨不得抡着大锤,也上前去帮虞绒绒几下。
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接近这里,十六月已经冲了好几次,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魔神和虞绒绒傅时画的战场之外,有某种无形的存在在阻止自己的接近。
箭中的符意无数次在半空与魔神之力碰撞,虞绒绒被掀翻的次数越来越多,心底却愈发有了明悟。
她知道自己之前觉得魔神的攻击哪里有些不对了。
就算是当时与老魔君对峙的时候,对方在化解自己攻击时的力度都要比他要更沉一些。
不是说力度上的沉,而是某种更为缥缈的直觉。
“你确实醒来了,甚至不需要那几处封印之中的躯壳,但你不过一具枯骨,连血肉都没有。”鲜血从她的唇边滴落,素来最是注重外表仪态的少女却毫不在意,用袖子随便将血渍擦掉:“所以你想要魔髓。”
面具上的火色撩得更盛了些,魔神似是轻笑了一声,又有更汹涌的魔气向虞绒绒席卷而来!
傅时画看着少女在魔气中身形腾挪,灵巧却到底有些狼狈,甚至在落地的时候有几个踉跄,他挽剑想要上前,却有了与十六月此前一样的感觉。
某种看不见,甚至难以感受到的力量,将他与虞绒绒……隔开了。
一道此前还有些微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破境吧。”
渊兮斩落,剑光交错,傅时画摇了摇头,想要将这样的声音从脑海中甩掉。
“破境入洞虚吧。”那道声音继续道:“只要破境,面前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你不是想要救她吗?看到她这样狼狈的样子,你难道不心疼吗?”
当然心疼的,他比谁都不希望她流血,比谁都不想看到她受伤。
他想要救她。
但……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迟疑,那道声音再接再厉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长生有什么好的吗?不自己去见一见长生,如何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傅时画握剑的手微微一顿。
他终于听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竟是魔神。
魔神的声音似是诱惑,又似是怂恿与奇异的鼓励:“只是化神的话,是无法伤害到我的哦。想杀我的话,为何不试试破境呢?这对你来说,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呀?”
傅时画一言不发地继续挥剑,他默不作声地扫过其他人,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所有这些蛊惑的话语,都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他不否认,在看到虞绒绒又一次被魔神的掌风掀落到了一侧,很是艰难地起身的时候,他是有一瞬间心动了的。
是啊,他还在犹豫什么。
面前这个人,纵使被封印了万年,虚弱至此,他们也非对手。面对这样的存在,他……难道不应该破境,再寻一战吗?
“来啊,破境啊。”魔神的声音继续响起:“先入洞虚,再至灵寂,最后见长生。只要长生了,这天地都会为你而颤动,你自翻手为云覆手雨,区区一个我,又有何惧呢?”
又有何惧呢?
身为剑修,手握剑而睥睨天下,本当无惧。
但……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人,不应当有畏惧吗?
他在纵横的符意中向前斩出一道剑光,刹那间,九天风云好似都要被他的这一剑揽动,虞绒绒的符意缠绕在他的这一剑中!
一身青衣金线的青年自魔神身边掠过,再落地。
魔神花团锦簇的衣袖中,缓缓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扣子,一滴血从他的手指上绽开!
这是这么久以来,魔神第一次受伤。
他轻轻挑了挑眉,似是非常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明显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受伤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