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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一笑,又道:“所以说,真要是为了天下万民,这皇帝更应该由朕来做,拓跋弘毅俯首称臣才算明事理。”她看向邓玦,低声道:“朕这里还有一则好消息。”
“什么?”
“萧渊那里来信了。”
早在四年前,萧渊便领数千人的队伍,从建业出发,出行周边列国。这件事情朝廷没有正式的文书,谁也说不清究竟是皇帝派萧渊出去的,还是萧渊自己想出去——他与皇帝感情深厚,又有大功,天性
爱自由,真想要跑出去看看,皇帝也不会拦着。
“这些年来,他经过党项、吐谷浑等国家,如今在柔然。”穆明珠吃光了烤鱼,拿木叉拨动着火堆中的灰烬,慢慢道:“梁国这些年仗着兵强马壮,跟周边这些国家结怨不少。当梁国强大的时候,这些国家不敢冒然出手,恐怕梁国回过头来攻打他们。可是只要叫他们看到,梁国并非不可战胜的。一个露出虚弱之态的梁国,很快便会被众国拆分入腹。”
邓玦心中冒出一股寒气来,他看着穆明珠拨弄灰烬的动作,只觉她拨弄的并非灰烬、而是梁国的未来。
这样周密狠辣的君主,与方才珍惜士卒性命的君主,分明是同一个人。
帝王所需的忍与狠,人性的宽宏与仁善,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异常和谐。
穆明珠搁下木叉,抬头看了邓玦一眼,忽然笑道:“明明一直是朕在说话你在听,怎么朕的烤鱼都吃光了,你的还只动了一口?”
邓玦回过神来,苦笑道:“昔日孔子闻韶乐,三月不识肉味。如今臣听陛下一席话,如闻仙乐,也就顾不上吃烤鱼了。”
穆明珠一笑,撅断了木叉,投掷在尚有明火的灰烬中,让它们发出最后的光热,起身俯视着邓玦,低声道:“所以说,快刀斩乱麻,嗯?”
这是对她方才所说内容的总结陈词,这快刀便是邓玦的决断,而乱麻却是天下。
选择穆明珠,一二年内大局可定。
若是反过来,却会绵延成天灾**。
“虽说成王败寇。”穆明珠拍了拍邓玦的肩膀,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道:“但只要拓跋弘毅乖觉些,朕总可以容他回到北边老家,做一个纳贡的藩国。”
但若是反过来,拓跋弘毅却不会容周国的皇帝活下去。
邓玦仰头望向穆明珠,道:“陛下可选定了时机?”
穆明珠道:“春天就挺好的。”
如今已是开春,在春天结束之前,江上风向是对周国战场北上是有利的。
邓玦站起身来,似乎正事谈完要退下,却又停住脚步,抬眸看向穆明珠,轻声道:“当初建业相见,陛下要臣不必自疑。今日这番同吃烤鱼,又是为了什么?”
正是因为不能完全信任他,所以才要召他来说这番话,确认他的忠诚吧。
穆明珠歪头看他一瞬,道:“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邓玦凤眸微眯,轻声道:“陛下本可以省下这顿烤鱼的。”
穆明珠摇头,道:“朕只是将心比心,不愿你太过愧疚。”言下之意是说,她不但确信邓玦的忠诚,而且清楚邓玦为此会付出什么。
邓玦愣住。
穆明珠露出笑容来,道:“毕竟北定中原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偌大的天下要治理,朕可不想这次战争过后,便不见了你这位重臣。”
邓玦心中触动,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低头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臣不在陛下朝中,又会在哪里?怎会不见?”
穆明珠眯眼打量着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可说不准——也许躲起来,后半生往江上做渔翁去了呢?”
