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的谢钧是专心要运作周睿了吗?还是又盯上了最近大动作不断的她这个四公主呢?
穆明珠眯起眼睛,眸光发冷。
穆武伏在地上,此时只求活命,只求能回到建业城中,连声道:“那底下的人,我其实见都没有见过,都是门上清客联系往来的。他们说地方上的官员富户,与我这等人求来往,是很正常的事情。为的也不过是以后一点方便而已。对于那样的富户来说,给我府中送来的金银布帛不过九牛一毛。他们既然真心愿意献给我,门上清客也已经做主留下了,我怎么还好给人家送回去?”
又是清客。
怂恿废太子周瞻动兵,也是谢钧通过焦道成,提前在周瞻身边安排下的清客。
这些清客没有怂恿穆武动兵,看来是因为穆武的威胁还不够大——他只是皇帝的侄子,朝中大臣的反对声,就注定他难以登上最高处。如果说谢钧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花了两分力气,那么在穆武身上简直连一丝力气都没出,只是捎带手、同样的陷阱也给他做了一份,却不曾真正拉动机关过。
穆武对于背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显然一无所知,此时只是趴在穆明珠脚边,又哭又求肯,又认罪又赔罪。
穆明珠被他哭得心中烦躁,皱眉一瞬,淡声道:“我若是放过你,你脸上的伤怎么解释?你这几个月来在雍州又都做了何事?”
穆武微微一愣,好歹是在宫廷间长大的,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忙道:“我脸上的伤,是自己吃醉了酒胡乱拿鞭子甩的。我在雍州……这个……这个……”他到了雍州之后,就是当了三个月的奴隶,比耕地的牛还要辛苦,对于雍州的情形更是一问三不知,要凭空编造也有点难度,最终道:“这个……我久在建业,奢靡无度,如今既然来了雍州,就想着感受百姓之苦,于是自己找了一处荒地,每日耕作……”
穆明珠忍不住嘴角一扯,慢悠悠又道:“三个月,就给母皇写了一封平安信,合适吗?”
穆武忙道:“荒地处少纸笔,往来通信也不便……”总之,他努力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只是为了求一个逃脱的机会。
穆明珠也很清楚,一旦给穆武活着回到建业,他绝对不会放下在此处受过的磋磨,会变本加厉找她讨要。
“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身边从人多,亲近之人却少。”穆明珠淡声道:“你没了音讯三个月,你府中一个着急的人也没有。不瞒你说,我这三个月命底下人留意,搜罗了两三个与你相貌体型都颇为相近的人……”
穆武微微一愣,继而大惊。
“其实若是叫他们穿上你从前的衣裳,再给他们换上你的衣裳,回到建业装模作样,再对外说路上跌下马、伤了头,导致记忆不清楚了——那么估计没有人能识破。”穆明珠冷淡而犀利道:“谁能识破?是你的父亲,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你府中那几个跟你胡闹过的侍女?”
她每问一句,穆武心中就凉上一分。
父亲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的,父子虽然在一个府中,却常常半月都见不上一面;皇帝虽然喜爱他,但若是有与他相貌相像的人顶替了、又隔了大半年再见,说的又是些寻常逗趣的事情,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至于府中那几个跟他胡闹过的侍女,怕是没有一个真心在意他的,到时候床上的人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又有什么紧要?
