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口中虚应,不过是些“必然不负母皇所托”、“母皇保重身体”等套话,可是心中却一阵寒似一阵,最终在心中冷笑起来。
所谓“更重要的差事”不过又是敷衍她、麻痹她的好话。
正如三个月前那一纸要封她为秦王的诏书。
封她秦王,便要她离开建业,远赴万里;若是交付给她更重要的差事,莫非是要她割肉剔骨偿报?
穆明珠并不相信皇帝空口的许诺,只觉齿冷。
正殿中,李思清站在皇帝身侧,对众僧侣宣读出行的旨意。
“……由秦王总领众人,另拨宿卫两百、充作随行扈从……”圣旨渐渐念到了尾声。
李思清垂手放下圣旨,忍不住向底下躬身领旨的公主殿下看去。
阴沉沉的雨天,一袭金色骑装的公主殿下站在千百灰衣僧侣之前,俯首领旨,犹如破云而出的太阳。
穆明珠抬起头来,正撞上李思清隐含担忧的眼神。
显然皇帝要她万里取经的决定,哪怕是近臣如李思清也是在当下才知晓。
帝王心深,至于如此。
穆明珠转身,众僧侣便如被无形巨手分开的海水般向两边让出路来。
她一路阔步行至思政殿门前,被一对校尉跟了上来。
两名校尉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边,口称“秦王”,却正是皇帝近年来拔擢的那对秦氏兄弟,也是方才圣旨中所说两百宿卫的首领。
“秦王殿下,末将兄弟二人奉旨送您。”
穆明珠转眸,目光划过他们冷肃的脸,淡声道:“有劳。”
母皇的旨意一出,所有后续的行动都干脆利落。
在她离开建业之前,怕是再见不到一个自己人了。
穆明珠攥紧了袖中双拳,竭力冷静下来。
她不可能真的去取经,等上十年八年再回来——又或者死在途中。
她靴子中有削铁如泥的匕首,她怀中有自内瓮城直通建业城中心的密道图纸。
她在一江之隔的扬州有旧部,在与梁国接壤的雍州有五千铁骑,在西府兵、在荆州有针对最坏情况的布局。
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穆明珠环顾左右,只见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宫中这二年新添的宿卫,多是陌生的脸孔。在众宿卫之外,思政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不见任何一名宫人。
行至宫门前,已经有备好的马车等着。
从她现在登上马车,直到离开建业,怕是无法跟任何人传递消息。
而她被封秦王、远赴万里的消息,大约要在她离开建业之后,才会传开。
皇帝穆桢正站在白玉阶之上,遥遥眺望。
穆明珠终于登上了马车。
还没等她坐定,秦氏兄弟便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分开。
“得罪。”两人齐声道,“职责所在。”
穆明珠目光划过两人腰间的长剑,飘向紧闭的车帘,没有说话,只在马车驶出宫门的刹那,忽然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却见原本总是在外面等候她的公主府马车与樱红等人都不见了。
母皇对今日的安排筹划已久,大约为了防止生乱,一早便把跟她相关的人控制了。
不只是樱红,不只是公主府的车夫,也许还有……
而秦氏兄弟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抚落车帘,低声道:“殿下,莫要让末将等难做。”
穆明珠神色淡漠,没有再动车帘,而是伸手向袖中。
随着她的手一动,秦氏兄弟的目光立时追下来。
却见穆明珠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帕来。
两人这才垂眸。
穆明珠左右看两人一眼,手指摩挲着方才与回雪熟识的那侍从送来的丝帕。
流风已经按照计划,给谢钧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竟要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吗?
