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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绒绒重新看着他:“你都不问也不闻一下是什么吗?”
傅时画才要回答,虞绒绒却已经继续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心虚?”
傅时画:“……”
他不是他没有,他明明表情已经非常自然且理直气壮了,怎么会被看出心虚呢?
虞绒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么请问,大师兄为什么会心虚呢?是不是因为明明受了伤,却不告诉我,结果还是被我发现了呢?”
傅时画被虞绒绒的这一串反问弄得有些难得的手足无措。
他这个人,精贵的时候,事事都讲究,但在许多其他事情上面,却其实并不在意,比如这样的伤,虽然确实还挺疼,但他实在受过太多伤,所以他不告诉虞绒绒,固然有不想让她担心的原因在里面,但说到底,受伤在他眼中,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是不疼,也不是他天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他也难免会因为受伤时的剧痛而红了眼眶。可是每一次受伤的时候,他都只有一人一剑。
但既然孑然一人,便是放声大哭,除了浪费力气,哑了嗓子之外,毫无作用,那样的声音还有可能引来更多的魔兽。
既然痛也无人觉,哭也无人听,所以慢慢的,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去面对一切伤口。
如此一来,忍得久了,也就真的不会感到疼了。
他学会了这么多,却唯独没学会要怎样去面对这样的在意。
所以他习惯性地扬起了散漫的笑容,抬眼才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虞绒绒竟然红了眼眶。
傅时画的心底重重一跳。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虞绒绒,心底慢慢有了某种被奇特的柔软和酸涩包围的感觉。
这一刻,他竟然觉得伤口处的痛微微一跳,好似在时隔了这么多年后,过于后知后觉地告诉他,他……也是可以疼的。
又或者说,他可以将这样的疼,说出口来。
不是没有人觉察,也不是没有人在乎。
至少此时此刻,有人在认真地睁大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于是他咽回了要脱口而出的所有字眼,很缓眨了眨眼,低声道:“……是。”
虞绒绒的表情更加严肃,她双手抬起的时候,傅时画才发现,她的指间显然已经编织了繁复至极的疗愈诀。
这样的气息多少有点熟悉。
傅时画见过虞绒绒许多次的画符结阵,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手有多稳,甚至可以说是一双天生适合画符的手。
但此时此刻,虞绒绒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直到落在他手臂的伤口时,这样的颤抖都还没有停止。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虞绒绒的双手覆盖在自己伤口上后,不过片刻,那样几可见骨的狰狞可怖伤口竟然便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愈合,再过了一会儿,伤口便已经消失不见。
受的伤多了,多重的伤,在什么样的疗愈法阵下,需要多久可以恢复自然便会了如指掌。
傅时画盯着自己彻底恢复了原样的手臂沉默片刻,感慨道:“小师妹这是将断山青宗的一道疗愈大阵都用在了我身上吗?”
很显然,虞绒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用力过猛,毕竟她刚刚才入定补充的所有道元都用在这一道疗愈阵里了,便是半死不活,恐怕这会儿都能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但她还在生气傅时画的隐瞒,断不可能承认,只冷声道:“道元是我的,疗愈阵也是我捏的,我乐意,不行吗?”
她还再接再厉地将手中的疗愈法阵在傅时画身上滚了个遍,这才松开凝阵的手指,抿嘴后退了一步。
这样显然在赌气的气鼓鼓少女实在是可爱至极,傅时画看着她,眼中情不自禁地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忍不住弯了唇角,却到底没有笑出声来,只温声道:“行,当然行,小师妹想怎么样对我都行。”
他这样好脾气又好说话,虞绒绒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她偃旗息鼓,有些垂头丧气道:“刚刚是骗你的,那两颗丹丸都是外用药,大师兄不必担心。”
傅时画道:“好。”
虞绒绒顿了顿,再闷声道:“大师兄,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有点凶。我不是故意想要凶你的。我、我只是……”
她只是什么呢?
虞绒绒有些茫然地顿住。
上一次她这么生气,好像还是虞丸丸闯了祸却想要一个人扛下来,最后却被她发现的时候。她的生气里还夹杂着心疼,心疼丸丸懂事太早,担负的却又太多,可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被她骂了,还要反过来哄她。
那么这一次呢?
她会生虞丸丸的气,是因为虞丸丸是她最亲近的弟弟。可傅时画呢?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傅时画看做了如此亲密之人了吗?