这么一想,穆武竟觉心灰,流泪嘶声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
穆明珠不答。
穆武拿袖子擦泪,脏袖子擦过眼睛,哭得更凶了,“当初在南山书院,我不该欺辱你;后来你去扬州,我也不该鬼迷心窍,叫底下人杀你……不过那也不能怪我,我本是要杀齐云的,你跟在他一处,只好连你也杀了……”他倒是还觉得自己有道理,“我本就给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如今你叫底下人给我蒙住眼睛,是叫我做个十足的瞎子。你们好狠的心!你大约一定是要杀我了,看在咱们小时候一处玩过几次的份上,你叫人把我的尸首埋回建业去……”
穆明珠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穆武一愣,“那……”
“你若想活着回到建业,需答应我一件事情。”穆明珠缓缓道。
穆武仍是趴在地上,却是第一次抬头向穆明珠面上看来,微微眯着流泪的眼睛,灰黑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什么?”他骤然生出了希望,原本认命的心情一转,压抑着的仇恨又涌出来。
穆明珠淡声道:“你上下两个头,只能留一个。”
穆武再度一愣,迟疑了半响,才明白过来穆明珠的意思。
她要他选择,要么死,要么做个阉人。
穆武喉结滚动,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穆明珠冷淡道:“你跟你父亲关起门来在府中做的那些污秽事,大家碍于陛下的面子,谁都不曾公然提起过。但是我清楚你做过什么,从前对我,后来又对李思清,只是我们两个身份高、又强硬,你奈何不得我们。可是在我们之外,你自己做过多少腌臜事自己清楚。”她站起身来,卷起了那封皇帝写来的信,冷声道:“你要我给你一个生的机会,我给了。”
“至于这机会要不要,你自己选。”
穆武抬起头来,终于能适应光线的独眼微微睁开,看向上首正对他俯身微笑的四公主——那是一种森然的、快意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不!不!”穆武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惊醒过来,顾不得双足上的脚镣,也顾不得背后森冷微笑的穆明珠,反身挣扎着往门口的方向爬去,“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声音凄厉而又绝望,然而行宫之中,无人会响应于他。
脱去了国公之子的身份,没有了绫罗绸缎的装饰,穆武不过是一个瞎了一只眼、淫邪又蠢笨、恶毒又猥琐的家伙。
可是世上的人很少能看穿这一点,他们见他国公之子的富贵,他们见他步入皇宫的恩宠,于是连他欺男霸女的行径,仿佛也成了有趣的故事。
穆武从前也这么认为。
他嘴上说当初意图欺辱穆明珠是做错了,可是他后悔的只是挑选了错误的对象。
如今这样“有趣”的故事,终于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
穆武冷汗涔出,再也体会不到其中妙处。
他劳作三个月、又吃得简单,此时惊惧挣扎之下,忽然声音戛然而止,竟是翻着白眼吓晕过去。
樱红与守门的侍从听得里面声音骤停,都出声问道:“殿下?”
“进来吧。”穆明珠淡淡一笑,见他们盯着晕过去的穆武看,淡声道:“晕过去了也好。就趁这会儿把事儿办了,去请那等骟猪的好手来,给他干净利落也做一套。”
樱红一愣,不敢质疑。
一旁的侍从更不敢抬头,一面把晕厥的穆武抬出去,一面觉得胯下隐隐作痛。


第161章
可怜那穆武昏沉沉之中,便给人架到了暗室,隐约觉得有人在摆弄他,将他双足脚镣去了、两条腿分开绑起来。
他渐渐醒转过来,见自己躺在一块木板上,身边站着个面生的老头正冲他笑。他觉得那老头打扮有些熟悉,像是小时候宫里那种宦官。
宦官?阉人?