可要在此时脱身,却是天方夜谭。
就算她出其不意,侥幸杀了这两名校尉,马车外却还有两百名宿卫。
不要心急。
穆明珠闭了闭眼睛,感受着丝帕沁凉的温度,听马车走过地上积水处,不时溅起的水花声。
九百年佛诞这一日,大周四公主穆明珠得封秦王,领三千僧侣,出建业往万里之外的摩揭陀国而去。
至少这是载着穆明珠的马车离开建业北城门后,朝中众员接到的消息。
绝大多数的臣子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公主立储风波之后,皇帝有这样妙的手段平衡朝局。四公主这个混乱因素离开之后,人心不再浮动,朝中终于可以做些紧要的事情了。
同一时间的皇宫中,却有两组人同时被困。
其中一组是萧渊。他上午接了宫中的旨意,说是皇帝今日心绪不好,想找他去说说话解闷。这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情。萧渊那自由出入皇宫的腰牌,并不只因为他的家世,也因为他肚子里总有许多有趣的故事。皇帝在政务之余,也喜欢从他天南海北的故事中了解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譬如萧渊这次初回来,在皇帝面前说起他跟猎户比试箭术的故事,便逗得皇帝极高兴。
萧渊不疑有他,跟着来人入宫。他入宫的时间点,穆明珠已经离开。
萧渊最初对穆明珠的离开还不知情,只依照宫人所说,等候在侧殿中,因皇帝临时有朝政要处理。
故事总是要让位于政务的。
萧渊便在侧殿中等着,与侧殿中的宫人说笑逗趣,时间过得也很快,谁知直到下午也不见传召,他便觉得有些奇怪了。以他的性子,不管在哪里,只有人在,他便永远不会觉得烦闷。虽然他与侧殿的宫人相谈甚欢,但对于皇帝的久不召见还是起了疑心。他便烦请宫人通传,说是跟人在外面约了酒,改日再来同陛下说话。谁知那宫人传话之后,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队甲兵。
宫人传回来的话仍是温和的,皇帝要他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然而殿门外的甲兵却说明一切并不简单。
萧渊退回去,仍与宫人说笑,心里已经清楚——出事了。
只还不清楚是谁出了事儿。
另一组则是齐云与秦威。齐云亦是奉召,往密室刑讯审问一名要犯。这要犯事涉一桩贪腐案,皇帝将此人交到他手中已经有数日。连续三日,齐云白日一直往密室中来审讯此人。今日亦然,他带着秦威走入密室之中,关门审讯。忽然,他听到石门之后脚步声轻动,他反应极快,奈何身在刑具前,距离石门遥远,待扑到石门处,外面“咔哒”一声已经落了锁——是原本就守在门外的某个黑刀卫动的手。
这人一动,立时脚步声纷杂,像是许多士卒涌了进来,要原本跟着齐云的数名黑刀卫都放弃反抗。
这本是为了严刑审讯罪犯而特质的密室,四壁都是坚硬无比的石头,连一道天窗都没有,只在对内的一侧留有一道通气孔,不过指头粗细。而此时密室的内侧通路上,正站着许多守兵。
“是何人行事?”齐云冷声问道。
外面那人虽然锁了门,但似乎还有所忌惮,退开两步,用变了调子的声音道:“在下亦只是奉命行事。都督稍安勿躁。”
齐云附耳石门上,却再听不到一丝动静。
他今日来审讯要犯的消息,知晓的人非常有限。
而这有限的人中,能在皇宫密室之外调集这样大量的士卒者,大约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为何囚他?
难道说……
“都督。”秦威走上前来,道:“您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莫要气坏了。”他扬声对外面道:“你们是奉何人命令行事?此中必有误会!”
外面却无人应答。
直到日暮时分,萧渊与齐云都没能离开皇宫。
出建业城,傍晚时分的雨下得更大了。
穆明珠活动着久坐发僵的腰,道:“本王要更衣。”
她现在是秦王了。
更衣乃是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秦氏兄弟对视一眼。
哥哥打开车帘看了一眼,道:“请殿下稍加忍耐,往前十里便是驿舍。”
穆明珠道:“你是要本王生生憋上十里路?”
“末将不敢。”
穆明珠冷笑一声,道:“你们取完经书,是这辈子不打算再回大周了吗?”言下之意,等到取经归来,她一个王爷要报复两个校尉,是很容易的事情。
两人犹豫起来。
穆明珠好笑道:“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陛下刚封了我为秦王,又交给本王取真经的重任,你俩怎么一副怕本王跑了的样子?”
