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高翔与在北京的老张取得联系,他曾经去过一次西藏,有丰富的越野自驾和徒步经验,正准备跟另外七个驴友开两辆车进藏,穿越阿里。经过反复沟通,他们终于确定了行程。老张那一路人经青藏线自驾过去,而他这边则是到拉萨后在当地租车。

  4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带着孙若迪、左思安飞往成都,在那里住一晚,再坐早班飞机飞往拉萨。

  于佳送他们到机场,眼圈微红,努力保持着镇定,左思安仿佛习惯性地将头低垂着不肯看她。她将高翔叫到一边,悄声说:“我还是10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了电话,刚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来,骂我不负责任,在电话里跟我大吵起来,完全不听我解释。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过去就躲开,在那种地方怎么找他?见不到他,小安会伤心死的,所以我没再给他打电话。”

  “见到女儿,他肯定还是高兴的。”

  “那可未必。我只希望小安去这一趟,能放下这个心事,回来好好念书。拜托你了,高翔。”

  高翔点点头。她走过去,拉着孙若迪的手,恳切地说:“若迪,请一定帮忙照顾好小安。”

  孙若迪也连连点头:“于老师,我会的。”

  坐到成都飞往西藏的飞机上,孙若迪充满兴奋,拿收集的资料给左思安看,逗她讲话。左思安看上去听得认真,盯着地图细看,但回应很少。飞机准点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来以后,看着这里通透的蓝天白云,孙若迪更加兴奋,不顾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着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向往已经的布达拉宫,再去市区闲逛。

  几个小时之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高原反应。左思安和高翔只是头痛,过于激动的孙若迪还出现了胸闷气短症状,再也撑不下去,只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飞机到拉萨固然节约时间,却不像开车过来那样可以慢慢适应这里的高海拔。他出去买来药让她们服下,嘱咐她们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孙若迪才缓过来,对给她过来倒水的左思安说:“你妈妈还嘱咐让我照顾你,我太没用了,真是惭愧。”

  虽然已经共处三天,但左思安仍旧保持着拘谨疏远,没有跟孙若迪亲热起来,只是牵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老张那边从西宁集结出发,自驾丰田越野车经青藏线进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萨。他们抵达旅馆后,打电话给高翔,两队人碰头,高翔发现他们那边只来了一辆车,两男两女。老张告诉他,另一辆车在过昆仑山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打滑翻倒,好在车速不快,车里的几个人只受了轻伤,车子被拖去修理,已经不可能跟上行程。尽管经历了这个变故,又开车历时六天,沿途穿越了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唐古拉山,行程艰苦,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精神都很饱满,跟这边两个女孩子的病猫样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老张在外企工作,其实只比高翔大三岁,但长相看着比较老成,大家都尊他一声张哥。他风趣健谈,先劝高翔跟他和另一个男人一样去剃个光头,路上比较方便,高翔还没表态,孙若迪先反对了:“不用不用,他的头发已经够短了。”

  老张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短短发楂儿,咧嘴笑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劝告多实用了。两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赶紧说,在这里打退堂鼓不丢人的。”

  左思安显然无法应对这种自来熟,闪在一边不说话,孙若迪笑着摇头:“我已经适应了,不会拖累大家的。”

  老张具有极强的组织和行动能力,而且交游广阔,已经托当地的朋友帮高翔租了一辆丰田,同时请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机跟他们换班开车。多吉出生在阿里,熟悉当地道路,可以兼任他们的向导。交接车辆后,他们当天抓紧时间补充好给养,次日清晨便出发了。

  6_

  西出拉萨,一段超出想象的漫长而艰苦的旅程开始了。

  这条公路属于318国道,也称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多吉开车走在前面,高翔开另一辆车紧随其后,老张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在高翔开两个小时后接手,并且一路高谈阔论,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应的影响。

  孙若迪听他讲着走青藏线过来的见闻,羡慕不已,高翔也觉得大开眼界。车内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后座,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哪怕老张和孙若迪逗她讲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抵达日喀则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过彭措林乡(旧宗名,1960年与拉孜宗合并改设拉孜县)到达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拉玛峰在内,四座海拔超过8000米的山峰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他们都停车下去远眺。孙若迪拉高翔拍了张合照后,招呼左思安过来合影,她摇头拒绝,孙若迪悄声问高翔:“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闭?”

