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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意中停留越来越久,她却只有一句问话。
“右相还有何事?”
今日是这一句,昨日是这一句,许多天前仍是这一句。
仿佛两人之间,只剩了公事。
如今轮到他主动谈及私事,他才发现这件事原来如此之难,要如何说起?她又会是怎生态度?
当初要她做了这样难的事情,他却直到这一刻才有所了解。
穆明珠在萧负雪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捧着齐云送来的杯子,挺直了脊背看着他。
与此同时,齐云收到了穆明珠有心送来的菜肴茶点,又回了玫瑰牛乳给她,原本等待的心,不禁起了涟漪,忍不住想要来看一看她。
昨夜有了穆明珠的话,许他往前面来相见,宫人自然无人阻拦。
齐云本意并不是要打扰她,只是想见她,透过窗口悄悄看她一眼也好。
他穿过思政殿的后堂,与穆明珠所在的偏殿只有一墙之隔,内墙上开了一扇八角窗。
透过明亮的窗纸,他望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然后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昔日戏言,陛下还记得否?”萧负雪低声问道。
穆明珠手指绕着杯口,揣摩着萧负雪的用意,慢慢道:“朕从前年少无知,说过的戏言多了,右相指的是哪一句?”
萧负雪心口一痛,只是年少无知吗?
是当初思政殿外她等到月上柳梢,笑着要他莫与李女官成亲,等她抄完佛经公平竞争?
还是那年夏日静谧的午后,她的手划过窗课本子,淘气柔软地握住他的手指。
他望向站在榻边的皇帝,她的侧脸精致而冷漠,像一尊凛然不可高攀的神像。
沉稳细致是萧负雪处理政务的能力,但从来不是他这个人。
他因为穆明珠冷漠的态度而感到刺痛,激发了他本不那么圆融的性情,“当初陛下曾对臣言,有一府之兵,可以困住臣一日。那么若是有天下之兵呢?”
穆明珠闭了闭眼睛,那么多戏言中,他选了她今生骗他的第一句。
“如今陛下已尽掌天下之兵,”萧负雪盯着新君,知道自己的尊严已经粉碎于她面前,可是这比起他想要的答案无足轻重,“心意更改否?”
第214章
寂静的偏殿内,似乎只剩了两人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会儿,穆明珠望着眼前的萧负雪,却像是有些认不出他。
在她的认知里,萧负雪打死都不可能问出这样的话。
她所了解的萧负雪,博学多才,做事细致认真、勤恳负责,在私人的感情上,含蓄沉闷,又紧守世俗礼法。从前她挖空心思、费尽口舌,也不过只是得他一句不逾矩的温吞回应。
“右相。”穆明珠看着他,沉声道:“你可知道你在问什么?”
萧负雪垂着的双手握紧,缓缓抬眸望向她,颤声道:“臣在问陛下的心意。”
穆明珠将杯盏搁在案几上,复又在小榻上坐下来,始终打量着萧负雪,却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那些年少天真的情思,还未完全褪色淡去。
她犹记得十三岁的自己是何等渴盼萧负雪的一丝回应。哪怕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一句温和关切的话语,都足以点亮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可是现在,萧负雪给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回应,她心中却不起一丝涟漪。
前世的事情归于前世,穆明珠无意提及,只以今世而论,萧负雪是辅佐她的忠臣良相。
而如今他问的这一句旧话,也的确出于她口中。
穆明珠目光微垂,看向他紫色官袍上那一只萧索孤寒的白鹤,幽幽道:“人心易变,朕亦不能免俗。”
萧负雪如遭雷击,哪怕心中已有预感,仍是难以接受她亲口承认。
他强迫自己问下去,不知是自虐,还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陛下心意,如今系于何人之身?”
按道理来说,这话问得僭越了。
但以两人过往的渊源,私下谈话,穆明珠也不至于板起脸来、严词呵斥。
她微一沉吟,道:“如你所言,朕已尽掌天下之兵,心意系于谁身,自然便留谁在朕身边。”
她已经是帝王,在私人感情上无需遮掩,喜欢谁便留下谁。
如今在她身边的,唯有一人。
这答案已经太过明确。
萧负雪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意改变了?