一瞬间,晕厥过去前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穆武汗出如浆,手足皆被绑缚在身下的木板上,动弹不得,望着那宦官模样的人,惊惧道:“你、你、你……”他以为自己是叫出来的,可是声音虚软无力,几乎送不出喉咙。
那老宦官见他醒了,手持发亮的小银刀往烛火上一烤,笑眯眯道:“好孩子,你莫要怕。奴三十年前,原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从前世宗时,奴跟着来了这处行宫,从此便给留了下来。”他在行宫中寂寞久了,忍不住就要多说说话,手上动作不挺,口中又道:“原本奴幼时跟着一位劁猪的师傅学手艺,后来灾年吃不上饭,有人给奴指点门路,说‘你既然有这门手艺,何不往宫中去。那些想要服侍贵人的男子,都得靠你这门手艺哩’。奴便这么着入了宫。那人说的不错,这劁猪和给人净身,原是差不多的东西。”他口中的故事,也是他高超技艺的一部分,一面絮絮叨叨说着,一面趁那躺着的人不注意,第一刀已经下去了。
穆武只觉一侧阳丸剧痛,情知他动了手,一时几不曾魂飞魄散,声若蚊蝇,口唇焦白,“你……我……”他忍着那巨大的疼痛,恨不能从未活着,“求你抬抬手……给我、保住……我乃穆国公之子、当今皇帝嫡亲的侄子……只要你……我必当厚报……”
他却不看看他自己现今的模样,瞎了一只眼睛,脸上六道斑驳的疤痕,枯瘦如柴,浑身散发着三个月不曾洗澡的酸臭味,原本养尊处优一身的白皮在日光暴晒下早已转为黧黑……
怎么看,都跟“国公之子,皇帝亲侄”没有一点关联。
那老宦官自然是不信的,只当他怕极了胡诌,笑道:“还没入宫呢,怎么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别说——你大腿根这雪白的嫩肉,还真像是贵人。”话虽如此,他言语轻佻,丝毫没有对贵人的恭敬。他手中银刀又动,割断筋络,刹那间便挑了一粒阳丸出来,笑道:“咦,搁下来这么多年,这门手艺还没忘了。”他在行宫无处施展这手艺,等到当今皇帝继位后,男人要服侍宫里的贵人,也不必净身了,倒是当真许多年不曾操过刀了。
穆武又是疼痛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强烈的身心冲击下,再度晕死过去,然而又被下一刀痛醒过来。
后来疼痛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终于彻底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武悠悠醒转过来,随着清醒一同涌来的,还有肉体火烧般的剧痛。两个扈从架着他,要他绕着暗室慢慢走,昏暗的烛光旁,那老宦官正在收拾一柄柄刀具。见他醒了,那老宦官抬头笑道:“放心,活计做得漂亮。”又叮嘱道:“按规矩,你得先走一走,后面三天就绑起来干挺着,一滴水也别喝。这三天里头,要是憋不住尿了,那可就全白费,厉害的得把命搭上呢!还有啊,记得抻腿,甭管多疼、切记得抻腿,否则以后一辈子啊——佝偻着腰、抬不起头!”
那老宦官只顾絮絮叨叨讲这净身后的要紧事儿。
而穆武给两人架着,每走一步都是死去活来的剧痛,想晕过去都不成,听着那老宦官念叨着后头的事儿,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阵阵发虚,更有一种非常诡异的身份错乱感,仿佛他从来不曾是什么国公之子,如今更当真是等着服侍贵人的奴婢了……
就这么样,他竟成了阉人么?
穆武不敢往深处想,他怕自己一想就活不下去了。
方才见穆明珠的时候,他还想着只要能活着回到建业、怎么样都行;如今却觉得,倒不如方才一头撞死在穆明珠跟前,也好过受这等零碎的苦处。
受刑般的走动终于停下来。
穆武一滩软泥一样,任由侍从将他绑在特制的木板上,心里清楚,他这一生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行宫寝殿内,樱红低声汇报了暗室中的事情,又道:“东西在外头,奴已经查验过了,殿下还要看一眼吗?”
穆明珠抬眸看向窗外,就见不远处的侍女捧着红绸布盖着的漆盘,清楚那底下盖着的正是穆武的“脏物件”,淡声道:“你验过便好。穆武怎么说?”
樱红道:“穆郎君说他是国公之子,请那老公公私下放过他。不过那老公公没信他,只当他发了癔症。后来完事儿了,那穆郎君倒是再没开口说过话。”她悄悄抬眼看向穆明珠,不无担忧道:“如此一来,若是穆郎君自暴自弃了。那……陛下写来的信,殿下该怎么回才好?”
穆明珠不甚在意,道:“如上次一样,派人守着穆武,叫他老老实实写一封回信便是。”
樱红轻声道:“这……穆郎君还会写吗?”
受了这样的刑罚,兴许他竟宁愿一**。
“你也太看得起他了。”穆明珠轻讽道:“他那等懦弱的东西,但凡还能苟且偷生,便绝不会有勇气选别的路。”
樱红还有更深的隐忧,闻言虽然应了一声,却仍是愁眉不展。
“怎么?”穆明珠搁下书卷来看她。
樱红轻声道:“那穆郎君……还能回建业吗?”又道:“既然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情,倒不如干脆杀了他,免得生出后患来。”
穆明珠一挑眉毛,几分惊讶几分赞许,笑道:“原来本殿身边还有位女将军。”又道:“留他一条性命还有用处。就算是回到建业,你猜他是会主动告诉旁人,他被我派人弄成了阉人;还是会遮遮掩掩,早上起来偷偷粘胡子,就怕给别人发现他不是‘男人’了呢?”