不等她想个明白,一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那只手掌心温热,揉了揉她的头,再顺着她的长发滑落下去,捏了捏她的发梢,在指间打了个圈,再松开。
傅时画轻声道:“凶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我很高兴。”
虞绒绒有些愕然地抬头。
却见青衣少年笑得眉目弯弯,神色好似有些一贯的散漫,但他的眼神却分明透着认真:“小师妹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旋即重新站直,翻腕的同时,渊兮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虞绒绒看着他,心底的那点纠结已经烟消云散了大片,重新明媚起来。
既然大师兄说高兴,那她……以后也会很关心大师兄的!
虞绒绒下定决心,转而看了看渊兮,又看了看自己,终于有些赧然地开口道:“大师兄……那个……”
她还没说完,傅时画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方才被她拒绝了的乾坤袋重新落在了她手上:“一边走一边捏灵石吧,小师妹若是想聊表歉意的话,不如九出十三归。”
虞绒绒跳上渊兮,听得傅时画主动提了条件,虽然要说起来,实在是高利贷了些,但她的心情还是顿时好了大半,仿佛生怕傅时画反悔般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大师兄你也知道,我们虞家……”
“略有薄产。”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再顿了顿,有了一道笑声。
黑剑腾空而起,再如影般向着悲渊海的方向瞬息而去。
有灵石碎屑一路在黑剑掠过的残影中飘散,时而还有一两道对话的声音。
“大师兄,你也有好多好多灵石耶!大师兄好厉害!”
“还好。”
过了一会儿。
“大师兄,需要我帮你捏两枚灵石吗?你刚刚破境,都不需要补补的吗?”
“不用。”那道悦耳的男声在拒绝后,顿了顿,又不知为何反悔了:“但补补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一只捏着灵石的小手伸了过来,探到身前的大手里,掌心相对,再将灵石在两人的掌心里一并碾碎。
飘洒的灵石碎屑更多了些,几乎要将呼啸而过的残影以碎屑点缀成一条线,再一路绵延到悲渊海边。
等渊兮终于停下的时候,虞绒绒还在扳指头,算得清清楚楚:“一共用了大师兄三百四十二块灵石,还四百九十四块,四舍五入,五百块。”
傅时画顺手将向他们袭来的悲渊海镇守魔使们捅了个对穿,渊兮剑影纵横,根本不需要虞绒绒出手,所以她边说,还边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在上面仔细地写了一行字。
傅时画杀到一半,还有闲暇有些好奇地俯身凑过来,发现她手里的本子竟然出奇地厚,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专门用来记账的吗?”
虞绒绒郑重合上了本子:“是账,也不完全是账。人情往来,有往才有来,当然要仔细记下来。”
傅时画看了她片刻,目光又在那个本子上顿了顿,翻腕收回剑,突然道:“很久以前,我也听过这句话。”
虞绒绒有些讶异地抬头,却见傅时画已经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海面:“走吧。”
入海的前一瞬,虞绒绒稍顿了顿,回头看向身后。
魔使倒了一地,然而魔使喜穿黑斗篷,便是有血渗出,也无法在那样深沉的黑上沾染任何色彩。
她的目光缓缓顿在了某袭恰好微微翻起的黑斗篷上。
火焰刺绣中,一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分明只是刺绣,却在与她的视线对视的刹那,倏而变得栩栩如生了起来,甚至再次向她眨了眨眼睛。
虞绒绒没有移开目光。
她慢慢抬手,手中凝出符弓,向着那只眼睛的方向拉满再松指。
空气嗡然。
原本绣着眼睛的火焰中心倏而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黑洞。
虞绒绒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纵身入海。
第126章
既然是以悲渊海为阵,将两界隔开,那么无论是要从魔域去往修真域,还是反而行之,自然都要先入一遭海。
——当然,从来都是修真域这一方以防守为主,断山青宗便是修真域最前的那一条战壕。而这么多年来,魔域的进攻从来都密集却又好似并不多么大规模,恰好控制在某个尚且不会真正惊动天下,却又足够牵制住断山青宗的程度。
因而这个南海边的剑宗都一直维持在某种濒临摇摇欲坠,却始终尚且有一战之力的程度,竟是真的从未有过一次反向入侵。
一是确实战无余力,二则好似真的未曾有人提过此事。
若是虞绒绒与傅时画从未入过魔域,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魔兽侵扰,断山青宗拔剑斩之,护卫南域太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些本就是许多人心中约定俗成的事情。
