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一步步行来,她终于感知到齐云的确是喜欢她的。
但是要说这份喜欢有多么深厚,却也勉强。
在她的视角看来,齐云前世之死,一半是因为时机选择不当,一半是因为少年人的冲动。譬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大脑还没发育完全呢,强烈激素的作用下,会作出殉情之举也不难理解。悲剧固然动人,但两个如此年少的人之间,仅凭数面之缘定下的感情,在文艺作品中可以深刻,但总是跟厚重无关的

正如齐云对她。
在她的印象中,她前世与齐云的来往,次数既少、又多是争吵憎恶,这种情形下少年的喜欢,她只能归结为“见色起意”。
这倒不是她自大,她今生对齐云也是一般的“见色起意”,是很公平合理的。
而齐云少言寡语,极少吐露心声。她只能从他的身体反应来判断,他无疑很喜欢她的亲近。
所以扬州之行,她与齐云之间发生的种种亲密举动,基本都是她来主导,且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此刻,穆明珠从齐云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少年这份心意的珍贵——远比她所认为的要贵重、甚至是珍稀。
若是在从前,她要回答也很简单,“你也不喜欢有人欺负我吗?”“那以后都守在我身边好不好?”这等哄人的话本就是她信手拈来的。
可是穆明珠伏在少年背上,望着月色下他微红的耳尖,忽然意识到,原来少年的情动未必只是身体的反应,而她随口哄人的话,很可能会带给他很大的影响。
而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两个人的未来。
穆明珠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情绪,因为过份慎重,而近乎于畏惧了。
她缓缓离开了少年的后背,跪坐于竹筏的另一侧,借着以手指梳理长发的动作,结束了上一个话题。
齐云一直屏息等着穆明珠的回应,却在一片沉寂过后,等来了女孩温软的身体离开他。
他控制不住地回首望来,却见抛了发饰的公主殿下跪坐于月下竹筏上、正低头梳理着长发,只留给他一个美丽的侧影。
“咄”的一声轻响,两人都不由自主往后一倒,原来是竹筏已经触到了江中小岛。
“上岸啦!”穆明珠一声低呼,轻快地跑过竹筏,踏上了野花芬芳、林木低矮的小岛。
这处江中小岛,也是他们出发之前就计划好的路线。虽然未必是落在这一处小岛上,但是在长江流速和缓、江水最浅的这一段附近,散落着五六处这样的小岛,足够他们作为歇脚之
处了。
而最多两日,最快一日,原本跟随她的扈从等人也能寻到附近来。
毕竟公主落水,生死不明,怎能不大张旗鼓追寻?
穆明珠环顾过四周景色,才察觉齐云还没上岸,回头望去,却见少年有些艰难地从竹筏上站立起来、往岸上走来时却像是拖着左腿——像是左腿不敢吃力的样子。
穆明珠想到前世他残了的左腿,心中一惊,想到他这一路上在竹筏上都是跪坐或蹲着,竟不曾站起来——难道?
方才在船舱中,因大火逼近,她是第一个出船舱的,齐云落在她后面。
她从船舱入水的那瞬间,仿佛听到头顶巨物落下的风声,但当时她已来不及多想,随后齐云也跟着入水上了船尾的竹筏,她也就没有在意当时听到的风声。
此时穆明珠忙迎上去,钻到他左手臂之下架着他,分担他左腿所要承受的力。
“你腿受伤了?怎么伤的?骨头要紧吗?”穆明珠清楚齐云的性子,若是还能佯装无事,他是定然不会给她看出来的,又有前世的阴影在,担忧之下一连串问题抛出来,“你先坐这里——我看看。”
她扶着齐云在岸边的野草堆中坐下来,便亲手去给他挽左边的裤腿。
因为方才两人都是浑身湿透,齐云又是一袭黑衣,所以腿上湿漉漉的,是水还是血全看不分明。
穆明珠伸手往他左腿上轻轻一触。
齐云的左腿便疼得一颤。
穆明珠收回手来,看到皎洁月光之下,手心那被水浸透后的淡淡血色。
齐云睫毛轻颤,忍着疼痛,淡声道:“只是不小心给划伤了,不要紧。”他一面说着,却一面近乎痴迷地望着穆明珠。
穆明珠低头研究他的伤腿,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听了齐云的话,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若只是简单的划伤,何至于把他疼成这个样子。
她抽出袖中匕首,直接挑破了他左腿的裤子。
黑色的布料裂开,露出小腿上严重烫伤的皮肤——那里的皮肉,是先被划伤,又被烈火烧过,丑陋不堪。

云不敢拦她的动作,只探身伸手,要遮住自己的伤处,口中轻声道:“过两日便好了——殿下别看。”语气中有几分忐忑的恳求意味。
穆明珠不理会他,只顺着他左小腿的骨头慢慢摸索下来,脸色稍微好些了,“骨头好像没问题……”
齐云咬牙忍着从左腿蹿上来的酥麻。
穆明珠稍微松了口气,抬眸盯着他,严厉道:“究竟是怎么伤的?”
