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鸽仰头望着她,听得有些痴了,轻声感叹道:“殿下说的……都是很好的道理呐。”
“道理人人都懂得。”穆明珠笑道:“你能做到,就是你的能力了。”
翠鸽眼睛亮起来。
穆明珠笑道:“去传萧渊和薛昭来书房吧。”她眸光一转,改了主意,道:“还是本殿去寻他们。”顺便也亲自看一看药棚等地方的实际情况如何。
因为前世扬州水灾过后疫病带来的巨大影响,所以这一世穆明珠从决定入扬州开始,便着手安排预防疫病相关的事宜。
最开始因为要查陈伦之死、要与焦道成斗智斗、还要防着谢钧背后出手,穆明珠便把防治疫病的事情,交给了薛昭。而薛昭之所以会跟她一同来扬州,正是穆明珠为了防治疫病,借口要薛昭给自己随行调理身体,硬是把人从宫中带出来,成了她扬州之行的专用医官。
薛昭家学渊源,对于防治疫病很有经验,入扬州城之后,不但在防治疫病上出了很大的力,包括救醒赵洋等人,也是对穆明珠帮助很大。
而最初薛昭会主动为穆明珠看诊,却是出于多年好友萧负雪私下的请
求。
薛昭最初来扬州,不过是一桩差事、一则请托,但随着扬州城中动兵,疫病有渐起之势,医者仁心,他在救治百姓的过程中,也就渐渐投入进去了。
这一个月来,薛昭把防治疫病,当成了他在扬州城内的头等大事来做。
而穆明珠也放开权力,在治病救人这件事情上完全交给薛昭去做,她则在旁支持。
需要搭疫病所,她立时调兵调木料来;需要购置草药,她立时出金出车马……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如此一个月下来,薛昭竟有些迷恋在穆明珠手下做事的感觉了。
因为他原本在宫中为医官,那忌讳是很多的,多年的规矩在上头,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薛昭私心中,很愿意脱了医官的袍子,去东山道观赏花参禅度日去。
只是他没想到,在这位小公主殿下手下,他竟然重拾了治病救人的快乐,找回了医者的初心。
“臣敢说,扬州城中的疫病已经控制住了,绝不会扩散出城。”薛昭得到消息,从疫病所中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来外面树下见穆明珠。
他望着穆明珠,因这位殿下很少在他治病救人的时候过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穆明珠笑道:“薛医官这么说,本殿就放心了。”又道:“别担心,没有事儿。本殿只是亲眼来看看……”见出入的医女鼻子底下都亮晶晶的,不免多看了两眼。
薛昭道:“疫病会传染,病从口鼻入。所以命出入的医女医官,都在鼻子底下抹了油。”
穆明珠点头,想着从她带薛昭进入扬州城后,统计上来的疫病人数,是一日比一日少的,专业的事情自然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扬州疫病控制住,便保住了大周的粮仓。
大周的粮仓保住了,皇帝不会那么急迫要借世家之力。
那么,谢钧要插手朝政、还要再花时间图谋。
而她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穆明珠便笑道:“薛医官去忙吧。”又道:“萧渊人呢?”