弟弟道:“殿下莫怪。是陛下交待,说殿下生性跳脱……”
哥哥咳嗽一声,打断了弟弟的话。
穆明珠了然,母皇并没有把背后的实情告诉这两人,大概只是说这差事艰难、怕她不想做苦差半路跑了。
“本王没时间跟你俩臭男人啰嗦了。”穆明珠扶着车壁站起来,“再不停车,本王就得跳车了!到时候你们护送的秦王,还没出建业城十里便死了,看你们怎么交差!”
秦氏兄弟二人从来没跟穆明珠打过交道,只从前在思政殿前看着,也是大方得体的模样,怎么都没想到私下是这样刁蛮的做派、一言不合就拿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穆明珠逼自己挤出一点朦胧泪意来,憋着有一分钟多没呼吸,让脸色潮红起来,恼怒道:“还不停车?真要本王在你俩面前出丑不成?”
弟弟心软些,敲击车壁要车夫停下来,低声道:“殿下往路边速去速回。”
大道两边是刚开始生长的庄稼,根本藏不下人,只在地头有两排树木,可作遮挡。然而穆明珠只凭两条腿,在这旷野之中,根本躲不过两百名宿卫的搜捕。
穆明珠目光落在弟弟脸上,扬手把丝帕塞在他领口处,笑道:“还是你乖巧些。”便掀开车帘跳下车去,直往路边林木后而去。
那弟弟未曾料想到秦王会有这等举动,嗅到那丝帕上的香气,也不知是丝帕本来的香气、还是秦王指尖的脂粉香,不禁红了脸,当着哥哥的面,扯下丝帕来不知该如何处理,顿了顿,叠起摆放在秦王方才所坐长凳的边缘。
哥哥道:“你莫忘了陛下交待的话,秦王聪明狡诈,若是给她寻机会跑了,咱们哥俩回去可没法交差。”
弟弟道:“我知道。”他走到对面的车窗前,与哥哥一同望着往路边走去的秦王,小声辩解道:“可……万一她真憋不住了……”
哥哥眉心紧皱,沉吟道:“到前面镇上时,派人去买两个婢女吧。”
两人说话间,只见那一身金色骑装的秦王已经走到了田头的两列树背后。那两列树看起来年岁不大,一株只有成人手臂那么粗,哪怕是两列树刚好挨着的情况下,秦王左右两侧还是会有一点衣衫露出来。她在那两列树之后,蹲身下去,于是两人从车上看过去,便只能望见树边缘的一角金黄色,是秦王上身的衣裳。随着她蹲下去的动作,兄弟二人都下意识移开了一瞬目光,意识到职责所在后,再度望过去。
然而秦王这次更衣时间却久。
久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深受便秘的折磨。
秦氏兄弟哪怕并不愿撞破秦王更衣的模样,却也不得不下车前去探查了。
“秦王殿下!秦王殿下!”走到那两列树前十数步,弟弟高声道:“您好了吗?雨越来越大了,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到驿舍。”
无人应答,风雨之中只见树间那金色的衣衫,似乎在轻轻动着。
弟弟还在呼喊,哥哥却心中一惊,猛地跑上前两步,已经看清了——那被庄稼遮蔽的、金色衣衫的下面是空的!
哥哥伸手抓起那被雨打湿,用两根折断的树枝撑起的上衣外袍,胸中有惊雷炸响,“秦王跑了!”他按住腰间长剑四顾,厉声道:“速派人就近搜捕!”


第192章
窗外雨一直下,思政殿侧间内,气氛有些冷凝。
右相萧负雪躬身立在皇帝穆桢面前,身上紫色的官袍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在他身上呈现一种沉郁的色调。他的脸色苍白,清雅的眉间难掩愁容,仿佛并非身在燃着檀香的温暖室内,而是已经在冰天雪地冻了大半夜。他终于缓缓俯首,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于小榻上背窗而坐的皇帝,见右相俯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捡起案上的新政总纲文书,递过去道:“你做事一向细致认真。新政有你主事,朕可以放一大半心了。”
萧负雪双手接过文书,他接下这差事,总好过皇帝起用杨太尉一系的子弟。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许久未动。
皇帝也没有出声催促。
“秦王……”萧负雪艰涩开口,他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穆明珠已被送走。
此去摩揭陀国,万里迢迢,何等艰难危险!
