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木杨进屋的时候,虽没有披甲,胤礽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未散去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不是鼻子嗅的,是直觉。
这五日,查木杨显然动了刀子,还能是亲自动刀子。
查木杨见屋内只有曹寅和太子两人,不再伪装,干净利落的跪下奉回兵符:“末将已经将军队全部控制妥当,随时等候太子殿下差遣。”
胤礽把兵符拿在手中把玩:“不听令的人,你写份折子给我,我亲手交给皇父。我相信将军,一定不会滥杀无辜。”
胤礽说着信任的话,查木杨却冒出了一头冷汗:“末将遵命。”
胤礽收起兵符,道:“请起吧,随便找个座位坐。曹寅,你也坐着,不用伺候。将军,你拔营在这几个地方切断要道,我会给杭州巡抚下令,让他不准百姓出城。遇到硬闯的,格杀勿论,罪责我来担。”
查木杨一头冷汗冒得更多了:“末将听令!”
胤礽笑道:“别紧张。这仗打不起来。你只需要摆出架势喊话,不会有人冲击关卡。”
查木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问道:“末将能冒昧询问太子殿下意欲如何吗?”
杭州将军好歹是正一品的武官,可以和太子以商量的语气说话。
胤礽微笑道:“我只是想让他们体面的自首。如果他们不想体面,就让杭州城里的老百姓,帮他们体面。”
查木杨没听懂。
别说查木杨,曹寅替胤礽做了这么多事,他自己都没听懂。
曹寅提前来杭州几个月,可不是真的如表现出的那样,除了开文会,什么都没做。
曹寅跟着胤礽出访几年,因为脸长得好看,在欧洲搜集情报的工作,基本都是交给他和纳兰性德负责。
比起在人生地不熟的欧洲搜集情报,根据胤礽所教的“万物皆有联系”思维,曹寅很快就把这次事件中可能出手的家族的名单和背后的原因整理好了。
这份名单也已经到了康熙手中。
现在曹寅为难的是,“没证据”。
这“没证据”的意思是,没有账本、物品、证人之类比较明显的证据。那些人有恃无恐,也明白如果没有证据,大清不会轻易抓人,得罪南方士族。
大清在南方本就很难收得起税。因为之前几次兵祸,平民百姓死得差不多,好地都被世族豪门捡了。世族豪门不交税,剩下那点百姓就算榨骨头,都榨不出几滴油。
南方富裕,却年年抗税年年哭穷,这当然不是因为老百姓刁蛮不服管,而是因为他们真的交不起。
如果得罪南方士族,大清这税就更收不上来。南方士族就是以此和大清朝廷抗衡。
胤礽认为这群人胆子很大。
因为几十年前,大清是不服管的都砍了,世族豪门死得少是因为跑得快,不是八旗不敢杀。
现在大清勉强算太平了,他们就认为大清的天子应该是以前的那种太平天子,该被他们钳制了。
胤礽不得不说……咳,他们说得很对。如果不造反,这件事很难解决。
那就局部地区造反吧。
五日后,谣言越演越烈。
胤礽把曹寅搜集到的消息,全部散播了出去。
哪家哪户见了哪些人,推举谁当出头鸟,为了自己能走私而雇佣地痞流氓伪造民变,给朝廷施加压力,这些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有些事是曹寅查到的,有些事是胤礽根据真实证据编的。
反正这个时代传谣不犯法。就算犯法,抓犯人也抓不到他大清皇太子头上。
除了大部分真实的消息之外,胤礽还传了许多假消息,半真半假混着玩。
比如某些耕读世家官宦世家在清军来的时候早早剃头,还帮忙镇压老百姓。现在大清说不剃头了,还澄清剃头令就是这帮人上书搞的,他们面子上挂不住,要反了大清。
他们这反也不是真的反,就是给大清一种南方人不服管教的印象,好继续推动剃头令。
谣言还称,他们甚至想再在南方搞几次屠杀,这样他们上能得到大清朝廷的信任,下能侵占更多的田地,那真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谣言一出,居然比这群人为了走私想禁海的真事流传得还广。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耸人听闻的谣言流传更广。
老百姓们不认为自己耸人听闻。
都要把八旗引来屠杀了,你说你就想走个私,谁信啊!