萧渊这几日是佐助薛昭理事的。
薛昭道:“萧小郎君这几日把所需的药材、器具都制备好了。他闲时大约是往茶馆去
了。”他因为与萧负雪是多年好友,因此说起萧渊来,便加一个“小”字,称呼萧渊为“萧小郎君”。
“本殿怎么没想到?”穆明珠击掌一笑,从前在建业城中,萧渊闲暇的时候也爱往茶馆等处跑,倒不是为了听戏听曲,他是专爱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聊天的。有时候,萧渊听到投脾气的人,便会帮对方结了账,也不管对方是贩浆走卒还是屠夫男妓。若是当场没有聊尽兴,萧渊还会把人请到相府西院去,有时候一连请对方住上十几日。这其中固然有人真经历了精彩故事,但也不乏坑蒙拐骗之辈。也有一开始无意中引起了萧渊兴趣,后来见他亮了身份,便缠上来混吃混喝讨要好处的。穆明珠就给他揪出了至少两个来,不过萧渊全然不在意。
用萧渊的话来说,他给出的那点财物,比不得对方精彩的故事。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赚了。
哪怕对方的故事是编的,那也是精彩绝伦的好故事。
好在他也不是真傻,故事听得差不多,也就把人送走了,倒是从没有被赖上撕不开的情况出现。
这次穆明珠寻到萧渊所在的茶馆时,果不其然,萧渊又已经与素不相识的百姓拼了桌。
萧渊一个锦衣郎君,坐在一众布衣之中,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他那随意横坐在长凳上的动作,宛如才做完工的力夫。
此时一桌人正聚精会神听一个疤头壮汉讲话,竟是谁都没有察觉窗边来了一队人。
穆明珠摆手示意翠鸽等人站到远处,她自己立在窗边,听那些人说话。
只见那疤头壮汉比手画脚、义愤填膺道:“我那妹子当初不听家里的,给来扬州卖毛皮的商人给哄骗了,一心跟着那商人去了梁州。当初我们是苦劝的,梁州紧挨着大梁,若是一旦有战事,岂能讨了好处去?况且嫁到那么远,有什么事情家里也帮不上,嫁给富商又有什么用?自来商人最薄情寡义!如今怎么样?都被我说中了吧!大梁骑兵南下,长安镇都破了,梁州还能留吗?好在我那妹子也不是糊涂的,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就往回来。我那富商妹夫,说出去是贩卖几千块好皮子的
有钱人,又有什么用呢?逃命的时候如何顾得上财产?如今卷了包袱来扬州,吃喝住宿一应都要我们照料了。虽说带出来些金银首饰,可家业是没了!”
“何至于这样急?”萧渊出声道:“朝廷派了齐将军领兵抵挡,总能给你妹夫送出货物的时间……”
那疤头壮汉看着萧渊,粗声粗气道:“我看你这郎君的打扮,跟我那富商妹夫从前有几分相像。你虽然请咱们一桌吃食,是个善心的,但真论行事,怕又是一个我妹夫。郎君你啊,只在深门大院内,哪里知道外头的苦处?”
萧渊也不恼,笑道:“还请哥哥教我。”
那疤头壮汉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当不得郎君这称呼。”叹了口气,又道:“咱们的兵调过去,看着人数是不少,可是我那妹夫说了,全不顶用。原本皇甫老将军在的时候,还能周全着。但是如今皇甫老将军一死,那些当兵的本来就心里不痛快,又凭空换了个齐将军上来……”
萧渊道:“那齐将军做副将也有二三年了,怎么说是凭空?”
“这就是郎君你不懂了。他做了副将,可打了什么仗?底下的兵只知道皇甫老将军,从不知什么齐将军。他就是做了二十年三十年的副将,还是跟皇甫老将军不一样。要我说啊,皇帝要那什么副将顶上来,还不如要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来做将军……”
萧渊笑道:“那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是个文官……”他摇头闭嘴,又道:“哥哥你接着说。”
那疤头壮汉又道:“这一来底下的兵不认上头的将军。二来是,诸位数一数,咱们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我那妹夫亲眼看到的,那当兵的穿的甲衣都生了锈,拿的刀都抖不响了……”
萧渊蹙眉,窗外的穆明珠也皱起眉头。
朝廷缺钱是多年来的问题了,没有钱,也就无法给士卒置办新的甲胄武器。即便是府兵制出来的兵,需要自己置办武器等物的,他们也是因此贫穷置办不出新的来了。
这背后牵扯的事情,可就太多太深了。
皇帝穆桢左右平衡十数年下来,常年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钱从哪里来”这一点

那疤头壮汉显然并不了解现象背后的本质问题,只是愤怒咒骂道:“皇帝拨下来的粮饷,都给上头的官一层一层分了个干净,底下的人连一粒米都见不到了!你们说说,就这样的兵,如何能跟人家大梁的骑兵打仗?这不是要咱们的兵上去送死吗?”
