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由诚王次子周洋亲笔所写的讨逆檄文,也已经布告天下。
老子起兵**,儿子带兵平叛,实乃前所未有的奇闻。
对于皇帝的决定,朝中有老成持重者摇头叹息,认为这是纵虎归山,一旦周汪领兵至于东扬州,便会父子合流。当初诚王连两个儿子都不在意,如今只剩一个次子周洋在建业,又还有什么用?
“我可不这么认为。”穆明珠私下对齐云道:“周汪与他父亲诚王不同,他还年轻,不过十六岁。虽然人等等不同,但整体而言,年轻人总是心软些,讲情义,他跟弟弟周洋在建业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甚于诚王对他们的父子之情。”
这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大部分随着年纪的增长,往往会更注重现实的利益,能返璞归真、不忘初心的是少数的智者。
“况且就算周汪临阵反叛,随行监军也完全能拿下他。”穆明珠做了两手的准备,只是不曾把底牌亮给众人看,她轻叹道:“但愿这对兄弟,莫要让我失望。”
窗外色夜已深,暮春的雨淅淅沥沥,穆明珠遥想东扬州的评判之战,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齐云低声道:“陛下要虚云高僧写的经文,倒是有趣。”
穆明珠回过神来,眯眼一笑,得意道:“你看到了?”
齐云笑道:“今日操练,众僧已开始诵读。‘经文百卷,家国第一’……”他所念的,正是穆明珠强要虚云加在总纲中的要义。
穆明珠先是笑出声来,待到止住笑意,这才正色道:“这道理难道不对吗?若国破家亡,寺庙里的僧人又岂能逃得过?”
不管是出家人,还是俗世客,既在一国,便为一体。
东扬州平叛尚未定,宫中女官考试的结果已经揭晓。这次考试能顺利开启,参与的侍女达一千余名,还要归功于太上皇在时,非但不禁宫人识字、甚至鼓励宫人读书学习诗文。若没有太上皇当初打下的基础,眼下只培养这些侍女识字读书,就需要三五年,至于考试选官就更是后话了。
女官考试成绩出来,穆明珠看过之后,对李思清道:“抄录一份到长秋宫,叫太上皇看了也高兴。”
这份成果里,亦有太上皇当初的功绩。
早在考试之前,穆明珠便晓谕宫中上下,之后各人在宫中的职位会综合考试的成绩进行调整。因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最初众人并没有意识到强度会有多么大,甚至很多宫人都认为这只皇帝一时兴起。直到如今成绩出来,譬如织造绣房等司坊,有些做了十数年的宫人,因成绩不及格,竟然真就被降了原本的职务,由成绩更优异的年轻宫人取而代之。如歌舞坊中,回雪与流云得益于当初在谢府受的熏陶,不管是字迹还是学识,都胜过寻常宫人许多,当之无愧拿了歌舞坊的头两名。变动之下,宫中自然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有人叫屈、有人憋闷、有人走门路。如此乱哄哄闹了半个月,众宫人见皇帝铁了心,在李思清的主理下,宫中秩序才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若说这次宫中考试最出人意料的,还属翠鸽。
她竟是在千余名宫人中考了第一。
这得益于她出色的算经成绩,因宫人多半不通算经,即便是樱红、碧鸢这等被穆明珠要求去学的,也只限于会,但并不精通、也未曾钻研。
翠鸽早在扬州时为穆明珠在外面做事,舍粥分田的时候,已经切实认识到算经的重要性。后来有了监理柳耀做师父的大好机会,她更是不肯放过,勤学算经,甚至到了樱红笑言疯魔的程度。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付出了巨大心力的算经,为她争得了总体头名的好成绩。
穆明珠下旨,册封翠鸽为学士,常伴左右,协理宫中百事,连樱红、碧鸢见了她都要行半礼。
翠鸽最初惶恐,连连摆手,道:“怎能让两位姐姐向奴行礼?”