齐云不敢与她对视,别开视线,轻声道:“船舱里有一块烧断了的木梁,正好落下来,臣没能躲开……”
穆明珠显然并不相信,以他的身手,怎会躲不开?她想到自己入水瞬间所听到的风声,已经有了猜测,大约是她入水时恰好有被火烧断的木梁落下来,齐云为了救她,更不可能闪躲,急切间横踢出去为她推开了这一大危险,却伤了左腿。
她没有说话,默默解了腰间的水囊,以清洁的饮用水为他冲洗伤腿,又从荷包瓷瓶中取出备好的伤药——因诈死这一路危险,伤药是提前备好的。
她低着头,默默把伤药洒在齐云伤腿上。
以穆明珠的性子,她思考的时候不说话,但她做事的时候却很喜欢以说话来带动氛围。
齐云望着始终沉默的公主殿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臣自己来吧……”
穆明珠没有理会他,仍是坚持给他上完药。
齐云悄悄望着她,口唇微动,轻声道:“是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惹殿下生气了。
穆明珠没有说话,在荷包中又翻了翻,捡出一只青瓷瓶来,打开来取了一粒梅子糖,抬手塞到齐云口中,命令道:“吃糖。”
齐云一噎,含住她递来的那枚糖,梅子的清香与酸甜很快溢满了口腔。
穆明珠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捡些干柴来。”
齐云坐直了上身,下意识要跟着她一同走,腰身一动,却给伤腿拖累,仍是坐倒在地。
穆明珠已经转身离开,往鸟鸣阵阵的低矮林木中走去。
夜色之中,这座小岛上的水鸟鸭子本来都已经歇下了,却因为
两人到此的动静,又被惊醒了。
穆明珠听到鸟鸣声与昆虫叫声,倒是觉得安全——做幽灵那三年,她已经了解到,昆虫与鸟类不疾不徐鸣叫的地方,至少没有猛兽与毒虫。
她一面俯身捡拾着干枯的树枝,一面思考着齐云这个人——或者说思考着她的感情。
坦白来说,她并不相信爱情这回事。
毕竟,不管前世今生、现代古代,她始终无法相信父母爱她。作为一个人,如果都不能相信父母是爱她的,又如何会相信会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爱”她呢?
她并不相信人世间的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太多故事、太多美化。
齐云前世为了给她报信而死,她只是觉得诧异,也许隐隐的还在心中指摘——他本可以做得更聪明,也许救不得她的性命,但至少能掌控局势。
她自认是个凉薄的人。
哪怕前世她最喜欢萧负雪的时候,要说她能为之奋不顾身、为之生死之际做出牺牲,那都是不可想象的。
她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西瓜最中间的一口,喜欢阳光下盛放的花,喜欢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至于西瓜是怎样从一粒种子开始发芽,花朵地下的根须如何丑陋努力,蒲公英也需要浇水日光——她并不关心。
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能让人克服与生俱来对火的畏惧,迎着燃烧滚落的巨木,以血肉之躯迎上去。
她想象不出。
她也给付不出同等的感情。
穆明珠捡起一根又一根的木柴。
她并不感到甜蜜,她只是觉得沉重。
齐云听到缓步熟悉的脚步声,抬眸就见穆明珠抱着一堆木柴从林木中钻出来。她散开的长发,已经用丝绦简单束起,抱着木柴从月光下的林木中钻出来,像是传说中山林里的美丽精怪。
齐云从怀中摸出以牛皮纸封起的火折子,成功点燃了木柴。
穆明珠轻声道:“你要不要烘干衣服?”