第238章
随着穆明珠御驾亲征,来到襄阳城外,大量的兵马粮草都从湘州、江州等地前来。这些是属于周国留守积蓄的力量,如今来到前线,预示着更强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在襄阳附近的梁国兵马侦查到了不断前来的士卒、战马与粮草,及时上报。
在上庸郡之战时,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便疑心过周国的主要兵力去了哪里。
因为根据他所知的情报,这三年来,周国皇帝使人在党项为之养战马二十万匹。可是在此前的上庸郡之战中,周国的骑兵却几乎没有出现。战马自然是给骑兵准备的,如今有了战马,却不见骑兵,岂不奇怪?三年时间,就算不能全部操练出来,得两三万骑兵还是容易的。
如今穆明珠御驾亲征,圣驾一动,帝国骑兵才算显出真身。
按照梁国斥候在襄阳城外的观察,大约有五万之数,不过梁国的四分之一而已。
摸清了周国骑兵的动向,拓跋弘毅反而放下心来,至少对方也走到了明处、便不惧怕她暗中冒出来了。
与此同时,邓玦按照与拓跋弘毅约定好的,向穆明珠献策,说如今水师坐守、每日粮草耗费巨大,正是春日风顺之时,不如他领兵从水路北上,奇袭梁国洛州等地,在其境内制造混乱。
穆明珠准了。
因梁国的造船技术远不及周国,要在两三年之内制造大量先进的战船也不现实。所以拓跋弘毅的计划,乃是要邓玦带领周国战船北上,输送大量梁国骑兵与战马、粮草南下,在襄阳与周国水陆两处兵马会战,攻破襄阳之后,有邓玦作为内应,一路畅通至于长江,一旦渡江,梁国骑兵将所向披靡。
而邓玦虽然是水师都督,要调动大量战船,越过国境北上,却也需要周国皇帝的允许。
所以才有邓玦献策之举。
待到穆明珠准许之后,朝廷水师之中邓玦官职最大,他的命令便无人质疑。
永平四年三月,周国水师都督邓玦亲领二百艘战船,借风力从沔水北上进入梁国洛州。
这二百艘战船,乃是周国最大型号的特制战船,有五层之高,每一艘都能容纳八百名士卒。
邓玦进入洛州后,与他接洽的梁国将军乃是拓跋弘毅的信臣,出身纥骨部族,名唤纥骨久。
纥骨久年已四十多岁,典型的鲜卑人,汉话生涩,但很受拓跋弘毅器重。
纥骨部族算是梁国众部族中很效忠于皇帝拓跋弘毅本人的。
纥骨久眯着眼睛,打量着长袍风雅的邓玦。他也曾与吐谷浑并肩杀敌,跟周国交过几次手,对周国人没有什么好印象,本能地并不信任邓玦这个周国人,但因为是皇帝的命令,只能听从。
“你能安全把十万骑兵送入周国?”纥骨久并不掩饰他的怀疑。
邓玦微微一笑,道:“一艘战船可容士卒八百,在下这次带了两百艘战船而来,将军可以自己算。”
纥骨久后仰打量着他,道:“一艘战船能容纳八百人?你可莫要说大话。”他在梁国所见的战场,即便是最大的也不过能装百多人,从前跟周国的战争中,他也曾远远见过周国水师,纵然有多层高大的战场,也不过能容纳两三百人,哪里来的能容纳八百人的战船?那岂不是要像一座宫殿漂浮在江面上?
邓玦含笑道:“江边距此不过三里,将军可以自己去看。”
纥骨久骑快马赶到江面,遥望江上高大如楼宇般的战场,一时失语,惊愕道:“这……怎么不见船桨?”