樱红与碧鸢强拉了她坐下,要她受礼。
樱红笑道:“我们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你既得了头名,封了学士,便是正经的女官了,可不兴再自称‘奴’。”
“樱红这话说对了。”穆明珠原本站在一旁笑看她们玩闹,闻言道:“你如今做了女官,也该正经有个姓名,便譬如李少府那样的。你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翠鸽眼看皇帝站着,自己却被按住坐下来,早已满脸涨红,闻言摇头道:“这奴……我……不记得了。”她自记事起,便在宫中关押罪人之后的宫室中,由旁的宫人抚养长大,不知家世。
“如此。”穆明珠微一沉吟,笑道:“赐你与朕同姓如何?”
翠鸽吓了一跳,顾不得樱红与碧鸢,挣扎着站起来,只道:“这、这……”又去看樱红,不知该作何反应。
樱红与碧鸢也都愣住了。
穆明珠考虑到这是宫中第一次考试,意义重大,因笑道:“既有了姓,索性改个正经的名。翠鸽——鸽子嘛,或曰飞奴,或曰雪衣。飞奴到底有个‘奴’字,雪衣雅致些。以后你便唤作穆雪衣,如何?”
翠鸽彻底愣住。
樱红最先反应过来,推了她一把,低叫道:“还不快谢恩!可是欢喜傻了?”
翠鸽伏地行礼,起身时眼中莹然有泪,哽咽道:“奴……我……谢陛下赐名。”
穆明珠看着当初在扬州时的小丫头,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官,也有些感慨,笑道:“你又说错了——如今该自称‘臣’了。”
穆雪衣揩泪,伏身再拜,恳切道:“臣,谢过陛下栽培之恩。”
樱红等人凑趣,要她换上学士那青色的官袍,笑道:“这身官服合该你穿,看这前襟绣的飞禽,可不正有鸽子在里面?”
穆雪衣被调侃地腼腆起来,红着脸不知怎么应对。
穆明珠笑道:“朕给你出个主意,你就等头一个月的俸禄发了,请这些姐姐们吃一顿酒筵,她们便放过你了。”
樱红笑道:“不敢不敢,还是我们请雪衣大人。”
穆明珠点着她,笑道:“这却又不对。如今她比你们官职高,她请你们是体恤下情,若是吃你们所请,可就‘**嘴短’说不清楚了。”
樱红聪明,一点便通,笑道:“罢了,不敢拦着雪衣大人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那我们就等雪衣这顿酒了。”
穆明珠入书房,示意雪衣也跟进来。
穆雪衣站在桌边,却有些不知所措,她是第一个被封为学士的宫人,虽然穿上了官袍,却不知该做什么。
“臣为陛下研磨……还是陛下想喝茶?”
穆明珠缓缓摇头,示意她也在一旁坐下来,和气道:“你说朕栽培你,要你能写会算,难道是为了让你给朕研磨添茶的?”
“那……”
穆明珠慢慢道:“朝中原本有左相、右相,韩相病退之后,便只剩了萧负雪。如今你在宫中,常伴朕左右,虽是学士之身,却宛如内相。”
相。
这个字眼对于穆雪衣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不用担心。”穆明珠看着她难掩紧张担忧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其实并不难的,只是朕要你去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不知不觉中一年半载过去,你会发现你已经做得很好。”
“是。”穆雪衣望着皇帝,充满了信赖,一如当初扬州城中那个落泪的小姑娘。
暮春雨已歇,朗朗天光透窗而来,洒落在君臣二人面上,明媚昂扬。


第227章
四月,穆明珠接到了两则好消息。
第一则好消息,来自远行至吐谷浑的萧渊。去岁梁国南下,形势危急时,萧渊奉命而出,周游党项、吐谷浑、柔兰等国,联合列国抗梁。这是一个长期的计划,并不急于一岁一年之间。而萧渊所去,**迢迢,往来通信不便。因此穆明珠每次收到萧渊的来信,总是欣然的。她上一次收到萧渊的来信,还是在五个月前,那时候萧渊刚安全进入党项境内。
此时这封信中,萧渊大略讲了他在路上的见闻,重点放在党项与吐谷浑两国的态度上。
党项与大周接壤面积不小,虽然与梁国有旧怨,但跟大周也并不算和睦。萧渊在党项非但没有受到礼遇,若非他机警,又有当地结交的友人相助,甚至可能无法安然离开党项。
而吐谷浑则不同,与梁国大面积接壤,与大周只有不足百里的国境线,多年来与梁国纷争不断,与大周却是少有往来。