谣言蔓延之后,八旗军队拔营,在浙江各处要道驻扎。
浙江各地知府也接到了不准百姓擅自离开居住地的命令,以免误杀。
知府知县们挨家挨户通知,生怕哪些无知的老百姓去冲卡。
老百姓们也老实。他们一辈子被束缚在土地上,除非活不下去了,否则根本没有勇气乱跑。
现在兵祸可能又要来了,他们当然乖乖待在家里,免得出去乱跑被砍死。
村里的老百姓还好,城里人就痛苦了。
一旦商业中断,城池就像是被围住了一样,物资供应出现问题,许多老百姓都将面临断粮的危机。
其他城市还好,和村里还能继续交流,粮食能运进来。杭州城不准进也不准出,简直像一座死城。
还好新来的华家有良心,卖粮食居然按照封城前的金钱来卖,不囤积居奇,虽然每日有限额,那限额也能够老百姓吃饱肚子了,勉强保持了杭州城的稳定。
华家有良心,其他豪商大族可就脑子活络了。
他们当然要赚钱涨价。至于会不会死人,他们会开粥铺施舍免费粥给活不下去的人,这是大功德啊。
华家如此不上道,让他们嗤之以鼻。
你以为每日每人限量购买,就能维持库存吗?咱们豪族佃户奴仆无数,还会花钱雇佣人冒充百姓买粮。
看我们几日就把你们的粮买空,到时候那粮价,不是想怎么涨就怎么涨?
华家也有些本事,和杭州知府商量了,华家的船可以从海商入杭州湾,直接给杭州人供粮。
但华家再强,能供几日的粮?而且运粮不需要成本吗?
杭州老百姓人心惶惶,都恐惧临近的兵灾。那些处于谣言漩涡正中的人却一点都不担心,还有余力囤积居奇,真是看得棋盘外的人啧啧称奇。
闭城运粮这么大的事,虽然能瞒着杭州知府,杭州巡抚时瞒不住了。
于是,金鋐得知,他每次去找曹寅喝茶时,那个伺候特别周到麻利的机灵小厮,居然是太子殿下。
金鋐得知真相后,差点腿一蹬厥过去。
查木杨忍笑,心里舒坦极了。
还好还好,至少他没喝过太子奉的茶。
金鋐快哭了:“太子殿下,您太折煞微臣了,微臣、微臣……”
胤礽开玩笑道:“别怕,我还给曹寅跪过呢,他都没折寿,你肯定不会。”
回旋镖扎曹寅心口上了,穿着一身侍卫服的曹寅默默地看了自家太子爷一眼,用眼神控诉太子的冷酷无情。
金鋐看了一看脸色阴沉的曹寅,拍腿大笑道:“还有这事?那微臣不怕了。折寿的事,就拉着曹大人一起。”
他对曹寅服气了。
他骂了曹寅那么久,以为曹寅是个尸位素餐的草包文人,哪知道对方那个阴险啊,自己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即使这背后有太子殿下坐镇,曹寅这能力,也是出类拔萃了。
再想想曹寅现在的年纪,更是觉得曹寅了不起,以后前途无量。
当然,曹寅还不能和太子殿下比。
金鋐早就听闻太子聪慧过人,仿佛有圣人神授。
直亲王的灭国之功吓坏了一群人。但使团回归之后,有传言称,直亲王就是个武夫,太子殿下才是直亲王背后真正恐怖之人。
但因太子回京之后,皇上并没有表太子的灭国之功,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是奉承太子。
今日之后,金鋐肯定是站在太子殿下恐怖至极这一边。
“我的事,请各位大人继续瞒着。”胤礽拱手笑道,“前面的大功是曹寅的,后面安抚民众的事,我皇父会亲自赶来。我还只是一个小太子,可不能把我架得太高啊。”
众人苦笑,都用十分羡慕地眼神看着曹寅。
曹寅却也苦笑。
这功劳他不想要,可以吗?
太子殿下越玩越大,得了这份功劳,他的名声恐怕在浙江臭透了。
“你不要担心你的名声在浙江不好。”胤礽安抚道,“就算你没传出这样的名声,难道他们就看得起你吗?只因为你包衣的身份,他们就轻蔑你、诽谤你、不肯承认你的才华和能力。你何必与他们虚与委蛇,不如让他们怕你。”
曹寅正色道:“臣明白!”
胤礽点了点头:“摆正心态。你的军功,当个将军都绰绰有余。再忍一段时间,孤会帮你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到时候,你也捞个将军当当。”
曹寅立刻道:“臣必不负太子所望!”
