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夫人道,“话是不错,总归着紧些好,省得老夫人挂怀。你那表妹还在府里,时候长了,耽搁了年纪,到最后你不收房也不好意思。”
布暖颇意外,才知道知闲只要就留在将军府,舅舅就算不娶她,她一个侧夫人是跑不掉的。她暗自咋舌,原来都在算计。这是要有多爱,连做小都愿意!
容与显然不愿提及,只潦草道,“我不是菩萨,也没有救苦救难的慈悲。退婚时便让她爷娘把她领回去,是她自己不愿走,可不是我硬要留她的。”
布暖更吃惊了,知闲原来许给舅舅过,只是后来被退亲了。她又开始头痛,这事她好像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知道的,却又渺茫无绪。
容与不愿继续这话题,转而道,”我先头在街市上碰见了匡姐夫,正和几个朋友在斗鸡场上押宝。我打了招呼,在盐角坊里定好了雅间,请姐夫玩尽兴移驾,咱们过去同他汇合。”对布夫人道,“大姐夫衙门里我也叫人捎了信,这会子应该是动身了。姐姐准备准备吧,咱们给二姐姐接风洗尘。”
这是给匡家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好推脱。布夫人无法,便对布暖道,“你留下看家,快出嫁的姑娘了,到处跑也不成体统。”
布暖灰了心,怏怏道是。容与怒极反笑,原本他就是为了设法和她接近才定了今天的饭局,她不去,这番用心不是无用功么!他转过脸去看布夫人,这个姐姐一向主意大,如今更是滴水不漏了。只是她的功夫要来防他,当真是差得远了。若不是瞧着布暖,区区几堵坊墙能奈何得了他?他学学外头那些混账行子,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凭他们布家夫妇或是蓝笙,都不在他眼里。
扇骨慢慢敲打着手心,他眼里有狠戾的光,“姐姐这是干什么?要出嫁了,连娘家人也不要了?再说感月也在,布暖不作陪,慢待了感月不好吧!要么我先送你们过去,再折回来单独接她?”
感月最机灵也没有,在边上撒娇耍赖着,“姨母答应吧!如濡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布夫人吃不住他“单独”那套,万般无奈只得对布暖道,“罢了,你回去换了衣裳一道去吧!”
感月奥的一声欢呼,性急忙慌的拉她回房去打扮。各自的婢女伺候着抿了头,换了披帛和半臂,才相携着出了载止大门。
日头明晃晃的当头照着,今年胡风更甚,坦领开得尤其大,几乎到了齐肩头的位置。布暖生得雪白,称上勾金瓷青纱,愈发映照得那脸纯净得耀眼。黑的眼,红的唇,淡施脂粉。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幅画、一盏明灯。
容与欣慰起来,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他的女孩美得夺目,他心里这样骄傲!
她在他的注视下更显羞怯,匆匆戴上幕篱放下皂纱。她们和母亲们不同辇,他过来送感月上车,只伸手让她搭一下。其实本就有脚踏,并不算高。布暖自己牵了裙角,不需要借助谁也能上去。他踅身来搀她时,她反而禁不住起栗。
他总能避人耳目之余让她心跳加速,母亲的高辇在前面,她们的车有围子,车门设在尾部,所以山头处就是个大大的盲区。他一手扶她的肘,另一只手圈过来半拢在她腰侧。他的掌心温热的,透过薄薄的雪缎印在她的皮肉上。她连脊柱都要弯了,突然眼泪汪汪的。好想跺脚问问他是什么意思,耍人没有个限度么?她就是个弥勒佛,也要生气了!

 

第十六章 黯黯云梦
感月觑她,呲着牙道,“舅舅好像待你很特别呵!”
布暖愕然抬头,还没说话先红了脸,“哪里特别了?大约是在长安久了,彼此都相熟了。毕竟是家里人嘛……舅舅很和气的,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感月嗤地一笑,“和不和气我是不知道,我就看出来,他待你极上心。我又不是瞎子,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布暖差点被口水呛着,难道舅舅的表现真的很离谱么?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出了格么?她靠过去一些,“感月,你也觉得舅舅奇怪?”
此言一出,感月立刻确信自己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很笃定的点头,“傻子都看出来了……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再掩饰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这下子她真的吓着了,使劲抓着她的手道,“感月啊,可不敢胡说啊,要出事的!咱们这里瞎想,没有根据的话不好瞎说知道么?再说舅舅是……关爱小辈罢了,自作多情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感月调过脸来看她,“下什么地狱?这么好的男人爱你,你还求什么?”
“祖宗!”布暖忙不迭去捂她的嘴,“你敢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到底有没有弄清他是谁?他是舅舅呀,不是外头男人,不一样的!”
匡家世代经商,楚地多鲜卑人,看惯了族亲通婚,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感月撅着嘴道,“甥舅又不在五伦内,有什么!”
布暖叹了口气,不在五行中或者还有些用,不在五伦又不妨碍朝廷制定唐律……她枯眉想想,发现自己好像被感月误导了。舅舅只不过爱开玩笑,爱捉弄她,未见得就如她们想的这样。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原来两个女人也能撑起大半台来。
“横竖就作不知道吧!”她对感月道,“你母亲跟前也不能说,当是帮我的忙了,成不成?”
感月很讲义气,点头道,“你放心,这话我不对第二个人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当面问问舅舅,你都要成亲了,他这么做不太好。”
提起成亲她就头大,忙摆手道,“我可不敢愣头愣脑去问他这个,叫人笑话!你也别声张,丢脸得不成话了!”