犹记得不过数年之前,她寻到他面前来,口口声声抱怨着那桩莫名的婚约,说她不喜欢母皇指给她的驸马,说想要继续跟着他读书。后来她想要争夺帝位,事情自然越来越多,两人即使私下见面,也都是再谈公务。再后来,她如愿做了皇帝,愈发冷静沉着,唯一失态是在不久前的上庸郡之战。那时候他便有所感觉,却还是骗自己,上庸郡之战至关重要,陛下失态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答案已经摊开在他面前,上庸郡之战固然重要,可是令帝王失态的,乃是那守城将军的安危。
一个人的心意可以改变如此巨大吗?从极度的厌恶,到诚挚的喜爱。
过去三年,在那些他无暇顾及的细节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穆明珠看了萧负雪一眼,认为两人在私人关系上的事情已经交待清楚,沉声道:“这等事情,你是第一次问起,朕也是第一次回答。今后,这等事情不必再提。咱们君臣齐心协力,做一对千古君臣楷模,不也很好吗?”她等着萧负雪答应,她预料他会答应。
萧负雪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如果臣说不好呢?”
“什么?”穆明珠是真的诧异了,她盯着萧负雪,想要从他紧皱的眉心看出些许端倪。
萧负雪轻声道:“陛下有陛下的心意,臣亦有臣的心意。”他抬眸看向穆明珠,目光竟是罕见地坚定。
这下子问题变得棘手起来。
穆明珠食指轻叩案几,沉吟着。
萧负雪处理朝政的能力是极强的,又为右相多年,不管是在朝臣中还是在地方上声望都很不错,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轻易不好挪动。
尤其是她登基不久,朝中各方势力还需要平衡的情况下。
“朕不理解。”穆明珠回过神来,目光轻动,落在萧负雪身上,思量着道:“以朕之见,右相从前待朕,即便不是铜墙铁壁,也是界限分明了。”她故意用了稍微轻快的语气,以一种玩笑的说法活跃气氛,“怎得忽然之间,对朕情深如此?”她有意引导道:“其实这并非真情,只是人之常情、不愿失去罢了。朕是凡人,右相亦凡人,一时开解不了自己、堕入魔障也是有的。朕给右相三日假,准你往东山道观去清净清净,回来便再不说这等糊涂话了。”
萧负雪仍是望着她,目光沉痛,似有难言之隐。
穆明珠不愿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留有隐患,便道:“右相还有什么话要说?此时不说,以后便不许再提。”
萧负雪道:“是臣从前自误了。”他顿了顿,又道:“臣之心意,并非陛下所言不愿失去。”
穆明珠渐渐失去了耐心,起身道:“朕不管你究竟是何等心意。收拾好你的‘心意’,不要给任何人知晓,也不要误了正事。”
萧负雪浑身一震,抬眸看向她,颤声道:“陛下……”
穆明珠已经走到门边,脚步微顿,半回身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脸,淡声道:“这是朕的命令。”
这是萧负雪从未见识过的,属于穆明珠冷酷无情的一面。
穆明珠出了侧殿,穿过思政殿后堂,不愿以这种烦躁的心情去见齐云,便在小院的松柏下稍站,等樱红带人把遗落的奏章杯盏等物捧来。
一时樱红捧了奏章来,小声道:“陛下,右相大人已经退下。”
穆明珠略一点头,这才进了小殿。
齐云正坐在西间的小榻上,摆弄着案几上玉石制的攻防云梯城墙等模型,似乎在模拟着什么战事,大约是被穆明珠进来的声音惊扰,他手指一推,那代表着城墙的一叠玉石片哗啦啦倒下去一片。
穆明珠走过去,伸手抵住了将倒的最后一片玉石,饶有兴致看了看,笑问道:“左将军破城了?”