谁能想到陛下会要公主领头带队而去?
皇帝穆桢似乎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此时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沉声打断,道:“朕知道你与公主师生八载,情谊深厚。然而国有大事,岂可囿于私情?”
她这里的“私情”其实是私人情谊的简短说法。
萧负雪听在耳中,却觉心头一跳,脸上火辣辣的。
“是。”他知自己无法说服皇帝,只能低声应下来,望着案几上燃着檀香的玉雕佛像香炉,一瞬出神,如果说还有谁能劝陛下更改心意,大概唯有济慈寺那一位了。
萧负雪恭敬退下,冒雨而出。
思政殿侧间,皇帝穆桢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繁忙的政务,送走了公主,又安排了新政,一日之内解决了两件大事,本该感到满足。
可是她坐在窗下,听着那无止歇的雨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心慌。
她按住心口,从案上瓷瓶中摸出两粒自己命医官配制的逍遥丸含在口中,随着丸药清苦的气息往舌根蔓延,她渐渐感到那阵心慌过去了。
这叫她想起今日被送走的公主来。
那孩子在的时候,总是劝她留意身体,时时请医官看过,像是有什么不敢言说的担忧,劝着她却又拿捏着分寸,怕被疑心。
她一生育有四个孩子,其实没有一个儿子似明珠这般体贴关切于她。
她想起明珠举荐给她的医官,仿佛是姓薛。那薛医官人也机灵,给她诊脉过后并不开药,只请她闲暇时哼唱小曲、疏肝解郁。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紧闭的口中,舌头徒劳动了一动,心里沉甸甸的,却怎么都不是唱歌的心情。
她终于走下小榻。
一旁的侍女迎上来,如常要服侍她穿衣,只当她忙完公务、要回寝殿。
皇帝穆桢摆手止住,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雨,沉默一瞬,终是沉声道:“取油衣来。朕要往济慈寺去。”
哪怕是皇帝出行,已下钥的宫门处,守门的宿卫还是要验明正身后,才开门放行。
因今日佛诞,城门倒是比平时晚两个时辰关闭,好让城外来的百姓能在拜佛之后、当日从容离开。
皇帝穆桢冒雨登山,至于寺门外,看侍女提着灯笼、扈从上前敲门。
济慈寺中的僧人大约没想到风雨夜,这个时辰皇帝会来。
里面应门的僧人一面匆匆赶来,一面连声道:“大人可是来拿雨具的?”打开门一看,见灯笼亮成一片、身披油衣的皇帝站在雨夜里,盯着他道:“大人?今夜还有哪位大人来过?”
那僧人不敢欺瞒,道:“方才右相大人来过,往怀空大师院中走了一趟。右相大人离开时匆忙,遗落了雨具,贫僧还以为……”
他以为是雨势太大,右相大人折返来取雨具了。
皇帝穆桢一言未发,雨水顺着油衣的帽檐落下来,她的神色在雨夜中隐隐有股寒气。
她一步跨入寺内,径直往怀空所在的禅院而去。
禅院内,雨水冲刷着花已谢尽的梅树,也冲刷着彩漆斑驳的禅房。
皇帝穆桢立在屋檐下,避着雨道:“你莫不是要朕淋着雨同你说话?”
禅房内,怀空悲悯的声音响起,“贫僧大限将至,便在七日之内,已锁封门窗,不见外客,不饮不食。望陛下成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低头望着房门上的锁,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有再要求入内说话,只是问道:“萧负雪方才来过,同你说了什么?”
