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低下头掸了掸襕裙,“后来我许给了高家,他也有人说媒,娶了村头的一个姑娘。男婚女嫁,从此再没见过面。”
众人惋惜不已,“本来也许能有好结局,为什么不说呢?白错过了好姻缘,可惜了儿的。”?
布暖问,“乳娘,你后悔么?如果那时候勇敢一些,现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生。”
秀仍旧是笑,嘴角向一边歪了歪,“后悔什么?是你的,终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经近在咫尺,还是会从指缝里溜走。像水,拿手掬,终归掬不住。”
上了些年纪的人,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转瞬就淡忘了,有些却深深刻在脑子里。能够记住的,大多带了些遗憾。人总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是记忆犹新。
香侬托腮长叹,“这没头没尾的,听得人难受。明明常遇见,为什么不搭个话呢?和心仪的人过日子,方不枉此生啊!”
“这个可说不准。”秀换了个泰然的神情,调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儿似的模样,三十年后怎么样呢?头也秃了,背也弯了,站在那里攮个肚子,像是身怀六甲,这样的瞧着也未必好。”
众人笑着附和,附和过了,心里到底觉得遗憾。一起老迈,一起鹤发鸡皮,其实也是福气。
秀看她们一个个蔫头搭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纪,还和你们这些孩子说这些个,倒成了为老不尊。快别琢磨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称意。寻常人,谁没有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话又叫人发笑,玉炉掩嘴道,“瞧瞧,府里待久了,诗经也能糊弄两句了,这就是好处。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锅碗瓢盆,整日里围着灶台转。”
秀自己也认同,“这话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这辈子该当是个农妇,种地纺纱,不出村子一步。”言罢谓然长叹,“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闺女不会那么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唏嘘,秀的人生,悲剧占据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着布府外头几处产业,相当于外管家的职务。为人也挺好,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和谁红过脸。这样的好人却不长命!事实证明男人遇到打击,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儿生来有不足,养到十三岁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后奶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后来赶上庄子里收租,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大病卧床便没能再起来。拖了大半年,怎么吃药都不顶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
死了的人超脱了,活着的人是最可怜的。秀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如今只剩孤零零一个人。
她触到了痛处,忍不住潸然泪下。布暖倾前身子去揽她,“乳娘别哭,你还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样的,日后我听你的话,孝敬你。”
秀哽了一阵掖掉眼泪,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还活着做什么?只要你好,我别的什么都不稀图。眼下要紧的就是婚事,这会子大好年华不着急,岁数转眼就大了,到时候再要挑好的可难。”
布暖怕驳了她会惹她更难过,唯有点头称是,“乳娘放心,儿都记住了。这趟到叶家吃席,定然要睁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适的,就让她们去扫听,回来再告诉你。”
秀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只管呲达我,打量我听不出来么?要你们去扫听?老夫人在那儿,你留神在边上陪侍着就成。”
第五十一章 欲语
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
蔺氏是个急性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大小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
布暖离了胡床,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
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栉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插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
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
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六公子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六公子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么?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六公子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
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愤式的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
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强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尽够了。”
布暖还是很不屈,撅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的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
众人哧哧的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强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
槛外的婢女探身进来通传,“六公子在抄手游廊里,问娘子扮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就过门上去吧!”
布暖手上一顿,回头看看玉炉和香侬,那两个人整衣衫,捋头发,一乎儿就收拾停当了。
本来还想磨叽阵子,让他在外头喂喂蚊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似乎不太好。遂威武的一挥手,表示大军开跋。
从烟波楼这头沿游廊下去,舅舅就在地势平坦处的岔口,想是特地从假山那面兜过来等她的。
十来天没见,她竟感到生疏。他长途奔波黑了些,却是眉眼浓鸷,愈发英武豪迈。她瞬间气馁,又像头回见面那样,两个人差了一大程子,她在他面前拘谨不安起来。
她低着头,缩肩弓背的挪过来。他陶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闭着眼睛叫他名字时候的样子,嘴角含笑,眉宇宽广能容纳天地似的,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瞥见她身后两个随侍婢女,蓦然沉寂。
布暖一板一眼欠身,“舅舅万福。”
她这样子见外,倒惹得他莫名困顿。他拢起眉抬了抬手,“免礼。几日未见,你礼数上倒有寸进。”
她语塞,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他的话,只得含糊唔了声,“舅舅路上辛苦,昨儿我睡了,没能迎舅舅,对不住了。”
“客套什么!”他有些沉不住气,转身道,“我离京几天,叫你认不得了?”