齐云勾唇笑了一笑,没有答话,又默默把玉石立起来,一片又一片。
穆明珠以为他沉浸其中,也就没有多话,在一旁坐下来,于案几上批剩下的奏章。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偶尔几次抬眸,总觉得齐云在暗中看她,而她一抬头,他便又低头摆弄那一堆玉石模型。
她存了心思,假意批着奏章,忽然一抬头,果然就把齐云捉了个正着。
齐云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修长手指攥着一枚青白的玉石片。
穆明珠笑起来,勾了他的手,与他手指缠绕一瞬,安慰道:“待我批完奏章,便来陪你。”
齐云深深望她一眼,乖巧道:“陛下慢慢来。”他又低下头去摆弄玉石模型,一片一片立将起来,似是有无限的耐心,只是偶尔会出神,手里攥着下一片玉石,却久久忘了立在案几上。
等到穆明珠终于批完奏章,已经是掌灯时分。
她笑问齐云,午膳的菜肴好不好吃,今日都做了什么,这套玉石模型还趁手吗——诸如此类的零碎小事。
齐云一一答了。
两人一同用过晚膳,换到东边的寝室内。
穆明珠躺在小榻上翻书,享受着难得的静谧闲暇时光。
齐云沐浴过后,坐在小榻边擦头发,在擦头发的间隙,仍是时不时看向穆明珠。
他大概以为穆明珠沉浸在书本中,不会留意到,望着她的时间便越来越长。
穆明珠虽然翻着书,但已经有所察觉。
烛光下,少年凝望着她的姿态,叫她想起在现代养的猫来。
偶尔她顽皮捉弄了猫咪,那原本亲人的小猫咪便会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间点,一动不动盯着她看,好像要观察她究竟是无害可亲的还是变了个人。
当这种联想在脑海内生成的时候,穆明珠忍不住弯起眼睛来,合拢了书本,看向齐云。
齐云果然又低头佯装擦头发。
穆明珠眼珠一转,不过她今日可不曾捉弄齐云小猫咪呐。
她起身往外走去。
“陛下?”齐云在后面轻声唤。
穆明珠笑道:“我往院中走一走,片刻便回。”
她走出去,示意樱红跟上来,因知道齐云听力过人,有意往院中走远了些,这才低声问道:“今日驸马可是往思政殿去了?”
樱红低声道:“奴不知。奴在前面没见着,兴许驸马往后堂去过。”
“思政殿后堂,今日谁在?”
“翠鸽。”
一时翠鸽应召而来,一五一十道:“用过午膳那会儿,驸马的确往后堂来过,只隔墙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她略有些惶恐,道:“陛下说过许驸马出入思政殿,奴便不曾拦着,也不曾上报……”
“无妨。”穆明珠温和道:“朕只是问一问。驸马若来,不必拦,带他来见朕便是。”
“是。”
穆明珠又在那松柏下略站了站,这么看来,齐云是听到她午间与萧负雪的对话了?
她大略回想了一番自己与萧负雪的对话,自认为态度很明确,不至于叫齐云误会。
那怎么这半天都在怯生生观察她呢?
