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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中天下一章:易中天中华史1第一部:中华根 卷六:百家争鸣
晚年的张良总结自己的一生,遥想当年,认为自己的刺秦之举足以令“天下振动”。明人陈仁锡则拍案叫绝:“子房一锥,宇宙生色!”张良虽然年轻,着实不凡。在刺杀秦始皇的事迹中,其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意志,一往无前的胆量和勇气,已经令人叹为观止,而一击不中,居然能够全身而退,从容逸去,则简直令人疑为奇迹。
张良刺秦皇,不如荆轲刺秦王来得有名。荆轲刺秦王,由于一再被史家与诗人所歌颂,现在已经妇孺皆知,深入人心,其实张良并不比荆轲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实际上,不论是荆轲刺秦还是张良刺秦,这件事的结果都是失败,并无差别,有所不同的是他们行动的方式和风格,而这种方式与风格是值得比较的。
第一,有意识与无意识。荆轲刺秦,本来不是自发自愿的有意识的复仇行动。荆轲这个人的特点,无非就是认死理,敢豁命,武功好,酒量大;韩信评价项羽的八个字“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荆轲身上。由于被燕太子丹的小恩小惠所收买,荆轲抱定“君子死知己”的僵化信念,心甘情愿地当了工具和炮灰,一条小命就这样奉献出去。张良可不像荆轲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样只会动身体、不会用思想。他有目标——刺秦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为了复韩,这起点就比荆轲的私人的报恩来得高;有计划——经过长期的酝酿和精心的筹划,不像荆轲激于一时义愤,仓促成行;有步骤——散家财,寻刺客,铸铁锥,定奇策,行狙击,退江湖,这与荆轲寄希望于偶然的侥幸心理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奇”与“正”。表面看来,荆轲“提剑出燕京”,直接找上秦始皇,面对面地单挑独斗,一决生死,显得磊磊落落,堂堂正正;张良不愿以卵击石,有意避开正面冲突,隐伏野外,伺机而动,突然袭击,显得有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有些不太光明正大,而一旦功败垂成,立即拔腿就溜,更是毫无“气概”,一点也不“英雄”。其实,荆轲用“正”,那是常人的思维,直来直去,按部就班,有进无退,往而不返,结果死得愚不可及,毫无意义,还不如一只蚂蚁;张良用“奇”,则符合老子“曲则全”的智慧,谋定而后动,功成而身退,其行事方式显然高明得多。当然,张良刺秦之举是失败了,没有“功成”,只有“身退”,但即便是“无功而返”,难道不比同样无功却白白搭上一条性命来得有意义吗?
第三,无名与有名。在对待生死问题的态度上,张良与荆轲也大不相同。正如陶渊明《咏荆轲》的诗句,荆轲“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中不乏世俗的算计,即甘愿拼着一死,换来流芳百世。这也难怪,荆轲本来就没有更为崇高的目标,现在不如干脆豪赌一把:无论我刺秦成功与否,只要舍却一身臭皮囊,就算已经报答过“知己”了,至于还能博得响亮的“后世名”,那就是我额外的赚头了。的确,荆轲死得可谓“轰轰烈烈”,激动人心,令人同情,正如陶渊明所谓“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然而荆轲之死,除了给后人提供了审美的可能性和让秦王再一次庆祝成功,简直毫无价值可言。张良则有更高的目标,长远的打算,欲留有为之身,行有为之事。这就是“灭秦”和“复韩”。至于世俗的评价,后世的声名,那就不是张良所要考虑的了。所以张良决不轻生,甘于无名。不为世俗声名所累,善于安排自己的死亡,这正是古代道家所推崇的人生态度。
总之,张良的人生态度和行事风格,在刺秦一幕中便已初露端倪刺秦之后,秦始皇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张良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从河南逃到江苏,藏在一个名为“下邳”的地方。这一藏就藏了十年。在这十年之中,张良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结交并收留了杀人亡命的项伯,这件无意为之的事情,却使张良后来在“鸿门宴”事件中救了刘邦一命;二是熟读意外获得的奇书《太公兵法》。
张良是怎么得到《太公兵法》的呢?有一天,张良得闲出来散步,走在一座桥上,突然看到一个粗布短衣的老头迎面而来。到了张良面前,那老头装做不小心,把鞋子掉到桥下,然后看了看张良说:“小子!下去为我捡鞋!”张良先是一怔,继而大怒,这老头,如此无礼!当即便要揍他一顿,看见对方年老,便勉强忍气吞声,到桥下把鞋捡了上来。那老头又倚老卖老地抬起脚来:“伺候我穿鞋!”张良心想,鞋都替你拾了,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跪下来伺候老头子穿鞋。老头伸脚接鞋穿上,呵呵一笑,扬长而去。张良目送老头远去,觉得这个老头有些不可思议,定非常人。正思量间,老头又返回来了,对张良说:“你小子不错,孺子可教!五天之后一大早,你可以到这里来与我相会。”张良又惊又喜,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说:“诺!”五天之后,张良应约前往,老头已经先到了,怒骂:“和前辈约会,怎么可以迟到!”让他五天之后早点来。第五天,张良一听到鸡叫就赶了过去,不料老头又已经在那里了,一见到他就骂:“又迟到了!你这是怎么回事!”让他过五天再来。这一次,还不到半夜,张良就来到桥上等着,过了一会儿,老头也来了,笑着说:“理当如此!”随即掏出一篇竹简授予张良:“熟读这部书,便可以为王者之师。十年之后你当出世,辅佐帝王。十三年之后,你将在济北见到我,榖城山下的那块黄石就是我。”说罢转身而去,从此张良再也没有见到他。待到天明,张良才看清这本书,原来是《太公兵法》。“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黄石授书”的经历,奇人、奇事、奇书,一应俱全,可谓不折不扣的“奇遇”。这个奇遇有两个地方值得推敲:一是神秘老人“黄石”,一是奇书《太公兵法》。
张良的“黄石”,可不是曹参的“盖公”。“盖公”再神奇,毕竟是一个人,“黄石”却不是人。所谓“黄石”,其实也就是一块黄色的石头,只是这块石头已成精怪,一旦变幻人形,就化身为后人称之为“黄石公”的神秘老人。十三年后,张良随刘邦经过济北,果然在榖城山下见到那块黄石,于是郑重其事地请回去供奉起来。张良去世之时,与那块黄石葬在一起,后人每年祭祀张良时,同时也祭祀黄石。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记录了关于黄石的传闻,并发表评论道:“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物”,也就是灵物、精怪。智者认为世上没有鬼神,不过精怪或许还是有的,然而就算有精怪吧,留侯张良所见到的那个老头,居然还赠给他一部奇书,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么!高祖刘邦一生曾多次陷入困境,往往靠张良所献奇策,才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这难道都是人力所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