“陛下要施新政,他心中不安。”
“出家人不打诳语。”皇帝穆桢仔细听着房内动静。
怀空和缓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皇帝穆桢挪开心思,望着屋檐外的夜雨,似是感到有些疲累,头靠在门板上,低声道:“朕今日封了公主为秦王,”她顿了顿,又道:“要她领众僧侣,往摩揭陀国取得真经再归来。”
禅房内没有声息。
皇帝穆桢又道:“他们会沿长江一路西行,自西河阳郡出大周,南下骠国。骠国这些年虽然不再纳贡朝贺,但与大周还算和睦。自骠国而西,经数个小国至于天竺,再由天竺北上西行,过善见城,最终抵达摩揭陀国。”她细数着早在取经队伍出发前就制定好的路线,声音在风雨中听起来不是很清晰。
皇帝穆桢又道:“路上许多艰难险阻,给那孩子磨磨性子也好。”她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只为了心里过去,又道:“她极聪明又有手腕,随行三千僧侣、千百士卒,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禅房内仍是没有声息,不知怀空大师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待到她取了真经归来……”皇帝穆桢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把后面的计划说出口来。
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屋檐之外磅礴的雨,国事家事萦绕于胸,最终道:“此事,佛祖会怎么说?”
也不知是问佛祖会怎么处理大周的政局,还是问佛祖会怎么看待她的处理手段。
怀空再度和缓道:“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皇帝穆桢听完轻叹道:“诸心非心,是名为心。”
佛经里的道理,她都很明白。
只是人在俗世中,难免有不能安心之时。
皇帝穆桢没有再同怀空论佛,快步出了禅院,忽然脚步一顿,对守在外面的扈从道:“给朕拆了他的门窗!”
扈从应诺。
她是人间帝王,纵然是阎王也要避让,说什么七日当死,嘿,真是胡说!
而建业城外,取真经的数千人长队,却还在风雨交加的路上停滞。
秦王穆明珠以一件上衣外袍金蝉脱壳,秦氏兄弟率两百宿卫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风雨又急,连足印都无法追索。
疲惫、湿冷、惶急、恐惧,内外交加之下,秦氏兄弟与两百宿卫都有些撑不住了。
他们将不得不回建业复命,上奏陛下——他们在上路第一日,便彻底办砸了差事,叫秦王给跑了!
秦氏兄弟决定分头行动。
哥哥安排道:“我领一队人回建业复命,你去安置后面的三千僧侣与千名士卒。”
弟弟道:“还是我去复命……”
他们都清楚,这趟复命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照我说的去做。”哥哥断然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弟弟只得听从,另带了一队人,往后面等在风雨中的僧侣队伍而去。
僧侣队伍最前端,是乘坐在马车里的虚云师父。
他来到马车旁,疲惫道:“对不住,要您等在雨中久候。末将会交待车夫路线,载着您往前方十里处的驿舍安歇。”顿了顿,无奈道:“因秦王失踪,末将等要留在原地搜索,怕是无法沿途保护。”言下之意,如果虚云自己决定在原地等候,对双方都好。
忽然一把清脆含笑的嗓音从马车内响起,“秦王失踪了?我怎得不知?”竟是少女音色,听来有几分耳熟。
那秦氏弟弟不知为何高僧的马车里会冒出女子来,一时愕然,却见一只纤手撩开车窗帘布,从里面露出一张明丽的笑脸来。
她半臂倚靠在窗棂上,笑吟吟道:“谁失踪了来着?”
秦氏弟弟瞠目结舌,活像是见了鬼,指着突然从马车里冒出来的秦王,“你!你!”
“我?本王怎么了?”穆明珠上身胡乱披了一件僧袍,笑道:“这一会儿功夫,便不认识本王了吗?”
秦氏弟弟说不出话来,瞥见一旁哥哥领队要回建业复命,忙上前扯了他哥哥下马前来,指着马车内的穆明珠,上气不接下气道:“人、人在这里面!”
两人一齐抬头看向马车内。
穆明珠原本笑盈盈的,此时却把笑脸一抹,面露薄怒,眉梢挑起,冷声道:“叫你们虐待本王!本王自落地起没受过这等委屈!几时本王更衣还要看扈从眼色了?你们叫本王不高兴,本王便能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不信咱们这一路走着瞧!”