  “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看她对她妈妈都那么淡漠,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别人的家事。”

  “好吧,这些天我们一直在一起,再怎么也算熟人了,她倒现在跟我讲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到底还小,又第一次出远门。你对她耐心一点儿,多跟她讲话,她总会习惯跟你交流的。”

  孙若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孙若迪笑:“难怪就算她没反应,你也一直坚持跟她讲话。我现在才发现你也可以很细心呢。”

  “我一向表现得很粗心吗?”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觉得,你从来都没花过多少心思在别人身上。”

  “这比说我粗心还严重,是变相指控我自私。”

  孙若迪瞪了他一眼:“少来。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对我很好,只是……你从来都不够用心。”

  高翔有些汗颜,孙若迪还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孙若迪想说什么。她是他的初恋,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全情投入的热烈,也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样细致用心。他只能轻声说:“趁着缺氧的时候清算我,让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孙若迪被他逗乐,而且这时处于兴奋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并不是真正耿耿于怀,转头继续去拍风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边的左思安身边,也蹲下,轻声问她:“是不是难受?”

  左思安面色苍白,犹豫了一下,说:“有些闷,喘不过气来。”

  “这里空气含氧量不到内地一半,感觉闷是正常的。”他拧开水壶盖递给她,“喝点儿热水。”

  她顺从地接过去,喝了两口,把水和交还给他:“真的还要开六天车才能到吗?”

  “顺利的话可能只有五天,不过有些地方需要停留浏览的,行程还有可能被耽搁,总之,不要着急。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上车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说的,只管跟若迪讲,她会照顾你的。”

  她摇头:“还好。我只是在想,如果呼吸都这么困难,长期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

  “人会适应环境,”他知道她是担心她父亲,指指在远处悠闲地站着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热爱这个地方,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艰苦。”

  她看过去,刚好多吉也看向他们这边,挥了挥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高翔同样笑着向他挥手。

  “若迪很喜欢旅游,总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样,从上大学起,我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了。现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阅历太少,人生未免乏味。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来这里,所以,尽量把别的都放开,好好享受旅途。”

  他并没指望会得到回答,她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稍事休息,继续上路。从拉孜出来上新藏公路,高翔开车,老张换班休息,尽管头痛,还是搓着手说:“这次我们只走阿里,不过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这条路。”

  孙若迪看看手里的资料,惊叹一声:“我的天,老张,这愿望太宏大了,要知道新藏公路从噶尔县到新疆叶城县,全长1179公里。”

  “对,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米以上的大山,经过16个冰山达坂,44条冰河,穿越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条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艰险的公路之一。”老张显然对此早就烂熟于心,“我认识一个朋友,单车走过这条路,而且从叶城一直开回了北京。”

  孙若迪只能表示拜服:“能到阿里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转头问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远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只是响应高翔的嘱咐,尽力将左思安带进对话里来,不过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了想,回答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爸妈带我去过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纳斯,我爸说那是他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他还说有机会要带我和妈妈去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是学校组织春游才出了市区,单纯得大脑接近空白,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象。”

  老张也哈哈大笑:“没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分析说,这大概就是后来我报复性地想走遍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原因。”

  “还有比这里更远的地方吗?”