齐云一愣,抬眸看她,对视之下明白过来,忙背对过去,耳尖红红道:“臣、臣不必……殿下请
……”
若是在今夜之前,当此情景,穆明珠必然要捉弄调笑于他的。
此时穆明珠却并没有,只是迅速宽去衣衫,架在火堆旁,先烘干里衣。
夏日的中衣单薄,很快便干爽了。
穆明珠穿起里衣,任由半湿的裙裾挂在木柴旁,起身道:“我方才见林子里有禽鸟,肥肥的,不避人。我去打一只来,咱们吃。你把衣裳也烘干了,本来就伤了腿,别再染了风寒。”她说完,转身又进了林木中,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打猎,只是靠在树干上休息。她清楚齐云的脾气,只是找个借口避开,让他烘干衣服罢了。
这处小岛应该极少有人来,岛上的水鸭子都有些憨傻,半夜中被惊醒,见了穆明珠也不知道躲。
穆明珠原本也没想对它们下手,但转了两圈也没摸到它们下的蛋,只好从中挑了一只最肥的,拎着脖子提回了岸边。
岸边火堆还在燃烧,四周支起的木架上,在穆明珠淡金色的裙裾之外,又多了一袭黑色的衣裳,自然是齐云的外衣。
他一袭雪白中衣,隔着烘烤的衣裳,坐在火堆另一端——也不知他那中衣是烘干又穿上了,还是始终没有脱下来。
穆明珠猜想,多半是后者。
两人只穿中衣相见,虽然在穆明珠没什么,但对于时人来说,多少是有些亲密了。
齐云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睛,低着头有些不安。
穆明珠在火光中提起那只水鸭子来,笑道:“你会杀这玩意儿吗?”
齐云这才抬头向她手中看去,低声道:“臣勉力一试……”
穆明珠便把那水鸭子交给他,抱膝坐在火堆另一侧,看他就着岸边的江水屠宰——割喉、放血、掏五脏,但是干净利落。
“哪里学来的手艺?”穆明珠起了兴趣,笑问道。
齐云专心做事,不自在倒是少了,也笑道:“从前在北府军中……”
穆明珠愣一愣,才想起来,在入黑刀卫之前,齐云已经在北府军打熬了两年——他十二岁就去军中历练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时候的齐云还是个孩子。
穆明珠轻声道:“你才十二岁,便去了北府军——母皇当真是有意栽培你……”但也太早了些。
齐云轻声道:“不是陛下的命令。”
“哦?”
齐云又道:“是臣主动求去的。”
穆明珠一瞬的疑惑过后,也明白过来。齐云的父亲当初就是赴任北府军后,蹊跷死去——连齐云的母亲也一并去了。齐云若有心,自然会主动要求去北府军。
水鸭子被插在木棍上,架在了火堆旁。
烧焦羽毛的气味弥漫开来,鸭子身上的毛都被燎烧了。
穆明珠看一眼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声道:“今夜吃顿饱饭。外面朝廷的人必然在搜寻咱们的下落,孟非白的人未必能大张旗鼓找过来,若静悄悄来,自然要晚些。你的腿……”她的目光往下滑落去,透过两人烘烤中的外裳下缝隙,看向少年被素白中衣遮住的伤腿,微微蹙眉,道:“你的腿最好是不沾布料,免得皮肉受疼。”
齐云轻声道:“无碍的。”
穆明珠却是道:“我不看就是。”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她一眼。
穆明珠知道他的忌讳,大概是怕自己看他的伤腿,又道:“受了伤还管什么美与丑?”