穆明珠回到寝室的时候,齐云正拿了她的大氅要出来寻。
穆明珠不动声色,笑道:“今夜月色却好。”
她刚才仔细想了想,她跟齐云虽说互相喜欢,但两个人在感情上其实都没有经验。
如果不是重生的际遇,前世的她根本无法看穿齐云桀骜乖戾的伪装,看到那颗喜爱她的心。
正所谓相爱容易相处难,两人彼此说喜欢简单,可是要怎么不误会、不后悔地在一起长久却需要经营。
她一定有她在感情上不够成熟的地方,齐云也一样——比如他总是藏起心事来。
她想,这正是个机会。
她可以看看齐云藏着心事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便全然了解了。
不至发生前世那样的遗憾。
穆明珠趴到小榻窗沿上,推开长窗,指着天上的月亮给齐云看,笑道:“你瞧,月婆婆烤火呢。”
月亮周围罩着一圈朦胧模糊的光,好似月宫中的人在烤火一般。
齐云来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姿势俯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抿唇一笑,低声道:“明日大约又有雪。”
穆明珠不错眼珠看着他,看着他那浅淡的笑意是怎样迅速消失,看着他是如何在回眸看来时藏起黯淡的神色。
“仔细手冷。”齐云眉眼温柔,握着她的手腕,把她还按在窗户上的手缓缓捉回来。
一旦留意观察,穆明珠发现哪怕是齐云,其实也很容易看穿。
他给她揉搓着暖手,可是低垂的眉眼偶尔失神,显然是心中藏了事情。
穆明珠咽下探问的话语,佯装不知,又捡起案上倒扣的杂书,笑道:“看了一整日奏章,眼睛都酸了。你给我念一则故事来听。”
“好。”齐云便接了那册书,坐到她身边去。
穆明珠钻到他怀中去,要他揽着自己念。
齐云咬着下唇轻轻笑起来,念了一则竹精报恩的志怪故事。他从前说起正事来,声音偏于寒凉,是逼供刑讯的利器,但此时给心爱的人讲起故事来,声音却极缠绵,好似有一只温柔的巨兽在他胸腔中低鸣。
穆明珠依偎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有些心猿意马,但与此同时又并不想真的做什么破坏此时的气氛,宁愿溺毙于他的温柔包容之中。
“其实这故事不合理。”穆明珠听完之后,闲聊讨论着故事里的情节,道:“这竹精既然法力强大,又何必还要管那公子之前乱七八糟的事情?直接带人走了便是。”
她本是随口一说,齐云却睫毛一颤,沉默一瞬,低声道:“若是陛下呢?”
“什么?”
“陛下如今富有天下,”齐云低下头来看着她,像是也在与她讨论那故事,“正如那法力强大的竹精。若是陛下,会做什么?”
刁钻呐!
穆明珠得意一笑,若不是她知道齐云下午去过思政殿,这会儿随口乱答,说不得要踩在陷阱里。
原来齐云藏着心事的时候,不会主动挑明,却会旁敲侧击,然后自己在心中给一个答案。
穆明珠手指拨弄着他衣襟上的系带,一脸正色,道:“如今大周百废待兴,朕自然要勤于政务,选拔良才,为国为民。”她原本是故意的,但一谈起来倒有些收不住,条理清晰道:“雍州原本的农事政策,应该在各州都推行开来,既要有虞岱的法子,又要有相应的兵力,使当地豪强低头。僧侣布政,在江北地带还算顺利;但是江南却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诚王所在的东扬州,甚至出了诛杀僧侣大案。南山书院的寒门学子选拔,应该成为制度,在天下实行,以后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学生,都一样以考试成绩录取。再没有什么官员举荐,就是宝华大长公主的面子也不管用。这还只是大周内部,梁国这次虽然撤兵,但吃到了甜头,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一旦他们积蓄够了粮草军资,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们却不会像这一次一样退去。大周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水军要保住,骑兵也要发展起来,还有战马……”
齐云原本满腹心思,此时也不知不觉听进去了,抚着女孩的肩头,低声道:“臣能为陛下做什么呢?”
穆明珠回过神来,望入少年诚挚关切的双眸,不觉微微一愣。
他尚有心结未解,却仍是以她为先。
第215章
穆明珠低声道:“我想过了,你先留在建业训练一批人手出来。”
宫变之后,她在建业城中主要亲信的军事力量,其实是从扬州调来的旧部。
在建业城中,她需要一支更成建制的宿卫队伍,拱卫皇宫与皇城。
而这项差事由齐云去做,她最放心。
这也给两人的相处留出了时间。
“等过一年半载,”穆明珠揪着他的衣带,有几分不舍,仍是道:“还需你往北府军中去。”
他是主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离开军队太久都不是好事。
更何况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周还有与梁国的大决战。
齐云低声应道:“好。”
穆明珠仰脸望着他,眸光微闪,决定诱导他说出心声来,轻声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齐云微微一愣,没想到她如此敏锐。
穆明珠平和道:“下午看你摆弄那些玉石模型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她手指停在他心口,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柔声道:“当初在襄阳行宫,我跟你说过的,有些事情你若是不说,我猜是猜不出来的。”
齐云喉头微动。
穆明珠手指隔着中衣在他心口划动,略带了几分疲惫,低声道:“我在朝中整日要猜底下大臣的心思,不想回来还要跟你绕着弯说话。”她意识到这话有些重了,缓和了语气,笑道:“不过猜那些大臣的心思叫人疲累,猜你的心思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齐云被她这番话击中,垂眸低声道:“对不住,臣不知……”他没想到穆明珠会看出来。
“所以是怎么了?”