樱红恍然大悟,却又有了新的问题,道:“那若是他私下向陛下告状呢?”
穆明珠忍不住一笑,似是觉得樱红在这一点上天真到可爱,“那他便是自认做了弃子。”
一个没有子嗣的阉人,断无夺嫡的可能。而穆武若是不夺嫡,又如何能报此仇?他被阉已经是发生了的事情,母皇也不会为了一个已成弃子的穆武,同态惩罚于她。
书房中,王长寿正等候接见。
自从来了雍州,王长寿便奉命往底下郡县推行新政,就算是新年时也没能来拜见穆明珠。年前是因为要划定户籍、清查人口,虽然有穆明珠斩杀柳猛立威在前、底下郡县的大世家不敢轻举妄动,但偌大的利益面前,谁家不想安全地藏匿下部分人丁又或是仆从呢?所以底下的细务,得有像王长寿这样又细心又可靠的人切实去做才行。在此之上,春耕之前穆明珠也防备着英王那些人**,特意写了信给王长寿、秦无天等人,要他们紧着手上的事情,同时时刻留意各世家大族中的情绪动向。
英王周鼎针对穆明珠的行动已经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穆明珠前去视察襄阳城外开垦情况时,安排了一队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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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崖壁伏击。第二次而更狠毒,派人刺伤柳猛的孙子柳原真,却假装是穆明珠派出的人。如果不是第二次本就是穆明珠有意勾出幕后之人,早有准备,戳破了英王的布局。说不得现在雍州已经在战争之中了——世家与朝廷之战。
穆明珠虽然躲过了英王周鼎上次的陷阱,但如今看皇帝的态度,一时还不能明着对英王发难。
因此前穆明珠授意虞岱,在给皇帝的密信中写明了英王暗中所行之事。此后皇帝发来的信中,哪怕是问及穆武的情形,也不曾询问穆明珠**一事。
这本就是一种鲜明的态度。
雍州新政要推行,但是穆明珠不能把跟英王周鼎的冲突闹到明面上来。
因为皇帝穆贞的位子来自丈夫,这么多年来“还政于周”一直是朝中旧臣最关切的事项。
要动非皇帝所出的周氏子,牵扯太大,造成的**很不好,严重点说,甚至动摇当朝皇帝的合法性。
可是英王这样的存在,若是不尝点厉害的手段,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穆明珠踱步进入书房的时候,正是在思量可供选择的“厉害手段”,一抬眸见王长寿叉着手迎上来,略一点头,道:“坐下说吧。”
王长寿原本是扬州码头上谋生的力夫,抓住时机投到了穆明珠手下,不过一年之间,身份已经从泥腿子跃然而成一郡之长。他剃去络腮胡子之后,露出一张娃娃脸,但只看他能把新野一郡治理平定,便知他绝不只是此时在穆明珠面前腼腆谨慎的模样。
“如今做了太守,也是正经的官身了。”穆明珠笑问道:“跟在扬州时不一样吧?可有什么难处?”