吐谷浑国的王对萧渊这位从大周而来的特使很感兴趣,设宴款待,并与他深谈抗梁大计。
不管最后成与不成,吐谷浑国愿意合作的态度,总是一则好消息。
第二则好消息,则来自东扬州。
朝廷王师开到,又有吴郡、永嘉郡的兵马南北夹击,东扬州诚王不战自溃。究其原因,乃是诚王与当地世家联合,据有田产无数,当下许多百姓沦落为流民,而诚王**僧侣一事,曝光后激发了众怒。穆明珠的永平新政,给了东扬州民众一粒火种。如今这场叛乱,正是火种燎原所需的大风。诚王自己亲手扇出这飓风,催动火势,烧**自己。据说诚王是夜巡回城时,被伏在路边的百姓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登时便从疾驰的马上摔落下去,当场就**一半,抬回府中也不过苟延残喘了三五日,到底没能救回性命来。他也真是狠辣,自知命不久矣,深恨长子带兵来与自己作对,临死前传令勒**王妃。
城破之后,周汪领兵而入,扶着母亲棺木恸哭。
随着东扬州诚王一死,原本想要趁乱找事的各州小势力,也都偃旗息鼓了。
地方上的乱局暂平,穆明珠可以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核心问题上来。
她召了派往地方上的监理柳耀归来,委任为度支尚书。
柳耀入宫那日,是她昔日的徒弟穆雪衣前来迎接的。
“师父。”穆雪衣仍是旧时称呼,笑着迎上来。
柳耀却有些恍惚,眼前的官员分明女子之身,却行走于朝堂之上,而殿外的扈从神色不变、显然已经**以为常。
“师父,这边来。”穆雪衣倒是没在意柳耀的迟疑,只当他不熟悉道路,笑道:“陛下要您到小殿相见,咱们从旁边侧门走。”又道:“师父还不知道吧,上个月陛下给我改了名,如今我不叫翠鸽,改叫雪衣啦。”
柳耀回过神来,她伪装男子十数年,此时一开口仍是低沉的嗓音,“雪衣,这新名好听。”
穆雪衣笑道:“陛下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她也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又道:“多亏当初师父耐心教我,否则我的算经也学不出来。”
两人说起过去的事情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小殿之外。
穆雪衣入内通传,不多时又请柳耀入内。
穆明珠已经站在西侧间门前,正看着两人,笑道:“师徒俩总算又见面了。”便问柳耀在外面这大半年的见闻感受。
寒暄过后,众宫人退下,穆明珠单独留柳耀说话。
“光华,此处只你我君臣二人,朕也不瞒你。”穆明珠长长吸了口气,在小榻上坐下来,将案几上的账簿推给柳耀,道:“看看吧。”
这账簿记载的乃是大周去岁的税赋情况。
柳耀办差久了,很会抓重点,很快便翻看完毕,抚着最后一页,静候皇帝开口。
穆明珠道:“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其中九成都来自寻常百姓的田赋、丁税,剩下的各种税收只占了一成。这样的税赋哪里是合理的?”
普通百姓所占有的田地,远不及世家大户,可是他们却承担了最沉重的赋税。
因为百姓没有**之法。
而对于士族的赋税豁免,却是写在朝廷律令中的。
这样的收税比例显然是不公正的,是急需改变的。
“朕召你回来做度支尚书,是要你重整税政。”穆明珠语重心长道:“不管是兴修水利,还是赈灾纾困,乃至于外御强敌,朝廷都需要钱。钱从何处来?便是从税赋中来。好的税政,应该让那等大世家大富豪多出钱,把他们从普通百姓身上盘剥出来的利益,再回馈给百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抿唇一瞬,因为气愤有些说不下去。
但是柳耀全然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正是她这半年来外面所见的世情。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朕实话告诉你,接下来两三年,朝廷不但要养马、养兵,还要养水师、备战梁国——这些花销是巨大的,只靠眼前的财政是无法维持的。”她盯着柳耀,道:“朕要你做大周的桑弘羊,你敢不敢?”
