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也只是想看看您,待两天就走,并不想搅乱您的生活节奏,也不想逼着您谈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得不问问您,您打算怎么过完你的后半辈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说了什么?”她默认,他眼神有些闪烁,“她要回她父母身边尽孝,我当然不能阻拦。”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说。不过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用我来提醒您吧。”

  左学军艰难地说:“我对不起你,小安。”

  她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不,不要把过去又扯出来,重要的是现在。施阿姨对您很好,小齐又还那么小,您有的是机会跟她们好好生活。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您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释,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回宾馆,麻烦您跟施阿姨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

  左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工艺品街,在这个小城镇认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担心迷路,只是她急于离开,忘了身处高原,步子迈得太快,很快就觉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钟后,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围行人见惯不惊,从她身边走过。缺氧与独处异乡的空虚感觉强烈地袭来,她突然懊悔这一次探亲之旅。

  从动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办法劝阻自己,如同发了疯一般上网查航班信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能想到的地点和人物串联起来。她先是去缅因波特兰探望母亲,于佳与她的美国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静无波,一看到女儿突然在非假日的时间出现,高兴之余,多少有些疑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生活状况,盘问她与男友的感情进展,当上住院医生之后有什么打算。而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亲是事业型女性,与一般过于关心女儿的母亲不同,也无法感觉满意。

  她在那边只住了一天便告辞了,取道北京飞回汉江市,高翔见到她之后,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亲自追上她,盯着她一路从刘湾回汉江,直到送她上了飞机。与父亲的见面更不必说,她身不由己地参与了他的家事,而且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不是久别后的探望,更像挟怨而来,借题发挥。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已经是异乡人,与别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呼吸性碱中毒。她勉强抬起双手拢在一起罩住口鼻,试图自行调节,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她如逢救星,马上罩在脸上开始调整呼吸,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纸袋:“你怎么来了?”

  高翔毫不客气地拿着她的手强行将纸袋扣回到她脸上,沉着脸说:“别说话。”

  她只能慢慢呼吸,让排出的过多的二氧化碳一点点回到体内,等稍微好转,她移开纸袋,急急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样盯着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点儿在阿里送了命?”

  “别激动,我没事。倒是你,还是个医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气急败坏,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凌乱,说不出话来。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纸袋罩住她,说:“不许再说话,什么也别做,呼吸。”

  阳光灿烂,空气澄净得没有尘埃,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悠长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复正常时,她已经镇定下来。

  “高翔,你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紧张。”

  “不,上次你差点儿死在这里,不能再这样冒险,赶快回去。我这就去宾馆取行李,改签机票离开阿里去北京,然后马上回美国,保证再也不回国了。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

  第八章 1997年,阿里,汉江

  1_

  15年前,高翔确实差点儿将命丢在了阿里。他对与措勤的记忆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

  在去往措勤县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学军的车子在前面带路,老张跟多吉驾着另两辆车尾随其后。在离县城还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头痛咳嗽的高翔突然开始猛烈地呕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孙若迪看到他睁开眼睛,马上站起来搂住他,喜极而泣。

  “嘿,怎么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措勤医院,你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肿,昏睡了快三天,医生说幸好我们及时给你补充纯氧,送来得及时,不然……”她犹 有余悸,差点儿哭出了声。

  她勉力抬手给她擦下眼泪:“别怕,我没事了。小安呢?还在她爸爸那里吗?”

  “措勤有几个乡出现了雪灾,左县长去布置救灾了。小安大概被你吓坏了,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不肯走,我刚让施炜把他带去吃东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凑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没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会回来。”她握住他的手,“你吓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何必告诉她让她担心呢?”