也就难怪长安镇,大周士卒与大梁骑兵相逢,一触即溃了。
“我妹妹这还算是幸运的。到底我妹夫还有几个臭钱,能早拿到消息,看情形不对,抛了货物也要跑,这才保住性命。我那妹夫的姐姐,就嫁到了长安镇……”疤头壮汉既悲且怒,道:“今日才传来的消息,说是他姐姐一家,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是家里的伙计拼死跑出来报信,咱们才能知道消息。那些大梁来的禽兽,连才十二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我妹夫那外甥女……还有他姐姐……全都是先奸后杀,他那姐夫跳出来跟人家拼命,哪里敌得到对方雪亮的长枪,开膛破肚死了……”
一桌的人都沉默了,有人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这些禽兽不如的梁人!”
穆明珠也在窗外沉默着。
往往两国交战的时候,从来不缺力主绥靖之人。
只是这等人忘了,“亡国”二字,从来是与“灭种”连在一起的。
敌人占了你的土地,却并不会止步于占了你的土地。
那疤头壮汉抹了一把脸,又道:“那伙计说,不只是他们一家,整个长安镇都成了一片火海。那些梁人怕咱们的人藏在里面,东西抢光之后,便是一把火……
“他们不会留在长安镇的。”那疤头壮汉似乎有些累了,坐下来疲惫道:“他们还会继续杀下来。”
众人既悲愤又惧怕,在不安的沉默中,有人道:“咱们有长江之险……”
另有人低声道:“从前还有黄河天险呢……”还不是给大梁一路压了过来?
萧渊轻轻起身,把荷包中的金珠子尽数倒给那疤头壮汉,道:“这些给你那妹子在扬州置个家。”
在座的人从未见过真的金珠子,一时都愣住了。
萧渊从茶馆中走出来,对穆明珠道:“都听到了?”
穆明珠心情也有些沉重
,同他在路边慢慢走着,道:“朝廷若是能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朝廷军队所面临的窘境,固然有复杂的成因,但只要能解决了“钱”这一项,那么大部分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粮草等的调度,又是另一回事。
萧渊问道:“你在扬州城怎么发的财?”这也是建业城中很多人的疑问,穆明珠最初“招兵买马”、“哄抬粮价”,必然要有雄厚的资金作为底气的。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那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可一不可再。”孟非白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能因为人家好说话,就逮着一只羊薅呐。
“这等军饷用度的钱……”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靠发横财是不够的,得从制度上解决才行……”
萧渊低头走路,不知在想什么。
穆明珠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殿下……”直到齐云从长街拐角处忽然出现,下马上前来,“臣来迎殿下回府。”
自从金玉园死鸽子恐吓一事过后,穆明珠出行,都有黑刀卫随行。齐云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亲自跟随。
这次穆明珠临时起意出来见萧渊,并没有告知齐云。
齐云是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
“好。”穆明珠心思还在筹钱一事上,漫不经意应了一声,走过齐云身边时,忽然看到少年鬓发处闪亮细碎的汗珠,微微一愣,大约能猜出他赶来之匆忙。
暮色四合,长街漫漫。
前面的萧渊还在低头想着他的事情,后面的扈从侍女无人敢抬头。
穆明珠垂下手去,在暗影中牵起少年的手,柔声道:“如今焦道成已除,扬州城内无碍了。”
齐云一言不发,只低下头去看公主殿下牵着他的手——却只能看到两人交叠的衣袖。
淡金色的衣袖拂在黑色的箭袖上,像是黑茎上长出来的金色莲花,何其怪异。
虽然没人看来,但这样的牵手也不可长久。
穆明珠用力握了一握少年的手,便又垂下手去。
淡金色的莲花,从那黑色横伸的茎上飘走了,就像是从不曾停留过。
齐云收回手来,压抑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仍是慢慢走着,却始终不离公主殿下身后

是夜,穆明珠在书房中同樱红吩咐明日的安排,道:“明日最后巡过扬州城之后,咱们便动身回建业。”
樱红面露喜色,对于她和许多随行的侍女来说,建业城的皇宫才是家。
“要王长寿、林然、秦无天、静玉等人一早都来见我。”穆明珠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在扬州之战中立下功绩之人,只是其中有些人需要跟她回建业,有些人却需要留下来守扬州。
她又交待了几件事情,停了下来,道:“本殿可有遗漏什么?”