柳耀一愣,轻声道:“桑弘羊奇才,臣不敢比肩。”
皇帝既然比出了桑弘羊,那就不只是要改革田赋,还要动盐铁。
自世宗时起,因世家强大,中央难以管理地方,原本的盐铁官营都渐渐名存实亡,后来朝廷也不禁止私营盐铁了,只是要私营盐铁者交半数所得作为赋税。如此长久下来,大周的盐铁其实已经全然是个人私营,朝廷的铁官、盐官是只管收税了。但是私营的出产所得,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且另外半数的利益,只是养出了许多大富豪,他们又拿贩盐卖铁的钱,去广置良田,却于百姓无利。
如今朝廷既然需要增加财政收入,盐铁又将收归官营,少不了又是一场博弈。
这样的税政改革,本来应该在世宗时,最晚在穆桢那时候就开始,但因为两任帝王都只是平衡世家的力量,却无法压制世家,也就使得税政改革寸步难行。
中央财政薄弱,又会形成恶性循环,越发无法管束地方。
穆明珠如今抓牢了兵权,正是动手改革的好时机,越晚一日,便越多一分的危险。
而她想要开展的税政改革,会触动许多既得利益者,其过程必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柳耀很清楚其中的危险,但她愿意全力以赴,为了一个更好的大周,为了达成皇帝的宏愿。
“臣虽不才,愿勉力一试。”她最终道。
“好。”穆明珠了解柳耀,她并不是那等善于言谈的人,但她既然答应了去做,就一定会做到最好。
正事谈完,穆明珠稍微放松了些,笑道:“你这嗓音是怎么伪装的?若不是朕知道内情,还真给你骗过去了。”
柳耀只是低头一笑。
穆明珠目光转向门外站着的穆雪衣,轻声又问道:“宫中朝中都已有女官,前有李思清,后有穆雪衣,你怎么想?”
柳耀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隐然也有一丝艳羡,却是道:“臣……多年如此,便是换回女子装束,也不知该如何以女子嗓音说话了。”
“真是瞎说。”穆明珠笑嗔道:“朕从前见宫中有表演杂耍的艺人,其中有人能作老人之声、能作婴孩啼哭,能男亦能女。嗓音粗细高低不同,不过是发声位置的变化。你莫要自我设限,私下试一试,便找回原本的嗓音来了。”
柳耀上一次以最自然的嗓音说话,还在孩童之时,哪怕受到了皇帝的鼓励,仍是有所迟疑,慢吞吞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革新税政。臣之身份更正,不宜在此时夺人眼球。”
穆明珠关心臣下,反倒被对方教训了,只好摸一摸鼻子,好脾气一笑道:“是,光华言之有理,是朕草率了。”她目光重又转向门外的穆雪衣,对柳耀道:“你们师徒一场,当初你教她算经,如今若有时间也可以教教她怎么做官。税政革新的事情,你也可以要她协理。”
柳耀听着皇帝的叮嘱,隐然感觉这是皇帝巨大布局中的一步。她想不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边学算经的小侍女,会成为朝廷的学士、皇帝身边的大女官。正如她想不到现下皇帝身边的女官,翌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
“还有一则趣事告诉你。”穆明珠忽然一笑,道:“还记得当初那两个要害你的同窗吗?汪年与赵西,他们当初被留在雍州,开垦荒地做苦工。如今几年下来,倒也做出一番成绩,据说在襄阳城外的村子里颇有民望了,不但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还写得一笔好文章。镇上的官员不知前情,把两人当成良才报上来。前阵子虞先生拿给朕一看,两人笑了一场。朕也佩服这二位的韧性,便未提前事。他们若是凭自己的本事,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也该给他们一次机会,你说呢?”