烤鸭肉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穆明珠原本心思沉重,此时倒是被这香气勾起了食欲来,目光不由自主便飘向了木架上的烤鸭子。
齐云立时会意,不顾那鸭肉滚烫,以素帕隔着撕了一只鸭腿下来,先捧给穆明珠,“殿下请用。”
穆明珠也没有客气,吹了几口便下嘴,谁知这野鸭肉闻着香,吃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又老又腥。
不管穆明珠在书中世间看了多少民生疾苦,她那一条舌头仍是给宫中烹饪的大厨给养得娇贵异常,食材的一点不对味都能尝出来,更不用说这等没有任何佐料、既老又腥的野鸭子肉。
也是她没有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穆明珠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齐云抬眸看她。
穆明珠淡声道:“不是很饿……”
齐云了然,低声道:“野外吃食简陋……

“你吃你的。”穆明珠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从荷包中翻了翻,又取瓷瓶倒了一粒梅子糖出来,这次送到了自己口中,嘴硬道:“我吃两颗糖就好。”
酸酸甜甜的梅子糖入口,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肚中去。
穆明珠仰头望天,更饿了。
她只好祭出转移注意力大法,轻声道:“喂,你说建业城中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齐云想了一想,道:“大约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的。”
穆明珠回程落水,船只着火,本人下落不明的消息,当夜便已经传回了建业城中。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听完奏报,感到一阵滑稽的愕然,道:“公主生死不明?”
黑刀卫校尉秦威俯首在下,颤声道:“陛下,当时臣在另一艘船上,是黑刀卫副官蔡攀起了贼心。当时跟着蔡攀动手的还有四名黑刀卫,人都在公主那艘船上。蔡攀也下落不明,但那四名黑刀卫中活了两人下来,如今都押送回来了。臣路上审问过他们,据说公主殿下从扬州城运了一尾稀奇的金鳞鱼来进献给陛下,路上担心那鱼受不得船舱气闷,公主殿下便亲自下船舱去查看。谁知就给了蔡攀机会,他早已在船舱货物中浸了油,待公主入船舱之后,便紧闭舱门,在船舱门外点燃了引信。听他指令的那四名黑刀卫,两人死于火中,两人活下来,给船上冲过去的扈从冲过去拿下。当时跟公主殿下一同入船舱的,还有齐都督。如今齐都督也是下落不明。”
“这是扑灭大火之后,从船舱角落中发现的发饰……”秦威从怀中摸出数物,抬头搁到侍女捧来的银盘中,“据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辨认,的确是公主殿下当日的发饰……”
那侍女以银盘托着发饰,疾步向上而去,要捧到皇帝穆桢的面前去。
而殿内秘议政事的数人,从陪在皇帝身边的李思清,到左首立着的右相萧负雪,都已经被这突然的噩耗打懵了。
要知道,在这黑刀卫校尉报讯之前,这些重要人物集聚一堂,商讨的正是要如何惩治束
缚即将入建业的公主穆明珠。
银光闪闪的托盘上,摆着三件玲珑可爱的发饰,一件是浑圆珍珠束起的发环,一件是碧玉发簪,一件是雕刻了蝴蝶的金环。
皇帝穆桢还处在愕然之中,望着那三件陌生的发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对这个女儿实在关心不够,以至于望着这可能是遗物的三件发饰,却也无从判断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穆桢在一片空茫中,忽然感到一种滑稽嘲讽的笑意。
李思清就站在一旁,低头细细看着,见皇帝始终不语,便轻声道:“瞧着的确像是殿下素日所爱的发饰……”公主的发饰千百样,她不可能每件都见过;但是一个人的着装穿戴风格,总是有迹可循的。
皇帝穆桢有些迟缓地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又道:“像是公主殿下的……”她伸手向那银盘中,“臣是否可以?”