齐云微微张口,要他袒露内心,却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穆明珠也并不强迫他,想了一想,拉着他起身到床上去,落了床帐,在朦胧橘红的光线中,柔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顿了顿,见齐云面露挣扎之色,又退了一步,道:“还是你想过几日再告诉我?”
齐云终于开口,轻声道:“臣下午往思政殿后堂去……”
说出来了!
穆明珠睁圆了眼睛,伸手摸着他温热的脸颊。
齐云只说了半句,便又别开了视线,低声道:“不巧听到陛下与臣子议事。”他只说到这里,便停下来。
穆明珠敏锐道:“你发现我在跟大臣议事,只听了几句便走了,是不是?”
“嗯。”
这里的大臣,自然便是萧负雪。
穆明珠回想了一番,若齐云只听了几句,大概便听到她当初骗萧负雪那番话了。
“你应该听完的。”穆明珠无奈笑,拉过锦被来,盖到自己与齐云的腰间,坐在床帐中,侧身看着他。
齐云如有所觉,轻声道:“是么?”
穆明珠笑道:“是啊。我后来告诉人家,说我最喜欢左将军齐云了,要将他日日夜夜都困在宫中,叫他陪着我呢。”
齐云因为突然的甜蜜冲击,心中酸胀,不敢置信,愣愣抬头望她,似乎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话,轻声又道:“是么?”
“君无戏言,我骗你做什么呢?”穆明珠捏了捏他的脸颊,坦荡笑道:“我还告诉人家,说我不但最喜欢齐云,而且只喜欢齐云呢。满意了吧?”她扯着他充满弹性的脸颊肉,亲昵又责备。
齐云心中因为过度的甜蜜而感到疼痛,从脸颊到全身,都变得酥酥麻麻的。
他望着穆明珠,黑眸中仿佛漾着水光。
最喜欢。
只喜欢。
“那么……”齐云努力想要组织出语言,一开口却先舔了舔嘴唇。
“那么?”穆明珠凑上去,手指戳着他的心口,笑道:“那么你现下放心了吧?”
齐云喉头微动,攥紧她的手指,低声又道:“那么……旁人呢?”
“什么旁人?”穆明珠笑着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在问萧负雪,便笑道:“哪里有什么旁人?我的床帐之中,只有你一人。”
她抬手要拉齐云躺下,谁知还未动作,便被齐云迎上来吻住了。
火热冲动的吻,饱含着少年人的情与爱。
穆明珠大约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一番话对齐云来说有多么重要。
齐云比任何人都清楚,穆明珠自少女时代起对右相萧负雪的情思。
那些藏在玩笑中的试探,那些亲近不得的烦闷,他都看在眼里。
天之骄女与鸾台右相,原也般配。
不像他……
从在扬州开始,不管穆明珠与他多么亲密快活,他心中的不安与自卑始终如影随形。
他一直认为这份关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右相始终不曾答允她。
只要右相回头……
一旦右相回头……
那么他如此珍视的、小心维护的家园,就将如同猛兽踩过的蚁穴,化为齑粉。
而他一直在等待着那个时刻,如同僧侣等待着劫难。
因为她是那样耀眼美好,没有人能够永远拒绝她的情意。
他没有想到,这个时刻会在他全无防备的时候击中他。
今日午后,当他站在一墙之隔,听右相问及陛下的心意,只觉耳中隆隆作响。
那个令他家园毁灭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不敢也不能继续听下去,只是仓皇逃了回来。
惶惶不安的整个下午,他揣测着她的神色、她的心思。
还有她什么时候下定决心。
如果她足够慈悲,也许会愿意留一个位置给他。
也许一切会退回到最初的模样,他还记得最初她冷漠嫌恶的神色。
可是从前的他能承受住,尝过她的温柔,又当如何承受?