车顶子上的燕飞在奔跑的风里吹得匍匍响,金黄色的正午,车窗里落进半个耀眼的光棱。盐角坊离北里很近,北里有名花,是长安乃至全大唐所有男人的向往。她们貌姝丽、通音律、善丹青、婀娜多情。在烈烈的日光下撑着油伞等情郎,自有三分望断秋水的哀怨。一路鼓乐声渐渐明晰起来,两个人趴着窗棂子往外看,这样多的胡姬和商宦!还有文人打扮的仕子乡绅,一个个锦衣华服,珠翠满头。把一条狭长的坊道,点缀成了极乐的仙境。
感月诧异道,“舅舅要带我们下堂子?堂子里有小倌没有?”
布暖对她的豪放惊叹不止,“你想干什么?找小倌陪你吃酒?”
感月讪讪笑起来,“那也未尝不可嘛!男人可以左拥右抱,女人怎么不能够?回头咱们一人叫上两个,猜猜拳也是好的。”
虽然纯属臆想,没有可行性,但这样也足够叫人快乐了。两人凑在一头唧唧哝哝的说着,说到振奋处满面红光,倒像谁真的有过经验似的。到末了布暖才想起来,“盐角坊里没有小倌,就是个酒楼罢了。”
感月看上去颇失望,“你怎么知道?你来过?”
来过么?应该是来过的,但又好像没来过……她茫然摇了摇头,“我忘了。我病过一阵子,有一年时间是回忆不起来的。”她看看远处招展的酒旗,蓝布下时隐时现的闪出一缕阳光,直戳进心里去一样。她扶额喃喃,“大约是来过的……有点印象,就是挺模糊。”
感月啧啧道,“这一年一定过得不顺遂!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真有不好的事,想起来也糟心”
说话车停下了,感月活泛的跳下去接应她。姐妹两个跟在大人们身后携手同行,布暖左顾右盼的打量——高台、天桥、花坛子……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伸个手指头一捅就破了。
长辈们聚餐,小辈按理是不好同坐的。要么站在一旁伺候,要么另辟雅间单开席面。坊里有酒保小厮听命,自然用不上小姐们。布暖和感月拜见了姨父们,便悄声退到隔壁厢房里去了。
那边早有人等着,蝉翼般的薄纱,脸上抹着浓重的铅粉和胭脂。那是个颇具风尘感的妙龄女子,看见她们,先是伏在席垫上深深稽首,然后仰起面孔,满脸含笑对布暖道,“娘子安好?又见面了,娘子可还记得奴?”
布暖一头雾水,这里怎么会有熟人?她看了感月一眼,方才迟疑道,“你是……”
那女子掩口笑着一让,“果然贵人多忘事的!奴叫婉,上年娘子甫到长安,上将军盐角坊设宴,是奴给娘子和二位将军唱曲助兴的。娘子还答应再来瞧奴,如今竟忘了,奴可难过死了!”
她天生一副娇憨气,说起话来虽嗲,倒也不使人难受。只是前事杳杳,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她通通都忘到脚后跟去了。于是只好大赔不是,“我这人忘性大,一时当真想不起来了,实在的对不住。”
婉姑娘并不计较,“奴微末之人,娘子不记得也是有的。不过奴倒是记得娘子,娘子的变文唱得真好!那会儿和蓝将军演小鬼和木莲,”她觑着她的脸色,往正座上指了指,“上将军就坐在那里,举着杯子看咱们唱《木莲变文》。说起杯子……奴记得上将军先前应酬同僚,大约是有些上头了,糊里糊涂往娘子茶盏里倒了酒。也难为娘子的,竟都混着喝了下去。”
感月笑起来,“我瞧是舅舅有意戏弄你吧,他可是克己出了名的,会弄错么?”
布暖怔怔坐下来,这些场景从眼前一闪而过,她隐约还能咂出一点当时无措的味道来。是了,她从傩面后面文细的孔里看见舅舅的脸。他坐在屏风前,穿着赳赳的具服,发髻高束,浓而直的眉下是一双微扬的眼。她彼时这样的心动——原来很久以前她就暗暗喜欢舅舅么?她一下子有点懵了,果然是他,一直在她梦里出现的果然是他。
感月和婉看她木蹬蹬的,两下里都稀奇。婉搓着手趋前一步,“娘子怎么了?”像是魔症了似的,这段话是沈大将军教她说的,似乎威力很大,把人都说傻了。不会追究的吧!追究起来她可吃罪不起。
布暖回过神来,嘴里敷衍着,“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婉姑娘这一年来都好?”
婉笑道,“托您的福,这一年还顺遂。我们草台班子出身,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别的还求什么呢!两位娘子上座,想听什么曲子只管点。奴给娘子们献曲,贡娘子们消遣。”
布暖转过头来问感月,“你想听什么?”
感月摆弄着裙裾道,“我不爱听唱,给我弹个《美人恩》,倒还可以凑合。”
婉姑娘得了令,自下去调筝弄弦。一会儿叮叮咚咚弹起来,个个音符都是哀伤的。落进苦海里,了无痕迹。
布暖撑着脸一味的发呆,面前铺陈了精细的膳食也没兴致,腾了只手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给感月布菜,嘴里叨叨着,“你吃这个……嗳,你再尝尝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