皇帝穆桢如梦方醒,吸了口气,道:“你来看。”
李思清便取了那发饰在手,细看之下,材质工艺,的确都是公主之尊才用得起之物。
那位明丽聪慧的小公主,多半当真落水失踪了。
大火与暗杀叠加在一起,这个失踪,也就是死亡的委婉说法了。
李思清忽然不敢再看皇帝的神色。


第104章
随着李思清话音落下,整座思政殿中再无人语声,唯有角落里的更漏声声、如泣如诉。
皇帝穆桢坐在高处龙凤须弥座上,从这气势恢宏的大殿正门望出去,只见沉沉夜色、耿耿星河。
苍穹之下,一个人的生死何其渺小。
她乃大周皇帝,治下亦有万民,从这御座上俯瞰下去,正如苍穹之上的神看世人。
只是若那一人是她唯一的女儿,总是有些血脉深处的羁绊与触动。
她从殿内诸人面上一一看去——女官李思清、右相萧负雪、执金吾牛剑……这些中枢要臣今夜齐聚思政殿,原本是要拟定穆明珠的“罪名”与惩治之法。
在这报信的黑刀卫校尉上殿之前,萧负雪、牛剑各领一派,对穆明珠入建业后的处理方案,争辩正凶。
萧负雪与穆明珠有师生之谊,自然是要力保公主的。
而执金吾牛剑得了她这个皇帝的授意,则是一力要夺公主之权、困公主于高墙之内的。
两方争论正急,忽然间却传来了公主落水、生死不明的消息,不可谓不讽刺。
若没有这则消息传来,今夜这思政殿中就该议出公主的几大罪了。
皇帝穆桢的目光从众人或错愕、或担忧、或沉痛的面上一一掠过,最终又落在了那报信的黑刀卫校尉身上。
秦威不待皇帝出声询问,忙继续道:“跟着蔡攀作乱的那四名黑刀卫,活下来的两人在回建业路上,已经受了拷问。两人的证词相互印证,应该出不了错。据那两名黑刀卫所说,蔡攀这人在黑刀卫中二十余年,自四年前升为副都督起,就一直盼着能更进一步做成都督。在陛下委任齐都督下来之前,据说蔡攀已经请客吃饭、只等高升了。后来蔡攀这妄想破灭,虽然在人前对齐都督毕恭毕敬、又以旧时‘小少爷’相称,看似忠厚老实。其实这蔡攀曾酒后发过牢骚,对齐都督的到来多有不忿之言。这次从扬州回程,蔡攀不知是多年暗恨难忍,还是又受了什么新刺激,
竟胆大包天真动了手。而跟着他一同暗中行动,给船舱中货物浇油的四名黑刀卫,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其中还有身欠巨额赌资,无奈之下搏一搏的。蔡攀认为齐都督一死,他便能取而代之,已经允诺下去,届时便给四人报偿。这蔡攀胆大包天、暗中下手,原本是冲着齐都督去的,只是不巧公主殿下也在那船舱之中……”他轻声一叹,齐都督总是寸步不离公主殿下,本是忠心耿耿,却阴错阳差反而害了公主。
在穆明珠扳倒扬州豪族焦家,击退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名动大周的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
可是这令她“下落不明”的奇袭,竟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只是凶手出毒剑时,被不小心刮伤的那个人而已。
可是这种偶然性与讽刺性,反倒增加了这则消息的可信性。
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接受了这黑刀卫校尉的说法,哪怕其中有一两人心中掠过一丝闪念“这会不会是那公主殿下自己设的局”,但在此时凝重的氛围下,却断然不敢说出口来。
在场与穆明珠关系最疏远的人,反倒是最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执金吾牛剑问道:“船失事在何处?可命人去找寻了?”
杨太尉也问道:“那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何在?距离船只失事已经几个时辰了?”
秦威一一回答。
在场只有御座上的皇帝穆桢,与左首的右相萧负雪不发一言,只看着众人来来往往询问与回答。
在众人问答的某个间歇,思政殿内沉寂的一瞬,一道温和清雅的男音第一次响起。
“秦校尉……”萧负雪上前一步,一如既往动听的声音中,却藏着几乎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殿下一同回程的还有何人?”