齐云不敢想,不敢问,只能静默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现在,他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融化在这热吻之中。
两个人喘息着停下来。
穆明珠对上齐云的目光,不知为何,感觉他今夜好似有了变化,像是多了攻击性。
她心中异样,竟没有像从前那样跟他胡闹,而是拉高了被子躺下去,一直盖到鼻子,只露出一双灵活的眼睛。
齐云俯身望着她,眼睛里有渴望的光,伸手轻轻把她的被子往下拉。
穆明珠拽着被子顶端不撒手,瞪着眼睛看他,忽然又垂眸看向别处,竟有一丝羞涩。
齐云心中百花齐放,压下被子,又吻住她的唇。
穆明珠觉得事态不太对劲,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千百种后果,想到其中一种是怀孕,立时警钟大响。
她裹紧了被子,在亲吻的间隙,轻声道:“不行……”
她的声音很轻,又含糊。
但是齐云立时停下了动作,隔着被子与她相拥,压抑喘息着平息自己,片刻过后,喑哑道:“是臣唐突……”
穆明珠危机解除,听他狼狈,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齐云抱着她,慢慢也笑起来。
“陛下下午真是这么跟右相说的吗?”齐云罕见地健谈起来,似乎想要从穆明珠口中听到更多细节。
穆明珠坦荡道:“当面肯定要包装一下语言,毕竟也要给对方留面子嘛。不过意思是这个意思,对方肯定都了解的。”
齐云想了一想,考虑到穆明珠与萧负雪从前的渊源、还有如今的朝局,算是认可了这种处理方法。
但是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疑问。
“若是再有旁人问陛下心意呢?”
穆明珠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问她的心意,自然是先对她有意。
齐云是在问若是有别人向她示好,她会怎么做。
穆明珠很切合实际道:“旁人纵然有心,也不敢问于我面前。”
这是实话,哪怕新任官员中有这等人,但他们毕竟不是右相,没有胆子真的来问皇帝。能够自荐枕席于皇帝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皇帝有意、给了暗示,另一种则是静玉那等、原本只在风月上下功夫。朝中的官员,怎么说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在皇帝没有暗示的情况下,谁都不敢拿仕途前程去撞大运。
齐云并不是很认同这一点,哪怕寻常臣子没有这份胆量,但是那些与穆明珠私交不错的青年俊杰呢?譬如荆州都督邓玦,又或是富商孟非白……
只是他也清楚,他无法要求皇帝给他一个长久的许诺。
当时当刻的一心一意,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齐云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只期盼这恩赐久一点,再久一点。
朝堂上的政务有条不紊展开来,倒是有一则新消息引起了穆明珠的注意。
齐云在遴选宿卫人选时,借着出城的机会,曾到当初谢钧消失的断头崖之下查看。
宫变之后,他因为要拷问宫中奸细,没能亲自去查探谢钧的下落。
哪怕如今谢钧已经回到了荆州,但齐云心中总觉得这事儿没结束,又去查看。
这番查探引出来一则新消息。
“你说谢家的人从山下村落接走了一个农妇?”穆明珠皱眉思量着,谢家跟那村落唯一的关系,大约就是谢钧坠崖后曾在附近休养。
谢钧那个人,奸滑而又狠毒,如果没有利益牵扯,绝不会费劲寻一个农妇出来。
所以是谢钧当初身体不便,将玉玺交给那农妇藏起来,还是说……
“是村民告知的。”齐云低声道:“那徐姓农妇已经在半个月前被接走了。”
路上顺利的话,现在那徐氏已经到了荆州西府军中。
“关于那农妇,我们还知道什么?”