可好似真的从未有人意识到,这样的平衡,其实也处于魔域完全的掌控之下。
换句话说,现在的局面,正是魔域所营造的均衡。
而魔域营造这样均衡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掩盖他们在这背后真正的目的。
准确来说,他们的目的竟然不止一个。
不仅仅是在魔兽冲过悲渊海大阵的同时,掩护更多的魔使一并进入修真域,或形成更多的弃世域;或进入那修真域也无能为力的四大弃世域中,试图拿回那些大魔族遗失散落的秘宝。
在这些表面的活动之下,所掩盖最深的,魔族的目的,其实至始至终从来都只有一个。
复活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那位创造了他们,再被割裂开来,封印在修真域各个地方的魔神。
魔兽不断冲入断山青宗,让这个实际战力可怖至极、且对魔族与魔兽最是了解的宗门回身乏术。
黑斗篷魔使行走于修真域的土地上,遇村灭村,遇人杀人,若是恰好遭遇修士,那么低等修士自然会被吞噬,而不敌高等修士时,则毫无怨言地死去,形成弃世域,吸引修真域的那些宗门派人来清扫,遮掩其他更多人行走过的痕迹。
只有最隐秘的那一批黑斗篷魔使……又或者说,黑斗篷上拥有了火焰眼睛刺绣蚊帐的那些魔使,才是以上所有遮掩伪装下,真正的目的。
尽可能地松动或毁坏封印魔神躯壳的大阵。
譬如在浮玉山密谋了八十余年的渗透,譬如梅梢雪岭那一场让两名小楼弟子丧命的大阵松动,阵眼摇曳,又譬如……魔族众人对悲渊海中那位分明已经强大若神祇的俊美鲛人的无数次神魂攻击。
长此以往,前赴后继,白骨累累,死而不悔。
便如他们一直以来的那句仿佛已经镌刻在了神魂上的吟诵。
【褪去凡躯,成魔成神。苍茫天地,唯魔永生。】
避水珠将周遭的水分开,虞绒绒思绪繁复,她如游鱼般穿梭在悲渊海中,依照宗狄记忆中前往修真域的通道一一探去,如此折返了几个来回,终于冲傅时画摊了摊手,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再摇了摇头:“我修了阵以后,之前的所有间隙与弱点都已经被填补,没路了。”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宗狄的记忆中,从魔域通往修真域的道路,都是无数魔兽以血肉身躯与生命冲出来的一隅大阵残缺。
而现在,经由此前她亲手认真的修补,所有这些残缺都已经被重新编织好,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坚固且难以通过。
因为此前目睹了断山青宗满门太过惨烈的伤势情况,虞绒绒特地加了一道名为“禁止通行”的符咒,且差不多算是拍遍了大阵的每一处。
……却没想到,自己拍出去的阵与符,仿佛一个回旋镖,转瞬就扎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不同于来时的诡谲难明,此时的悲渊海中风平浪静,而交织悬浮在海中的大阵比之前的气势更浩大了许多,甚至溢出此前的范围更广,显然是受了谢琉破境的影响。
傅时画与虞绒绒一并悬浮在海中,目光顺着这样的大阵,再遥遥看向了深海中心,虽然目力所及之处,尚且并看不到谢琉的身影,却已经能感受到深海中遥遥传来的、宛如道元漩涡般的威压。
两人对视一眼,难以抑制眼中的震撼。
“看来三师伯确实是入了长生期。”虞绒绒感受着悲渊海中的道元灵气,传音道:“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看,能否直接与他对话,让他放一条路给我们过去。”
傅时画试探着向前探了探手。
在到了某一距离的时候,他的指尖倏而有了冰花般展开的符阵悄然一亮,将他的所有动作阻隔住。
很显然,若是他不收回手,冰花恐怕就要变成冰刺了。
“看来断山青宗恐怕可以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傅时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再向前看去:“我听说,入了见长生后,每次破境后,都会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三师叔现在不一定醒着,但……未尝不能一试。”
他顿了顿,看向虞绒绒的眼睛,到底还是道:“只是……见长生后,无论是洞虚,灵寂,还是长生,据说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精神不稳。不要勉强,我们也还是可以找别的办法的。”
虞绒绒点了点头,抬起手,指尖与掌心都凝出了符意。
她才要探手向前,却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向傅时画伸出了另一只手:“大师兄抓好我,我怕万一有什么变故再出现。”
傅时画的手掌握住她的几乎同一时间,虞绒绒向他颔首致意,再转回头,以掌心的符意触碰到了面前的悲渊海大阵。
符意相连。
某个瞬间,虞绒绒觉得,面前的大阵好似活了过来,再向她迎面而来!