秦威微微一愣,道:“回右相大人,随公主殿下回程的,便是咱们黑刀卫和殿下的扈从——都是跟着殿下从建业城出去的人……”
萧负雪略颔首,负于身后的双手,在长袖之下攥成了拳,顾不得惹人生疑,又问道:“谢先生可一同归来了?”
秦威身在黑刀卫,消息灵通,摇
头道:“尚且不曾。下官随殿下返程之时,谢先生还在扬州城外山庄内。不过谢家的奴仆倒是已经先回了建业一队,在主人之前先洒扫庭院、以迎主人归来。”
“如此。”萧负雪沉默下来,他也不知自己问起谢钧的行踪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有上一世的记忆,见穆明珠出事,自然就想到了同在扬州附近的谢钧,本能地认为其中有谢钧的手笔。
可是随着他与秦威的这一番问答,萧负雪从最初不真实的感觉中沉下来,开始接受穆明珠“下落不明”这个事实。
长江上的一艘小船,火攻加上暗杀,深夜落水之后的下落不明——
难道重来一次,还是要失去她?
一念至此,萧负雪只觉心中剧痛,想到不过一个多月前,女孩在公主府长廊雨中同他笑言“天下之兵”的前事,岂不正是她亲赴扬州、以身犯险的引子?
萧负雪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便给身旁的宫人扶住,坐倒在地。
这样的反应,多少是出格了些。
李思清看在眼中,忙低声道:“右相与公主殿下师生多年,情谊深厚,此时听闻殿下遇险,焉得不关心?”一语给他圆过去了,又命侍女呈安神的热汤上来,给萧负雪与皇帝穆桢都送了一盏。
可是这安神汤送上来,皇帝与右相却都无心茶饮。
皇帝穆桢始终高坐在御座上,俯瞰着议论不休的众臣。
她的神色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
皇帝有一千种假面,她可以威严、可以和蔼、可以尖酸、可以宽宏……
千般嘴脸,万种情绪,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可唯有这种疲惫的淡漠,才是她真实的那一张脸。
对皇帝穆桢来说,当穆明珠好端端活着的时候,这个小公主是在扬州拥兵自重的逆臣,是击溃了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奇才,是对她阳奉阴违的狼崽子。公主回来建业,就好比长大的兽类,要驱赶她这个老兽王离开。皇帝穆桢感到皇权受到了威胁,尤其是在外有大梁进犯的当下,求稳的同时,更要干脆利落拿下这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让她十年二十年之内都
不敢再试锋芒。
可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可能摆在了皇帝穆桢的面前。
如果穆明珠死了呢?
忽然之间,有关这个女儿的许多好处都涌上皇帝穆桢的心头来。
明珠个聪明又乖巧的女儿,写得一笔好字,抄过许多献给她的佛经;常有奇谋,每年生辰都挖空心思给她送上贺礼;极为贴心,几个孩子中唯有这一个会留意她的健康……
只是她是皇帝。
所有示好于她的举动,背后一定还藏有另一种动机。
越是会取悦于她的孩子,越是不容小觑的野心家。
可是如果这孩子死了呢?