秦氏兄弟一时都听愣住了。他们只当是秦王跑了,谁都没想到她会往僧侣中来,更没想到她会上了高僧的马车。况且众僧侣列队清晰,皆着灰衣,一眼望去,没有不同之人。因此他们把路边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始终未曾往僧侣队伍中来寻,哪怕是僧侣队伍之末载货或备用的马车,也都清查过了。
哥哥虽然满腔愤怒,但到底人没跑就好,比起回建业复命请罪,旁的都是小事。
他虽然铁青着脸,却还是低头道:“末将等只习武艺,原不曾近身侍奉贵人,有不周到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又道:“到了前面镇上,末将会为殿下买两名懂事的婢女来,届时殿下起居都由婢女负责。末将等只负责殿下安危。”
穆明珠歪头看了他半响,道:“秦校尉怎么称呼?”
“末将单名一个烈字。”
穆明珠又看向弟弟。
“啊?末将单名一个燕字。”
穆明珠好似是脾气发完之后雨过天晴了,冲秦燕微微一笑,道:“本王更喜欢你的名。”她翩然出了马车,披着僧袍摇摇晃晃往前面的马车而去。
哥哥秦烈担心她又玩什么花招,寸步不离跟上去。
秦燕慢了一步,听到马车内有轻微的声音,探头一看,却见被剥得只剩中衣的高僧虚云、双手双足被缚,正蜷缩在车厢里。
秦燕大惊,忙入内给他解开——却见那捆住他手足的乃是秦王殿下的衣带。
“这、这……这秦王殿下实在胡闹。”时人崇信佛教,秦燕也不例外,对享誉全国的高僧虚云还是很尊敬的,想解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一摸才想起全湿透了。
虚云一得解脱,顾不得手足酸麻,先往车凳底下的抽屉中捧出来一件僧袍——这却是珍藏着的那件金色袈裟。
他穿了袈裟,盘膝而坐,这才低声道:“多谢。”
秦燕递了自己的水囊过去,见他唇上起皮、手腕上有红色的勒痕,怕是给秦王殿下捆住许久了。
虚云轻轻摇头,并没有接过水囊,闭目合十,竟已是入定之态。
秦燕不敢打扰,便下车而出,往前面寻秦王殿下与哥哥。
队伍终于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再度挪动起来。
秦烈与秦燕受了这次戏弄之后,也谨守分寸,不再入秦王马车,只在马车两边骑马守着。
忽然队伍后面有宿卫快马上前来,至于秦烈身边,低声禀告道:“校尉,虚云大师说有一册要紧的佛经遗落在济慈寺,派了一名僧人回去取,调拨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
秦烈已经听弟弟说过虚云高僧的遭遇,听说是取佛经,便没有很在意——只要秦王没有跑,便一切好说。
况且秦王领众僧人出行取真经的消息,在今日午时便已公布朝中,此时建业城中应是尽人皆知了,再没什么好通风报信的。
秦烈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要那宿卫再回僧人队尾去。
马车窗帘忽然又被扯开。
少女美丽含笑的面容出现在窗边。
“本王自己坐着无聊,你上来陪本王说话吧。”穆明珠遥遥一指秦燕。
秦燕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对面的哥哥。
“怎么?本王还不配跟你说话了?”穆明珠嗓门并没有提高,但语气已经极为不悦。
距离前方的驿舍还有不足三里路,秦烈不愿横生枝节,便冲弟弟点了点头。
秦燕下马上车,在密闭的空间内单独面对秦王殿下,有几分局促,低着头道:“殿下想说什么?”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着他,兄弟二人中,这弟弟显然是更好拿捏的那个。
她方才有逃跑的机会,却没有走,是因为她想要不为人察觉地离开。
她逃走了,母皇却不知她逃走了。
这才会是她的先机。


第193章
隔着重重雨幕,灯火温暖的驿舍已于路旁隐然可见。
望见驿舍,秦烈与秦燕兄弟二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只觉这漫长疲惫的出行第一日,终于到了可以稍作歇息的地方。
驿舍的吏员早已出来相迎。
穆明珠当先下了马车,自己撑着一顶罗伞,立在风雨路上,却没有着急入驿舍避雨。
她在距离驿舍十数步的地方停下来,伞面微抬,似乎在观察这座夜雨中灯火点点的驿舍。
这座驿舍并不算很大,满打满算屋子里也就能容纳下两百余人,众僧侣大约只能坐在院子里、另想避雨之法。
“王爷?”秦烈见她久久不动,担心她又耍花招。
穆明珠随手把罗伞递给他,道:“本王手酸了。”竟是要他撑伞。
秦烈微微一愣,唯有从命。
穆明珠入了驿舍正厅,自行往正中的长凳上坐了,低头擦拭着衣裳上的雨水,就听秦烈跟进来后径直找到一旁候着的驿丞。
“这是紧要的文书,速盖戳用印。我即刻着人送走。”秦烈低声对那驿丞道。
他虽然低声,却还被早就留心的穆明珠听了个清楚。
“愣着说什么话呢?”穆明珠回头冷冷看向秦烈与那驿丞,隐然又是一副要发作的臭脸,道:“没看到外面的天吗?跟撕了个口子似的往底下灌水。你们瞧着这驿舍能容几个人?莫不是要那三千僧侣淋一晚雨?”