其他人眼神更加羡慕,又感觉膝盖中了好几箭。
如果他们不是确信自己在面皮上绝对没有表现出对曹寅的轻视,还以为太子殿下为曹寅出头,当着他们的面指桑骂槐呢。
还好施世骠适时赶到,打破了在场的尴尬:“太子爷,新的粮已经到了。”
胤礽笑道:“继续发粮。查木杨,让你的兵也赶紧伪装买粮去,赚外快的时候到了。”
查木杨忍不住笑:“遵命。”
金鋐不由扶额。
那群人知道,雇佣来买粮的地痞流氓,是旗营里的旗兵吗?
他们不知道。
真是谢谢他们“捐赠”的军饷了呢。
……
又是几日,杭州大户的粮仓都爆满了,华家的平价粮还在卖。
终于有人感到不对了。
可他们还未有所动作时,有人在排队队伍中揪出了他们的人,骂他们囤积居奇,要饿死杭州人。
他们托人买粮,想要卖高家粮饿死杭州人的事,立刻传遍了整个杭州。
有人哭嚎,说这事佐证他们这群豪强要引旗人屠城的传闻。
他们就像饿死杭州人,让杭州人冲击旗营,逃离杭州,好引八旗军队平叛呢。
“他们不给咱们老百姓活路!咱们和他们拼命!”
不知道谁先说出这句话,一群老百姓拿着火把和农具,将那些大族团团围住。
豪强可不怕百姓。
他们一边出动手持兵器的壮奴抵抗,一边派人去找杭州知府甚至杭州巡抚求助。
唯一例外的就是王家。
这豪商王家居然大开粮仓,朝围住宅院的老百姓磕头,说自己绝无祸害乡里之心,他也是被骗了。
王檀声泪俱下:“我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不是官身,若大军来平叛了,我不是头一个死吗!我是被骗了,被骗了啊!我现在才知道我被骗了啊!粮食你们随便拿!我要自首!我要告发他们!”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群旗兵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围住了王家大宅,把粮仓收缴。
查木杨倨傲地对一看到旗兵就吓得浑身发抖的老百姓道:“这些粮我们充公了。以后官仓也会卖平价粮,你们不用担心没粮吃。王檀,既然你要自首,那就和本将军走一趟吧。”
王檀抱着一个大大的木盒子,面如土色。
他原本的富贵相,居然在短短几日内瘦脱了形。
在内宅中,王檀的大儿子王篆,死死捂住弟弟王筝的嘴,不准弟弟哭出声。
“给我看着!给我好好看着!没有官身就是这个下场!”原本一脸油滑纨绔之色的王篆,现在脸上只剩下阴狠和绝望,“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王筝眼泪不断地往下流,模糊了视线。
“不是要好好读书,是要好好做人。”徐元梦坐在蜡烛旁,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道,“罢了,现在说这些你们也听不进去。王檀已经完成了他的承诺,我们也会完成承诺。你们该出发了。”
王篆拉着弟弟,走到徐元梦面前磕头:“是。”
从今日起,他们就要隐姓埋名,去南洋生活了。
若下次他们再回杭州,只能是金榜题名之后。
王檀用自己和一整个家族的性命与未来,换来了两个儿子的安全——他指认之后,将不容于整个浙江豪强。他的家族一定会被豪强折磨覆灭。
徐元梦看着地上磕头的两人,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以为,这幕后的主使就是杭州的王半城。就算王半城不是主使,应该也是最重要的人物。
可太子说,没有根基的豪商,什么都不是。
那些家中和家族有人做官的儒商们,才是此事真正的主使者。
没有官场关系,谁敢走私?
所谓的王半城,也就是喝点残羹罢了。
在谣言蔓延后,胤礽教了徐元梦一席话,徐元梦三言两语就撬开了王檀的嘴,让王檀为己所用。
虽然这件事是徐元梦在操作,但他想破头也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怎么就那么顺利。
他自己没查过案子,但听闻历任过地方官的同僚说过查案的事。那些豪商都很狡猾,软硬不吃,很难慑服。
难道是王檀骨头太软吗?