她不吭声,闷头跟在后面。他突然觉得灰了心,甚至连头发也要灰了。这是很大的一种失望,他以为分开了十天,再见到他她会羞涩的欢快的纵上来,纵到他怀里,纵到他肩上,会扬着笑脸说“你回来了”,可是没有。她客气而疏远,眼里有陌生的退避和怯怯的荒寒。
莫非还在为睦州之行前他的几句话不快么?还是她乳娘又同她说了什么,以至于她像变了个人?
他边走边忖,琢磨了好久,似乎是想明白了。他一开始设想的方向就不对,他们的甥舅关系里,原就不该出现那些场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希望一个及笄的大姑娘,还像孩子似的不避讳,对他有言语上的,肢体上的依赖和纠缠!
他松懈下来,背着手往前走。凉润的晨风吹起衣角,他无谓的扯动嘴唇,不防笑得萧索又可怜。
布暖渐渐落后,他人长得高,步伐也大,她跟得有些吃力。所幸离大门不远了,她干脆放慢步子。他愿意快就快吧,大概是对侍从有话要交代。自己横竖是不急的,慢慢吞吞,且走得悠游自在。
容与回首一顾,见她不甚上心的模样自觉失望。眼里的光猝然黯淡下来,叹息着看东方的天,地平线以上是无际的蟹壳青,淡淡染了一层钧窑胎底上才有的紫晕。
再过一柱香,太阳该升起来了。
她迈出朱红的高高的门槛,停在一侧石狮子旁,问门上管事,“老夫人还没出来么?”
那边管事还未回话,容与便道,“打发人往渥丹园看看去,老夫人收拾停当了就请过来,门上车辇都备好了,只等老夫人发话。”
小厮领了命,撒腿跑进门去了。布暖兀自摇着扇子挪到台阶下,朝坊道那头张望,天色还不太亮,远处竹林和日光下的完全不一样,透出乌油油的墨绿,看着有些瘆人。
她不和他说话,他站在车前颇无趣。顶马的辔头、缰绳、嚼子套车时定然都按好的,正因着他无措,便想着找些事做,于是一一重又检查一遍。
“舅舅?”布暖到底没忍住,她伸着脖子看他,“你忙什么?”
他哦了声,故意拉拉笼头,“没什么,瞧瞧辕套得好不好。”
她又左顾右盼一阵,“你今儿不上朝么?”
“嗯,我告了假,这两日是闲的。”
“你才从睦州回来,跋涉那么远……今儿坐车么?骑马多累得慌!”
容与调开视线,“我要给你们开道。”
她咬着嘴唇思量,开什么道?她们又不是皇帝,还要镇军大将军警跸!她也骑过马,知道英姿飒爽是一码事,屁股受罪是另一码事。她就是心里不舍,十天睦州一来回已经那样辛苦,才歇一晚上,今天天蒙蒙亮又要往高陵去,他又不是铁做的!
可她不好把想法说出来,说了大家都尴尬。她私底下操心他,不时的乜他一眼,为什么他却不看她?她大感不快起来,今天是照着他的意思梳妆的,他有什么道理不看?
“舅舅。”她幽怨的唤。
他终于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样子。她展开手臂,一尺宽的金丝画帛像柔软的水,直泄到地上去。她说,“我今儿的打扮怎么样?是不是还像宋家来闹的那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