  尽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语,而不像提了一个等待别人解答的疑问,老张还是肯定地点头:“一定有,我坚信。”

  高翔从后视镜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样神思恍惚。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话对她有多大影响,而是交流毕竟是人的天然需求。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带,看到对面有车过来都会有小小的兴奋。不要说活跃的老张,就连平素文静的孙若迪也远比在平原地区来得健谈。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讲,人为的自我封闭状态总是会被打破的。

  7_

  左思安来阿里的唯一目的是见她的父亲。高翔对阿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只是为了护送她完成这个心愿。老张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间风景,体验生命的极限,孙若迪与另一对来自东北的年轻情侣大明、小芸一样,急切想见识新奇的世界,而28岁的南方姑娘施炜一心向往找到信仰与精神依托。每个人来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还是做足功课与准备,真正踏上这片方圆3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的辽阔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样的震撼。

  这里的天空湛蓝纯净,大团大团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太阳显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点才迟迟落山。举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浓烈饱满,空气异常清新,便会心跳加快,一切举动都只能放慢。

  在这片高原上,高山汇聚,大河发源,有着丰富的地貌,整个旅程穿越狭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峡谷,经过连绵高耸的雪峰,沿途既有辽阔的草甸、草滩,也有杳无人烟的广袤的戈壁滩。当你以为车窗外的荒漠永无止境时,面前突然又会出现碧绿如翡翠、深蓝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缭绕着烟雾的寺院、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玛尼堆、磕长头朝圣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帐篷、纯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肃穆壮美的神山圣湖,一一印在他们的脑中。

  壮丽的风光让他们感叹狂喜,而公路旁边卡车的残骸则时刻提醒他们放弃所有绮丽的想象,死亡的阴影其实并不遥远。缺氧引发的头痛胸闷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每一个人,饮食单调,住宿通常是小县城里的大通铺,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卫生设施,只能简单地刷牙洗脸。

  他们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顿地奔向指示牌上显示的下一个陌生地名。道路比预想的更为艰险。漫长的公路线有很多路段缺乏养护,道路十分颠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时神秘地消失,只能凭车辙印小心行驶。出发的第四天,两辆车接连爆胎,备用胎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风中翘首张望,花了大半天时间等待过路车救援。到了深夜,终于等来一辆大货车,拖上它们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由两顶帐篷组成的临时落脚点。帐篷的主人是一对藏族夫妇,招待他们挤住在一起,大家刚刚勉强安顿下来,突然听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们慌忙拿了手电筒跑出来,光柱乱晃之中,只见她站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

  “是不是看到了狼?”

  “不会啊,这里有藏獒,狼不会靠近。”

  左思安缩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了出来。”

  大家一怔,不禁全都乐了,孙若迪笑道:“小安,只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地这么恐怖吗?”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还不是尖叫得像看到了谋杀案现场。”

  孙若迪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打圆场地说:“好了,外面好冷,进去吧。”

  等他们进去,他对左思安说:“没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没说话,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显然仍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并不像简单的受惊。

  “怎么了,小安?”

  “我……”她嗫嚅着,终于小声说,“我做过有老鼠的噩梦。突然看到老鼠从这么近的地方跑过,就吓到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个梦,不用怕。别多想了,进去吧。”

  她低着头,走进了帐篷。

  高原气候千变万化,一时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时狂风裹着风沙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有时突然又会飘起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与孙若迪,其他人或多或少有出行经验,但是面对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标志和人类活动的迹象,再胆大的人也不免会心生恐惧。

  藏族司机多吉给他们展示了在他们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本领,他可以凭借着对山脉走势、湖泊位置的记忆准确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老张对此啧啧称奇,特意请教这中间的窍门,多吉尽管可以说流利的汉语,也无法准确解释,被追问到最后,只得搔头憨笑,而老张也只好承认,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想学也学不来。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傍晚,历经日喀则、拉孜、昂仁、萨嘎、仲巴和普兰等六个县,高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阿里地区的交通枢纽狮泉河镇。远远一片灯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完全比不上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的灯火那样密集繁华,却也足以令他们为之欢呼了,左思安更是兴奋得两眼熠熠生辉。孙若迪打趣她:“镇定,镇定,在这里激动消耗氧气,待会儿见你爸爸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张带其他人去一家宾馆投宿,高翔带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车,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进去便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了。