王长寿在扬州时,虽然做了万夫长,但其实穆明珠离开前便已经化兵为农,他相当于管理着一大批农户,要计较的事情也简单。而做了一郡太守,要管理的却是一郡之中方方面面的事情,这对于有过做官经验的人来说都有难度,更何况是王长寿这样的泥腿子出身。以他的知识水平,哪怕是这一年中发奋读书,怕是也认不全一场案件的判词。
“殿下圣明。”王长寿坐在椅子边沿一欠身,娃娃脸上堆起讨喜又诚恳的笑容来,口中道:“下官的出身,殿下是深知的。从前在扬州管着一众农户,也还过得去。如今做了太守,一郡之中,百样事情都要管,那些底下的三老、吏员,欺下官读书少,上奏的内容不好好说,非得咬文嚼字、用些几百年前的典故,想叫下官知难而退。下官自己是不打紧的,可不能丢了殿下的脸,便请了两个识字的说书先生,要他们看过奏本之后,换成人话说给下官听。哪个说得最通俗易懂,哪个便多得薪俸,另一个只能瞧着干瞪眼。就这么着,下官听着说书,就把差事全给办了……”
他说的有趣,黑眼珠机灵地转动着。
穆明珠从英王之事上回过神来,被他逗得一笑,清楚他的用意。王长寿显然是想要保住太守之位的。他清楚自己最大的弱点便是读书少,因此非但毫不避讳这一点,反而自己主动提出来,当逗趣似的就把他的解决之法道了出来,叫穆明珠相信他有能力做好这个太守。
“你倒是机灵。”穆明珠笑道:“本殿当初既然敢用你,便是相信你有这份能力。你们这批跟着本殿的人都在关键的位子上,原本当地的那些三老官员自然是要不满的。年前因新政初行,众人本就有些惶惑,所以要稳住人心,优待这等人。如今新政渐渐推开,春耕也如期结束,若是还有那等不长眼的……”她拨弄着手中的茶盏,至此话语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王长寿,淡声道:“不妨杀几个立威。”
王长寿凛然领命,清楚雍州新政的施行,已经从最初的怀柔转入肃杀的清扫。
穆明珠又详细问了新野土断的情况,春耕遇到的问题,需要修筑的水渠等事项,与王长寿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犹未能完全问尽想知道的事情,因而轻声一叹,道:“本殿该亲自下去走走。”
王长寿也是听到过风声的,欠身笑道:“殿下玉体贵重,还是待这些繁杂之事平定后,再出行于外妥当些。”
**之事不好深谈,也不是该对王长寿详说之事,穆明珠点头一笑,转而问道:“你来的时候,可看到城外新开垦出的那片荒地了?如何?”
王长寿笑道:“殿下算是问对人了。给下官驾车的那车夫原是襄阳城外人,昨日经过时大为惊讶,同下官说,那原本是活不了庄稼的荒地,如今远远看着就连土地的颜色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向阳处的种子竟然已经破土而出,遥望一线浅绿色,竟像是极蓬勃的样子。不知殿下用了何等妙法?”
穆明珠笑道:“这你须得去问虞先生。”
“原来竟是虞先生的高见。”
“是啊。等会儿你下去,看看虞先生是否忙着,跟他见一见。你难得抽身来襄阳一趟,不要着急回去,跟虞先生学一学农耕之事,回到新野也试一试。”穆明珠谈到荒地开垦,神情稍微兴奋了些,因为她清楚朝廷万事、根本都要落到农耕上面来,庄稼收成越好,人丁越兴盛,朝廷才越有余力去训练精兵、升级甲胄,乃至于对外抵御梁国的进犯,对内铺陈教化。若是没有农耕之本,再好的设想、再大的远景也都是空中楼阁。
王长寿忙应下来。
在邓玦报了“风寒”的这几日间,穆明珠一直忙于政务。而另一边从盯着英王府动静的人那里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一直平静的。英王府的人似乎被柳原真一事失手惊住了。在他们看来,穆明珠掌握了很确凿的证据,不知会怎样把事情闹大,因此屏息凝气,大约是忐忑着在等待穆明珠的反应——又或者是在暗中筹谋更大的“事情”。穆明珠命底下人紧盯英王府,同时在寻找出手的最佳时机。在对英王府出击之前,穆明珠决定先揭开邓玦的真面目。
邓玦的“风寒”一好,穆明珠便召见他暖阁中赏花。
在这几日中,穆明珠跟齐云讨论过邓玦那贴身宝匣可能的藏身之处,也讨论过其中的可疑之处。
既然是邓玦不离身的宝匣,那么在行宫中只有两个地方,要么是在他居住的客房中,要么就是在他整日垂钓的湖边草丛假山洞这等地方。
而可疑之处,则是邓玦随身带着这宝匣的行为。
如果这宝匣中果真有邓玦通敌叛国的证据,譬如与梁国来往的书信,以邓玦的狡猾,又怎么会叫仆从知晓这宝匣的存在?就算这次没有招来穆明珠的关注,兴许哪日招了缺钱贼人的眼也未可知。站在邓玦的视角一想,他倒是故意想要招人来夺取这宝匣似的——若果真如此,他想招的人又会是谁呢?