齐云便把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知,道:“村民说那徐氏是从别的山中跑来的,有人说她是从婆家逃走的。到了当地村落之后,徐氏便嫁给了一个猎户。后来那猎户上山出了事儿,徐氏便一个人守着门户。这徐氏以上山采药谋生。村子里有流言,说徐氏前几个月像是怀了孩子,不知男人是谁。但后来不知那徐氏是摔了一跤,还是自己喝了药,肚子又瘪下去了。”他把有效的信息拼凑起来,道:“很可能是徐氏上山采药,撞见了重伤的谢钧,救了谢钧一命。”
“谢钧还会报恩?”穆明珠冷嗤一声,眯着眼睛,道:“那徐氏疑似有孕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齐云也给不出答案。
“此前我下旨给谢氏,要他们交出玉玺,便从轻发落谢钧谋逆之罪。算算日子,旨意也该到荆州了。”
穆明珠的圣旨,比徐氏晚了三日到达荆州谢府。
谢钧的确没有报恩的心,要人去寻了徐氏来,不过是想要将所受的屈辱百倍偿还之后,杀之解恨。
徐氏早已被一路上列队的士卒吓得两股战战,待到见了谢钧,一看他阴狠怨毒的面色,原本的三分期盼也都转为寒气,泣道:“孩子,我没能保住孩子……”
谢钧看她痛哭流涕,一面觉得她蠢,一面又觉得解恨——她至今还不知那是他药物所致,她根本不曾有孕。
“拖下去喂狗。”谢钧看厌了她蜡黄的脸和哭泣的蠢样子,发现复仇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只觉得倦怠无趣。
徐氏吓得僵硬了,眼见如狼似虎的扈从已经扑上来。
忽然之间,躺在榻上的谢钧开始浑身抽搐、头上下挣扎,喉咙中发出困兽般饱含疼痛之意的嘶吼来。
“快请医官!太傅又犯病了!”满屋的人都乱起来,有的跑出去寻人,有的想躲到角落里。
两三个美貌的侍女在门边垂泪不前,低声道:“如今可怎么办?今日不知咱们之中要走哪一个?”便哭个不停。
一时间倒是无人顾及徐氏。
徐氏凑到门边来,见榻上的谢钧犯病,众侍女却不理会,不禁道:“怎么不上去按住他?他这样发作,命都要去半条。”
一名侍女泣道:“你这姐姐好不晓事,我们命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照看他?”
另一名侍女也泣道:“你有所不知。太傅每次犯病,好了之后便会杀了服侍他的人。”
“什么?”徐氏大感震撼。
侍女道:“太傅不喜被人看到发病之态……”
徐氏惊道:“那也没有发病一次,便杀一个人的道理。”她见那些侍女都年轻貌美、哀泣可怜,便道:“我原也照顾过他,不如我来。反正他是要杀我的。”
众侍女都讶然,看她走到太傅榻边去。
其实徐氏当初救谢钧的时候,对他什么丑态不曾见过?如今不过重来一遍。
待到医官赶到后,施针救治,又给他按摩周身大穴。
如此一个时辰后,谢钧才算平复下来,躺在小榻上,疲惫至极,睁开眼睛看着给他擦身的徐氏。
徐氏快言快语道:“我知你恨我,想杀我。只是你府中的仆人都不敢伺候你,若杀了我,你再发作的时候,哪个还敢按住你?”
她的话很直接,若在平时只凭这番话就要挨一顿毒打。
谢钧自重伤残废以来,见多了身边人小心翼翼的模样,乍然听到她这样直白说起他的病,反倒觉得心中敞亮。
只是他看着她那蜡黄土气的脸,仍是觉得厌烦。
能出现在他身边的东西,哪怕是条狗,也是毛发光洁、双眼漂亮的。
谢钧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倦怠厌弃道:“滚。”
徐氏却不理会,她最坏的下场不过是死,横下一条心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顶着谢钧杀人的眼神,吭哧吭哧给他连脚底板都擦干净了。
“叔父。”谢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徐氏来不及给谢钧穿衣,就抱了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住。
谢琼低着头,跟上刑似地挪到谢钧床边来,小声道:“叔父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谢钧不耐烦这些虚礼,暴躁道:“何事?”