柳耀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两位同窗,当时那场闹剧,除了让皇帝撞破了她的身份之外,并未造成其它的后果。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去看曾经对她不怀好意的人,几乎就像是站在山顶看蚂蚁——早已难入眼中。
“陛下宽宏。”柳耀微微一笑,道:“这两人文章还不错,也许数年后能以考试入朝堂。”
“这却不必。”穆明珠心中有一杆秤,道:“他们到底是动手害过人的。朕取士于天下,最要紧便是心正。”她顿了顿,又笑道:“除非这二人立下不世之功,譬如让庄稼亩产翻倍,又或是研究出新的钢铁淬炼之法……那朕非但要既往不咎,还要礼贤下士,请他们来建业了。”
穆明珠虽然是玩笑,但心中忍不住想,若是生产力果真能如此急剧提高,眼下的重重困难几乎便可迎刃而解。


第228章
“小郡主不肯来。”樱红笑道:“小郡主派人‘请’了大鸿胪手下专司梁国事务的官员去,缠着苦练梁国话呢。”
穆明珠无奈笑了,道:“连生辰都顾不上了?难得她能认真。”
自去岁除夕,牛乃棠在穆明珠的激将法之下,夸下海口,说半年之内便能把梁国话练会之后,便再也不曾入宫了。
今日牛乃棠生辰,穆明珠备好了宴席,命人去请,她竟然不来。
以当今大周的情形,建业城中也就牛乃棠敢不来赴皇帝的宴了。
穆明珠倒是很能明白小表妹的心情,若是半年到了,不能实现当初的话,岂不是很丢脸?半年学一门新的语言,对常人来说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牛乃棠学文不成,学武又嫌苦,既然这事儿她自己钻研进去了,倒也不必叫她出来。
“那便随她去吧。”穆明珠道:“看来是她没口福。”
于是便由樱红等侍女领了宴席。
穆明珠原本是空出今日晚间的时辰,想着为牛乃棠庆贺生辰,既然她不来,倒是难得一点闲暇。
恰好齐云今日在济慈寺事情结束得早,回来的时候还未日落。
穆明珠笑道:“这真是天意。”便与齐云携手而出,要他去一处“好地方”。
她带齐云去的地方,乃是她原本的居处韶华宫。
因这是皇帝从前的居所,虽然如今空置了,但宫人还是每日洒扫,甚至连旧时陈设也都从公主府中迁了回来。
穆明珠走入韶华宫中,一瞬间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来。”她走到偏殿一处廊柱旁,从侧面找到了熟悉的小梯,攀着梯子爬上去,便来到了偏殿青绿色的琉璃瓦之上。她熟稔地弯腰走上几步,攀着屋脊的吻兽,回眸冲齐云笑道:“过来呀。”
齐云正站在梯子上,专注地看她动作,生怕她一不小心失足落下,闻言轻手轻脚上去。
他虽然身形高大,但发力均匀,踩在瓦片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穆明珠已经在屋脊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齐云过来,抬眸望向沉沉落日,情不自禁感叹道:“真美啊。”
齐云在她身边坐下来,闻言侧眸向她看来,亦低声道:“真美。”
穆明珠嫣然一笑,扭头看向他,道:“这是我从前的秘密基地,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上来看一看夕阳晚霞、明月繁星,便立时都放下了。怎么样?若不是我带你来,你肯定不知道这么好的地方吧?”她玩笑道。
他知道的。
多年以前,他曾无数次在暗处的角落里,看她坐在吻兽之间遥望天际。
此时他坐在她身边,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只觉恍然如梦。
气氛很好,穆明珠笑嘻嘻道:“这样秘密的地方,我只带你一个人来过哟。”
她以为齐云会低头羞涩一笑。
谁知这次齐云却不按套路出牌,定定望着她,轻声反问道:“是么?”眼神竟有几分犀利。
穆明珠莫名一瞬心虚,她本是哄他开心随口一说,被他一问才回过头去思考。
还……真不是。
十三岁那年,她多了几分少女情思,难免有烦恼闹脾气的时候,有一次她从书房跑掉,爬到韶华宫的屋顶上。
那一次萧负雪曾寻来,向来规矩守礼的人,竟然攀着梯子爬上来,怕她在上面危险,好言好语哄她下来。
最后两人在屋顶看了一场落日。
穆明珠回忆的这一刹那,眼神已经闪躲,输了气势,若要解释,那更是说多错多。
“你看那朵云。”穆明珠明智地转了话题,指向天空,笑道:“像不像一只瞌睡的猫?”