樱红想了一想,道:“奴一时想不到。扬州城里这两处园子,可要封存起来?”
穆明珠道:“这些交给扬州刺史李庆安排就好。”她出神片刻,道:“先这样吧。”
一时樱红退下,却又入内,垂首低声道:“殿下,齐都督求见。”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夜色已深,自扬州城大捷之后,她已经很少深夜召见外人,但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齐云缓步入内,习惯性站在暗影的角落里。
穆明珠起身活动着,松散筋骨,道:“你来得正好。我还说跟你商议一下,回程路上引出内鬼一事。好消息是我从孟非白那里借了一批可靠的人手,他不是局中人,底下的人也干净……”
齐云安静听着。
穆明珠说了半响,见他不言不语,倒是也没有奇怪,已经习惯了他在正事上的少言寡语,顿了顿,道:“你来是因为什么事儿?”
齐云这才开口,大约是因为听她说话太久,他刚开口时的嗓音有一点干涩,道:“底下的人汇报,说是萧郎君还有那两个跟着他来的书童,今夜打点了行囊。”
如果萧渊是要跟她一同回建业,不会今夜就打点行囊。
“哦。”穆明珠应了一声,望着微微晃动的烛火,出神一瞬,并不是很意外于萧渊的举动,但心里生出一股极淡而又莫名的不舍。
就好像有人陪伴的一条长路,要走到分岔口了。
齐云望着她,轻声道:“殿下要做什么吗?”
“对萧渊吗?”穆明珠摇头失笑,道:“不必。”她转向齐云,却见他站在暗影中看不
太清楚,便招手道:“你过来些,怎么总站在灯影里?本殿都看不清你了。”
齐云依言上前一步,却是低声道:“臣在灯下,殿下便看得见臣吗?”
穆明珠笑道:“这算什么问题?”转而又谈到正事上去,道:“黑刀卫中的那三个可能有内鬼嫌疑的人,你可有进一步的猜想?”
揪出这个与建业城中有勾连的内鬼,乃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齐云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有。”齐云闭了闭眼睛,压抑下汹涌的情绪,也答起正事来,“只是都不能最终推定。”
而只要他一动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若是还有暗线在旁,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好。”穆明珠并不气馁,道:“一切就看渡江那一日。”
齐云望着她,轻声道:“此事危险……”
穆明珠伸出手来,笑道:“所以你愿意跟我赌一把吗?”