问,从邓玦口中是问不出来的。
他这样狡诈又聪明的人,一眨眼便是一肚子骗**不偿命的鬼话。
纵然是邓玦的陷阱,却也只好先跳了再说。
暖阁中,邓玦应邀而至。他仍是穿着墨绿色的衣裳,好像从冬到春,仍是那一袭单衣。
原本以为他的风寒是托词,谁知见了面,倒真是消瘦了许多。
穆明珠原本正俯身观赏暖房中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行宫中的花房跟城外的仿佛是两个世界。她抬眸,正望见从门口走入的邓玦,只见青年纤腰楚楚,凤眼妩媚,当真风流无限。他站在门口望着穆明珠,仿佛已经有一阵子了,却直等到穆明珠看见他,才欠身道:“见过殿下。”
穆明珠心里盘算着,齐云这会儿应该正在搜罗邓玦的客房,若是客房寻不到,大约会再度往他湖边垂钓的地方寻去——湖畔已经寻过一遍了,只是毫无所得。
“本殿从见你第一面,便想着你或许会染风寒。”穆明珠轻轻一笑,招手示意他走进来,道:“当时秋夜雨寒,你也是一袭单衣——你这人,不知道怕冷的吗?”语气中透着亲昵,有一点关切的嗔怪。
邓玦的反应却不似那里湖畔垂钓那么亲近,也许是一场风寒带来的打击太大,他还没有完全复原。
他看了穆明珠一眼,缓缓走上前来,神色有些淡淡的,又像是病后憔悴虚弱,勾了勾嘴角,道:“殿下圣明。”
穆明珠奇怪看他。
邓玦这才又道:“臣果然染了风寒。”他说完这一句,见穆明珠盯着他,才笑起来,缓和了脸上的神色。
穆明珠觉出他态度中的不同寻常来,回忆着这几日的事情,难道是这邓玦真病了,她却只有一封简单的信件,因而对她的“感情”起了疑心?一个人若是真在病中,心思会是很难猜测的,跟平时大概很不一样。她手中拈着一朵才落了的粉色花,也不知名字,随手递到邓玦面前,歪头看着他,笑道:“怎么了?本殿哪里得罪了你?”
邓玦迟疑了一息,才缓缓抬手接过穆明珠手中的花,也看着穆明珠,轻声道:“殿下不曾得罪臣。臣只是觉得……”他有些黯然的模样,垂下眼睛去,自嘲一笑,道:“猜不透公主殿下的心思罢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穆明珠好像一时摸不清邓玦的用意,便嘻的一笑,转头去看花,曼声道:“无缺你说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怎么病了一场,说起话来也奇奇怪怪的?”她顿了顿,试探道:“本殿的心思,无缺难道还不明白吗?莫不是病了一场,把什么都忘了?那本殿才真是要伤心了。”
邓玦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错后她半步,与她一同望着暖房中的花,轻声道:“殿下莫要戏耍于臣。”
穆明珠笑道:“好奇怪的人。你今日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邓玦望着她,视线不避不让,像是生怕错过她最细微的神色变化,沉声道:“殿下何故疑臣?”
穆明珠早有心理准备,神色间天衣无缝,当真一脸无辜,反问道:“本殿何曾疑你?”
与此同时,邓玦所居的客房已经被齐云秘密搜查完毕,一无所获。按照公主殿下的吩咐,齐云再度往湖边寻去,第一次巡查时一丝缝隙都不曾遗漏,却也什么都没有搜罗到。可是这一次,邓玦素日垂钓之所旁边的假山洞角落中,赫然翻出了一只宝匣,正是邓玦仆从所说的模样。
因防着邓玦察觉,所以齐云先行打开了宝匣。
那宝匣内,却是空空如也。
暖阁的花房中,穆明珠与邓玦相对而立。
邓玦轻声道:“殿下要什么,只管吩咐臣,何必大费周章——拿一只空匣子。”他把话说透了,保持着黯然的神色,似是在等一个回答。
殿下究竟何故疑他?