他虽然伤残,却余威犹在。
谢琼肩膀一颤,忙道:“那个……朝廷下旨,问叔父玉玺何在。”
谢钧听到“朝廷”二字,清楚背后的人是穆明珠,倦怠的眼睛里忽然射出深切的恨意来。
第216章
在朝廷要谢钧交出玉玺的旨意下达之后,另一处动向引起了穆明珠的注意。
“谢氏的人联系了穆武?”穆明珠听了从黑刀卫处得来的消息,倒是并不感到诧异。
当初她在雍州,很是惩戒了穆武一番,但并没有取他性命。
后来回到建业之后,太上皇穆桢因为穆国公叛国被秘密处死,所以对穆武也疏远了,没有再见穆武一面。
而穆武回来之后,求见无门,只能关起门来自己想办法。他越发注意修饰了,衣裳一定干净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可是即便如此,他那佝偻了身体,弯曲了的双腿,乃至于身上多少香粉都掩盖不了的骚臭味,在有心人眼中,依旧是瞒不过去的。
只是他鲜少出现于人前,而这一联想实在是太过惊骇世俗,寻常人固然心中嘀咕、却也不敢叫嚷出来。
更何况——穆武唇上还粘着胡子呢!
但如果是谢钧的人,大约从在雍州的时候,便留意了穆武的动向。
谢钧即便不清楚穆武究竟遭受了什么,但却一定清楚穆武与穆明珠之间的宿怨。
如果谢钧要耍阴招,还有什么比接近穆武更方便的呢?
更何况早在数年前,废太子周瞻会出事儿,是因为清客乃是谢钧通过扬州焦家安排的人;那个时候,谢钧就铺了另一条线,通过扬州黑刀卫丁校尉,佯装押注在已经瞎了一只眼睛的穆武身上。
如今谢钧要重新利用穆武,简直是易如反掌。
齐云今日出去,把当初谢氏的密道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如今在内巡防的都是朝廷宿卫了。
他眉头微皱,低声道:“谢钧虽然重伤,但谢氏的耳目在建业城中仍有许多。”
谢家几世的经营,不可能如此轻易倒下。
哪怕穆明珠如今拔擢寒门,一次性从南山书院起用了上百名寒门子弟,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些学生刚入朝堂,并没有身居高位者。在朝中如此,在整个建业城中也是如此,世家之间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并不是皇帝政令一下,一两年之间便能改变的。虽然谢钧重伤,又已经远在荆州,但只凭一个“谢”字,他仍旧可以驱使成千上万的士人为他奔走效命。
因为普罗大众的观念改变总是慢的。
此后十几年,甚至百姓还会认为追随世家是荣耀的。
此后几十年,说不定还会有人缅怀世家昔日辉煌的岁月,感叹今不如昔。
“且看是他的耳目多,还是朕的刀快。”穆明珠森冷一笑,道:“你叫底下人仔细些,一个个把名字都记上。”
“是。”齐云应声道:“已经增派人手盯着穆武。”
“好。”穆明珠冷笑道:“跳梁小丑,且看它还有什么招数!”又道:“这次给谢钧传旨的人回来,倒是说了一则新闻,谢钧不只是重伤,而是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猜测谢钧可能是伤到了重要的神经,这算是高位截瘫吗?
“按照医官的说法,复原的可能性极低。”穆明珠慢慢道:“可惜——怎么偏偏给他留了脑子。”
谢钧的阴毒,都在他的脑子里。
两人说话的时候,樱红正奉命端了茶点来,刚走到门边听到这几句,一时愣住。
穆明珠抬眸看见了,招手示意她走进来,问道:“怎么站在门边发呆?”
樱红也不隐瞒,轻声道:“奴方才听到陛下说谢太傅伤了,想到前日回雪姑娘来问过……”
宫变之后,穆明珠便命人把藏在谢氏庄园的流风接入宫中来,与回雪一处,一个教宫人歌艺,一个教宫人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