忽然之间,当初种种背后的动机,都如烟消云散。
当明珠不再具备竞争皇位的资格,她忽然也从皇帝的身份中走下来,有些生涩地找回了“母亲”这个角色。
皇帝穆桢感到眼角微微的酸涩,像是要流泪的前兆,但到底没有泪水落下来。
自十五载前登基为皇,她已经不需要再动用“眼泪”这一武器。
正如周瞻死去之后,她心有哀痛,却也哭不出来。
想到不久前刚刚死去的次子,皇帝穆桢更感到一种寂然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连这唯一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而在这属于母亲的哀伤过后,穆桢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属于皇帝的痛惜。
其实只要驾驭得当,公主原本是极好的臣子。
她武能病退两州兵马,文能平息扬州粮荒,若能受约束,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不正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可惜从前公主带来的威胁太过明显锋利,以至于叫皇帝穆桢不愿看见这内里的妙处。
底下的议论陷入了僵局,在公主殿下贴身侍女的去处上,执金吾牛剑与李思清有了不同的意见。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自然最清楚船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人都已经带回建业来了,还是先审问清楚……”执金吾牛剑今夜前来议政,原本是得了皇帝授意,要给即将入城的公主定下罪名来。他既然清楚皇帝的心思,议论安排时乃是提前站好了立场的。
李思清蹙眉道:“眼下救人要紧,她熟知殿下秉性举动
,多一分救人的希望也是好的……”
执金吾牛剑道:“她一个侍女,难道还能入江救人不成?先审问清楚,拿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再派出人马去搜寻,才是正理……”
“送那侍女回江上。”皇帝穆桢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沉。
皇帝高坐上首,沉默太久,以至于听到她开口,底下众人都吓了一跳,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穆桢沉声道:“余者再论,当下以救公主为要。秦威,你再领建业护卫五千人,即刻出城往江上寻人。”又道:“发令给水师,要建业附近调拨全部船只过来,全力搜寻。”
皇帝一开口,殿中无人再敢质疑。
“是。”秦威等人都躬身应声。
皇帝穆桢目光沉沉,语气沉重,道:“朕活要见人,死……”她吐出这个字来,目光投向殿外无垠夜空,声音忽然低下去,“……要见尸。”
“是。”众人应诺之声也低下去。
在短暂的失态过后,皇帝穆桢又恢复了理智与冷静,双眸眯起,冷声道:“至于那个蔡攀,若背后无人保他,他岂能如此笃定杀了齐云便能做都督?一路追查下去,朕要个结果。”
杨太尉忙也起身应声。
原本坐倒在地的萧负雪,至此缓缓起身,长揖道:“陛下,请准臣即刻出城,主理搜寻殿下与齐都督一事。”他清楚上一世谢钧的图谋,穆明珠回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暗箭,若是寻常人去搜寻,一来是未必尽心,二来是就算尽心、未必能防备到谢钧,唯有他亲自前去,才能有所防备。当初扬州水灾,他曾求去不得皇帝应允,如今又有大梁犯边的危机在,他担心皇帝再度驳回,因此又道:“如今黑刀卫中都有人生了贼心,焉知这些前去搜寻的士卒个个忠心?设若其中再混入鼠辈,殿下与齐都督更是九死一生!臣请前去!”
皇帝穆桢这次没有反驳,轻声道:“好。”
她说着从那高高在上的紫金龙凤须弥座上走下来——今夜原本要议穆明珠的罪名,此时再不必议。
皇帝穆桢走到萧负雪面前,深深望了一眼面色煞白
的臣子,沉声道:“公主性命,便交付右相之手了。”
萧负雪垂眸,亦沉声道:“臣必竭尽全力。”他在皇帝穆桢之后,第一个走出了思政殿,疾步赶往皇宫之外时,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浩渺夜空。
只见夜色正好,群星璀璨,萧负雪眉心深蹙,想着若是殿下在此、定有雅兴观星。
穆明珠的确正在观星,不过不在萧负雪的脑海中,而是在她乘竹筏漂到的小岛上。
而且她不是在跟齐云一起观星,而是自己躺在一处横伸的树枝上,独自观星,时不时从荷包中摸一枚桂花糖出来,安抚她空虚寂寞的胃。
不知是不是落水孤岛,两人独处模糊了身份尊卑,齐云这小子竟然敢使唤起她来。
方才齐云慢条斯理烤着野鸭另一面,竟然有勇气道:“不知这岛上地形如何,臣如今伤了腿不便行走,殿下可愿一探?”