他却不知,这正是穆明珠想要他问的。
果然如穆明珠所料,邓玦随身的宝匣、贴肉的钥匙,都是他的鱼饵。
他是世间最狡猾的狐狸,为防着给猎人打了冷枪,所以每走一步之前,都先扔一只兔子出去。若是猎人打了兔子,便现身在他面前,反过来成了他的猎物。
穆明珠望着邓玦,一时没有说话。
如果说邓玦的宝匣是为了探明隐藏在暗处的危机,那么他为何又要在现下同她挑明呢?
她可不觉得邓玦真是为了做驸马。


第162章
暖阁中的花香浓郁,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
穆明珠盯着邓玦,问道:“你是几时察觉了?”
是从拿他钥匙那一日,还是上次湖边搜寻宝匣,还是更早之前,当齐云的人往邓玦府邸仆从身边打探,又或者说是那艘顺着江水飘走的小船……
邓玦简单道:“那柄钥匙的材质特殊,一旦烫过,当时不觉,待过两日却会变了颜色。”
而当初把钥匙放到烫的模具浆液中,当下没有什么变化,可是过两日邓玦就会发觉有人动过这钥匙。
他的心思也当真是缜密,用了特质的材料,考虑到若有人想打开宝匣,必然会先来摸钥匙;而为了不打草惊蛇,拿钥匙的人多半只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取出来一小会儿,只够再做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而要做这样的钥匙,原来的钥匙必然要经历受热倒模的过程。也就相当于,不管是谁来拿这钥匙,都是提前给他预警。他可以根据需要判断,是否把宝匣送到对方能发现的地方,又在宝匣中放什么东西。
穆明珠踱步到卷起的门帘处,回头看向邓玦,目光中充满审视的意味。
邓玦跟她挑明被怀疑调查之事,又告知了钥匙的秘密。
看似坦诚的举动,更叫她警惕于他的真正目的。
穆明珠吸了一口门帘边微冷的空气,淡声道:“你问本殿为什么怀疑你。这个问题,本殿其实原本有一个答案。”她淡淡一笑,“就说本殿对邓都督起了心思,自然要打探一二,听说邓都督从前的嫡母曾给你议过一门亲,只是没等成嫡母便去了,耽搁了几年下来对方也就嫁出去了。又有些小道消息,说邓都督一直未曾忘情,所以时常带一只宝匣在身边。本殿就是想看看里面藏了怎么样的信物,想问问邓都督究竟还有几分余情……不过邓都督既然是爽快人,本殿也就不拿这等谎话搪塞你。”
她话锋一转,犀利而又冰冷道:“本殿早就说过了,来雍州是入龙潭虎穴。你是第一个主动来迎接的,又素与英王交好。本殿疑你,也是情理之中。”
邓玦抬起一双丹凤眼,隔着丛丛的花看向穆明珠,原本面上的黯然之色褪去了,仿佛并不准备再佯装有意于她。
穆明珠眉毛一挑,道:“本殿说的不对吗?”
“对,很对。”邓玦轻声道。
穆明珠又道:“本殿与你相识不过三个月,见面的次数更是十根手指能数过来。”她冷静道:“邓都督既然无情偏装有情,本殿也就顺应下来,看你究竟为何。”
邓玦口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一言未发,只是望着穆明珠的眼神有些奇异,像是第一次见到她。
穆明珠扯了扯嘴角,道:“邓都督不会以为本殿此前是真信了吧?”
邓玦摸了摸鼻子,轻声一叹,道:“两日前,臣才知道自大了。”
也就是说,在钥匙的事情出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真的打动了穆明珠。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也是存疑的,但没有细追究,从门边缓缓走到邓玦身前,径直问道:“本殿以诚待你。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臣?”
穆明珠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面上最微小的神色,道:“邓都督身边这宝匣,原本是为了防谁?”