  “临走之前她一直叮嘱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这一病,有几天没跟她联络了,她肯定会担心啊。”

  “也对。那你去给她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是小感冒,迟几天回去,没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样,措勤当时也没有移动通信信号,孙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电话。高翔躺在病床上,头一次打量四周。这里条件十分简陋,临床上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老人,须发花白,样子十分苍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语交谈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要躺着歇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高翔看得心惊,他一向自恃年轻身体好,头一次这样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来后全身无力,和孙若迪讲几句话便觉得耗尽了力气,看来跟旁边的老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更糟糕的是,他对这几天的经历差不多没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记得有冰凉的手指划过额头替自己擦汗。他盯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强悍的生命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不知不觉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儿,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叹。

  “你想喝水吗?”

  他一惊,这才发现左思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床尾看着他。他摇摇头。

  “那你想吃东西吗?”

  他没有任何胃口,还是摇头。她呆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内闪烁转动,明明要哭出来却使劲忍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禁不住觉得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想不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状,“只觉得你看着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声来,他这才觉得玩笑大概开大了,说:“哎哎哎,你别哭。”

  这时孙若迪进来:“怎么了?”

  左思安抽泣着小声说:“若迪姐姐,他好像失忆了。”

  孙若迪吃惊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放下心来,笑骂道:“你可真是,才醒过来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恼,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了。高翔勉力说:“若迪,快去帮我道歉,叫她别乱跑。”

  “我走几步路都喘气,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这县城统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儿去?”

  高翔挣扎着想坐起来,孙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放心吧,她爸爸刚好回来接管她了。你平时也没这么爱乱开玩笑啊,没事逗他干什么。”

  他笑道:“突然发现自己是死里逃生,忍不住想恶作剧庆祝一下。”孙若地也笑,眼圈却突然红了,小声说:“我跟你妈说你感冒了,你妈一听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劝了她好半天,恨不能发誓说你没事,她才没说什么。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会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肿来的十分凶险,延误诊断和治疗甚至足以致命。国外一般主张利用直升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区转移,但在措勤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好在县医院对于这种病有丰富的临床处置经验,处理得当,让高翔脱离了危险。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点滴,医生才同意让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体不适,大明也赶着回家上班,老张开车先送他们返回拉萨。施炜说她不急着回去,和藏族司机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学军来送他们,他帮他们补齐给养,叮嘱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说:“回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左思安的头垂得低低的,直到车子发动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像外面看。

  多吉开车,高翔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预想的更为穷困落后。街道不算狭窄,但泥泞不平,道路两旁几乎全都是泥坯垒成的单层平顶房,低矮简陋。跟他出生的清岗县相比,这里完全不像一个县城,倒更像一个破落的小镇。天气已经放晴,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堆积未化的积雪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后视镜里左学军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从视线内消失。

  高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禁觉得这场景蕴含着凄凉而荒芜的感觉。仿佛将那男人舍弃在了这个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而坐在后排左侧的左思安已经把头埋在双手中间,露出细长的脖子,肩头微微耸动,显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孙若迪坐在他身后右侧,与他交换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说话,坐后排中间的施炜搂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县城里的小学,住在那里的孩子都认识你爸爸,他们都很喜欢他,说他很了不起。”

  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泪水纵横的面孔:“为什么?”

  “整个措勤县境内只有这一所小学,学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们的家离学校从几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须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两次家。他们说你父亲到措勤候就经常去看望他们,给他们带去文具,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补课,修补教室和宿舍。他没法儿照顾你,肯定是把对你的爱都寄托到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过孙若迪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泪:“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勇气的人才会选择到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了不起,很有爱心和奉献精神。小安,记住这一点,你应该为他自豪。等他做完这边的工作,他会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区工作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动要求去措勤更是随时面临生死考验,不过他对施炜用如此具有理想浪漫色彩的方式赞扬左学军并不以为然。可是他再看看做思安,他正安静地倚在施炜怀中,尽管脸上泪痕犹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并不需要面对所有残酷的真相,确认自己有一个英雄式的父亲,总比认清他只是以一种艰苦的选择逃避现实要好得多。

  2_

  返回拉萨后,高相一行与藏族司机多吉告别,乘飞机到成都,施炜刚好赶上当天的航班飞回深圳,高翔和孙若迪带着左思安入住酒店,准备第二天返回汉江。放下行李后,孙若迪精神十足,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个在成都读大学的高中同学,高翔没有陪她一起去,与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里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床睡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去敲隔壁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问:“什么事?”