她甚至来不及抬手勾出抵御的符箓,下一瞬,她的眼前已经倏而一黑!
虞绒绒下意识握紧了傅时画的手,然而再睁眼时,她竟依然只剩下了孑然一人。
眼前是过于熟悉的环境与画面。
从断山青宗的海岸一跃而下时,她曾站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而此刻,她竟然再次回到了这里。
海面依然澄澈平静,此前落下椰子的那棵椰子树投下的影子好似都没有变过,仿佛此处的日光永远都是从一个方向洒落。
虞绒绒踌躇片刻,正要上前去看看三师伯谢琉是否依然在那棵椰子树上,却见已经有一个椰子从树上被扔了下来。
一道身影像是凭空出现般,接住了那棵椰子。
虞绒绒猛地顿住了脚步。
很显然,这一次,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接住椰子的,是穿着紫衣的小女孩,她看起来好似不过五六岁,面容白皙,一双眼眸极是乌黑,虽然碾碎尚小,却已经很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模样,就是头上梳的辫子实在有些歪歪扭扭,也不知是谁的手艺。
她好似也不太在意,就顶着一头实在惹人注目的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椰子,倏而出手,一指穿透了椰子壳,再抱着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喝完以后,她又坐在树下,徒手撕开了椰子壳,将里面的椰肉也仔细吃了个干净,最后才起身,认真向着那棵椰树行了一礼,嗓音清脆地开口。
“谢谢树爷爷!”
小女孩的身影出现再消失,每一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得到一个树上掉下来的椰子,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她的身形也逐渐长大了一些,眉目也稍微长开了一点,看起来稍微有点眼熟。
虞绒绒还没想起来为何眼熟,已经八九岁的紫衣小女孩已经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不仅编发歪歪,整个人也显得很是狼狈,此前眼中的光亮没了大半,脸上与露出的手肘手腕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树上照例有椰子掉了下来,她接过以后,破开椰子的动作娴熟中却有一丝奇特的麻木。
和往常一样,将椰肉也吃了个干干净净以后,坐在树下的小女孩却没有走。
她有些茫然地抱着空着的椰子,小小地缩成了一团,突然开口道:“树爷爷,我没有家了。有……有魔兽袭击了我的村子,爹娘死了,阿兄也为了保护我而死了,合眼之前,阿兄要我回海里,说我是鲛人,只要回到海里,就有救了。”
“可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海那么深,浪那么大,我……要怎么回到海里?”她慢慢抬起头,好似也没有期待有什么回应,只是这些话,她也不知道应当与谁说:“而且,鲛人不是都有鱼尾巴吗?可我明明长着腿呀。”
椰子树沉默了很久,才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有一种鲛人,普一生下来便被掳去了岸上,破开了鱼尾,喂了催化性别的药物,只待时机成熟时,高价卖去达官贵人家里。”
一缕黑发从树梢垂落,从来都不见身形的谢琉懒洋洋半躺在树上,垂眸看了下来,:“这事不归我管,但让我遇见了,却也不能不管。恰逢我无聊,为了感谢你特意送了事情上门来,不如……我来教你亲手复仇。”
小女孩当然不能明白何为“亲手复仇”,她愕然抬头,微微张开嘴,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在错愕树爷爷竟然真的回应了自己,还是因为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实在是看呆了。
她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喊了这么多年的“树爷爷”竟是如此夺目甚至炫目的青年,不由得小声道:“原来不是树爷爷,是……树哥哥。”
“我叫谢琉。”英俊青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也不纠正她对他的称谓,只抬手放在紫衣小女孩头上,也不问她的名字,径直道:“走吧。”
光影变幻。
第127章
谢琉牵着紫衣小女孩的手,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村落与城镇,再敲开了一扇又一扇内里潜藏着无尽难言罪孽的大门。
他确实履行了他所说的话。
眼神懵懂天真的女孩,一点点变成了在血光之中依然冷静沉默、一击锁喉的暗夜杀手。少女的束发不再歪斜,因为歪斜的影子会泄露行踪。她的眼神不再颤抖,手也很稳,仿佛天生就适合走在这样的血泊之中。她的面容依然清丽脱俗,然而抬眉起手,便是血花绽放。
无尽的血从那些大门内里渗透出来,再沿着石阶向下滴落,逐渐变成血色的浓稠,少女的绣鞋绕开所有这些写满了罪恶的色彩,轻巧点过血色间隙,翩然如影般,向阴影更深处掠去。
“谢琉。”她清脆地喊着他的名字,再向他绽开了一个与这样的暗色背景形成了过分剧烈反差的笑容:“今晚吃什么呀?”