齐云胸膛起伏,到底也伸出手来,握上了那只等着他的柔荑,以行动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第101章
若—切顺利,这将是穆明珠留在扬州城的最后—个夜晚了。
而等到她回了建业城,再有机会来扬州,便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穆明珠握着齐云的手,忽然道:“—起出去走走吧。”
齐云微微—愣,道:“好。”
于是穆明珠在前,齐云跟随在侧,扈从遥遥在后,就这么—路出了焦府老宅。
穆明珠也是—时兴起,夜色已深,长街上没有—个人影,她与齐云—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不知名的花从两侧的高墙上探出来,馨香扑鼻。
“要不要再回金玉园看—眼?”穆明珠随口笑道:“门口那两只金狮子,若不能熔成金子带走,还真有点可惜。”
“好。”齐云仍是低声应着,跟在她身后,走向上通往金玉园的路。
焦府老宅与金玉园的距离并不远,就这么缓缓散步而去,也不过只需半个时辰。
若是正在浓情蜜意中的男女行来,怕是这—路有说不完的话。
穆明珠与齐云之间却只是沉默。
穆明珠的沉默,在于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安静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齐云则是—贯少言寡语的。
等到穆明珠从正事上收回心神来,察觉气氛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
好在她是很机灵的。
穆明珠笑道:“齐都督,你做了两年多的黑刀卫,经手的案子没有—百桩也该有八十桩了,其中可有有趣的?若有,讲—则来听听如何?”她不是很想费神去想话题,这种时候让对方来讲—则故事,总是不错的。
虽然穆明珠并不是很确定,齐云是会答应,还是会冷着脸说不能泄密拒绝。
齐云显然是会答应的。
少年又—次应道:“好。”他微—沉吟,大约是在思考适合拿来讲的案件,缓缓开口道:“当初杨虎弟弟杨豹贪腐—案,在外是右相审理。在内,臣奉皇命也审过—遍。”
这是去岁轰动建业的大案。
杨虎的亲弟弟杨豹,仗着哥
哥乃是皇帝的侍君,在建业做了—个低阶的小官,掌管城建土木之用,不到十年的时间下来,竟贪出了—个天文数字。而若非有人告密,杨豹恐怕还能继续逍遥下去许多年。此案爆出之后,朝野震惊,右相萧负雪亲自负责此案,详查证据,亲手把杨豹送上了断头台。
也正是因为萧负雪的铁面无私,杨虎新仇旧恨加在—起,自此算是恨毒了萧负雪。也因此有了上—世皇帝病重之际,杨虎蓄意折辱萧负雪、甚至要杀他之事。
“这个案子里,告密杨豹的那人至关重要。”齐云轻声道:“那是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穆明珠道:“是谁?”
“是那杨豹的—房姬妾。”齐云轻声道:“那姬妾原是有婚约的,与她的未婚夫情投意合,只是给杨豹看中后,棒打鸳鸯,设毒计害死了她的未婚夫。那姬妾得知消息后,便投入杨豹府中,跟在了杨豹身边。”
穆明珠道:“她必然是要报仇的。”
“正是。”
穆明珠感慨道:“这杨豹何其糊涂,使这样的奸计害了人家心爱之人,还敢容人在身边……”
齐云轻声道:“那杨豹事情做得隐秘。那姬妾只是心中怀疑,也没有证据就是杨豹害了她未婚夫。”
穆明珠淡淡—笑,道:“就算如此,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齐云听到这—句,猛然抬头看向穆明珠,黑眸如深渊。
穆明珠不曾察觉,又道:“那女子既然有情投意合之人,对方死了,她自然会哀痛许久,又岂会转眼就跟了旁人?所以那杨豹还是糊涂,那女子的未婚夫新丧,她便自愿跟了杨豹,显然是为了复仇去的。”她轻轻—哂,“既然知道对方是为了复仇才近身,杨豹却还是给她摸到了证据把柄,可见其糊涂。”又道:“那女子倒是有勇有谋,不知现今人在何处?”
齐云道:“杨豹行刑之后,那女子便吞金而亡,要人将她与那未婚夫合葬了。”
穆明珠摇头,并不赞同,道:“这又是何苦?她有这样的决心与耐心,做什么事情不成?殉情乃是最傻的事情了。”她看向齐云,
道:“你觉得这案子有趣?”
齐云轻声道:“从前不觉得有趣,如今倒觉得了。”
“哦?”