  他们一起出行十多天,条件简陋的时候只能投诉车马店一起睡大通铺,她突然一下子有这么拘谨,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我没胃口,不想吃。”

  她声音低哑地说,就想把门关上,他伸手抵住,将门推开了一些,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她马上将头扭开,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分明刚刚哭过。

  “怎么了?”她不回答,想将门推上,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气得松开手,一转身进了浴室,重重关上门并上了锁。

  他哭笑不得,走进去隔了浴室门叫她:“小安,有什么事出来说。”

  她还是不理他,他无可奈何地站了一会儿,只得使出苦肉计:“小安,我突然觉得头很晕,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她果然应声而出,慌慌张张地扶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水,问:“头晕得很厉害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这大概是老张那天说的‘醉氧’,突然从缺氧的高海拔地区下到平原,适应不了空气里的含氧量,会有各种生理反应。像若迪就是突然欢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头晕。不用紧张,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仍旧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再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他猜想这大概是他父母在她身体不舒服时的习惯探测方式,她那个专注的神情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头,没有回答。“那边条件确实艰苦,但你别忘了,人的身体有调节适应能力,你爸爸不会有事的。”

  她的嘴唇紧抿。他叹气道:“从措勤出来,你就一直不开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说,那答应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妈妈好好谈谈。”

  她仍旧不吭声。

  “一个人关起门哭,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好不羞恼:“难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让你更加可怜我吗?”

  “小安,你怎么会这样想?”她正要站起来,他起身拦住她,蹲到她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可怜你。”

  “嘿,这就是撒谎了。早都跟你说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里汪着眼泪,似乎想勉强笑一下,可没有成功,神情又心酸又苦涩,“我像疯了一样吵着要去西藏看我爸爸,连我妈妈都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应送我过去,还差点儿把命丢在措勤。不是可怜我,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我不会送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处在很艰难的时期,承受的超过了你能负担的。你想见你父亲,我能帮得上忙,就这么简单。”

  “一点儿也不简单。要是万一……”她没法儿说下去了。

  “施炜告诉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后,你反复求你爸爸找最好的医生来,若迪都撑不住去休息,你还一直留在病床边守着我。我知道你是讨厌医院的,可以说你也救了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需要再为这件事内疚自责。”

  “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上次还骗我说失忆了。”

  他记起医院里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后不跟你乱开玩笑。别记恨了。”

  “我怎么可能记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还肯跟我开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这次去措勤见到爸爸,他看我的头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诉他说我还跟过去一样。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提到父亲,左思安再也强忍不住,一下失声哭了起来。她马上将脸埋在双手内,试图将哭声止住。高翔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她,她的身体因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绷紧,缩成一团颤抖着。他抱着她坐下,将他的脸贴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他抱宝宝日渐熟练后的一个发现,这种姿势最能安抚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毕竟不是婴儿,她将脸埋在她的胸前,瘦削的肩头耸动,呜咽零星蹦出,泪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衬衫,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这样猜测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从前看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无法让一个曾经被父亲宠爱的孩子接受欺骗开始自欺,只能说:“可他确实没有想你会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说话,”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他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岁。”

  “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5岁了。”

  “好吧,15岁。有些事的确发生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等三年以后,你父亲回来……”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回不去了。”

  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气说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刚刚结束的童年时代。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恐惧和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哭都不肯放声纵情,他更紧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出来,替她敷在红肿的眼睛上。

  她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在这个地方,离家里跟李爸爸一样远,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我不会再……”

  他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帮助,而我刚好能给,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我们的关心让你不自在不开心,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接受。我希望我能帮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会慢慢长大,以后会独自面对很多事,过正常的人生。记住,最坏的那一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没有过去,我拼命想忘记,还是忘不了,”她的眼泪再度从毛巾下涌了出来,“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怎么也醒不了。”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泽被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依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