竟然要她来探岛。
可是这小岛又有什么好探呢?坦白说,在竹筏距离这小岛不足百步远的地方,她就能够把这小岛尽收眼底。这样小的岛上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型的猛兽,也不能忽然出现一条通往陆地上的道路。不过穆明珠猜想,大约是齐云要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当着她的面不好操作,他现在伤了腿又不能自己走开,这才寻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把她支开。
穆明珠含着口中甜甜的桂花糖,仰望着无垠星海,晃了晃翘起的二郎腿。
她可是很善解人意的,也就没有戳穿他,而是顺势来“探岛”,给他一点时间去处理。
此时夜色已深,最初被两人到来惊起的鸟雀也重新安睡了,林木中只有昆虫偶尔的鸣叫声,空气中有野花的馨香与江上的水汽味道。
穆明珠躺在宽大低矮的树枝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奈何肚子实在饿。
桂花糖虽然香甜,但是抵不住饿呀。
而烤鸭子虽然香,却实在难以下口。
穆明珠又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没想到她一个愚弄了满朝文武的智者,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在这个大计得逞的夜晚,思考最多的竟然不是家国大事,
而是她这一只小小的胃。
“小胃听令,不许再叫饿了。乖乖的,回去赏你宫廷大餐。”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估摸着那边齐云应该差不多了,便从树上一跃而下,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艰难考虑着,要不然就勉强吃点鸭子肉?
等她回到岸边,远远就见齐云仍是坐在火堆旁,只是似乎起来动过了——因为他不再是正对着她,而是侧对着她。
从穆明珠的视角看来,只能望见齐云左边的侧脸。
她也没有在意,走过去主动道:“我都探过了,沿岛走了一圈,没有猛兽。虽然是夏夜,但岛上也冷,等会儿咱们把火堆挪到那边树下的沙地上,把地面烘热了,就在那里睡一夜。”
齐云沉静听着,在她坐下来住口的间隙,又递过来一只烤得焦香流油的鸭腿,没有说话。
穆明珠微微一愣,的确是饿了,便犹豫着接过来,决定给这野鸭子再一次机会。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她只是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咬下去的时候,她察觉齐云一直在凝视着她。
穆明珠心中稍觉奇怪,但是没有多想——大约就是厨师想看看的顾客的反应吧?
谁知这一口下去,原本的腥气却全然没了,焦香的表皮甚至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与烤鸭肉的油脂融合在一起,充分刺激人的味觉。
穆明珠原本小心翼翼的表情一下子就舒展开来了,大口咬下去,忍着烫,把鸭肉吞下腹中,也顾不得仪态了,活像是一个八辈子没吃过肉的乞儿。
“你加了什么?”穆明珠咽下满满一口肉,抬头望向齐云。
她不知自己此时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夺目。
齐云不语,似乎要笑,却仍是先低下头去藏起了笑意,手中默默烤着剩下的鸭肉。
“你加了蜂蜜?”穆明珠尝出来了,笑道:“你哪里来的蜂蜜?岛上有蜂蜜?”
她吃饱了,心情愈发好了,笑道:“方才在船上,我还跟樱红说想吃蜜汁烤肉,没想到竟然应在这里。”
齐云低头烤肉,只从侧脸的眉眼处,流露出一丝丝笑意。
穆明珠见他无意
解释,也知他的性子,若是不用些“非常”手段,是问不出究竟来的。只是那些手段,她从前信手拈来,此时却有些谨慎,便没有再问。
一时两人都饱餐一顿,穆明珠在挪火堆到树下沙地的时候,在树下不远处,看到一只空了的蜂窝,还零星有蜜蜂在旁边徘徊,便证实了她方才的猜想——齐云竟然是支开她,独自摘了个蜂巢下来。
也不知他拖着一条伤腿,是怎么应付得来一窝蜜蜂的——果真是武艺高强吧。
穆明珠没有多想,以木枝把那蜂巢挑远了些,确保了两人今夜睡眠环境的安全性,便靠着大树要躺下。
谁知道她一动,齐云忽然转过身去。
因为这动作对于伤了腿的齐云来说,实在没有必要,而且与她动作的时机太过恰好,穆明珠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穆明珠眼珠一转,故意又转向齐云的另一侧。
她一动,齐云立时又转过身来,仍是以左脸对着她。
穆明珠觉出问题来,当下没有表露,仍是挨着大树坐下来,拾起木棍拨弄着燃烧的火堆,又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水,还递了梅子糖给他,口中随意道:“困不困?咱们早些睡,明天才是重头戏呢。”
齐云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迷惑了,喝了水,又接了糖,也在穆明珠身边坐下来,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