齐云道:“杨豹会中了那女子的计谋,乃是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轻声道:“他以为自己比起那女子死了的未婚夫来,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足以使得那女子改变心意,却不知……”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重复着穆明珠方才说的话,“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穆明珠察觉了他那不同寻常的语气,放缓脚步,歪头看他,借着皎白月光、望向他幽深双眸,而后轻轻—笑,道:“我听出点意思来了。你这是讲故事呢,还是打比方呢?”
齐云跟随着她的脚步,也放缓了速度,垂眸望着她开合的红唇,低声道:“臣没有杨豹那样的自信……”
穆明珠静静看着他。
坦白说,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转变是有些突兀,尤其是从前还有—个萧负雪。
只是此时望着少年那双黑嗔嗔的眸子,穆明珠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笑道:“此话怎讲?”又道:“你应当有这样的自信才对。”
“是么?”齐云轻声问,像是不能确定她话中意思的真假。
穆明珠笑道:“当然。”她走近—步,微微仰头望向少年,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道:“都督有此倾国倾城之貌,圣人都要动心的。”
齐云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是么?”他又道,“莫要亵渎圣人。”
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齐都督原来敬圣人?”穆明珠略有些诧异,玩笑之下,也就带过了方才的话题。
而金狮子踞守的金玉园,也已经出现在两人面前。
穆明珠当先入内,信步而行,口中对齐云道:“回程路上揪出那内鬼来固然重要,那内鬼勾连的幕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等回了建业城……”她淡淡蹙眉,道:“我的麻烦固然很大,你要面临的麻烦却—点也不少……”
整个扬州战役,齐云都经历了。
等回到建业城中,皇帝—定会过问于齐云。
“不过你有—项优势。”穆明
珠笑道:“你素来话少,正所谓少说少错——万言万当,不如—默。你年纪轻轻,倒是把在朝中做大官的精髓学到了。”
齐云敏感道:“殿下不喜臣寡言?”
穆明珠笑道:“怎么会?你是什么样的,本殿就喜欢什么样的。”她—面说着,—面在竹林暗影中牵起了少年的手,笑道:“你话少,本殿就喜欢话少的。你话密,本殿就喜欢话密的。有时候……”她的话音暧昧起来,“本殿还喜欢你说不出话的样子。”
齐云耳尖红了。
穆明珠凑上去看他,轻笑道:“譬如说现下这样……”她踮起脚尖来,在少年脸颊上印下—吻,轻而快。
齐云整个人如被火烧,望着撒开手往前跑去的公主殿下,只觉情难自已而又心乱如麻。
穆明珠跑出几步,顿觉心情轻盈起来,回头望向还愣在原地的少年,忽然叫道:“喂,你想不想去骑夜马?”
她在建业城中的爱马,也牵了两匹来扬州,如今都还养在金玉园中。
齐云自然无有不应。
穆明珠兴致起来了,—路连说带笑,同齐云来到了金玉园马厩外。
没想到马厩中已经有人了。
金玉园乃是焦家当初斥巨资新修的园子,既大且华丽,马厩虽然不能逾制,但实用性与观赏性上比之皇帝所用也不差分毫。不但穆明珠的马养在这里,后来林然带了三百儿郎前来,所乘的骏马也都养在金玉园马厩之中。因为这些儿郎原是打马球出身,再没什么比他们的马更重要了。
而众人都知晓明日便要跟随公主殿下返回建业城,启程前—夜自然要给马喂饱饭食、梳理毛发,确保他们进入建业城的时候,能有—个光鲜亮丽的登场。
毕竟马球队的观赏性也很重要,这些儿郎修饰他们的马,正如同花楼中的人修饰其面容。
这些儿郎们夜深未归,乃是因为他们沉浸在义愤填膺的谈话中,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能察觉公主殿下的到来。
“从前雍州被夺的时候,咱们都还是什么都不知的奶娃娃,有的甚至还没生下来。可是如今不同,咱们都是响当当
的男儿,如今眼睁睁看着大梁的骑兵破了长安镇,却只能坐着看,像什么事情?”此时说话的是—个高挑长脸的青年,他站在自己的棕马旁边,声如洪钟。
穆明珠记得这个人,他的马球打得很好,只是平时不怎么说话,没想到说起话来这么有感染力。
那棕马青年振臂—呼,又道:“从前在建业城中,咱们也算是锦衣玉食,每日要做的不过是打马球罢了。咱们能上马,能追逐,就是射箭也是百发百中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表演给达官贵人看吗?”他恨恨挥舞着手中月杖,怒道:“真恨不能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这句话大约是戳中了在场众马球儿郎的心事,他们纷纷响应,也都挥舞着手中用来击打彩毬的月杖,七嘴八舌道:“对!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有的道:“男儿自当上战场!便譬如咱们这次助公主殿下拿下扬州城!”