  高翔跟进来,不免觉得好笑,示意她平静下来,问前台服务员左学军住哪个房间,服务员打量着他们:“左县长已经去了措勤。”

  高翔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可不清楚。”

  这时一个正要往里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个月前去措勤上任,担任那里的县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高翔吃了一惊,转头看左思安,她眼睛发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撑着站住,他一把搀住她:“别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说:“这里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动,你快让她在沙发上躺躺。”

  服务员十分善良,马上端来热茶给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责备高翔:“你怎么能带小姑娘上这个地方来,更别提还要带她去措勤了。那里是整个阿里地区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县城,大人上去都会吃不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左思安“哇”一声哭了出来,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声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脸色转瞬发青,嘴唇发紫,手脚痉挛起来。高翔被吓住,马上抱起她,问服务员:“这附近哪里有医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马上拿来一张报纸,利索地卷成圆锥状,将锥尖撕开,露出一个小孔,大口那边紧贴到左思安面部,嘱咐她别怕,就在面罩内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那中年男人对高翔解释着,“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简单讲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体内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这个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这脸色也够呛,赶紧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心跳急骤,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腿顿时软得无力支撑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气。这时左思安将那个简易面罩移开一点儿,哑声说:“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瘫坐到沙发上,紧张地低头盯着她,面罩盖住她的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这个看来简单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节奏,身体在他怀中松弛安静下来。

  他吁了一口气,全身顿时松懈下来。招待所小小的前厅内不时有人出入,墙角的电视机放着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节目。高翔一动不动坐着,在失望与高原反应的双重作用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空感觉将他击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协调能力,大脑仿佛再也无法有效传达出一个行动的指令。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只有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须保持呼吸,努力恢复正常。他下意识抱紧她,她也更深地依偎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先缓过劲来,从高翔怀里爬起来,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头痛欲裂,勉强一笑:“没事。”

  她没有被说服,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将服务员端来的热茶递给他。他根本不想动,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左书记有什么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从内地过来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小姑娘,你怎么会不上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左思安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离这里远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还是闺女惦着爸爸。这么远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远了。放心,那里就是海拔高些,其他还好,我明天给你们看看有没有过去的便车。”

  高翔说:“谢谢,我们开了车过来的,不麻烦您了。”

  “小姑娘,你在这边坐坐。”他对高翔说,“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你一份详细的交通图。”

  老周带高翔走到后面,突然问他:“你跟老左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儿过来的。”

  老周点点头:“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小姑娘的面说。要知道我们这些从内地过来的干部,单身一人援藏,这里又根本没有别的娱乐,忙完工作闲下来肯定就是谈自己的家人,谈在内地的生活。只有老左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从来不接这个话题,也几乎没见过他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没想到他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女儿。他知道他女儿要过来吗?”

  高翔只能摇头。

  “组织上本来安排老左就在地区行署工作,他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我担心……”他显然人情练达,欲言又止,“你要不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老左,别让他伤了小姑娘的心。”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她爸爸说什么,我也要把她送过去见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儿的。”

  “我也是当爸爸的人,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唉。”老周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拿了一份地图展开,指点给他看,“你们反正是要从这里回拉萨再返回内地的,走这条线路,正好经过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没啥风景。路上千万要小心。措勤那个地方,唉,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条件确实很艰苦。”

  高翔出来,左思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得小小的,眼睛马上看向他,充满了惊恐,仿佛被大人遗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动一动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过去,将手伸给她:“走吧,我们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来,迟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出来。

  入夜的狮泉河镇异样冷清,风裹着沙尘呼啸着扑面而来,路面上的废纸与空塑料袋吹得翻翻滚滚,竟然看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房屋灯火零星,静默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不由自主靠紧他,两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措勤离这里有多远?”

  “不算远,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张他们商量一下,放心,我会送你过去的。”

  “可是窝听若迪姐姐说行程都计划好了,还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