邓玦笑道:“将军有什么疑问,请容在下路上为您解答。眼下还是请众士卒上船,搬运粮草甲胄与战马,莫要误了陛下大事。”
纥骨久回过神来,便传令下去调集人马、搬运辎重,他则亲自上了其中一条战船。
虽然纥骨久奉命带十万兵马从水路南下,但其实他本人是个旱鸭子。
或者说梁国士卒中绝大多数都是旱鸭子,梁国的水师不行,是因为他们原本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鲜卑族百姓中会凫水的本来就很稀少,对周国作战又不放心用汉人做精兵。虽然梁国也提前准备了水师,但就像周国的骑兵一样,跟对手是难以相提并论的。如今跟随纥骨久南下的这十万士卒中,其中九万还是骑兵,只有一万是水师,而这一万水师的水性只能说落水能保证自己不沉,甚至还谈不上水性好与坏。
纥骨久本人上船的态度,其实也反映了绝大多数梁国士卒对水战的态度。
纥骨久疑心很重,也许是信不过邓玦,要邓玦在前,他自己跟随在后上船,走在甲板上时步伐都放慢了,一直上到第五层,从船舷望出去,只觉眩晕,底下的江水仿佛要将他吞噬。
“小心。”邓玦从后面托了他一把。
纥骨久甩开邓玦的手,往船舱而去,要看这庞然大物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却见在底仓内部,并排坐着许多周国的士卒,脚边停着巨大的船桨。他们一起踩桨,便能让巨大的战船行驶起来。而因为船桨在水面之下,从外面看起来,这庞大的战船就像是凭空而动一般,叫人看得骇然。
纥骨久一步进去,见了这几十名周国士卒,先是大惊,按住腰间剑柄,退了一步,见邓玦与众士卒都无异动,这才站在门边看了一看,便转身出来。
“这些兵是怎么回事儿?”纥骨久既不满又犹疑,道:“你带了二百艘战船来,一只船五十人,便是万人——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邓玦不慌不忙,始终谦和有礼,微笑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这一艘乃是主战船,底仓的士卒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泄密。战船太大,非这么多人不能驱动。旁的战船上,只要将军的骑兵不往底仓去,底仓的周国士卒又知道什么?”顿了顿,见纥骨久还是皱眉,便又道:“又或是将军有会踩桨的水军,让他们替换也可。”
这一招以退为进让纥骨久放过了此节。
他清楚手下所谓的水师能力,江面上驶战船可不容易,风向、水流乃至于载重,都要考虑,若真把这些周国水师换了,回头在江面上出了事儿,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纥骨久哼了一声,道:“管好你的人。若走漏了风声……”他横了邓玦一眼。
邓玦垂首笑道:“在下明白,请将军放心。”
纥骨久其实并没有针对邓玦,这在梁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管朝中还是民间,不管皇帝的政令如何,实际相处中,鲜卑人便是第一等的。虽然梁国皇帝**中原文化,起用汉臣,但风气未成,朝中的汉臣也是要居于鲜卑臣子之下。纥骨久对邓玦的态度,正是梁国整体情况的一个缩影。
在邓玦恭顺的礼送下,纥骨久由亲兵陪伴,负手进入一层船舱内歇息。
邓玦待到他离开后,才直起腰来,转眸望向水天相接处,轻轻一叹。
他了解拓跋弘毅的志向,清楚这必然不是拓跋弘毅乐见的情况,但是那又如何?纵然是皇帝,要改变世风,也难一蹴而就。
二百艘顶级战船夜泊于洛州沔水畔,梁国士卒连夜搬运粮草、甲胄、战马上船。
此时上庸郡已经为吐谷浑领兵占据,梁国这十万精兵与众多物资,通过插着周国旗帜的两百艘顺流而下,越国境容易,真正的难关在于襄阳附近的水域。
周国皇帝御驾在襄阳附近,岂能轻易容这二百艘战船过去?
所以梁国皇帝在襄阳的用兵计划,乃是双管齐下,等到邓玦与纥骨久领兵来到襄阳附近,吐谷浑与原本驻扎在襄阳附近的两路兵马,也会一同对襄阳发动攻击。
在梁国骑兵的激战都,从江面上杀出来的梁国兵马,将是这盘棋局的胜负手。
梁国皇宫中,拓跋弘毅仰望着墙上巨大的舆图,手持朱笔,在襄阳城上画了一个圈。
现在唯一让他不安的问题,便是周国左将军齐云去了何处?