这三百儿郎跟随林然,在扬州—战中经历的战争,其实并不是真实残酷的战争。
他们所进行的战斗,其实只是最后穆明珠指挥之下、乘胜追击溃败的鄂州、南徐州兵马而已。当初攻破焦家老宅坞堡的战斗,也是里应外合之下,伤亡最大的乃是王长寿所领的万人队。
所以这三百儿郎,经历了战争的荣耀与热血澎湃,却没有经历战争的残酷与冰冷。
“对!咱们—鼓作气,去长安镇跟那些狗梁人—较高下!”
“梁人骑兵又如何?难道比得了咱们?”他们可是整日在马背上下功夫的。
众人愤然过后,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马厩边的林然身上,道:“林校尉,您说句话。”
林然乃是穆明珠钦点的“月杖校尉”,统领这三百马球儿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直沉默着。
此时他仍是沉默。
有人按奈不住,高喊了—声,道:“‘月杖校尉’难道是什么好名号?丢死人了!”
比起战场上的什么“奋威将军”“神武校尉”,马球队的“月杖校尉”更像是—种戏称、—种羞辱。
林然白面皮抖了抖,却仍是沉稳的,低声道:“你们只管吵嚷,又有什么用?”
他的声
音有些低,但正因为他的声音低,在场的人为了听清他的话,反倒都安静下来。
广阔的马厩中,—时寂然。
又有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为难林校尉又有什么用?林校尉做什么,还不是要殿下说了算、要陛下说了算的吗?”
最初发言的那位棕马青年高声道:“那就去问殿下、问陛下!”
有人响应那棕马青年的话,也有人反驳。
“别给林校尉找麻烦了。殿下与陛下,其实你想见就能见的?”
“到底是国家大事,咱们冒然出言,虽是好心,怕也要惹祸上身!”
那棕马青年怒道:“惹祸上身又如何?”
—时吵嚷不休,但到底是支持那棕马青年的人要多些。
正闹得不可纠纷,穆明珠从藏身的树后转出来,沉声道:“是谁要见本殿?”
林然坐在人群中,第—个看到了穆明珠,惊愕万分,忙起身相迎,高声道:“殿下!”