齐云纵容一笑,没有深究,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出那朵扁长的云如何与一只瞌睡的猫联系起来,仍是柔声道:“果然很像。”
穆明珠高兴起来,又指了几朵云,按照自己的想象乱说一通。
齐云多半会赞同,偶尔会跟她争执几句,最后两人在一朵橘红色的云究竟更像叼着树枝的梅花鹿还是更像大象上面严肃讨论了半盏茶时分,以穆明珠笑倒在齐云怀中作为终结。
穆明珠下巴搁在他膝上,歪头望着天际,忽然道:“我想躺下来。”
齐云轻抚她重又留长的黑发,柔声道:“那便躺下来。”他双腿伸开,膝盖微抬,好让穆明珠枕得更舒服些。
穆明珠便枕在他腿上,仰望着满天的云,云层绵密连成一大片,顺着微风的方向,在缓慢地移动着。她躺着看久了,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缕云,在天际徜徉。
“以后看到云,我就会想起你。”穆明珠轻声道。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独自坐在韶华宫的屋顶,仰望夕阳或夜空,思考着那些让一个太年轻的女孩想不通的问题。
与难过相比,寂寞至少是平静的,但与此刻的温暖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穆明珠收回渺远的视线,落在眼前齐云精致的下颚线上,玩笑道:“我以前自己上来玩的时候,你在哪?怎么不来陪我?”
齐云垂眸凝望着她。
他在的。
只是从前的她不要他的陪伴。
穆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竟怦然一动。
分不清究竟是她先迎上去,还是他先俯首,一吻悠长。
落日熔金,屋脊上的吻兽无言,天地之间安静到刚刚好。
看过了夕阳,穆明珠还想看月亮。
齐云没有说什么风寒露重,也不曾劝她离开,只是去而复返,取了薄毯与酒菜来。
月上中天,穆明珠在齐云怀中,盖着薄毯,与他共饮一盏酒。
情话已诉,两人还有帝王与大将的责任在。
齐云搂着她,低声道:“济慈寺的武僧已经很成样子,操练之法臣已尽数告知林然。”
“嗯。”穆明珠轻声应。
齐云又道:“黑刀卫内部已肃清,一切事宜秦威也都了解。陛下若有要事,可安排秦威去做,他是忠心的。”
在雍州的时候,秦威也已经投诚于穆明珠。
穆明珠又应了一声。
齐云沉默下来。
穆明珠在宫门外迎接齐云的那日,便知道两人迟早还要分别。梁国虎视眈眈,齐云为左将军,不能久离北府军。若不是还要他整改宿卫与建业城守兵,从大局出发,他应该长留于北府军中。他做事认真又高效,不过半年之间,非但宿卫与守城兵马都已按新规整改,连临时增加的操练武僧一事也已办妥。底子已经打好,剩下的事情便可以交由底下的林然等人去做。而他也该出发,去往军中。
如今只等她一纸诏令了。
穆明珠饮尽壶中酒,身上热涌,掀了薄毯,摇摇晃晃在屋脊上站起来。
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跌落,因为有齐云在侧。
果然齐云随之起身,颇为紧张地扶住她。
穆明珠已有三分醉意,嘻嘻一笑,凑上来道:“左将军差事办得这样好,要什么奖赏?”
“什么奖赏都可以要么?”齐云揽住了她的腰。
穆明珠贴到他身前来,笑道:“自然。”
齐云抚着她嫣红微烫的脸颊,俯身凝视着她,认真道:“臣不在的时候……”
穆明珠醉眼迷离望着他。
齐云喉结微动,心中翻涌着的话却不能吐露:陛下莫要对旁人……太好。
皇恩深重如醇酒,他不过得其一盏,便难以自拔,遑论他人?
“臣不在的时候……”齐云咽下翻涌情思,他如何能限制陛下所为?
他最终只是低低问道:“陛下还会记得看云吗?”


第229章
永平二年秋,建业城中晨光熹微,随着皇帝穆明珠睁眼醒来,整个小殿、乃至于朝廷、帝国,都开始苏醒运作。
登基两年之后,大周皇帝穆明珠率领整个国家在梁国猛烈的攻击下存活下来,又挫败诚王等反叛的阴谋,税政改革与军队整肃双管齐下,其在大周境内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而她尚未满十九岁,若是男子,还未加冠。
可见上苍造人,等等不一,帝王果真乃天之子耶?