当初上庸郡激战四个月,在梁国有意让出南下生路后,这位左将军选择了保城中百姓撤退,而后弃城离开。
这显然让周国皇帝很不满,随后才有周国皇帝御驾亲征。
但自那之后,梁国便失去了这位左将军的消息,是被周国皇帝惩戒隐藏起来了,还是……
拓跋弘毅眉头紧皱。
这位让吐谷浑两次败退的周国左将军令他很在意。
与此同时,梁国洛州沔水之上,趁夜又来了百艘战船。
这也是邓玦与拓跋弘毅约定好的,因为一旦襄阳大战爆发,邓玦的身份便会暴露,所以要趁着他暴露之前,尽可能多地帮助输送梁国士卒与战争物资南下。
所以这百艘战船,也是来接人接物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梁国的士卒已经在岸边等候,物资也已经运送到位。
领兵的将军有些焦急地向江面上张望着,终于见江上星火点点,是约定好的战船开来,不禁松了口气。
如果这位将军看得仔细些,便会发现这些战船吃水太深,可不像是空船而来。
可惜夜色已深,而梁国士卒并不熟悉周国战船的水位载重,便轻纵了这致命的细节。
第239章
夜色之中,梁国将领望着江面上而来的众多战船,松了口气,命扈从举火把示意。
岸边等候的梁国士兵原本坐着等候,听得号令,都站起来,百人为一队,十队为一团,结成方阵,只等着快速上船。
周国的战船越来越近,沿着河岸铺开长长一列,与岸边的士卒相对,只待靠岸放下艞板,便能令士卒通行。
战船终于停到了岸边,船舷侧对着岸上的梁国士卒。
交错多重的吱呀声中,战船与岸边连接的艞板缓缓放下。
岸边的梁国士卒已经做好准备,列长队向着艞板的方向,只等上船。
船上忽然下来一人,火把光照下,看起来像是原本纥骨久身边的亲兵,对今夜的梁国将领道:“怎么做事的?先把东西搬上船来。”他说的是梁国话。
那梁国将领恍然大悟,忙命士卒先运送辎重上船。
一列列的周国战船停到岸边,又装满辎重后离开,最后连战马都由专人牵上了船。
最后三十艘战船又停到了岸边,这一次乃是接人的。
一夜忙乱之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岸边的梁国士兵当了一夜力夫,来回上船下船、搬运货物,已是疲累不堪,只依照军
纪,不敢擅自休息,仍是在长队列中整齐站着,等着次序上船。
与之前邓玦所用的巨型战船不同,这三十艘战船只有三层高,黑夜中每一层都黑洞洞的,虽然岸边有火光,却仍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虽然岸上的人看不清船上的情况,船里的人看火把明亮的岸上却是一清二楚。
装满辎重的战船正在开走,这种战船与邓玦那种高级的战船不同,船桨还是露在外面的,几十艘战船的船桨拍打在江面上,此起彼伏、或远或近的水声中,另一些声音便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
岸边的五万梁国士卒,第一波人在倒下去的时候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几十艘战船同时船桨拍水的声音实在太响亮杂乱,以至于连利箭破空而来的声音,都难以被第一时间捕捉到。
直到利箭扎到眼前来,直到第一波梁国士卒倒下去,直到与水腥气不同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岸边的梁国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而那三十艘临岸停靠的战场,三层的船舱窗口中,看不见的弓
弩
手再度弯弓搭箭,又是一波箭雨飞去,岸边的梁国士卒便如被收割的庄稼一般倒伏下去。
“撤!”梁国将领大喊,终于察觉情况不对。
然而要撤如何容易?五万士卒原本为了快速上船,前面列成长队,后面却结成方队。两轮箭雨过后,队中皆有死伤,黑夜中一片慌乱。
此时第三波箭雨又到。
“灭掉火把!”有人大叫。
等到梁国士卒灭掉火把,后队变前队,仓促逃跑时,船上箭雨已发了五轮,使得岸上梁国士卒伤亡至少七八千人。
这个数目是很惊人的,在两军战场交战的情况下,如果一方战损达到了五分之一,若没有军纪严令,一般就已经溃逃了——很多情况下,如果不是军
队后方有长刀等着,普通士兵是一定会溃逃的。
暗夜中,求救声、哀嚎声、利箭声、拍水声,还有杂乱无章的号角声,响成一片。
梁国士卒想要撤离却也不容易,因为为了方便运货,这是一处长而宽阔的河岸,距离最近的树林也有两里远。而这些士卒,本身是梁国精锐的骑兵。骑兵与步兵不同,训练的项目不同,擅长的方向也不同。战场上骑兵失去了马,就已经死了一半。而为了从水路南下,这些骑兵的战马已经在两个时辰前,进入了据说是专门为战马准备的战船内,由专门的养马人员看管照料。而他们在战场上会穿着的铠甲,今夜为了搬运货物、方便行动,也早已经解下来,作为辎重送到了之前离开的战船上。
所以这数万名梁国精锐骑兵,相当于是没有铠甲、没有战马,只凭两条腿奔跑在岸边,而他们唯一的防护就是血肉堆成的身体。
随着梁国士卒溃逃,江上战船里的周国士卒从艞板上奔下来,手持长刀,皆为精锐步兵。
周国士卒做足了准备,此时又士气大振,持长刀追击无甲无马的梁国士卒,可谓一通乱杀。
从岸边至林间两里之远的地面上,堆满了梁国士卒的尸
体,死伤者不可计数。
梁国将领一度想要组织反击,但是失了先手,士气已泄,鼓号声无人听从,只能败退。
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过去,东方的天空亮起古铜色的光,黑夜即将终结。
周国战船上响起悠长的号角声。
周国步兵并不恋战,立时收兵,迅速而井然有序地撤回船上,在梁国洛州兵马反应过来之前,收起艞板、调转船头,转而南下回到周国。
梁国皇帝所在的长安,距离洛州并不远,当日上午便接到了急报。
彼时拓跋弘毅正在看信臣纥骨久写来的奏章,计算着今日或明日,第一波梁国骑兵就要在周国战船中抵达襄阳附近的水域,而大战即将爆发。
洛州第二波等待南下的兵马,竟然辎重尽数被劫,士卒死伤一两万,溃逃一两万,最后只剩不到一万人——这可是梁国最精锐的骑兵!