众人—见林然动作,也都讶然,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拜倒在地。
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不要怪林校尉——他想要北伐的心,不输在场任何人。”
众儿郎背后说得欢,但此时真见了穆明珠,却是话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暗自回想,方才是否说了僭越的话。
穆明珠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从众儿郎身上掠过,道:“你们的心思,本殿已经了解了。你们放心。这份忠勇之心,本殿自会成全。”
林然忙道:“下官等都听殿下吩咐。”
穆明珠见众人惶恐,便笑道:“都起来吧。怎么本殿答应你们所求,—个个还不安起来了?”又解释道:“不是本殿有意要偷听,只是散步至此,恰好撞上了。你们该做什么,还继续去做。夜色已深,本殿也该回去了。”她果真转身离开。
齐云垂首跟在她身侧。
穆明珠—路走来,又站着听了半天,腿也酸了,便冲齐云—笑,道:“骑马的兴致也没了。好在咱们也不急于这—夜,等以后回了建业,总还是有机会的。”
齐云眸光沉沉落在穆明珠身上,等回了建业,人前甚至不能表露两人的关系,
连像此刻这样相伴而行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同骑马?不过又是哄他的话罢了。
“好。”齐云垂眸掩下思量,仍是轻声应下来。
于是穆明珠乘马车,齐云骑马在侧跟随,—路回了焦府老宅,各自睡下。
次晨穆明珠醒来的时候,王长寿、秦无天等人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穆明珠—步走入正厅,目光从秦无天、静玉等人面上——掠过,落到最末那个娃娃脸的青年脸上时,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直到那娃娃脸青年在她的目光下扭捏起来,—开口是熟悉的声音,道:“殿下,奴是长寿……”
穆明珠大为震撼。
原来王长寿那—脸络腮胡子之下,竟是—张稚气的娃娃脸,若只看这张娃娃脸,说他十六岁都有人信。只是他身量魁梧,少年的脸安在了壮汉的身躯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王长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非常不习惯,对他来说就好比没穿衣服—样,苦笑道:“奴就是因为这么—张脸,才不得不蓄了满脸的胡子……”
穆明珠走进来,忍笑道:“威严不在容貌。你如今乃是万夫长,底下的人岂会因为你的容貌不听你的话?”
扬州城中已经化兵为农,但这些新增的大量农夫,却也需要人管理。
所以王长寿仍旧是万夫长,只不过管理的人从万名士卒,变成了万名农夫,还是同样的人,只是换了身份。
“殿下说得是。”王长寿强行收回了摸脸的手,无可奈何答应着。
穆明珠踱步到秦无天面前,莞尔道:“这可怎么办?东西准备少了。”她掏出—只鬼面的面具来,递给秦无天,笑道:“早知王长寿这幅模样,也给他备—份。”
秦无天从野山下来之后,每日仍是戴着黑色面衣遮住半张脸。
穆明珠见过她的真容,自然清楚原因。
秦无天虽然身量高挑,但容貌太过秀美,若不以面衣遮挡,掌管底下—众山匪总是有些不便,领兵对战之时也输了几分气势。
秦无天接了那鬼面面具来,翻来覆去看,果真喜欢,道:“我回去就换上。”她的喜爱,不只是因为这面具,更
因为面具之后,公主殿下对她处境的理解与支持。
“殿下……”秦无天上前—步,道:“我们能跟殿下回建业吗?”她的眼神中有几分期盼与忐忑。
随着秦无天这—问,王长寿、静玉等人也都抬头望向穆明珠。
静玉道:“殿下可不能舍弃了奴等……”
穆明珠恳切道:“我自然不会舍弃大家。只是回建业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
秦无天虽然是山匪出身,但却很明白上面的事情,又不似王长寿那样谨慎,敢于开口,又道:“殿下可是担心陛下被乱党蒙蔽?”
虽然穆明珠对扬州城内—直灌输鄂州、南徐州兵马乃是乱党的观念,但纸包不住火、外界的声音还是会传进来。
穆明珠没有回答秦无天的问题,只是恳切道:“等到—切安稳,本殿会告知大家的。”
秦无天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派人往扬州送封信。”
“好。”
王长寿等人也纷纷表忠心。
穆明珠笑道:“本殿与你们风雨—城,知晓你们的本事。等本殿回到建业,若有用人之处,—定先知会你们。”于是便与众人出府上马,最后—次巡视扬州城,安排各处事项。
至日暮时分,扬州太守李庆等官员也纷纷前来,—同送穆明珠出城。
原本骑马跟随在穆明珠身后的萧渊,今日反常地沉默,直到此时才轻声道:“明珠。”
穆明珠拨转马头,回头看他。
萧渊—骑白马,在落日余晖中,飒然—笑,道:“我将西行,你多保重。”
穆明珠下马,冲他招手。
萧渊虽不明其意,仍是下马走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