今日朝会,大鸿胪高廉奏事,说的却是逃到乌桓的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不久前为梁国大军所杀之事,原本袭扰梁国的乌桓部众也随之溃逃。
在内政应接不暇的朝会上,这一则与梁国边陲有关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虽然有心人已经担心起梁国下一步的动向。
穆明珠早在朝会之前,已经从孟非白处得到了消息。
以拓跋长日的能力,和他所能借用的兵力,能背靠乌桓与梁国周旋这么许久,已是殊为不易。
在国家政权的争夺中,个人是微小的,不管拓跋长日多么英俊貌美,当他输掉棋局,便只能化为泥土,无人为之惋惜。
如今拓跋长日兵败被杀,梁国皇帝拓跋弘毅面前便再无阻拦,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到内政上来,而后凝聚力量,再图南下。
正如她当下在做的事情。
穆明珠将孟非白送来的信锁入密匣之中,接下来就要看国内的变革,究竟大周与梁国谁更彻底、更有力了。
梁国国都,皇宫之中,皇帝拓跋弘毅密见重臣。
虽然歼灭了拓跋长日这股叛乱的势力,皇帝拓跋弘毅却全无欣喜之色。
他是个颇为深沉的中年人,有超出年龄的法令纹,沉默盯着臣下的时候,仿佛阴鸷的鹰隼。
“为此竖子,误朕大计!”拓跋弘毅重重一拳,砸落在拓跋长日的讣告上。
拓跋长日在乌桓在三年,打乱了拓跋弘毅原本的计划。虽然拓跋长日在乌桓的兵力,与梁国大军比起来,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但为了平叛,梁国却需要不断付出兵力与粮草。如果不是拓跋长日在乌桓生乱,这三年时间梁国的国库不知能丰盈多少。
可以说拓跋长日之乱,拖住了拓跋弘毅集权南下的脚步。
拓跋弘毅积威深重,此时发怒,连对面的宰相拓跋友也心中惧怕。
拓跋友乃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叔,虽然辈分年纪都长于皇帝,但个性温和无争,也因此才能在皇帝身边留下来。
不管拓跋弘毅怎么推行各族融合的政策,但在如今的梁国朝堂之上,重臣多半还是鲜卑出身。
拓跋弘毅发怒不过一瞬,很快便自己平静下来,转头看向宰相拓跋友,问道:“周国有什么消息?”
拓跋友一一道来,“周国境内各州都是劝课农桑,一力推行永平新政。原本西府兵谢氏在陈郡似欲生事,后来周国朝廷的人下来,跟陈郡周边的大世家细谈,又出了另一个办法,要他们拿超过五千倾的田地,给朝廷统一分租,每年只收一成所得。如此一来,陈郡周边原本要联合动手的几大世家都泄了气。谢氏虽有西府兵,但到底独木难支,谢氏内部也有分歧。最终谢氏原本的计划便不了了之了。”
拓跋弘毅皱眉听着。
“还有是周国皇帝委任的新水师都督邓玦,常于南北水系上操练水师,又有周国朝廷给他的财政支持,据说革新了船舶。另外周国朝廷的财务支出中,有一块不明晰的,从购置所得中分析,这笔钱款似乎是用去养马了。”
拓跋弘毅慢慢道:“水师、战马、农桑。”
周国皇帝的志向不小。
宰相拓跋友担忧道:“周国北上之心,一直不死。咱们的骑兵强悍,虽然能南下,却不能渡江,总是斩草不能除根。除非是兴造船只,想办法从水路南下。”
正如周国警惕梁国南下一样,梁国也警惕于周国北上。
而梁国想要彻底剿灭周国,必须要有船、有水师。只是梁国造船的技术远不如周国,水师更几乎是从零开始,仓促之间如何能成?
宰相拓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
皇帝拓跋弘毅却显得镇定许多。
周国的水师都督邓玦乃是梁国奸细,这个事实除了皇帝自己知道,便只有中间传信的那个雍州柳鲁知晓。
原本赵太后埋在周国的钉子,都被一枚枚起出来了。
现在他手中所剩的最后一柄利刃,便是邓玦。
宦官在殿门外小心探头。
拓跋弘毅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上前来,“何事?”