拓跋弘毅接到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的,盯着来人,冷声道:“你再报一遍!”
那将领战战兢兢又报了一遍,泣道:“末将发觉事情不对,死里逃生之后,立时知会洛州边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国的战船早已离开梁国境内。
拓跋弘毅僵立,死死盯着那将军。
那人又道:“陛下,这次周国来的人是早做了准备的。他们拿空着的七十艘战船在前,专门运粮草战马,却把装满了人的战船留在后面,黑夜中看不清后面船只的吃水深度,防不胜防。他们是既要杀人,又要夺财!来人如此熟悉咱们的情况,第一个下来说话的人还仿了纥骨将军亲兵的打扮——陛下,您在周国相信的那个人,一定已经背叛您了!”
拓跋弘毅悚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来,却是道:“再去查。昨夜来的周国将领是谁,带的是哪路兵,入大周后走的是哪条水路。”
“……是。”
拓跋弘毅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定了邓玦的罪,他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半生的交情,怎会如此?其中必然有误会。难道是周国的世家从中搅局?还是周国皇帝并不是完全信任邓玦,尾随其后,破解了秘密?总不会是……无缺他……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事机泄漏,远在襄阳附近水域的梁国兵马危险了!
拓跋弘毅急忙发信去知会将军纥骨久,然而水长路远,多半是赶不及了。
急信发出之后,拓跋弘毅独自站在宫殿中,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在轻微颤抖,忙改为攥紧拳头,好半响没能恢复平静。
昨夜洛州损失精兵数万,眼看跟随纥骨久南下的十万精兵也要不保,他的心在滴血!
可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乃是,这些都是从他最信重的部族中调来的精兵,纥骨氏、达奚氏、丘敦氏、步六孤氏……
一战而损其部众中半数青壮,他要如何面对这些部族?而这些坚定支持他的部族力量大减之后,独孤氏是否会卷土重来?
拓跋弘毅感到头中一阵阵发紧发痛,按着桌面,无力地滑坐下来。
拓跋弘毅所算的时间不错,当日正是纥骨久率领十万梁兵,藏在周国战船中,要闯襄阳附近水路的关键时刻。
为了给水路的兵马打掩护,原本占据上庸郡的吐谷浑,只留三万人马守城,率剩余十七万兵马东行,与襄阳城外原本的梁国兵马一起,两面夹击襄阳城。
而襄阳城的守兵顽抗奋战,周国皇帝亲自坐镇的中路大军也亮出了骑兵,与梁国大军几度冲杀。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襄阳城外的护城河里,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至日暮时分,双方已经疲惫不堪,却见江上二百艘周国战船浩浩荡荡、旌旗蔽天而来。
吐谷浑一见,知是自己人,不禁心头一喜——周国皇帝不知内情,自然会放周国的战船岸边停靠。等到船上士卒下来,与他们里应外合,正可以将周国兵马一网打尽。
然而那江上的二百艘战船,一部分仍旧快速行来,另一部分却越行越慢,依照水流的方向应该南下,但挂满的风帆却让大船几乎停滞。
哪怕是岸上旱鸭子的梁兵也看出不对来了——既然要船快行,逆风之时为何要挂满风帆呢?