既然这不是什么定情信物,那么这引出暗中敌人的诱饵,原本是为了诱惑谁?
如果不曾发生过什么,一个人像邓玦这样缜密地安排好道具就怕旁人害他,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皇帝。
穆明珠来雍州是去岁的事情,而邓玦这样的行事按照那仆从的说法至少已经有两年了。
所以这陷阱,原本是为谁所设?
邓玦微微低头,看向穆明珠,有一会儿没有说法,只是嘴角绷紧,好似内心在激烈争斗。
“怎么?”穆明珠道:“拆穿了之后,邓都督便连假装都不会了?从前的百依百顺呢?”
邓玦伸手按住额角,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疲态来,声音也低沉下去,“臣不是不告诉殿下。”
他顿了顿,又道:“而是怕臣说了之后,殿下没了退路。”
穆明珠笑道:“你是为了勾起本殿的好奇心吗?”
邓玦又看她一眼,像是最后下定了决心,问道:“殿下一定要知道那个人?”
“是。”
邓玦口唇轻动,吐出三个字来。
“穆国公。”
穆明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淡去,脑子中慢慢明白过来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邓玦说他原本在防备的人是穆国公?
邓玦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
邓玦前世做了梁国的大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跟穆国公扯上关系?
穆明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邓玦见状,轻声一叹,别开目光,低声道:“今日的事情,殿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顿了顿,又道:“臣从未见过议亲之家的女子。”
穆明珠仍是僵立在原处,似乎在消化“穆国公”这个人物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邓玦又叹了口气,举步便要退下。
“且慢。”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在满阁馥郁缤纷的花朵中,惊骇的目光落在邓玦面上,道:“你说穆国公,那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穆国公又怎么会蓄意害你?”
邓玦抿唇不语,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像是拿不准应该依照公主的命令说实话,还是为了保护公主而选择闭口不谈。
穆明珠沉声道:“本殿命令你回答。”
邓玦轻声道:“这一切,要从臣小时候撞破的一件事情说起。”
他站在芳香的花海中,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邓玦九岁那年,他的父亲邓开终于从驻地回到了建业。那是极偶尔的,邓玦能与父亲相处的时间。那一日邓开大将军来了兴致,带扈从出外游猎,也带上了九岁的邓玦。可是在狩猎场,原本邓开大将军是要教导邓玦射箭的,谁知却气势汹汹来了一位贵人。
那人径直闯入狩猎场,寻到邓开面前来。
那时候邓玦正低头试着弓箭,宽大的树木完全挡住了他尚且矮小的身影。
他那时候一面摩挲着手中的弓箭,却一面有些不安地听着来人跟父亲的对话。
“你那封参奏是什么意思?”来人怒气冲冲,“凭空污蔑!要把这样的大罪往我身上扣!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不想多活两天了。”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沉稳的、不紧不慢而又疏远的。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把在军中时察觉的一些小事,汇集起来,想着应该要陛下知道。您怎么就急了?”
“好好好!你血口喷人还不许我着急了?我告诉你,这次若不是我刚好看到拦下来,真闹到了陛下跟前,要么是你以死谢罪,要么我就是撞死在思政殿前,也要叫你一同偿命!”
父亲仍是慢悠悠道:“你尽可以扣下,我尽可以再写。”
那人似乎奈何不得他父亲,又咒骂威胁了几句,才又怒气冲冲去了。
朝廷中的事情,当时还只有九岁的邓玦并不是很明白,后来那半日父亲如常教导他射箭打猎,等到夜里睡了便也忘了这事儿。
直到三日后他父亲突然旧伤发作、仓猝离世,而他在父亲的灵柩前,再度见到那个跟父亲起过大争执的贵人。
来往的人都称呼那人为“穆国公”。
“这事儿本殿以前也听说过。”穆明珠道:“后来母皇知道了穆国公隐匿奏本的事情,追索出来,见不过是暗指穆国公前些年曾在军需物品上也揩过油水的事情。母皇命他补足了贪下来的部分,又罚他三个月不许出府。”她清楚,邓玦既然提出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不像原来所看到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