那驿丞不敢怠慢,暂且顾不上秦烈,上前来见礼,道:“哎唷,是小的失职。咱们这院子里还能坐三五百人……”
“在院子里就不会淋雨了吗?”
那驿丞刚要辩解,可以在院子上方临时搭起油布来。
却听穆明珠又道:“这附近就没什么寺庙吗?本王记得建业城北门这一片,大庙小庙可不在少数。”
本朝佛事兴盛,建业城内有济慈寺,建业城外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寺庙。
那驿丞恍然大悟,道:“是,是,驿舍前面两里,就有两座大庙,是从前沈侍郎告老还乡前出金修建的。那两座庙,虽然不甚有名气,但因地处城外,多的就是土地,倒是宏大,容纳三千僧侣,应当是足够了。”
穆明珠抬眸看了秦烈一眼,淡声道:“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只看肯不肯花心思了。”言外之意,是说秦烈只顾盯着她,全然不顾众僧侣疾苦。
秦烈扭头看向门口,咽下一口恶气,若不是这位秦王殿下半路假逃跑,众人又何至于在雨中等待找寻一两个时辰?如今倒是教训起他来。
穆明珠又对那驿丞道:“这位秦校尉虽然长得高大,却只有一双眼睛有用,是要在此地盯着本王的。只好劳烦你辛苦一趟,领着众僧侣往庙中避雨。”
那驿丞不知秦王与宫中校尉之间有什么恩怨,然而两人谁动动手指都能掐死他,忙堆笑道:“不辛苦!小的应该的!”便小跑而出,顶着风雨领众僧侣继续前行,自然也就顾不得秦烈此前的要求了。
秦烈原本想唤住他,但见秦王在侧眼睁睁盯着,又怕她鸡蛋里头挑骨头借故又闹起来,便索性闭了嘴——罢了,上报行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穆明珠也不理睬他,自己上了二楼。
秦烈原本要跟着她上去,又怕她是要去做些换衣裳之类的事情,万一再闹起来,更是没玩。他抬头望着秦王的背影消失在木梯间,转身出门,要宿卫中分了两队出来,冒雨站在驿舍之外的矮墙下,防备秦王从二楼跳窗逃跑。他自己站在驿舍正门,看弟弟秦燕带着几队宿卫将马匹安置好。
秦燕顶着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檐下来,对哥哥道:“这雨下得,倒像是夏天一样。”
秦烈眉宇间有些担忧,道:“暮春一过,不就是夏天了吗?”他低声道:“那驿丞怎么还没回来?”