眼见前面的战船已经靠岸,后面的战船却还在江心不动。
吐谷浑还未看出端倪,忽然间岸上箭发,竟是冲着江上的周国战船而去的。
带着火的箭落在大船风帆之上,借着风势立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不好!周国皇帝识破了!”吐谷浑想不到是内应搞鬼,只当是哪里漏了破绽,忙急催大军冲锋,想要为船上的梁国士卒争取下船的机会。
然而周国中路大军沉稳精良,侧翼又灵活机动,仗着地利,叫梁国大军一时难以突破。
而江上的百艘战船纷纷中箭,几乎连成了一片火海。
早在动手之前,原本载着梁国士卒的战船中,在底仓踩桨的周国水军已经潜水而出。
等到船上着火,这些梁国士卒只有一万水军,九万都是骑兵,在江面上见火起,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中有的跌落战船死在甲板上,有的被火吞噬,有的落入水中、却不会凫水而死,少数的水军则被岸上的周国士卒以利箭射
死。
如果说这两日城外的激战,染红了护城河;此时这一场大战,却是染红了浩浩沔水。
血光与火光辉映,屠杀与毁灭相伴,正是战争的本质。
皇帝穆明珠站在高台之上,于众将簇拥下,遥望这一场大胜,毫无喜色,唯有沉沉一叹。
第240章
交战中的梁国士卒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主将吐谷浑雄却明白大事不妙。
借周国战船南下的十万骑兵死在眼前,皇帝拓跋弘毅的宏图大计便缺了最重要的一环。
无法过江,这一次的南下与此前几次又有什么不同?
吐谷浑雄自己作为主将,心中已乱,以为周国皇帝看破了梁国的计划,更不知对方还有什么后招等着,眼见江上的梁兵再救不得,只得鸣金收兵,后撤二十里暂且安营扎寨,等待皇帝拓跋弘毅的下一步指示。
谁知却有快马从上庸郡而来,急报道:“大将军,不好了!上庸郡被夺!”
吐谷浑雄大惊,若是上庸郡被占,等于是断了他这十七万大军的后路,若是对方与襄阳周兵合力攻打过来,他在中间是腹背受敌;而且上庸郡关系到大军的后勤补给,不能有失。
“守城将领呢?”吐谷浑雄一面召集士卒,一面上马,问道:“上庸郡来的是哪路兵马?”
今日四方斥候所报,周国附近全部的兵力都调来襄阳来,哪里冒出来的一支大部队、能夺了他三万守兵的上庸郡?
“那兵马说来奇怪,竟是从水路来的!”来使报道:“守城的将领没能活下来,左右亲兵说对战所见,为首的仿佛是原本上庸郡的左将军齐云。”
听到齐云的名字,吐谷浑雄猛地眯了眯眼睛。
竟然是上庸郡原本的守兵去而复回,他们要在城中安排内应原也容易,有人在内制造混乱、打开城门,齐云再领兵从外杀入,他留下的守兵便乱了阵脚。
“从水路?”吐谷浑雄更觉奇怪,今日不曾见有襄阳方向的大量战船西行。
“这正是奇怪之处!他们竟是从北边来的!”
上庸郡之北,乃是梁国。
齐云领兵从梁国南下?这像什么话?
吐谷浑雄心中蹿起一股凉气来,重又下马,知道了守城将军乃是齐云,他反倒不能冒然前去了,于是令大军暂留原地,自己给皇帝拓跋弘毅写了密信,要等皇帝的指令。
至当日晚间,摆在梁国皇帝拓跋弘毅面前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昨夜洛州五万精兵伤亡无数,大量辎重战马被夺取。
今日纥骨久率领的十万精兵,沉尸江中。
而上庸郡被周国左将军齐云夺回,他们从水路南下,这正是昨夜**抢货的周**人!
拓跋弘毅攥着最后送来的那一封密报,几乎要把那纸张攥出水来。
邓玦!无缺!
枉费半生情谊,竟是背叛了他!