徐元梦不住叹气。
他捏了捏眉间,感觉自己离成为能吏差得太远了。
……
王檀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案自首,这件事几乎就没有难度了。
当晚,还有几家人被围攻。
有的人站出来说自首,有的人和百姓起了冲突被烧了宅子,还有的人直接被城防士兵拿下……
曹寅找了处宽广开阔的地方,搭着露天的台子,在百姓的围观中查案,定罪的没有官身和功名立刻执行,不能执行的全关了起来,等刑部再议。
而那些人的家产,则全部充了公。
曹寅说,马上他们就会重算田亩,把地均匀地分给普通老百姓。
皇上新派的分地的钦差正在往杭州赶,没几日就会到来。
曹寅指挥人杀得人头滚滚,杭州湾仿佛都要被血染红了一层。
这次杭州的老百姓却没有惧怕杀人的旗兵,而是欢呼“曹青天”“大清万岁”。
读书人们看到这一幕,看到前不久还与自己交杯换盏的文人雅士们成为旗兵刀下亡魂,纷纷洒泪江边,偷偷给他们烧纸。
当有老百姓发现他们在烧纸时,就会对他们拳打脚踢,让他们心里更加悲哀。
百姓愚昧!愚昧啊!
那曹寅根本不是人!包衣果然就是大清养的狗!他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我们现在就写文骂他!
……
胤礽看着顾炎武的来信,眼中光亮逐渐淡去。
这是一封充满着愤怒和厌弃的斥责书信。
其他人都以为这是曹寅开的杀戒,顾炎武知道,这些事绝对是胤礽干的。
胤礽引发谣言,胤礽纵容民变,胤礽将杭州清贵耕读世家杀了近七成。
在文人眼中,这比曾经几次大清入关的屠杀更严重。
因为大清入关的屠城,和那些早早跑路甚至投诚的清贵世家们没有关系啊。
或许在顾炎武眼中,那些百姓和世家的命是平等的。但他不能容忍胤礽大开杀戒。
这些人很多罪不至死。
胤礽知道这些人罪不至死。
大清的律令中有许多连坐。
老弱妇孺,旁支友人,屠刀下有太多冤魂。
胤礽拿到顾炎武的信后,去看了法场。
瑟瑟发抖的妇孺在哭泣颤抖,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那一双惊恐的眼睛还瞪着,好似正注视着法场外的胤礽。
第153章 (霸王票加更)
胤礽不是第一次见血。
宫里的那次不论,出使海外的时候,胤礽即使没有亲上战场,也为了锻炼自己的心理素质,带着人一同打扫战场。
战场上的残肢,远比法场可怕。
胤礽本以为,看到太多的血腥,他又会想起第一世黑暗的记忆。
但在战场上看到的血腥没有激起他第一世黑暗的记忆,在现在法场上看到的血腥也没有激起他第一世的黑暗记忆。
他脑海里翻腾的,居然是第二世的事。
网络上的骂战,平静的校园生活……虽从有意识之后只有短短十几年相处时间,却能冲淡他第一世几十年痛苦的双亲。
他明白,现在他的痛苦,是因为第二世的道德观。顾炎武那封信,只是解开了他伪装的假面。
这件事他做错了吗?
他错的可多了。
这些人所犯的罪,其实罪不至死。
激起民变的人,斩除首恶就罢了;剩下的人,罚钱、罢官、甚至斥责一两句,就够了。
大部分时候刑不上士大夫,就算是文字狱,被诛杀的人也只是“首恶”,大部分被牵连的人都是流放或者罚款。
如果按照他们真正的罪名,估计连罚款都罚不了多少。
为何现在死了这么多人?
因为他们“妄图激起杭州民变,引发大清军队和南方百姓对立,妖言惑众意图谋反”。
谋逆大罪,即便你是士大夫,是清贵,也得满门抄斩,全家财产奉公。
顾炎武斥责太子,就是知道太子这是诬告。
这群被杀的人很冤枉,他们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从这方面说,太子在滥杀无辜。
那么胤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胤礽要杀他们,必须杀他们,并不是表面上这几条罪名。
这群人必须死,是因为他们侵占了大量良田,是因为他们携裹着南方税收对抗中央,是因为他们贪得无厌目无国家,是因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浙江这么富裕的地方,康熙为了让三藩之乱和迁海令后的南方喘过气,几乎年年减税,他们还年年没灾也要钱,原因就是南方沉重的税收都压在了没有土地的百姓身上。
胤礽要杀光他们,才能把土地重新分配。
现在,他勉强做到了。至少浙江这一地,来年百姓的生活会好很多,大清也能加强对浙江的管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豪强作妖。
但以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准,胤礽是诬告,是误杀,是滥杀无辜;
以后世的道德水准,胤礽也是滥杀——连坐顶多做到财产充公就够了,胤礽却是杀了人。
因为他定了罪,这罪就得杀人。这就是大清的律令。
胤礽已经尽量减轻了刑罚。
说是满门抄斩,只是杀的直系亲属,剩下无罪的旁支统统流放,有确切证据参与其中的人才会被杀。
可这些人该被杀吗?