秦燕笑道:“我带着这几队人安置马,都费了半天劲。更何况是那驿丞带着三千僧侣,还要安置随行的辎重。”
秦烈叹了口气,道:“是我心急了。”他转身,看向正厅内通往二楼的木梯,心神难安。
秦燕明白他的担忧,劝解道:“哥哥不用太担心。这荒郊野外,风雨大作,秦王不会跑的。”他顿了顿,又道:“秦王方才只是吓咱们,出口气罢了。”
如果真的要跑,方才在路边她是有机会的。
秦烈道:“但愿吧。”
话音未落,就听二层对着院子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来,秦王那把清脆的嗓子透过雨幕直抵两人耳膜。
“秦烈!秦燕!两个人死哪里去了?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本王吗?人呢?死啦?”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一种上坟的心情上了楼。
穆明珠抱臂站在门边,冲着两人大发脾气,道:“被子床褥没有拿暖炉熏过香也就罢了,连桌上的茶水竟也是冷的!”她恼怒道:“还有替换的衣裳呢?难道要本王穿着这一身半湿的骑装僧袍入睡?”
秦烈只得道:“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请王爷担待。替换的衣裳在随行的辎重中……”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那些辎重现在应该去往寺庙中存放了。
“末将现下命人往前面寺庙去取……”
“不必了!”穆明珠又道:“本王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吧,你们去给本王烧一桶热水来,便不必另取什么衣裳了。”
“是。”秦烈道:“末将这便命人……”
“本王要你们二人去烧水!”穆明珠瞪着眼睛,环顾房间内年久失修的墙壁,道:“那些宿卫冒冒失失的,谁知道烧水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掉一只壁虎在本王的洗澡水中,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本王命你们俩亲自看着!”
兄弟二人只好答应下来。
一时兄弟二人下了木梯,秦燕笑道:“没想到王爷也会怕壁虎。”
秦烈却没有弟弟这样宽厚的性情,皱眉低声道:“这秦王真是难缠。待出了大周,她若还是胡搅蛮缠,有她好果子吃!”
秦燕微微一愣,但他素来信服哥哥,也没有说什么。
秦烈虽然当着穆明珠的面答应下来,但又怎会真的去烧水?只唤了两个驿舍中的杂役去烧水,自己仍是在驿舍门下守着。
秦燕反倒是跟着那两个杂役,当真去看着烧水了。
好不容易送了热水上去,然而那秦王没个消停,一时要鲜果,一时要荤菜,一时又要人去捏脚捶背。
秦烈实在是被磋磨到没了脾气,敛眉俯首道:“队伍中一个婢女也无,请王爷忍耐一夜。待明日放晴,末将便往前面镇子上买一对婢女来。届时王爷要人叠被铺床、捏脚捶背,都可由她们来做。”
穆明珠翘脚坐在床榻上,笑吟吟看着他,道:“本王几时说要婢女了?怎么?秦校尉你有手有脚,便不能为本王做事吗?还是说给本王做事,委屈了秦校尉?”
秦烈一噎,道:“这……”
男女大防,这王爷也太儿戏了些。
穆明珠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一哂道:“你在为难什么?本王看你,不过仆从,又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秦烈脸色胀红,咬唇忍气一瞬,便俯身伸手,往穆明珠小腿探去,果真要听从吩咐。
穆明珠却轻轻一抬腿让过,道:“罢了!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本王把腿捏断呢!换你弟弟来!”
如此半夜,穆明珠一会儿一个花样,把秦烈与秦燕兄弟两个折腾到精疲力竭。
二更天,风雨未歇,好在折磨人的秦王抵不住睡意,已经斜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睡着了,唇角犹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在她面前,秦氏兄弟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招。
方才秦王下令,要兄弟二人给她表演剑术喂招。
秦烈抚着自己发烫的脑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真的发热了。
秦燕却望着熟睡中的秦王——当她睡着的时候,可真是美丽呐。
秦烈冲弟弟比个手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他等不到出大周了,一旦离开建业百里,他就要让年轻刁蛮的秦王见识一下什么叫人间疾苦。
他抚了抚胸口,里面上呈皇宫的文书还未用印,一面步下木梯,一面低声道:“那驿丞还未回来?”
秦烈话音未落,风雨声中,忽然迸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尖锐似哨音,却又更具力量感,仿佛是千百枝利箭破空而来。
秦烈眸光一凝,立时往楼下冲去。
秦燕跟随在后。
“你去守着秦王!”秦烈抛下这一句,纵身跃入雨幕中,却听尖锐呼啸的破空声过后,驿舍周围传来惊呼声、喊痛声以及士卒倒地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