拓跋弘毅咬紧牙关,唯有如此才能压住满心愤怒与痛恨。
“陛下,”宦官小心翼翼上前来,“外面纥骨部、达奚部、丘敦部、步六孤部等几位族长,一同来求见陛下。”
这几个部族,正是今日死伤的十数万鲜卑勇士的归属。
拓跋弘毅闭了闭眼睛,压住情绪,知道还有一场硬仗等他去打,沉声道:“过半盏茶时分,请他们入内。”
他用这半盏茶时分,以凉水净面,又换下在愤怒中为墨迹所染的衣裳,修饰整洁后,以一种相对沉静的面容出现在众族长面前。
殿内的气氛非常凝重。
毕竟一日之内折损十数万精锐骑兵,不只是丢失、更是资助了敌**量物资,这在梁国是从未有过的重挫。
四族的族长坐在下首,一时没有说话。他们原本是坚定支持皇帝的。早在与赵太后争权之时,他们就站在皇帝这一边。皇帝能压制住独孤部、剿灭借力于乌桓的拓跋长日,与争取到这四大部族的支持有很大关系。
现在的这种损失,既是四大部族的损失,也是皇帝的损失。
拓跋弘毅步下台阶,对坐着的四名族长,深深一礼,沉痛道:“此战之失,皆朕之过。”
有他这个表态,四名原本如丧考妣的族长,总算是有了点活人模样,有人起身还礼,有人只是抬手道:“如今要怎么办呢?”
纥骨部的族长今日不但损失了部众,还痛失爱子,沉声道:“这一场战争,陛下还要继续吗?”
他们本是极北边而来的,如今据有中原沃土,为何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想要吞并周国呢?这场战争真的是他们所能承担的吗?
拓跋弘毅抬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不幸的是,这场战争必将继续,这跟朕的意愿没有关系。早在这场战争之前,周国皇帝已经使人在党项为之养马二十万,其志不小。若我大梁不能在其尚且弱小时灭掉它,那么等到周国成长起来,中原便再无我们的位置。这几十年来,周国从来没有放弃攻打中原的念头,这不是我们退让便能躲过去的。这一场战争,是非继续不可的。”
众人皆沉默,明白皇帝所说的乃是正理,可是这战争的代价实在太大。
“可是……”另一名族长又问道:“如今这场战争要如何继续下去呢?”
在座的部众损伤惨重,不能再给皇帝更多的支持,而其余有能力的部族,也就是独孤部与贺兰部。
但因为皇帝扶持贵妃一系的举动,独孤部在这次战争中不愿出力,族长也是百般推诿。
而如果用贺兰部……
贺兰部已经出了一个贵妃,一个皇长子,再加上军权,岂不是又要扶出一个独孤部?
皇帝要如何选择呢?
毕竟摆在眼前的局面很明显,如果没有新的兵马援助,只凭借梁国已经在周国境内的力量,是无法有进一步突破的。而不能渡江南下,就相当于这一次的战争毫无意义。
既然依靠水师渡江已经成了妄想,那只能依靠碾压的力量,攻破周国在上庸郡与襄阳的防守,最终大军南下,控制住沔水两岸,夺取周国的战船,从容渡江。
拓跋弘毅仰起脸来,沉声道:“诸位请耐心等一等,朕定会给列位一个满意的交待。”
梁国大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来。
不只是大周境内人尽皆知,甚至连党项、吐谷浑、柔然等国也接到了消息。
因为梁国与周国的大战,本就是周边国家所关注的。
在这场大战之前,梁国在周边国家看来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凡是梁国发动的战争,哪怕不能完全获胜,却也从来不会吃亏。
可是这一次,梁国大军在周国折戟沉沙,一日之间填进去十数万精锐骑兵。
这是何等的惨败!
梁国果真是他们印象中那个庞大凶悍、不可挑战的猛兽吗?
如果他们趁机出动,分一杯羹,还会有被报复的危险吗?还是说……梁国这个庞然大物,会在众人分食之下轰然倒下呢?