那些懵懂的孩童,那些本身也是被欺压对象的可怜侍妾,那些只是被逼无奈帮着主家做事的人……他们真的该死吗?
胤礽很明白,他们不该死。他们只是因为自己要完成的目的而滥杀的无辜。
胤礽看见的影视作品中,表现主人公痛苦心情的时候,总会有一场恰如其分的悲风凄雨。
可他如此难过,太阳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蔚蓝。
胤礽观看最后一场砍头结束。
他蹲在人群中。等人群慢慢散去,他就像是退潮之后孤零零的贝壳,突兀又扎眼地蜷缩在海滩上。
“太……少爷,该回去了。”徐元梦见胤礽状态不对,伸手把胤礽扶起来。
胤礽站直之后,茫然地看了一眼正在清洗的法场,又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碧空。
太阳光很温暖,仲春的暖风也很温暖。
胤礽缓慢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处,抓紧了胸前的布料,视线逐渐模糊。
“少爷!你怎么了!”
胤礽瞪大着眼睛,泪水不断往外涌。
他看了这么多天的法场,一次都没有流泪,今天明明心里已经适应了,不难受了,却在一切都结束之后,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肺部就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呼吸仿佛怎么都传递不了氧气,脑子和胸口一样都泛着痛苦的疼痛。
突如其来的缺氧更带累了胃部,反酸冲出食道,带起一阵一阵呕吐,连黄水都呕了出来。
周围人徒劳地给胤礽擦嘴灌水,叫着赶紧去请大夫。
胤礽呕不出来之后,被平放在一处稍稍干净的地面上,身体应痛苦蜷缩成了一只煮熟的虾,不住的颤抖痉挛,视野渐渐模糊。
胤礽,你真的做对了吗?
胤礽,你阴谋诡计下的冤魂,会不会撕咬你的灵魂,咒骂你的卑鄙阴险,等着你死之后拖你下地狱?
胤礽眼前的画面因痛苦而渐渐变黑,嘴里无意识地唤着第二世温柔的父母。
爸……妈……
爸……妈……救我……
我看到好多血,好多冤魂,好可怕……
所有事尘埃落定之后,胤礽压抑着情感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保成?!!!!”
胤礽眼睛稍稍亮起。
“爸……”
“妈……”
“阿玛……”
他对着眼前的黑暗抬起手,而后抬起的手很快无力垂落。
在垂落的那一刻,康熙翻身下马,握紧了胤礽的手,不顾胤礽身上的污渍,将胤礽抱在了怀里,目眦欲裂:“御医!”
……
大清口语中,“爸”“妈”的称呼已经等同于父母。
《康熙字典》中,“又俗读若马平声。称母曰妈。”;《广雅·释亲》中,“爸,父也。”。
所以在场的人都知道胤礽昏迷的时候,嘴里喊着父母。
胤礽这一句“爸妈”喊的是第二世的父母,最后的“阿玛”,则是康熙了。
但在康熙看来,“爸”或者“阿玛”,都是太子在呼唤他。
太子也在呼唤仁孝皇后。
胤礽身体被擦拭干净,换了一身衣服,御医正给他诊断。
“太子悲恸过度,再加上心力和体力耗费过度,太过劳累,引发心悸。”御医没有掉书袋,直白地道出了太子的病情,“好好养着,情绪不要再波动,就无事。”
御医顿了顿,忍不住道:“皇上,太子殿下从小劳心劳力后就容易晕厥。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一些,精力比年幼时充沛了一些,您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即便是御医,也知道江南官场有多复杂。
曹寅倒是快刀斩乱麻了,但这快刀如何出刀,斩哪里的乱麻,肯定都是太子指挥。
这对小太子而言,得耗费多少心力啊!
康熙没回答,他问道:“是悲恸,不是惊惧?”