那宦官小心翼翼道:“是贺兰贵妃宫中来人,说是大皇子病了,一面去请太医,一面来报给陛下。”
前朝议事之处,贺兰贵妃的人却寻常而来,足见其恩宠之胜。
梁国二十多个部族,除了拓跋氏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比过独孤氏的势力。
拓跋弘毅当初为了扳倒太后的势力,借助了皇后独孤氏的部族。如今为了压制过度膨胀的后族势力,拓跋弘毅又扶持了贺兰部的女儿为贵妃。只是贺兰部比不得独孤部,要想能压得住,还得拓跋弘毅从中安排。他对贺兰氏恩宠有加,贺兰氏又诞下了大皇子,宫中前朝才算是与独孤氏旗鼓相当了。只是这位贵妃贺兰氏,并不是沉稳有度的老臣,她年少入宫,又恩宠无极,自然便娇惯异常,今日想要星星,明日又想要月亮。拓跋弘毅只是要用她,并不曾爱她,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教她。他本就是要贺兰氏闹的,又怎会去规劝她?
如此一来二去,贵妃贺兰氏的确是风头无两,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帝王心尖宠了。
拓跋弘毅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他虽然可以不理会贺兰氏,但大皇子却是重要的。若是大皇子有所闪失,贺兰部在前朝的支持会大减,更无力与独孤部相抗衡。
拓跋弘毅处理完手头政务,便往贺兰贵妃所在的宫殿而来。
贺兰贵妃所居的宫室,真是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距离皇帝的寝宫又近,地方既大且华丽。
只是宫中的人不怎么快活。
贺兰贵妃坐在妆镜前,长发迤逦拖在地上,也无暇顾及,珠宝首饰散落一地,珍珠滚在裙裾上。
伺候的宫人已经见惯不怪,都屏息凝气,等着皇帝走进去。
拓跋弘毅走上去,轻抚贺兰氏的脊背,果然从镜中看到她一张泪面。
这泪面也当真美丽。
他便问道:“大儿如何了?”
贺兰氏一扭身子,不愿给他抚碰,冷声道:“陛下倒是还惦记着大儿?真要是出了事儿,陛下这会子才回来,怕是见不上了。”
拓跋弘毅面色微沉,纵然是前朝,也无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贺兰氏年方十九,天真尊贵,却是个从不看人眼色的,斜眼看他,道:“陛下是哪里绊住了,这会儿才来?”
拓跋弘毅知道跟她掰扯不清,便问左右宫人,道:“贵妃这是怎么了?何事引得贵妃哭泣?”
早有侍女道:“回陛下,下午贵妃娘娘带着大皇子在湖边玩耍,谁知蹿出来一只猫,抓伤了大皇子的脸颊,险些便伤到眼睛,吓得大皇子摔倒在地,差点落在湖中。”
拓跋弘毅道:“宫中哪里来的猫?”
侍女道:“是新人带进来的。”
“新人?哪里来的新人?”
贺兰氏盯着他,至此哼了一声,道:“陛下装什么傻呢?皇后那两个表妹,若不是陛下点头,岂能入得宫来?”
拓跋弘毅这才知道症结所在,贺兰氏一贯是爱拈酸吃醋的。
皇帝独孤氏与他成亲近十载,未曾有孕。如今她要送娘家的表妹来,也是盼着有个一男半女。
拓跋弘毅犯不着为这事儿反驳皇后,毕竟后宫女子能否有孕,归根结底还要看他。
正因为他扶持贺兰部,在前朝打压独孤部,在后宫才愈发要对独孤氏怀柔。
这里面的逻辑很绕,解释给贺兰氏听,只是白费力气。
拓跋弘毅索性便也不解释了,只命宫人抱了大皇子来,却见小孩脸上的确有给猫抓出来的红痕,便下令将那惹事的猫杀了,又逗着大皇子玩闹了片刻。
贺兰氏看着玩闹的父子两人,面上的泪痕干了。
宫中再进新人,她当然是嫉妒的。来的人是皇后的表妹,她在嫉妒之外,隐隐又有一丝惧怕。
她原本是天真,可是有了孩子之后,想的便多了。
如今她跟皇后已是水火不容,眼下无碍是因为圣意在身,可是这所谓的圣意,不过只在皇帝转念之间。