萧渊的信,这一次从柔然而来,**迢迢来到了襄阳城外的穆明珠案前。
穆明珠看过萧渊的信,虽然清楚像柔然、吐谷浑等国家,都是见风使舵,即使答应了要出兵,到时候也未必会真的出兵,但在外面有了同盟,总是一件好事。
这次胜利,给了梁国皇帝迎头痛击。
可是一次痛击,不足以让他就此消沉。
他是会更加疯狂,还是会吃痛后愈发冷静下来,就要看他后面的举动了。
穆明珠轻轻合拢萧渊写来的密信,就在灯烛上烧毁,抬眸看向帐外青年的身影,低声道:“在外面夜观天象吗?”
外面的人乃是邓玦。
他今日于江心潜水靠岸,一袭湿衣在岸边看了很久,无人知他究竟都想了什么。
邓玦听到皇帝的声音,终于挑来门帘走进来,声音微微有些喑哑,大约是受了风寒,却是道:“这一仗后,梁国皇帝怕是要重新借力于独孤部族了……”
第241章
拓跋弘毅很清楚他对已故皇后独孤氏的死,是要负责任的。
若从情谊的角度来说,他不但负了皇后,也负了皇后所出的部族。若不到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求到族长独孤利面前。
独孤利乃是已故皇后的父亲,当初鼎力支持拓跋弘毅,成功扳倒了赵太后。结果非但没能如愿做皇子的外祖父,反倒英年早逝了爱女。皇帝扶持贺兰氏,叫他们部族备受打压。这种情况换成是谁,谁能不郁结愤怒?所以这次梁国大军南下,二十多个部族中,只有独孤利所管理的独孤部未曾跟随,就连贺兰部族也在后方管理粮草辎重。
拓跋弘毅知道这次来寻求独孤利的帮助,对方开出的条件一定苛刻。
可是战况逼迫,叫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为随着襄阳大败,周边的党项、柔然已经从原本的蠢蠢欲动,转变为真的出兵,分别从梁国的西部与北部进行袭扰,虽然眼前还没能真的突破防线,但时日久了,梁国只要再露出一点破绽,就会是被众狼分食的局面。所以他必须尽快重兵出击,狠狠惩戒敌人——如果能击中周国是最好的,但为防有失,倒不如拿柔然或是党项派出的兵马做筏子,杀鸡给猴看,止住周边敌国想要分肉的势头。
这就又回到眼前的困境上来了。
拓跋弘毅所有能外放的兵马都调用来跟周国对战了,现在要分兵去攻击党项或是柔然,从周国撤兵显然是不划算的,士卒长途奔波,疲敝难忍,精锐也成了平平。
所以他需要借助国内还剩的兵马,其中最有实力的便是独孤部。
拓跋弘毅亲临独孤利府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独孤利端坐椅子上,已是须发俱白,却是眉眼不抬,只一句话,道:“陛下若要独孤部出兵,需赐死贵妃贺兰氏,否则便是老臣答应,族中勇士也不能答应。”
他这话不算完全错。
当初拓跋弘毅在后宫扶持贺兰氏与独孤氏对抗的时候,贺兰氏年纪还小,的确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被皇帝怂恿纵容,还有几分吃醋,对皇后独孤氏非但不恭敬、还有过挑衅。所以宫里宫外,贵妃跋扈,皇后贤淑的名声尽人皆知。独孤利作为皇后的父亲,对于其中的事情更是清楚,因背后出手的人是皇帝,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然而谁能想到这口气忍下去,竟是活活磋磨**他的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悲伤,但更让独孤利愤怒的乃是这样一来,当初支持拓跋弘毅,被许诺的**红
利全数作废。没了皇后,又无皇子,还被皇帝打压,虽然提前又送了两个女孩入宫,但不得恩宠,这样下去独孤部的未来在哪里?
若不是与周国这场战争,若不是另外支持皇帝的四族勇士一夕之间折损无数,独孤部的未来便是渐渐黯淡的。
如今皇帝求到面前来,独孤利开出了条件。
他没有要杀大皇子,那太过线了。
但是贵妃贺兰氏必须死,有她在,后宫与贺兰部的关系紧密,还会继续侵蚀独孤部的利益。要皇帝下旨杀死贺兰氏,是要他得罪贺兰部,逼得皇帝战争结束之后也要继续依赖独孤部。
而当初贺兰氏对独孤部的“践踏”,人尽皆知。
他作为独孤部的族长,有整个部族的尊严要维护,必须让贺兰氏付出血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