谢琉沉默片刻:“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你做的。”
紫衣少女闻言有些失落,却到底没有反驳,只跟在谢琉身后,悄悄掏出了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显然是个食谱,然后她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却还是叠好,塞进了口袋里。
她的身量已经逐渐长开,五官也愈发明晰,有些沉默少言,但在看向谢琉的时候,眼中却依然有光。
虞绒绒也终于从她的五官中看出了自己为何会感到有些熟悉。
正是那位总是喜欢在影子里,厨艺实在让人有些害怕的四师姐。
她不仅杀死了当时屠了她所生活村落的凶手,还随着谢琉走遍了整个南海的海岸线……当然,还有一些时候是靠游的。
——她没有鲛人的漂亮鱼尾,也永远都不会再拥有,不能随谢琉潜入真正的海底深渊,但鲛人的习性却到底在她身上,让她在海中行走时,也如履平地。
一个又一个有着罪恶鲛人交易的据点被暗夜中的少女解决,当然也有人听到了些风声,雇了许多散修护院,所以她也曾负伤,也曾不敌,却总会自己站起来,最疼的时候也曾哭泣,也曾在黑夜中睁大眼睛,但只要看到谢琉,就算满脸眼泪,她也还是会在第一时间露出笑容。
这是一段分明写满了血腥与艰难,但却无疑照亮了紫衣少女所有人生的时光。
终于有一天,谢琉站在海边,从风中抓住了一道传讯符,展开扫了一眼后,再攥紧拳头,将那道符箓碾成了碎屑,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看向了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一直以来都忘了问你,你叫什么?”
紫衣少女愣了愣:“我没有名字,家里人以前都喊我‘喂’。”
谢琉顿住脚步,负手看向大海,轻声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既然我叫谢琉,那你便叫云璃好了。”
云璃还在为自己有了新名字而高兴,笑容才刚刚浮上唇角,却听谢琉道:“你听懂这句诗的意思了吗?”
云璃茫然地看着他。
“我要走了。”谢琉温和地看向她:“我们短暂地同行过,而现在却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你已经拥有了足够自保的本事,这天下,你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那么,再见了,云璃。”
俊美高大的鲛人如水汽般消失在了紫衣少女面前。
海浪声一浪又一浪地迭次掀起,紫衣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夕阳从海的另一端投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越拉越长,她却始终站在原地。
就这样站了许久后,她终于缓缓抬脚举步,继续向前走去。
就像是谢琉还在的时候那样。
只是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光,也没有了笑容。
天地倏而变黑,画面再次一晃,变得有些杂乱模糊了起来,虞绒绒依稀看到了谢琉在深海深处与其他鲛人的争吵。
那些依稀是他亲人的鲛人们言辞很是激烈,眼神中却满是哀伤:“那是人类的事情!无论是魔族、人族,修真域,还是魔域……所有这些争锋与我们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们眼里,我们不属于任何一边,我们只属于大海!你为什么偏要参与这些事情!!”
“谢琉,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会为我们一族惹来无尽的战火与祸端?你想要我们鲛人一族浮尸千里,永无宁日吗?你难道没有听过人族的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他们不接纳我们,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流血?!”
……
谢琉是怎么回答这些质疑的,虞绒绒并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记忆的碎片如万花筒中的光晕,只能窥得偶尔一瞬,再去往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但她知道,纵有全族人的反对与不解,他依然去了。
她看到谢琉重新走出深海,看到他行走于整个修真域之中,看到他与其他几位自己曾经见过、亦或素未谋面的师伯们言笑甚欢,又或并肩而战。
那一张张面容与虞绒绒所见过的并不完全相似。
五师伯任半烟看起来更青涩,六师伯汲罗还是喜欢用五彩线绳炸起长鞭的少女,喜穿红衣常常大醉的肆意少女应该是那位四师伯任半雨。
她还想辨认出更多的人……尤其是她至今尚未见过的师父来,然而记忆碎片中,却只有一些背影和模糊的侧颜,再行变幻。
面前的一切再次清晰的时候,是在小楼的梨花落了满地的季节。
虞绒绒看到了身着黄衣的二师兄面色铁青地坐在树下,显然有些中毒,而粉衣的三师姐正在给他扇扇子,但适得其反,二师兄脸上的颜色越来越浓,好似距离一蹶不起也不太远。
谢琉到底是鲛人,不太喜欢太阳,这会儿正躲在小楼某一层专门为他打造的巨大海池里,难得化作了鲛人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