御医道:“悲恸和惊惧的反应不同。太子并未惊惧,只是悲恸。”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纯善,即使知道该做什么,也不会心慈手软。但事成之后,太子还是会痛苦万分。
皇上居然让年幼的太子执掌刀锋,逼迫太子成长,真是……唉,不愧是皇上,真狠得下心。
“好了,出去,给太子熬药。”康熙冷着脸把人赶走,亲自照顾太子。
他静静地看着太子,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孩子。
他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他还被鳌拜压制,在宫里压抑而愤怒地生活着,看不到未来是黑暗还是光明。
太子理应比他更厉害。
太子现在做得也已经足够好。
康熙接到胤礽快马加鞭传来的密信后,就迅速轻装南下。
他非常信任胤礽,所以非常冒险地只带了很少的人,没有展示皇帝的仪仗銮驾,先水路再骑马,领着一众侍卫和几个御医匆匆赶来。
胤礽信中说,希望他能在曹寅砍完该砍的人头之后立刻出现,将收缴的田地分给浙江的老百姓,亲自重新清算和分配田地。
只要康熙能及时赶到并做到,那么这一场血腥和混乱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忘到脑后。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文人骚客,都只会歌颂康熙和大清的仁慈贤明。
这件事,只能康熙做,只能大清的皇帝亲自来做。
这不仅是因为那名声只能大清的皇帝来得,还有分田的阻力,只有皇帝亲临才能摧枯拉朽地破坏掉。
胤礽算无遗策,却独独算错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阿玛?”
胤礽再次睁开眼时,看到了正眉头紧锁的康熙。
原来不是幻觉啊。
“醒了?你稍等,朕让……”
康熙刚想说,让人拿粥和药来。他家智多近妖的小太子像小时候一样裹着被子蠕动蠕动,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腿上,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康熙拳头握紧,强忍着的心疼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154章
康熙来了,胤礽就整个人松懈下来,每天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只失去梦想的咸鱼。
康熙非常无奈:“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腻在阿玛怀里?”
胤礽裹着小被子左摇右晃:“阿玛,您说什么呢?儿子还小。”
康熙叹气,对这个病过一场之后就分外黏人的宝贝儿子十分无奈。
太子聪慧是聪慧,该硬得下心肠的时候也能硬得下心肠,就是事成之后就蔫了。
康熙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那八个字。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想起太子那么痛苦的模样,康熙不敢让太子再劳心劳力。事情只剩下重算田亩和分田地,康熙一个人也能应付。
此次太子大动屠刀,皇上轻装亲临,打了浙江豪族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清算田亩和人口的时候,康熙得到了触目惊心的数据。
不来南方时,康熙对南方的了解只能听大臣们说。
三藩之乱后,户籍一直没有增加,开垦的田亩数量也增加缓慢,康熙一直以为这是南方人口还没恢复,无人垦荒的原因。
结果他到了实地一看,只说杭州城外,庄稼苗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好一出繁华盛景。
地有,人有,都在地方豪族手中。康熙被骗了。
康熙看着账本,都气乐了:“八旗圈地,民不聊生,结果圈的地全到这些人手上了?还是我亲政前就发生的事?”
查木杨不敢说话。
即使他刚接任杭州将军,但皇帝可不会管你什么时候上任。他又不是宗室,皇帝迁怒就完蛋。
“当初柯魁和他们合伙放例子钱,旗人把地抵押给他们换得本钱放利,百姓还不起钱,就和旗人对上。他们低价拿了地,还能吃放例子钱中间的回扣,真是稳赚不赔啊。”
康熙笑得十分开怀。若不是听到他在说什么事,只看他表情,旁人估计还真以为他在高兴呢。
“旗人飞扬跋扈,和凄惨的百姓对上,更显我大清残暴不仁啊。而后百姓卖田卖地卖儿卖女,旗人也因地方官不允许逼死百姓,而收不回本钱,赎不回田地。”
“稳赚不赔,稳赚不赔,从小吏到知府全都是他们的人,稳赚不赔!”
康熙朗声笑着,将手中账本狠狠掷在桌上。
“可笑,可笑,骂名全是旗人当了,旗人却连饭都吃不去了!查木杨,你说旗人是不是很蠢?!”
查木杨强壮精悍的身体缩成一团,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怎么回答?啊,对对对皇上,之前的杭州将军蠢透了?
可他自己也没发现账本中的猫腻啊!
查木杨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皇上,可能末将、臣是真的蠢。臣听了皇上所言,还是没想明白。虽然臣一上任就禁止放例子钱,让旗兵老老实实屯田养家。但臣也知道例子钱是害别人肥自己的事,旗人怎么会越放越穷?连地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